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賈寶玉是同性戀嗎
2024-10-06 00:45:03
作者: 西嶺雪
在校園裡做紅樓講座時,總有同學會問到同一個問題:賈寶玉是同性戀嗎?
我本來不喜歡討論這類近乎獵奇的題目,但被問得多了,就發現實在有認真回答的必要。因為在我看來是非常普通的風俗,在今天的讀者們眼中,卻可能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那為什麼說是「非常普通的風俗」呢?
讓我們先說一下「斷袖之風」的由來。典出《漢書?佞幸傳第六十三》:「常與上臥起。嘗晝寢,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
這說的是西漢時候,漢哀帝因愛慕郎官董賢的美貌,十分寵眷,出則同乘,入則同榻。有一天兩個人睡午覺時,哀帝先醒了,想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袖子壓在董賢身下,為了不影響董賢酣睡,漢哀帝竟然切斷袖子而起——對董賢的憐愛一至於斯!
從此,人們就把男性之戀稱為「斷袖」,又稱「斷臂」,電影《斷背山》的片名,亦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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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類似的典故還有「分桃」、「餘桃」、「龍陽君」等等,也都是「同志」的代名詞,這裡就不一一細說了。只是斷臂的歷史如此悠久,並且來自宮廷,上行下效,民間自然就更不當一回事了。
到了明清時候,斷袖成風,龍陽盛行,尤其王孫公子間更是視若等閒,只要不是過分迷戀,家長們也不會太過干涉,因為都是打這麼過來的。
以《紅樓夢》而論,書中的男人大多有此癖好,包括以好色聞名的賈璉與薛蟠。
第二十一回說因鳳姐之女大姐兒出天花,家中要供奉痘疹娘娘,忌煎炒油煙,夫妻分房。「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這裡的「出火」,就指的是賈璉找那清俊小廝來行後庭之事,泄其慾火了。李少紅版電視連續劇《紅樓夢》的編劇們居然給配了個拔火罐的畫面,引得網上一片吐槽聲,便是因為編劇太年輕,不通古文古風的緣故。
再比如薛蟠為奪香菱,竟然喝令家人打死馮淵,可見好色心性。然而他卻是書中最喜歡男色的一位超級龍陽君,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中明白寫出: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修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誰想這學內就有好幾個小學生,圖了薛蟠的銀錢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記。」
薛蟠上學的目的很單純,就是為了在「同學」中尋找「同志」,並且還找到了不少,包括香憐、玉愛、金榮等。
書中且說眾人對那香憐玉愛「誰都有竊慕之意,將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都懼薛蟠的威勢,不敢來沾惹。」竟然那麼多人都有心染指,可見這風氣在學堂中有多盛行。
金榮與寶玉、秦鍾大鬧了一場,回家後說給母親聽,母親胡氏反勸他:「你這二年在那裡念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裡念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
這「七八十兩銀子」可不是白給的,乃因其原是薛蟠的相好換來的,其母未必不知,但因為貪利,便只裝聾作啞罷了。
這些都是虛寫或側寫的,還不算突出。書中關於薛蟠「好男色」最精彩的一段,還要屬與柳湘蓮的對手戲。見於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因其中有柳湘蓮,薛蟠自上次會過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聽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正要與他相交,恨沒有個引進,這日可巧遇見,竟覺無可不可。且賈珍等也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求他串了兩齣戲。下來,移席和他一處坐著,問長問短,說此說彼。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卻誤認作優伶一類。」
「優伶一類」,自然指的是蔣玉菡這樣的戲子了。那琪官原是忠順府座前承歡的人,卻深得北靜王信任,他的大紅汗巾子就是北靜王所贈,他又轉贈了寶玉的。可以想像,琪官對於忠順王而言肯定扮演的是男寵的角色,即對北靜王也很可能有斷袖承歡之事,他能逃離忠順府並在紫檀堡置業,很可能就是藉助了北靜王的幫忙。
寶玉挨了打,眾人疑是薛蟠弄舌,薛蟠氣得向母親妹子分辯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
這番話說得醋意十足,因為琪官是伶人,理當供人玩樂的。只因其靠山是忠順府,所以薛蟠不敢怎麼樣,但是寶玉竟然與其私相授受,這就讓薛蟠極其不爽了,正如學堂子弟懼他威勢不敢對香憐玉愛下手,看見秦鍾後來居上便大吃其醋是一樣的道理。
如今他垂涎的這位柳湘蓮,卻是位正兒八經的公子哥兒,只因為會串戲,是位「票友」,就被他誤會了,以為也是伶人的性情,可以供他調戲引誘的。遂許下作官發財種種彩頭,恨不得立刻與其親熱。
這可就捅了馬蜂窩了,被柳湘蓮引到郊外痛揍了一頓,狠狠地飽以老拳。
而柳湘蓮引誘他的話也很好玩,說的是:「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
謂「兩個絕好的孩子」,指的是孌童,也就是男妓,而且是「從沒出門」的雛妓。柳湘蓮可謂投其所好,但由此也可以看出此風的盛行。
關於孌童,書中還有一段更加濃重詳細的描寫。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賈珍在府中開局聚賭,尤氏躲在窗外偷看。第一眼就看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這是明寫「孌童」登場了。
按理說尤氏看到這樣混亂場面理應避之不迭才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這樣的情形原不是一位誥命夫人應該面對的。然而尤氏明知丈夫在內廷吃喝嫖賭無所不至,非但不勸,不避,還湊上去偷看偷聽。這就說明了兩件事:一,寧國府實在是沒有規矩之極,寧國府的女人也著實不知體統;二,若是賈珍調戲女人,大概尤氏縱不敢像王熙鳳那般潑醋大鬧,也是會理直氣壯出面阻止的,但賈珍在府中招男妓,尤氏卻可以看得津津有味,視若尋常。可見做夫人的都不當老公玩弄男妓是一回事。
一時薛蟠贏了邢大舅,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因為輸了錢,借酒罵兩個孌童出氣,說他們只趕著贏家不理輸家,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
——「兔子」,是對「孌童」的蔑稱。眾人見他酒醉,就都插科打諢,讓孌童來敬酒賠罪。
「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有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內雖軟了,只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舅已撐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氣喝乾了。」
「憐香惜玉」都用上了,可見這些人不覺墮毀,還挺自為風雅的。孌童自稱「居這個行次」,顯然是職業的。賈府里設賭局,要特地找孌童來陪酒,這規矩也就跟馮紫英宴請薛蟠寶玉等,請了妓女芸兒來彈曲一樣,都是職業化的行為。
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寵幸男童的行為在達官貴人間有多麼平常了。
說完了這些,現在再來看寶玉與秦鍾之間的繾綣,與柳湘蓮的相知,對蔣玉菡的仰慕,就覺得是小巫見大巫,再正常不過了。不論他和秦鍾之間有沒有曖昧都好,都無可厚非,也都不能說明賈寶玉是同性戀,因為他在情感上對女性充滿欣賞與興趣,並非一味貪戀男風之人。
而且他說過:「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得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我見了男子,便濁臭逼人。」他有好感的男性如水溶、琪官、秦鍾等,都是相貌俊美性情溫存有女兒態的,即使柳湘蓮也是喜扮戲的,而且是生旦風月戲,可見相貌俊美。所以他欣賞的是他們氣質中的女性美,以根本上表現出來的仍然是對女性的愛慕。
而且最女性化的秦鍾與蔣玉菡,也都有正常的性取向。秦鍾在水月庵里曾向小尼姑智能兒求歡,蔣玉菡後來還娶了襲人為妻,柳湘蓮更曾怒打薛蟠,訂婚尤三,所以也都不是同志。
那麼《紅樓夢》中到底有沒真正的有同性戀呢?倒是開篇有一位馮淵,書中說他原先的性情是「酷愛男風,最厭女子」,是位標準的「同志」。只是見了香菱後,忽然性情大變,不但一眼看中了要買來為妾,且還發誓「再不交結男子」了,是由同性戀轉變成異性戀的。可惜,未能如願便屈死於薛蟠棒下。
但是書中對他沒有半點詆毀,反而極為欣賞同情。門子的妻子勸香菱時亦說:「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明白告訴香菱說馮公子原本最厭惡女人,是個同性戀,但也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還稱其為「絕風流人品」,而香菱也自謂得所,感嘆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
以上種種,都見出男人有斷袖癖實在不算是一回事,沒必要大驚小怪,更不必擔心他不是個好丈夫。
如此,我們還要糾纏於寶玉那點小曖昧小風流嗎?比起來,實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其實,讀者們會有這種疑問,除了對古時候的社會風俗不了解之外,也是因為除了《紅樓夢》外,對同時期的小說讀得不夠。
以《金瓶梅》為例,西門慶這個天下第一色魔,擁有嬌妻美妾無數,不時還要嫖娼狎妓,勾引人家老婆,從貴婦到民婦概不放過——如此色慾薰心,應該是個標準的異性戀了吧?然而他與家裡書僮也有一腿,大中午在書房裡偷行後庭之樂。但是沒人會懷疑西門慶是個同性戀吧?
再如《弁而釵》、《宜春香質》、《龍陽逸史》等專以同志為題材的明清小說,因為一味宣揚孌童之戀,並且充斥大量色情描寫,屢次被禁;但是公開印行的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李漁的《十二樓》、馮夢龍的「三言二拍」里,也多有表現龍陽之戀的故事,且紀昀還是位深得乾隆皇帝信任的大學士,可見表現斷臂並沒有錯,只要不過分宣揚就好了。
晚清小說《品花寶鑑》是這類題材的箇中皎皎者,主要描寫了青年公子梅子玉和男伶杜琴言之間的忠貞愛情,並稱之為「情之正者」。但這也不妨礙梅子玉娶妻生子,而其妻對杜琴言也以禮相待。作者陳森是位落第舉子,所以文采頗為清秀,雖其情在今人眼中多少有些難以理解,其書卻是文通句順詞賦皆精的,被稱為「同人版紅樓」毫不為過。
不過,時移事易,在古時候盛行的風俗於今天未必合宜,所以事事有分寸,讀者能夠明確地分辨出讀書的道理與現實的規範就好了,不必太拘泥於寶玉是不是同性戀這類對於原著無關痛癢的問題,本文也只是幫助讀者朋友們更好地理解《紅樓夢》成書年代的風俗和社會觀點而已,並沒有特別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