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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乞嫦娥檻外梅——妙玉

2024-10-06 00:40:20 作者: 西嶺雪

  妙玉會愛寶玉嗎

  

  妙玉在《紅樓夢》中第一次出場是暗出,見於第十八回《林黛玉誤剪繡香囊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

  其時寶玉剛自大觀園題額回來,因將隨身佩件賞了小廝們,引起黛玉誤會,以為他將自己送的荷包也送人了,便賭氣鉸了正替寶玉做著的一隻香袋。兩人口角一回,到底還是由寶玉百般賠情哄轉回來,然後一同往王夫人房中來了——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的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

  來自姑蘇,仕宦之後,父母雙亡,孤身投在賈府,心性高潔驕傲——凡此種種,像不像佛門裡的林黛玉?

  黛玉三歲時,有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當時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個妙玉。

  由此可見,妙玉與黛玉實為一個人,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實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現後,有硃筆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筆筆帶寫,妙極妥極!畸笏。」

  「世外人」三個字,為妙玉一言定評。

  這世外人的第一次現身在第四十一回《攏翠庵茶品梅花雪》,是惟一一次以妙玉入回目,可見此回乃是「妙玉正傳」。

  在這回中,賈母帶劉姥姥游大觀園,也來了攏翠庵。妙玉應酬一番後,便拉了寶釵和黛玉去喝體己茶,寶玉隨後趕來,遂有了一番品茶妙談。

  後人解讀妙玉時,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給寶玉喝茶這件事津津樂道,認為是暗戀的確證。然而我以為那恰恰證明了妙玉對寶玉的感情是坦蕩純粹,毫無曖昧的。

  妙玉和黛玉都是冰雪聰明的人,她不會看不出黛玉與寶玉之間的情愫,既便她真是暗戀著寶玉,也決不會當了寶釵、黛玉的面泄露春心,借著茶杯跟寶玉「間接接吻」;同樣的,黛玉不僅敏感,而且好妒,曾為了寶釵、湘雲不止一次地同寶玉鬧彆扭,如果妙玉別有私心,她又豈會無知無聞?以她的性子,早就出言諷刺了,難道還會反過來被妙玉排揎了一句「大俗人」都要啞忍嗎?

  這裡,不過是為了進一步印證兩個人原是一個人,以至於熟不拘禮。這個「俗」乃指的是對應「世外人」而言——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黛玉則是那個「俗世的妙玉」罷了。

  妙玉第三回出場仍是暗出,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雖未見妙玉真人露面,然而「紅梅」二字足以替代,況且又有群釵吟詩詠梅,且命寶玉「訪妙玉乞紅梅」之描寫,足見隆重。

  在書中,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象徵,而最常用的象徵手段就是花,比如黛玉是桃花,探春是杏花,晴雯是海棠——而妙玉,顯然是梅花。

  俗語說,「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細心的人會發現,《紅樓夢》里的花,常常不止象徵一個人;而同一個人,也常常擁有不止一種花象徵。但是共用一花的兩個人,卻往往擁有完全相反的兩種性格,分屬於金玉兩派。

  比如黛玉作《桃花行》,建「桃花社」,理應是桃花的代言人。但在占花名時,偏偏是性格與她截然不同的襲人抽到了桃花簽,批曰「桃紅又見一年春」,寓改嫁之意;

  再如寶玉說海棠枯了半邊,兆晴雯之死,可見海棠便是晴雯的化身,而晴雯是黛玉的替身兒;但占花名拈到海棠花的,卻是金派的湘雲。

  再如「日邊紅杏倚雲栽」這句詩在書中出現過兩次,一是《金鴛鴦三宣牙牌令》時,湘雲行令念出來的;二是占花名時,探春拈到的。可見這兩人同時擁有「杏花」這個象徵,而兩人也是一金一玉。

  那麼梅花的出現,代表了哪兩個人呢?

  很顯然,一是妙玉,二是寶琴。由此也可以斷定,寶琴是金派。

  如果說妙玉就是黛玉的又一替身的話,那麼寶琴在這裡就代表了寶釵。由此,便讓我想到一個幾乎是悚然而驚的疑問:寶玉向妙玉乞紅梅給寶琴,暗示著什麼呢?尤其是,緊接著這「琉璃世界白雪紅梅」一幕,就是老太太向薛姨媽透露求親之意,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妙玉的第四次出場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妙玉給寶玉送帖子,「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在「世外人」的脂評之外,妙玉又為自己定了個「檻外人」的自評。寶玉拿到後,因不知回什麼字樣好,想去問黛玉,卻半路遇見邢岫煙,被打斷了。這次妙玉和黛玉兩個都是暗出。

  寶玉是深知黛玉的敏感的,卻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時間,只想到要拿去與黛玉商量如何回復,豈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無邪、黛玉的不設防麼?

  這正如同寶玉往攏翠庵求梅時,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則很了解妙玉,二則也是一種體貼,三則更是大度:黛玉最喜歡為寶玉吃醋的,此時卻偏偏給寶玉和妙玉兩個人創造獨處的機會,不許別人打擾,可見對妙玉的相知與信任。

  事後妙玉也很領情,不但給了寶玉紅梅,還給了每人一枝。邢岫煙曾同寶玉說,她自稱「檻外人」,你回個「檻內人」,她就喜歡了;而黛玉這件事,無疑是做到了妙玉心裡去,讓她喜歡了。

  寶、黛、妙三個人都是這樣彼此知己且體諒著,何其溫馨美好。偏偏局外人喜歡無事自擾,將一段人世間最純潔不過的友情庸俗地理解作曖昧、暗戀、尼姑思凡,真真褻瀆了妙玉。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後一次出場,終於再次正面現身,是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黛玉和湘雲兩個中秋夜聯詩,黛玉剛說出「冷月葬花魂」這句讖語,妙玉忽然現身出來,說:「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又請二人往攏翠庵喝茶歇腳。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

  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二人皆道極是。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黛玉向來是自恃詩才的,元春省親宴上,因未能展才還十分鬱悶,然而見了妙玉,卻恭敬謙遜異常,竟說起客氣話來了,又是「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又是「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

  這起先讓我有點懷疑:難道兩個人以往有交情?或者至少是祖上有交情?但書中沒有寫,明著寫出與妙玉有故交的是邢岫煙,說兩人有半師之分。

  而黛玉對香菱也有半師之分,這四個人偏偏都是姑蘇人氏。

  總覺得這裡面似乎隱含著什麼。而妙玉五次出場,有意無意,都和黛玉有所牽扯。這再次讓我相信,兩人實為一人,只在一道檻內外而已。

  妙玉和惜春是朋友嗎

  高鄂在後四十回續書中,將惜春寫成是妙玉的知己,是徒見其形不解其神的。只為惜春的性格也有一種孤僻,後來又出了家,就想當然地認為她和妙玉是同路人,其實大錯特錯。

  想想看,前八十回中,妙玉教過岫煙識字,請過寶釵、黛玉喝茶,又為黛玉和湘雲改詩,甚至送了劉姥姥一隻成窯杯,但何嘗與惜春有過一言半語呢?如何會一過八十回,就忽然同惜春親近起來,有事沒事兒地就跑來下棋,還要見了寶玉便「不由得臉上一紅」呢?

  這是對妙玉的誤解,更是對她的世俗化,表面化。

  要知道,惜春的出家是自願,妙玉的出家卻是被迫,她的知己,就只有兩個:一個是黛玉,一個是寶玉。

  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紹妙玉出身時說得清楚:

  「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

  她不是心甘情願選擇出家的,是因為身體不好,被迫入了空門,所以「帶髮修行」。為何要「帶發」呢?就是因為「六根不淨」,為了隨時可以「還俗」。所以在妙玉心裡,也是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出家人看待的。

  她為黛玉和湘雲改詩時曾說:「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

  一句「咱們」,又一句「閨閣面目」,可見她在內心,仍是把自己當成身在閨閣的小姐看待的。她的遺世獨立,是因為性格,而非身分。

  正像是邢岫煙所評價的:

  「他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

  有趣的是,豈止妙玉的不僧不俗常受爭議,便連她究竟是尼是道都有很多人弄不清楚。幾乎所有影視劇里對妙玉的形象設計都是身穿水田衣,手執拂塵,將她打造成一個道姑形象。

  然而妙玉來京明明是為了參習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可見是佛門弟子;況且岫煙又說:「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裡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裡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住在廟裡,自然是尼姑;而她在大觀園裡的住處名為「攏翠庵」,也不是什麼道觀;老太太來喝茶的時候也說過:「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供奉菩薩而非太上老君,益發可見是尼姑。

  ——有這許多線索,人們提起妙玉來卻仍是一個道姑的形象,這是電影戲曲的誤導,但也足可見此人「放誕怪僻」之至了。

  綜上所述,雖然惜春也「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絕寧國府》),與妙玉「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遙遙相對,但兩人卻不是什麼閨密好友。

  這兩個人「特犯不犯」,一個是在家的姑子,一個是出家的姑娘。她們的生活軌跡是錯位的,也是不交行的。但是到了後四十回,她們的軌跡有沒有交錯呢?更大膽地想一想,會不會互換呢?

  也就是說,惜春出了家,妙玉卻還了俗,她們的身位掉了個過兒,可不可能呢?

  可以確定的是,惜春的確是出家了;有爭議的是,妙玉有沒有還俗?

  《金陵十二釵》冊子中關於妙玉的判詞說:「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紅樓十二曲》中則說:「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愿。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既然說「潔」與「空」的素願都破滅了,自然是反出空門,陷入紅塵了。況且左一句「終陷淖泥中」,右一句「風塵骯髒違心愿」,可見妙玉不但是還了俗,而且還極可能是進了風塵場所,勾欄行當。

  這在喜愛妙玉的讀者心中是很難被接受的,於是有紅學家對「骯髒」一詞做出百般考據,證明有時不作「污穢不潔」解釋,而是「剛直不阿」的意思——就算是這樣吧,那後面還有三個字「違心愿」呢,還有「遭泥陷」呢,可見「潔」是怎麼都保不住的了。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曾言:

  「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書中奇優不少,蔣玉函與十二官盡在此列,但名倡呢?倘若全書中竟無一才貌雙全這奇倡出現,《金陵十二釵》豈不缺典?

  同薛蟠打情罵俏的雲兒固然不夠數,曾經「淪落在煙花巷」的巧姐兒時為雛妓,且很快就被劉姥姥贖身了,也還當不起「名倡」二字,於是,這個重要角色也就只能由妙玉來擔任,只有她當得起,也只有讓她落到這樣的命運,才更能惹人痛惜,稱得上是「無瑕白玉遭泥陷」。

  那麼,妙玉和惜春的生活軌跡是不是就這樣永遠都沒有交叉了呢?這兩個「特犯不犯」的出家人,是僅僅彼此做了一個身份對掉、形成一種鮮明對比,還是有著什麼更為巧妙而必要的聯繫呢?

  我有一個猜測。就是在賈府被抄時,是妙玉救了惜春,把自己的度牒也就是身份證書給了惜春,讓她以尼姑的身份逃走,逃脫了抄家之獄,自己卻因而被拖累入罪,當街變賣,淪為倡伎。

  這其中的細節,將在探討惜春命運時再做詳述。但這至少解決了另一個疑問:就是妙玉雖然身在榮國府,但她是王夫人下帖子請來的,身在佛門,並不是賈府的什麼親戚內眷,就算賈府被抄,她的處境也最多是逐出府去,仍然回她的牟尼院掛單好了,卻因何會受到株連呢?

  而倘若妙玉不是受到賈府之累,那她作為佛門子弟,又有些家私傍身,甚至還有兩個貼身服侍的婆子,大不了帶著銀錢傭人回金陵去,又怎麼會「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除非,她是失去了自己的尼姑身份,也就是失去了護身符。這樣,她的命運才會與賈府息息相關,也才會有資格列入《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且位置頗為靠前。

  同時,妙玉與惜春這兩個人的關係,也就更可令人玩味,並頓足再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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