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紅拂,黛玉的理想
2024-10-06 00:44:49
作者: 西嶺雪
五美之中,讓我最想不通的一個人就是紅拂,曾經很長時間都在反覆自問:紅拂一介歌妓,怎麼看與大家閨秀的林黛玉也沒半點相似之處,為何林黛玉會選擇紅拂入詩呢?
紅拂的故事發生在隋朝末年,她本是權臣楊素家中的一名歌妓,原名叫作張出塵,因為常常手執一柄紅色拂塵而得名紅拂女。有一天,落魄書生李靖求見楊素,口若懸河,談了很多天下形勢和應變之法,希望能夠得到重用或引薦,但是楊素不置可否。當晚,紅拂女私下找到李靖借宿的客棧,請求他帶自己私奔。李靖擔心楊素的勢力,但紅拂說:「彼屍居餘氣,不足畏。」意思是說楊公幕已經老得比死人只多一口氣了,不用怕他。
李靖得到這鼓勵,加上紅拂私訪時帶了許多珠寶首飾,遂決定與紅拂遠走高飛。後來,他們又得到了虬髯客的資助,人稱「風塵三俠」;再後來,李靖投奔李世民,屢建戰功,助其完成大業,做了大唐的開國功臣,得封衛國公,紅拂女張出塵也做了一品夫人。
紅拂堪稱是五美中最勇敢也是最幸運的一個,是一出完美的喜劇。黛玉自稱選這五位的原因是其「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而紅拂作為壓軸之作,顯然是「可羨」的那位。
我們再來看看這首詠紅拂詩: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第一句「長揖雄談態自殊」,說的是李靖拜訪楊司空,只長揖不下跪,不卑不亢,談吐不俗。「美人巨眼識窮途」,是說紅拂獨具慧眼,識英雄於末路,並不以李靖的身微運蹇為意,卻一眼認定他是可以託付終身的真知己。後兩句則引用的是紅拂的原話,說屍居餘氣的棺材板兒楊素怎麼可以困得住巾幗英雄張出塵呢?
為了「女丈夫」三個字,很多紅學家認定這首詩指史湘雲。但是就像我們前幾篇所分析的,如果西施、虞姬、昭君、綠珠都指的是黛玉自己,那麼沒道理最後一首紅拂卻寫別人吧?
可是林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為什麼要選擇紅拂來壓軸呢?難道只是為了照應「怡紅快綠」四個字,所以就要寫一位綠珠,再寫一位紅拂麼?
惟一可解釋的就是像前篇關於詠西施文中所分析的那樣,黛玉很羨慕紅拂的選擇,嚮往她慧眼識英雄,與知己李靖並肩走天涯的志氣。
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紅拂入詩過於牽強,畢竟她出身歌妓,又與李靖私奔,雖然建成開國大業,卻與紅樓諸釵格格不入。
但是後來查資料時,忽然發現曹寅竟著有崑劇角本《北紅拂記》,真是豁然開朗,有如他鄉遇故知一般的驚喜。我們在看《紅樓夢》的時候,因為人物實在太逼真太生動,以至於讓我們常常忘記寶黛釵是虛構的人物,而當她們是真實的歷史存在,相信不論作者寫得多麼精彩,但在字面背後,她們必定還有著更為真實的故事。
然而紅拂的出現讓我們清楚地知道,小說就是小說,無論如何都會打下作者的烙印。曹雪芹飽讀詩書又喜愛崑曲,祖父曹寅的劇作不可能不熟讀,於是在撰寫《五美吟》的時候,就會本能地選擇了紅拂壓軸,也正符合了作者「為閨閣昭傳」的初衷。
曹寅在劇本前言的「自識」中寫道:
「壬申九月入越,偶得凌初成填詞三本,三人各為一出。文義雖屬重複而所論甚快,第仿元人,但不可演戲耳。舟中無事,公之梅谷同好,因為之添減,得十齣,命王景文雜以蘇白,故非此無調侃也。庶幾一洗積垢,為小說家生色,亦卒成初成苦心也。」
《北紅拂記》並非曹寅完全的原創,而是對凌初成的三部角本的合成與編輯。因為凌為「風塵三俠」各寫一本,不適合演出,所以曹寅泛舟江南時,就增刪添減,撰成十齣角本,雜以蘇白,成為一個適合演出的舞台劇本。
通過後來的一些資料輔證,曹寅對自己的改編非常得意,每當有朋友來府坐宴,就會請伶人出而歌之,博得一個滿堂彩——這樣的家史美事,曹雪芹怎麼可能不知道、不熟悉呢?而當評選五位美人入詩時,又怎麼會忘了這個祖父極為讚賞的紅拂女呢?
如此,黛玉選紅拂為五美壓軸,就非常可以理解了。
五美吟的故事,其實講述的是一個關於選擇的話題:西施選擇了殉國,林黛玉卻認為她不如「頭白溪邊尚浣紗」的鄰村東施,可以過自己的生活;虞姬選擇了自刎,黛玉盛讚她的剛烈,以為比苟且偷生的黥布、彭越要強;明妃選擇了遠嫁,黛玉嘆息是君王的疏忽誤了她;綠珠選擇了跳樓,黛玉感慨她能與至愛同生共死,也就不算寂寞了;而紅拂選擇了與李靖遠走高飛,黛玉盛讚她不僅 「美人巨眼識窮途」,而且是「女丈夫」,給予了最高的褒獎。
《五美吟》充分表現了林黛玉在傷春悲秋之外的另一個側面——對於自由選擇的渴望,可以說是她叛逆性格的集中反映。黛玉的挑剔、易感、犀利、不甘平庸,在這五首詩中得到了最淋漓的抒發,也將她的反抗精神提到了一個更高的層面。所以說,《五美吟》的出現對於黛玉來說,不論是其性格的分析還是命運的暗示,都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