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因喜潔難尋偶——史湘雲
2024-10-06 00:40:17
作者: 西嶺雪
湘雲會嫁給寶玉嗎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人贊成寶湘聯姻說。綜合其觀點,其推理大致是這樣的:
在八十回後,林黛玉含恨而死,於是賈寶玉娶了薛寶釵,後來看破紅塵,懸崖撒手——這本是脂批透露的情節,然而紅學家們在此基礎上自行發揮,再出續集:寶玉出家後,雲遊四方,半路遇上死了丈夫的史湘雲,兩人同病相憐,舊夢重溫,於是寶玉還俗,與湘雲結為夫妻;但後來還是覺得塵世難耐,遂決定出爾反爾,再次出家。
且不論這論調有多麼惡俗委瑣,只看他們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腳呢?據紅學家們論證:
一、史湘雲判詞裡有「博得個才貌仙郎」的句子,而全書中除寶玉外絕無第二個男子配得上稱「仙郎」;
二、黛玉說過寶玉「做了兩回和尚了」,所以寶玉一定要出家兩次;
三、湘雲有金麒麟,所以真正的「金玉良緣」是指湘雲與寶玉。
以上三條還算得上是可以強辭奪理的,至於說「絳珠仙草指的是湘雲而不是黛玉」,「前來還淚的也是史湘雲」等說法,相信哪怕只是看過一遍《紅樓夢》的人也知道有多麼無稽,遂在這裡不廢筆贅述了。
讓我們一一判斷上述理論的可行性:
1、 原著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回開篇即有脂批云:
「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故顰兒謂『情情』。」
這裡明明白白說了「金玉姻緣已定」,可見那個「金」指的並不是史湘雲。所謂「湘雲揣著個金麒麟就是金玉良緣的正主兒」之說實在牽強。
更何況賈寶玉平生最恨的就是金玉之說,連做夢都要喊出來:「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他努力地打破了金鎖配寶玉的「金玉姻緣」,遁世出家,到頭來卻又媚俗地遷就個金麒麟,來尋找第二段「金玉緣」?究竟是寶玉執迷不悟,還是紅學家們「為其所惑」呢?
2、脂批說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所謂「間色」是畫中術語,且不論它的真實含義該如何理解,只看脂硯如何去用這個詞,便可知其所指。全書除了這一處之外,「間色」兩字還出現過兩次。
一次是第二十六回 《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中:
原來上月賈芸進來種樹之時,便揀了一塊羅帕,便知是所在園內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個人的,故不敢造次。今聽見紅玉問墜兒,便知是紅玉的,心內不勝喜幸。又見墜兒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內將自己的一塊取了出來,向墜兒笑道:「我給是給你,你若得了他的謝禮,不許瞞著我。」墜兒滿口裡答應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賈芸,回來找紅玉,不在話下。
甲戌本在此雙行夾批:「至此一頓,狡猾之甚!原非書中正文之人,寫來間色耳。」意思是小紅和賈芸不是書里的重要人物,寫來渲染調濟一下而已;
同樣是在這一回,後半部寫到寶玉與薛蟠慶祝生日。
又一次是寫在馮紫英邀請寶玉赴宴後面,脂批「紫英豪俠小文三段,是為金閨間色之文。」這個間色,是說男人話題不是書中正文,寫來為閨閣文字作個調節。
正說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寶玉便知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馮紫英來了。薛蟠等一齊都叫:「快請。」說猶未了,只見馮紫英一路說笑,眾人忙起席讓坐。馮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門了,在家裡高樂罷。」寶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會,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託庇康健。近來家母偶著了些風寒,不好了兩天。」
這裡,先是在「馮紫英一路說笑」後有一句側批:「一派英氣如在紙上,特為金閨潤色也。」接著又在紫英一番話後,有三段眉批:「紫英豪俠小文三段,是為金閨間色之文,壬午雨窗。」「寫倪二、紫英、湘蓮、玉菡俠文,皆各得傳真寫照之筆。丁亥夏。畸笏叟。」「惜『衛若蘭射圃』文字無稿。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可見「潤色」也罷,「間色」也罷,都是指此段文字非同正文,乃是寫來調濟節奏氣氛的。全書中三次「間色」都作一樣使用,不可謂「孤證」了。可見史湘雲之金麒麟,亦是「間色法」,橫插枝節添點花絮罷了,而非什麼預示寶湘聯姻的大關鍵。脂硯說黛玉偏偏還要起疑心,所以是「情情」,然而我們置身事外,就不必亂起猜疑,枉沽「情情」之名了吧?
倒是那句脂批的「惜『衛若蘭射圃』文字無稿」更應引起我們注意。這段故事中原無衛若蘭其人,然而脂硯偏偏在此處提及,其原因可能有兩種:一是「衛若蘭射圃』一段文字的描寫也是英氣十足,堪與馮紫英豪飲相對應;二是若蘭射圃之時,寶玉、紫英等也都在場。
3、開篇甄士隱所作《好了歌》注釋中,有一句「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這句後面脂批註雲「寶釵、湘雲一干人」,可見寶釵、湘雲是一直活到了「兩鬢成霜」的年紀。紅樓女兒雖薄命,並非都短命,這兩個人的丈夫一個出家,一個早亡,當年他們在蘅蕪院夜擬菊花題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天老了,還是這樣兩個女子作伴吧?
脂硯對寶釵和湘雲的分別批評還有一句「寶釵為博知所誤,湘云為自愛所誤」。湘雲如此自愛的一個人,倘若死了丈夫,大概是不會另抱琵琶的。要注意在那個年代裡,在湘雲這樣的出身中,改嫁是件很敗行的事。湘雲未必肯吃寶釵的剩飯,撿了人家的丈夫來嫁。
其實單是想像一下寶玉與湘雲重逢的場景,一個鰥夫,一個寡婦,歡天喜地地慶祝第二春,想想都夠發冷的。怎麼看都不是我們心目中的寶哥哥雲妹妹。這只能是現世俗男人的杜撰罷了,再不可能出現在曹雪芹筆下。
況且,這裡有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湘雲嫁寶玉時,寶釵是活著還是死了?
——如果寶釵還活著,寶玉出家又還俗,卻停妻另娶,成何體統?而湘雲明知使君有婦,還要雀占鳩巢,且還是她最敬愛的寶姐姐的巢,又情何以堪?
而倘若寶釵已經死了(書中並無寶釵早夭的暗示),那也應該是在「兩鬢成霜」之後了。寶釵和湘雲都活得挺長,而湘雲活得比寶釵更長,一直熬到寶釵老了,死了,她還沒死,還有機會在滿頭白髮的時候與寶玉重逢,再婚,玩一把「激情燃燒夕陽紅」。可是寶玉是「沒有腳的小鳥」,都白髮蒼蒼了,再來個二度春風,未免身心有所不濟,所以又跑去出家了。
——紅學泰斗周汝昌為首的紅學家們,是想演繹這樣令人不堪的一段老來佳話嗎?
紅樓夢裡改嫁的女人只有一個,就是尤老娘;尤二姐是不等嫁就毀婚跟了賈璉的,所以才會被人說三道四;而尤三姐更是因為柳湘蓮毀婚受辱而刎頸自盡——雖然作者對尤家一門的悲劇是持同情態度的,卻並不等於同意她們這樣做,並且每有諷刺之語,比如令三姐在報夢時說出「喪倫敗行」的懺悔之言來,可見還是深受當時禮教之束縛。如何倒會讓「自愛」的史湘雲青出於藍,擇夫另嫁呢?
紅學家們肯,曹雪芹未必肯;即使曹雪芹肯,恐怕湘雲也不肯吧?
什麼是「湘云為自愛所誤」?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結尾,有脂批點明:「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明明白白寫了金麒麟後來歸了衛若蘭公子,這種寫法,便是作者慣用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而衛若蘭與史湘雲結合的故事,提綱已經伏在回目里了。
把回目和脂批一結合,便不難看出,衛若蘭,才是史湘雲的真正佳偶。
前文我曾猜測「衛若蘭射圃」時寶玉也在場,至於具體情節,可以參照寧府斗宴一段:
原來賈珍近因居喪,每不得游頑曠盪,又不得觀優聞樂作遣。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之法。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各世家弟兄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因說:「白白的只管亂射,終無裨益,不但不能長進,而且壞了式樣,必須立個罰約,賭個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樓下箭道內立了鵠子,皆約定每日早飯後來射鵠子。賈珍不肯出名,便命賈蓉作局家。這些來的皆系世襲公子,人人家道豐富,且都在少年,正是鬥雞走狗,問柳評花的一干遊蕩紈褲。
大富武蔭之家在後院設鵠練藝,原是當朝常情,而衛若蘭在全書正文中的惟一一次出名,即在秦可卿出殯時的拜祭名單里,在列完諸公侯之後,附了一句「余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衛若蘭的身份語焉不詳,只有「王孫公子」四個字可形容。然而,這已經足夠參與寧府射鵠的「世襲公子、家道豐富、都在少年」之列了。
不妨做這樣一種猜測,某次射技比賽中,眾人相約「賭個利物」,寶玉一時未有準備,便隨手以金麒麟為彩頭,卻輸給了衛若蘭。而這衛若蘭,恰恰便是史湘雲訂了親卻未見面的夫婿,這便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了。
《紅樓十二支曲》中,關於湘雲的一首叫作《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前幾句說的是湘雲的身世,自幼父母雙亡,叔嬸不知嬌養,都很好理解。但接著說她「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就開始有歧義了。
大多數人的分析是,湘雲後來嫁了個「才貌仙郎」,但因夫君早亡,未能長久。而周汝昌先生更是以「惟有寶玉配得上才貌仙郎」為由,就此肯定湘雲是嫁了寶玉,但寶玉出家了,所以才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
且不說這寶玉自寶釵後娶了湘雲又拋棄有多無恥,只就「才貌仙郎」究竟是不是寶玉,湘雲到底嫁不嫁得成,也還兩說著。因為很明顯這是一個假設句,假設湘雲嫁了好夫君,白頭偕老,也就抵得過幼年所遭的那些苦了。可是偏偏命不好,到底水散雲飛一場空。
但是,既然所有人都不否認「地久天長」是奢望,那麼又憑什麼斷定「嫁得個才貌仙郎」就是事實呢?為什麼不能兩句全都是假設,就是湘雲壓根兒也沒嫁成什麼才貌仙郎,整個兒就是一個孤單到老呢?
十二釵里已經有了一明一暗兩個寡婦,明的是李紈,暗的是寶釵。湘雲很可能是第三個,但是她的命運會重複前兩人嗎?
如果說她嫁了才貌仙郎,卻因為對方早夭而守寡,那麼她的命運就與李紈是完全重合的了,曹雪芹會這麼做嗎?
又如果說她改嫁了寶玉,但寶玉卻再次拋棄了她,使得她最終跟寶釵兩個同病相憐、抱頭痛哭去了,那就更加無稽了。稍加猜想也知道作者不可能這樣處理一個含蓄典雅的史詩性小說結局的。
那麼,便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湘雲雖跟衛若蘭訂了婚,但還沒來得及舉行婚禮,至少是沒來得及洞房,那若蘭便夭亡或失蹤了。於是,湘雲守了「望門寡」。
這樣,她的命運就與李紈、寶釵兩人「特犯不犯」了,正是曹氏一慣筆法。那時正是戰亂時機,衛若蘭想來同寶玉等一樣,都在「武蔭之屬」,或者會奉命入伍,失蹤或戰死的可能性都很大。因此這種猜測是可以成立的。
這時候,湘雲是有選擇權的,就是她可以像尤二姐那樣毀婚另嫁。但這不符合湘雲剛烈的個性,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最高道德標準,更不符合她創建菊譜,「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的菊花精神。因此,她寧可終身不嫁,永遠等候衛若蘭或者一直守節,也不願改弦易章。
只有這樣,才合得上湘雲自題「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的素志,也才會有脂硯齋對她的命運的定評:「湘云為自愛所誤」。
而如果是這樣,那麼「白首雙星」一詞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釋,就是並非所有紅學家所認作的「牛郎織女」,而可能是「參商二星」。想證明這一點,只要看看原著里用過多少個「參商」,就知道曹雪芹對此二星的偏愛了。
況且,若說不是如此,而一定要成親才稱得上是「雙星」的話,那麼不論湘雲嫁了誰,也都沒機會白頭偕老,「白首雙星」豈不怎麼算都是一個謬論了?
因此我斷定,「雙星」非牛女,而指的是湘雲與衛若蘭未等成婚或者新婚燕爾之時便分開,直到白首不能團聚,正如參商二星,永不相見。這樣的結局,雖然殘酷,卻符合湘雲自愛而豪壯的個性,總比她窩窩囊囊地死了丈夫又嫁給寶玉,嫁了寶玉後又再度守寡來得乾脆利落吧?
3、湘雲和脂硯是一個人嗎
關於脂硯齋的身份,向來眾說紛紜,至今未有定斷。以前的版本中多說他是雪芹的長輩,叔叔之類;近來則忽然興「說脂硯是女人」的論調來,以為是曹雪芹的紅顏知己,周汝昌更加斷定脂硯就是史湘雲。
或許是曹雪芹的身世生平太可憐了,因此讀者們都希望給他的生命添一抹亮色,比如「紅袖添香夜讀書」什麼的,於是很願意相信脂硯齋是女人,而且是個才貌雙全的美女,不然就不配稱「紅顏知己」了。
這猜想雖然看上去挺美,然而我認為卻是絕不可能的。
且看第二回在封肅領了賈雨村二兩銀子的公案後,脂硯齋批了一小段話:
「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
這是脂硯齋在解釋自己邊看邊批,後來二次看的時候又加了一些批,所以常常前矛後盾,比如第一回在賈雨村出場時寫了滿紙「寫雨村豁達氣象不俗」「寫雨村真是個英雄」等溢美之詞;但同時又有「今古窮酸,色心最重」、「是莽操遺容」等貶語;明顯是在初看稿時,並不了解曹雪芹塑造賈雨村這個人物的本意,當成一般的狀元落魄後花園的才子佳人書了,後來看畢全書才發現自己謬誤大矣,於是重加批註。
由此可見,這脂硯齋與諸公一樣,也只是讀者之一,最多是與曹雪芹接觸較多、對《石頭記》的整理工作貢獻最大的讀者,但其境界與雪芹相距甚遠,更談不上有多麼知己,更更不可能是《紅樓夢》的共同創作者,因為他在讀書時,甚至連人物小傳都不清楚。
雪芹描寫人物慣用白描,常常明褒實貶,而脂硯對雪芹的用意常常弄不清楚。甚至在看到賈雨村拿了錢就跑,都不與甄士隱道別這樣的行徑之後,也昧著良心沒話找話地讚美:「寫雨村真令人爽快!」後來看了《葫蘆僧判斷葫蘆案》,這才知道雪芹「指東說西」,那賈雨村其實是天字第一號大壞蛋。於是脂硯齋倒過筆來誅之伐之,寫了不下十來個「奸雄」咒罵他。
且不說脂硯齋是不是有點沒腦筋,重點是他在前面那段話里說諸公之批是諸公的理解,我的批語是我的樂子,顯然批這書的不只有脂硯齋一人,而是許多人在傳閱過程中各加批語,脂硯只是批書人中的一個,也是最羅嗦、最多情、最娘娘腔的那個。但這並不等於說,脂硯就是女人。
我們得把視角立足於清朝那個特有的時間環境中去,那時候可不講究女權主義、個性解放這些,一個女人在男人的書里隨意加批,並且跟別的男人鬥嘴饒舌,擱在現在那是嬌俏,可在那個林黛玉因為閨閣筆墨外傳而大發嬌嗔、每逢「敏」字便要減一筆並且念作「密」的時代,則未免有失端莊了。
又說脂硯齋就是湘雲,又將他形容得如此不自愛,豈非自相矛盾?
第三回中,林黛玉進賈府,拜見賈赦,賈赦避而不見,卻說:「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倒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甲戌本於此硃筆眉批:「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意思是說我以前也常這樣打官腔說套話,現在看到這一句,不覺一震。這明明白白是個半老頭子的口吻。
又如第十七回賈政帶領眾清客遊園,至稻香村時,清客打諢湊趣,墨筆夾批一句:「客不可不養。」這樣的話,也不像是一個女人說的——難道女子也講究養清客的不成?那成了什麼了?
雪芹生平至友明義有外甥愛新覺羅裕瑞,曾在《棗窗閒筆》中說「前輩姻戚中有與之(指雪芹)交好者」(指明義),又說「曾見抄本(指《石頭記》)卷額,本本有其叔脂硯齋之批語。」這裡寫明脂硯齋乃是曹雪芹之叔,縱然傳言有誤,把兩個人的親戚關係弄錯,但也不至於離譜到男女都顛倒吧?倘如雪芹有個紅顏知己名脂硯,還每天在書上批語同諸公饒舌,明義等必引為佳話,再不至於跟外甥把其人是男是女也說錯吧?
雖然有這樣明確的證據,然而認定脂硯是女子的紅學家們認為明義出生時雪芹已死了七八年,所言不足信——他們更相信比雪芹之死晚了三四百年的自己的臆斷。而臆斷的一大力證是抓住了「老貨」二字不放。源於二十六回的一句脂批:
「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紅學家們的理由是「老貨」專指年老婦人,可見脂硯是女子。然而不必遠征博引,就是《紅樓夢》原書第五十三回,賈珍就曾指著老莊頭烏進孝道:「我才看那單子上,今年你這老貨又來打擂台來了。」難道烏進孝這老頭子也變了女人不成?
至於「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則更不足為證了。那賈寶玉還把晴雯比孔子、岳飛呢,林黛玉更是把湘雲比荊軻、聶政,難道湘雲、晴雯也都變了男人?
書中的賈寶玉重女輕男,脂硯齋投其所好,自比「釵顰」,不過是打個比方,自稱是雪芹知己罷了。難道他能說「將余比作秦鍾、琪官等」不成?
不過,我猜這脂硯齋最可能的身份,恰恰是秦鍾、琪官之輩。這也不足為奇,甚至不足為羞。在明清時候,斷袖之風盛行,幾乎凡公子必有膩友,《品花寶鑑》中,整本書講的都是龍陽之愛;《紅閨春夢》里,也有極詳細的描寫。而上述兩本書,正是典型的「紅樓遺風」,「石頭再記」。
《紅樓夢》里對同性之愛的描寫雖然含蓄,但賈璉於姐兒出花時,只得找個清俊些的小廝「出火」;寶玉閒極無聊,便到外書房「鬼混」;香憐、玉愛之輩充斥塾中,連學長賈瑞都曾是薛大爺的相好。可見在作者眼中,斷袖故事實在算不了什麼。
如此,倘若脂硯為雪芹藍顏知己,斷袖添香,又有何不可?
紅學家們還有一個論點,就是脂批有「鳳姐點戲,脂硯執筆」和「矮□(左舟右幽)舫前以合歡花釀酒」兩段,並論證說:脂硯不是女人,又怎麼會混在女眷里替人寫字點戲?而關於合歡花釀酒的典故,多麼親近,可見是雪芹青梅竹馬的小夥伴。
前一句批見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
庚辰本於此有兩段眉批:「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前批『知者寥寥』,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悲乎!」
倘若「脂硯」是女人,那麼「朽物」是誰呢?而「知者廖廖」是既包括脂硯和朽物,還是兩個人根本就是一個人,而知者還包括其餘的批書者,如畸笏叟、立松軒等人呢?就算脂硯是女人,那畸笏叟等總是男人吧,為何脂硯為鳳姐點戲,他們也會知道呢?既然紅學家們因為脂硯能為鳳姐點戲就認定她是女眷,那麼畸笏叟們也都與聞其事,是否也因此都變成了女人呢?
再說「釀酒」一批,原文見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
庚辰本在這裡雙行夾批:「傷哉!作者猶記矮□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紅學家們認為這個「家家酒」的遊戲十分甜蜜浪漫,所以認定是雪芹與脂硯「青梅竹馬」的童年往事。
然而這未免自相矛盾:如果因為脂硯是男人,就不可能跟女眷鳳姐在一處看戲;那麼他如果是女人,又怎能跟男親戚曹雪芹一塊喝酒呢?
至於「青梅竹馬」之說,更系揣測。雪芹死後,友人張宜泉有《傷芹溪居士》詩,自注云:「其人素性放達,好欽,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友人敦誠《挽曹雪芹》詩亦有「四十蕭然太瘦生」、「四十年華付杳冥」的句子,可見雪芹死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了,脂硯說「屈指二十年矣」,那麼他們二十年前已經有二十多歲,算不得「兩小無猜」了,二十多歲的兩個男女採花釀酒玩,可成何體統呢?倘系私會密約,脂硯竟將此昭然於世,更成了什麼人呢?
就算本書增刪十年,這是雪芹三十歲的時候寫成的,二十年前只有十幾歲,那也不算很小了,已經過了垂髫之年,同樣不能再跟女孩子同桌喝酒了;或許有人會說,十歲的孩子還沒那麼講究,玩家家酒也不算什麼吧?那同樣的,十歲的孩子已經讀書識字,至親家屬,跟鳳姐一處看戲、點戲更不算什麼了。
因此這些紅學家舉出的兩處自認為最有力的例證,恰恰是推論出脂硯齋是大男人的反證。
乾隆第一次看到《紅樓夢》時,曾一語定論:「此明珠家事也。」說賈府其實寫的是前朝宰相明珠家的故事,而寶玉的原型就是清朝第一才子納蘭容若。
容若死前,曾邀集詩壇好友在自家花園淥水亭前縱酒吟詩,題目是《詠合歡花》。那是容若生平最後一次聚會,最後一次寫詩。雖然目前找到的資料中未能證明曹寅是否參與其會,然而曹寅生前經常出入納蘭花園,與明珠、容若父子相交往卻是有跡可尋的。
納蘭容若病得突然,康熙飛馬賜藥,聖藥未至而容若已死;曹寅患病時,康熙亦曾親開藥方,派驛馬星夜趕送,仍然是聖藥未至而曹寅已病死揚州——歷史上的重合總是很多。曹寅生前想來會經常跟家人講起容若的絕世才華與英年早逝,而在他死後,家人也想必會常常將他與容若做比較,合歡花的典故也會一再提起。
而曹雪芹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在容若故事與祖父遺風的薰陶下,難保不會效顰淥水亭故事,也來個縱酒吟詩的雅聚——事實上,敦誠、敦敏的詩中就常常透露出這種類似的集會,《四松堂集》中收了許多宗室弟子聚集唱酬的聯句,也提過自己當劍換酒請雪芹的雅事;已有紅學家考證出,書中詠菊十二首,乃脫胎自曹雪芹同時代文人永恩《誠正堂稿》和嵩山的《神清室詩稿》中唱和之《菊花八詠》,詩題有《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等,和小說中非常雷同——這都足以證明,曹雪芹所寫之閨中結詩社,其實是他自己參與的旗人子弟詩會的折射,「以合歡花釀酒」的,很可能並不是什么小朋友的家家酒,而是一些大男人的會中雅事。
況且,這個脂硯在文中一再表示自己是知情人的批語猶不止於百合花浸酒一處,賈母初見秦鍾時,賞了一個荷包並一個金魁星,脂硯又在下面以熟賣熟地批道:「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更足可證脂硯或為秦鍾一流人物,乃是寶玉膩友。
說脂硯齋是膩友,還因為他喜歡發嗲,比如沒事兒便稱襲人為「我襲卿」,這是女人的口吻麼?分明一個娘娘腔的大男人。更有甚者,第三回脂批里還有一句「末二句最要緊,只是紈絝膏梁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對賈寶玉也是這樣膩膩歪歪的。
這個不論男的女的都喊人家「卿」的,如果是個女人,那也未免太輕浮了一些吧?一個男人到處留情,任人為「卿」還可以說是風流,倘若脂硯是女人,竟將對寶玉的「卿卿我我」宣諸紙上,豈非發花痴?
況且,脂硯在紅樓女子中他最喜歡的女人是誰?寶釵、襲人,說到黛玉時,則時有批評之語,甚至說「此黛玉不及寶釵處」——黛玉乃寶玉之生死戀人,也是雪芹筆下第一深愛之人,還特地給她安排了個離恨天靈河岸絳珠仙草的仙子身份,可見她在雪芹心目中位置之重。然而脂硯與雪芹同是男人,審美眼光卻不同,因此並不能體會作者深意,只是著眼於字面描寫,追求三從四德的所謂賢妻,這是他境界胸襟不及雪芹處。
退一萬步說,倘若脂硯便是湘雲,那麼她在看著自身經歷的故事時,似乎也怎麼都不可能同時稱寶玉和襲人為「我襲卿」、「我玉卿」的,那襲人原與寶玉有雲雨之情、肌膚之親,後來又改嫁了琪官的。倘脂硯是男人,這種朋友家的僕婢佚事原算不得什麼,但若脂硯是湘雲,那她就是在說自己老公的前任女人,非但一不吃醋、二不鄙視、三不慨嘆,倒親親熱熱稱起「我襲卿」來了?除非她與琪官也有一腿,才咽得下這口氣。
最後說一件趣事,前些日子在電話里與蔡義江老師討論到這一觀點時,老師又補充了一點:黛玉在怡紅院吃了閉門羹後,高聲叫道:「是我,還不開麼?」偏偏晴雯還是沒有聽出來黛玉的聲音。甲戌本在此側批:
「想黛玉高聲亦不過你我平常說話一樣耳,況晴雯素昔浮躁多氣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須得批書人唱『大江東去』的喉嚨,嚷著『是我林黛玉叫門』方可。」
這裡寫明批書人與黛玉絕非同性,就算平常說話的聲音,也好比林黛玉高聲喊叫一般,這能是湘雲的口吻麼?
除非,湘雲是個大男人,不然,是怎麼也扯不到脂硯齋身上的。不過那樣,就又不符合紅學家們「紅顏知己」的理想了。總之,無論從哪種理論推算下來,都算不出「湘雲=脂硯齋=女人」這條處處矛盾的三段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