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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2024-10-06 00:45:30 作者: 西嶺雪

  黛玉進賈府時多少歲

  《金陵十二釵》中,賈雨村眼見的第一個女子乃是副冊之首甄英蓮,早在她三歲時已經就她父親甄士隱的懷中見過面;而他見到的第二個女子,便是正冊之首林黛玉了,且堂而皇之做了黛玉的啟蒙師父,且還教得不錯。

  但他只教了一年,黛玉既因母喪而輟學。賈雨村路遇冷子興時,曾輕描淡寫提起黛玉的與眾不同,而冷子興也是第一次提起寶玉的種種奇事來,說他「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

  這番對話告訴我們,賈寶玉這年七八歲,那麼林黛玉小他一歲,正值六七歲,與賈雨村遊歷的時間「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歷名省」,及教授黛玉的時間「看看又是一載的光陰」,剛好相符。

  另外,通過甄英蓮的故事,也可以側面釐清:

  在第一回里英蓮出場時三歲,是個赤日炎炎的夏日午後,她抱在父親懷裡,見了賈雨村一面;接著寫仲秋夜,甄士隱請賈雨村吃酒贈銀;接著是次年元宵節英蓮丟失,這一年,她四歲。

  甄士隱夫妻思女成疾,先後得病,偏又因三月十五廟裡炸供失火受了株連,致使家財散盡,只得投靠到老丈人封肅家中。

  封肅欺負女婿是讀書人,共哄半賺,給了他些薄田朽屋度日。甄士隱勉強支持一二年,越發窮了下去,心灰意冷間捱滿三劫,到底唱著《好了歌》隨道人去了。這時,英蓮約有五六歲。

  等到賈雨村成了新知府,耀武揚威來討了嬌杏做妾時,封肅說甄士隱「今已出家一二年」了。英蓮已有七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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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下來,賈雨村「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一個空隙,作成一本」,將他奏了下來。那雨村不以為意,安頓了家小,自己擔風袖月,遊山玩水去了。不久,來至淮揚,托朋友之力謀得西席一職,教鹽政林如海的女兒黛玉讀書去了。這就又是一兩年過去,英蓮至少該有八九歲了。

  而黛玉的名字這才第一次出現 ,書里明明白白說她年方五歲,也就是說英蓮比黛玉大了三四歲。

  從賈雨村的履歷行蹤來看,這道算術是說得過去的。

  但因書中有襲人「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又說襲人與寶釵、香菱同庚的話,所以很多紅學研究者在習慣上都認為寶釵比寶玉大兩歲,比黛玉大三歲。其實這是不確切的,因為甄士隱夢中聽聞絳珠草故事的時候,英蓮已經三歲,而寶黛兩個和石頭都還沒有下凡,所以甄英蓮理當比寶玉大三歲,比黛玉大四歲。既便她與寶釵同年,也應當比寶釵大個半年數月的。

  賈雨村只教了黛玉一年,賈敏病逝,這年黛玉是六歲。賈雨村對冷子興說賈敏「上月亡故」,接下來便寫林如海令雨村護送女兒進京投靠賈府,「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也就是下月初。再接著便是「有日到了京都」,這「有日」再長,也長不過數月吧。

  換言之,黛玉進京這年,不過六歲多,而寶玉則是七八歲。

  但是為什麼有些專家卻說是十三歲呢?

  第三回末是造成歧誤的大關鍵,這回說的是黛玉入府,當晚為寶玉摔玉哭了一場後,緊接著下段就是:

  「次日早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這一回到這裡就完了。感覺上,寶釵進府的動意,跟黛玉進府只差了一天,腳趕腳兒來的。這跟後來第二十回里寶黛兩個拌嘴時,寶玉說的「親不間疏,先不僭後」的道理分明不符,寶玉因黛玉恨他「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苦口勸說:「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

  這段話分明說兩人一起過了好幾年,寶釵才進府的;而且用到了「一桌吃,一床睡」這樣的說法,也不會是十二三歲大孩子的所為。

  張愛玲在《紅樓夢魘》中曾猜測作者每回修改增刪原稿時,為了裝訂方便,總是儘量在每一回的開頭結尾處動筆,所以歧誤也都往往出在開頭結尾。

  從這第三回末看來,這個猜測十分可能——想來第三回黛玉進府後,原本還有更多情節,但在抄傳過程中遺失,於是修訂者便隨意寫了句「次日起來」胡亂接上,就此製造了一場三百年懸案。

  接下來就是第四回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文中說賈雨村授了應天府接的第一個案子,就是兩家爭買一婢。

  這兩家,是薛蟠與馮淵,這一婢,就是不幸的甄英蓮,在這一回里,她無名無姓,只是無主孤雛。但是門子卻明確地提到了她的年齡:

  「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痣,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

  原來英蓮離家已有七八年,被賣時已有十二三歲了。而且要注意的是,這還不是指當下的時間,因為馮淵的家人稟告雨村說:「凶身主僕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換言之,雨村判案距離案發已經一年,英蓮現今該有十三四歲了,這離我們前面推斷的時間,又過了三四年。

  也就是說,如果黛玉進京是六歲,那麼她比香菱小四歲,這年該有九歲或十歲了,中間三四年時間過去了。第三回末這句「次日早起來」之前,竟然失掉了近三四年的光陰。

  林黛玉這一覺睡得可真長。

  即便退一萬步講,賈雨村一進京就得了官,林黛玉十三歲進賈府的說法也不可能成立——因為賈雨村送了黛玉進府後才做成這個應天府尹,也才審理英蓮的案子,如果英蓮才十三四歲,黛玉又怎麼可能已經滿十三歲了呢?

  更何況,書中原文說:「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溺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從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

  這裡銜接得再緊湊,也還需要幾個月時間,況且賈雨村斷完了薛蟠的案子後,先要寫信給王子騰表功,之後王子騰才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薛家進京,而黛玉也才能聽到這個消息——這中間,又過去了不知多少時日,如何她只不過進府一夜,「次日早起來」,就直接跨越時光,提前聽說了案子結果呢?

  即使從行文語氣上說,「次日早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如此輕車熟路,也不像是剛進府第二天的樣子。惟一的解釋就是:第三、四回之間黛玉進府後的描寫丟失了一大截,「次日起來」之後必定有更多的篇章,是我們今天無法見到的。

  那麼黛玉十三歲進府的說法是怎麼來的呢?

  這說法只出現於己卯本和夢稿本兩個版本中,在第三回黛玉進賈府時,鳳姐一連串的問題中插入了一句 「黛玉答道十三歲了」。但在己卯本中,這句話是被硃筆用【】符號刪去的。而以己卯本為母本的庚辰本已經沒了這句。可見三百年前已經有人看出其不合理處。

  其實真相不難分辨——在第二十二回關於寶釵的年齡有個非常明確的紀年。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

  ——點明是寶釵來京後的第一個生日,而且是及笄之年,也就是十五歲。雖然從行文看,中間又是可卿之死,又是建造大觀園,又是元妃省親,似乎過了不只一年的樣子,但是這句話卻同第二十回里寶玉勸黛玉時說的「他(寶釵)是才來的」相吻合。

  而且鳳姐同賈璉商量為寶釵過生日時,賈璉曾說過:「往年怎麼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這句話分明透露出,黛玉此前已經在賈府過過不只一次生日了,所以才會有例。而寶釵才是第一個生日。所以兩個人進府的時間,不可能緊密相連,中間至少隔了幾年。

  寶釵生日後不久,元春就下令讓眾姑娘與寶玉搬進大觀園去住了。書中在引用寶玉所做的四時即事詩時,特地說明:「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榮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錄出來各處稱頌。」

  寶玉比寶釵小了兩三歲的樣子,所以這時候是十二三歲,很合理。而且寶釵與香菱同庚,那麼寶釵進府時既然是十四歲,香菱自然也是十四歲。距之前門子見到香菱時說她「如今十二三歲了」,再加上馮家說的「告了一年的狀」,如今該是十三四歲,時間剛好符合。

  可見薛寶釵、甄英蓮是在十四歲時抵京的,所以次年才過了十五歲生日。但起程的時候要更早些,因為薛蟠是搶了香菱便上京的,馮家告了一年狀,賈雨村才上任,而薛家也才到京來。所以薛家在途中至少耽擱了一年多,寶釵有可能在路上已經過了一個生日,然後才到賈府的。甲戌本寫明薛蟠奪香菱時十五歲,又說比寶釵大兩歲,粗算是合理的。

  而黛玉比香菱小四歲,在寶釵進府時剛滿十歲,所以即便真是跟寶釵同年進府的,也不可能十三歲。

  《紅樓夢》的時間表是最令讀者頭疼的一個謎宮,前後矛盾處不計其數,有時很難對其較真兒,正如眾釵結社時所說:「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弟、兄、姊、妹』四個字隨便亂叫。」

  作者下筆時動轍一兩年過去,彈指春秋,難以細論;但是十三歲進府還是六歲進府,失誤如此之大,卻不可能是「筆誤」,而只會是「失傳」了。

  賈赦、賈政為何不見林黛玉?

  關於林黛玉初進賈府時,賈赦、賈政兩位身為至親舅父卻都託辭不見,很多人都發文指摘,斥責賈府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瞧不起黛玉這個孤女;並舉出薛家為例,說賈家對薛家的迎接有多熱絡重視,可見趨炎附勢,厚此薄彼。

  流傳甚廣的越劇電影《紅樓夢》里,索性還給丫環加了段台詞,讓她們大聲議論說薛家進府時有多少箱籠家奩,不像那個林姑娘,赤手空拳地就進來了,真是寒酸。

  然而實情是怎麼樣的呢?

  書中說,黛玉進京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黛玉。」可見並無冷淡之意。而且進府之時,賈母與邢王二夫人都一早等在堂上,連丫環見了黛玉來都是「三四人爭著打起帘子」,搶著回話:「林姑娘到了。」可見賈母等待之殷。

  黛玉進來,賈母是被兩個人攙著離了座直迎上來的,不等黛玉行禮,已經將她一把摟在懷中,「心肝兒肉」的叫著大哭起來。賈母如此動情,絕非做作,也犯不著,這是一位老祖母想念外孫女兒的最正常反應。而賈府里的人都是看著賈母眼睛眉毛行事的,賈母如此看重黛玉,王熙鳳固然使勁了渾身解數應酬討好,「親為捧茶捧果」,賈赦、賈政兩個做兒子的又怎麼會慢怠她呢?

  而且書中寫明,是賈母自下令「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的,赦、政二人就算看不上一個小姑娘,難道對母命也不給面子嗎?

  當然不是這樣,從賈政對賈雨村的態度,我們已經可以確定這政公的為人:

  「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

  說句不恭的大俗話:打狗還得看主人。賈政對賈雨村如此厚待,全是看在林如海面上,愛屋及烏——「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賈政因看重妹丈,對其僱傭的家庭教師都這樣禮遇,且「即忙請入相會」,又怎麼會對其親生女兒、自己的親外甥女兒刻薄冷淡呢?

  更何況,林家五代列侯,林如海探花出身,又是欽定的巡鹽御史,蘭台寺大夫,「雖系鐘鼎之家,亦是書香之族」,官銜比賈政高不說,還是個欽差,還輪不到賈赦、賈政瞧他不起呢。

  那麼賈赦、賈政到底為什麼不見黛玉呢?

  其實,為的是個「禮」字。

  鐘鼎之家行的是孔孟之道,在《孟子》語錄里,連「嫂溺,援之以手」這樣顯而易見的事都要拿出來討論到底合不合禮法,還要聖賢孟子來拿主意,並特地解釋說:男女授受不親,但是嫂子掉水裡快淹死了,小叔子出手救她,是權宜之計。

  換言之,要是沒到生死關頭的大事,那麼「男女授受不親」就還是天條。

  古時大富之家,貴公子拜會朋友,先得拜會對方母親、妻子,但只是口裡說著拜見,人卻往往只到對方閣樓下行禮致意即回,並不須真的見面。《水滸傳》里武松面見潘金蓮,一是因為武大家宅狹窄,小戶人家,講不起這些禮法;二則也是金蓮不尊重,存了心思要勾引小叔子。

  但那林黛玉是寫「敏」字都要減一筆的閨秀,深諳禮法,卻必會另一番行事了。這在曹雪芹的年代原是常識,所以作者只是白描手法平平寫來,並不需額外加注;但是在清朝小說《歧路燈》里,我們可以找到一段旁證,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件事。

  書中說譚紹聞往堂兄譚紹衣府上拜訪,提出要與嫂嫂請安。譚紹衣道:

  「吾弟差矣。咱家南邊祖訓:從來男女雖至戚不得過通音問。姻親往來慶賀,男客相見極為款洽,而於內眷,不過說『稟某太太安』而已。內邊不過使奉茶小廝稟道『不敢當』,尊行輩,添上『謝問』二字。雖叔嫂亦不過如此。從未有稱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

  這便是大家之風了。

  同樣的,黛玉進賈府時,依禮先隨邢夫人去拜見賈赦,行「稟安」之禮;但賈赦命家人傳話說:「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倒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是為「謝問」。黛玉站著聽過,告辭回去,又要去拜見賈政。先是等在東耳房裡,王夫人卻命人傳話說「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只得往正房裡來。來了後,王夫人才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就此全了禮。

  這些場景閒閒道來,就像今人寫小說,兩人見面問句「吃了嗎?」原是國人從前最常見的問候語,雖然在今天已經不大聽到了,可若誰寫了這情節,也不會故意解釋說:我其實並不關心他是不是真的吃了,只不過禮貌上這樣問一句而已,是個俗禮兒。

  當然賈政去齋戒也可能是實情,因為下文接著說到寶玉:「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寶玉這時候才七八歲,不會是獨自出門,很可能父子倆是一道去的。

  現在我們再回頭來看薛家進府的情形:

  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乍一看,賈家待薛家確似比接待黛玉時熱情多了。然而細看卻別有道理,一則黛玉只是小女孩,賈母和邢、王二夫人俱是長輩,卻一早等候多時,可見隆重;而薛姨媽合宅來見,不過是親姐姐王夫人接了進去,然後才引著拜見賈母,分明親疏有別;第二,這裡寫得分明,拜見賈政、賈赦、賈珍的人乃是薛蟠,可沒說薛寶釵也跟著拜會了。

  須知赦、政二人乃是黛玉的舅舅,卻是薛蟠、寶釵的姨父,關係隔了一層,故而寶釵不便拜會男性長輩,只有薛蟠被賈璉引著一人來拜。而黛玉與賈政雖是至親舅甥關係,亦有男女之別,故而在黛玉則非拜見不可,在賈政卻是能不見則不見為禮。

  所以賈母是命兩個老嬤嬤引著黛玉去拜見二舅父,可沒有指派賈璉去,因為賈璉與黛玉也仍然存在著「授受不親」的男女關係,而兩個老嬤嬤不過是陪著黛玉走一遭,明知道不可能見到赦政二人的。這就是個過場禮儀,賈府人人深知的。

  可記得第一回中,甄家丫鬟嬌杏在花園擷花,見到賈雨村看她,急忙迴避?何況這是榮府之家,黛玉行為,自然禮數更加周到。

  後文賈府里元宵猜燈謎,賈政特地備了酒席彩頭前來湊趣,這是一次闔家團圓宴,不須太過避諱,但賈政也只與賈母、寶玉同席,釵、黛、湘等另置一席,這還是晚輩,跟自家女兒一樣;至於兒媳婦李紈與侄媳婦鳳姐因為已是人妻,則乾脆在裡面另設一席,當賈政問及賈蘭時,還要婆子特地進裡屋同李紈傳話,李紈雖是站著回話,也仍然隔著屏。即便如此,釵黛等也都守禮緘默不言,因此賈政只是略盤桓一會兒,賈母便攆他離去了。

  又有過中秋講笑話,賈母與賈赦、賈政等同席,姑娘們則在屏風後設席。賈母因覺得冷清,叫姑娘們一同共坐,也只是叫過迎春、探春、惜春這幾位至親孫女兒來與赦、政同席,而並未叫黛玉、湘雲;直等賈赦、賈珍等都散了,才撤去屏風,兩席相併,禮數之嚴,一絲不苟。但是又為什麼沒人會猜疑賈母只把迎春姐妹當孫女兒,卻懶見黛玉、湘雲呢?

  最明顯的一處照應,還在寶黛葬花讀西廂一節,兩人正收拾落花,襲人忙忙地來告訴:「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於是寶玉匆匆去了,黛玉聽說眾姊妹都不在房,就有些悶悶的。

  「大老爺」自然是指賈赦,「姑娘們」則指迎、探、惜姐妹,這裡不會包括寶釵、黛玉,因為不是近親,須迴避,所以不用去請安。這時候黛玉在賈府已經住久了,不比新來時要禮節周到,所以下人不會要她白走這一遭;但是迎探惜姐妹們卻是不能失禮的,所以還要勞動一番,其實見不見得到賈赦,也仍在未知之數呢。

  種種細節,寫足賈府規矩森嚴,即使親舅舅外甥女兒,亦有男女大妨,親疏有別,能不見則不見的。

  《紅樓夢》里與男親戚不避嫌疑,「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惟有王熙鳳一人。故而賈璉抱怨她:「他防我象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

  這是平兒在替熙鳳向賈璉分辯,也是向讀者解釋:鳳姐是當家人,見男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她行的正走的正,不算違規。

  又如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賈珍來上房請鳳姐理事,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呼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

  在這一句中間,有硃筆旁批「素日行止可知」,這是說賈珍素日之不遵情禮,「把個寧國府都翻過個兒來了」。寧國府的禮節一向疏鬆,賈蓉與二尤調笑一場著重描寫。所以只有賈珍這種又不尊禮節又是族長的人物才敢想去哪就去哪,也不管上房裡坐的是誰。因此才「唬的眾婆娘藏之不迭」,而王熙鳳因是管家,平素里與本家爺們並不避諱,故而獨有她不躲不避,「款款站了起來」。這是一處反襯。

  但是這些女人中倘或有寶釵、黛玉、湘雲等,就非得「藏之不迭」不可。雖然聽起來好像不夠從容大方似的,但是姑娘家見到親戚大哥,不躲出去,還要「款款站了起來」,就很不合適。這同寶玉因深得賈母溺愛故自小在內幃廝混是兩回事。

  紅樓有很多謎,有一些是作者故意設陷,有一些是因遺失之憾,但也有一些,如這「謝問」之禮,則只是因為古今禮數不同而已,今人大可不必胡亂猜疑,枉加解釋。

  寶黛初見的第一次流淚

  雖然絳珠仙子下凡是為了「還淚」,然而當真寶玉和黛玉見面時,先哭的人卻是寶玉。

  這一點被很多紅迷忽略了,永遠記得黛玉多情善感,一次次地為寶玉而落淚,卻忘了一見黛玉即觸動傷心事的,卻是寶玉。

  這段描寫以退為進,層層皴染,非常好看:先是讓寶玉去廟裡還願,沒來得及參加黛玉的接風宴,只通過王夫人的描述來形容其作派:「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這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他便知了。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又說,「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這番話,倒有些像和尚的讖言:不見外姓人,不許聞哭聲。

  因有王夫人這番鋪墊,黛玉便誤信為真,當丫鬟笑著說「寶玉來了」時,黛玉還在腹誹:「這個寶玉,不知是怎麼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

  這段話後面原本還有句「到不見那蠢物也罷了。」然而「蠢物」特指「石頭」,黛玉怎知如此稱呼?所以我認為這句原為批語,被抄寫者疏忽混入正文中了。

  接著書中用一大段溢美之詞細寫寶玉穿戴面貌,不啻翩翩濁世佳公子,非但不是什麼「憊懶人物」,還極俊秀風流的,最重要的,是黛玉一見,便吃了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裡見過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古往今來的一見鍾情,必先取決於心有靈犀,黛玉所思,正也是寶玉所想。不同的是,黛玉只在心裡吃驚,寶玉卻是很肯定地說了出來:「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被賈母質疑「胡說」後,自己大概也無法解釋,只好說:「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認識的,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

  三生石畔灌溉之恩,距此時已是七八年過去,更是前生之事,可不正是「遠別重逢」,又怎能不「吃一大驚」?

  寶玉視黛玉與眾不同,不僅因其美,因其才,因其弱,更因了這份親。

  於是他湊上去問人家讀什麼書,又問人家叫什麼名,再問表字。因黛玉說無字,寶玉便賣弄學問:「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

  少時讀這段只覺有趣,並不以為有什麼大不得的特別之處。然而後來讀《禮記?曲禮》說:「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

  驀然間再想起寶黛初見,寶玉贈字「顰顰」,忽覺雲垂海立,心驚意動。

  寶玉彼時只有七八歲,自然絕想不到這句「笄而字」,然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人的夙世姻緣,卻早在那一刻已經印證;更令人感慨的是,眾人也都未作異議,後來還跟著寶玉喚黛玉「顰兒」。不但寶釵、探春等跟著叫,連賈母派菜時,也會吩咐「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

  小小孩兒隨口的一句玩笑,居然大家都認了真,這就好比後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賈政命寶玉題名對聯,原本只是考核他的功課才情,後來卻也當真鏨在石柱廊楣上,正式成為大觀園題名。

  可見紅樓竟無一廢語。

  寶玉見黛玉,問名又許字,這過程若合符契,很像是「六禮」中第二禮,即男方遣媒至女家詢問姓名生辰,之後便可以合八字了。

  接下來,寶玉又問了第三個問題:「可也有玉沒有?」黛玉答:「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寶玉登時狂病發作,不但摔了玉,還大哭起來,滿面淚痕地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又說:「家裡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嚇得眾人搶之不迭。

  ——以此來看,寶玉對這「蠢物」並沒多重視,只不過世人當它是「命根子」罷了。然在神瑛侍者眼中,石頭只是石頭,不過「勞什子」而已。

  問了字,又鑑證過信物之後,就該「安床」了。

  賈母吩咐,將黛玉安置在碧紗櫥里,讓寶玉出來跟自己住套間暖閣。寶玉不願意,只想同黛玉親近些,央告說:「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狠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

  彼時寶黛兩個都只是七八歲小孩子,所以縱居一室,也無甚不妥,因此賈母想了想說:「也罷哩。」

  那什麼是「碧紗櫥」呢?

  通常指清代南方建築內屋中的隔斷,類似落地長窗,也有叫隔扇門或格門的。因為富貴人間常在格心上糊青、白二色絹紗,絹紗上畫畫、題詞,所以又叫「碧紗櫥」。

  簡單來說,就是臥室里的隔間兒。紗格之內,只有一張床和不大的空間供人起居坐臥,既加強了房屋的縱深感和層次感,也加強了「寢床」的私密感,其實是很科學的布局。

  比如書中第四十二回,賈珍等引著王太醫來給賈母把脈,賈母穿著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兩邊四個未留頭的小丫鬟都拿著蠅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個老嬤嬤雁翅擺在兩旁,碧紗櫥後隱隱約約有許多穿紅著綠戴寶簪珠的人。王太醫便不敢抬頭,忙上來請了安。」

  因為女眷不能輕易讓男人看見,所以外間只有未留頭的小丫鬟和老嬤嬤,而小姐與有身份的大丫鬟如鴛鴦等,便站在碧紗櫥里,既表示了對賈母的關心與陪伴,又不使自己拋頭露面,真是絕佳的安排。

  如今黛玉睡在這碧紗櫥里,寶玉就在紗格外設了張床,因此兩個人等於同室而居,而且還頗持續了一段日子,所以寶玉後來才會說「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麼大了。」

  當晚,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李嬤嬤與襲人陪侍寶玉在外面大床上。襲人卸了妝,就進來找黛玉說話,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

  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裡傷心呢,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

  ——這才是林黛玉為寶玉流的第一滴眼淚。

  蒙府本在這一回末批道: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余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這段批語非常重要,因為它直接告訴了我們八十回後黛玉之死的真相:「至死不干,萬苦不怨」。

  黛玉的死是不可更改的悲劇事實,但究竟為何而死,又會不會臨死前還咬牙切齒恨罵「寶玉你好」呢?這一段明確告訴我們:不可能!

  黛玉為還淚而來,一生之淚,都為了愛玉惜玉而落,並且是「千方百計為之惜」,所以黛玉之死,也只會因為愛玉惜玉而死,絕不可能恨怨而終。

  以為黛玉小性子,認定她至死都會怨恨寶玉的人,是不知黛玉為何人,亦不知情為何物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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