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精明志自高——賈探春
2024-10-06 00:40:14
作者: 西嶺雪
鳳凰風箏
大觀園詩社是《紅樓夢》的炫彩華章,釵、黛才情盡展於斯,不相伯仲。然而詩社的發起人卻是賈探春。這預示了什麼?
探春有詩才,有品位,有理想,有魄力,遂會有發起海棠社之舉。然而薛、林當前,左一個《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右一個《薛寶釵諷和螃蟹詠》,再加上後來者居上的《史湘雲偶填柳絮詞》,和《薛小妹新編懷古詩》,什麼時候輪得到她出類拔萃?
在大觀園當家,是探春真正為自己爭取到的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表現機會。時因鳳姐病了,王夫人獨立難支,遂將家務交與李紈、探春、寶釵三人。其中「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薛寶釵雖然心思縝密,卻因為身居客位不好太露鋒芒,這便給了探春充分的發揮餘地。她試圖推廣新政,開源節流,興利除弊,包幹到戶,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顯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但就這麼難得的一回表現機會,也因上有趙姨娘、賈環母子的無理取鬧,下有吳新登媳婦、林大娘等有頭臉的大管家老奴才的刻意為難,使得探春處處掣肘,有勁使不上,時時有力絀之感。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是探春複雜心理和尷尬處境的集中體現,管事媳婦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問該賞多少。探春查了舊帳,決定賞銀二十兩。趙姨娘聽說了,因此進來大鬧,左一句「我混得連襲人也不如了」,右一句「你舅舅死了」,硬把個正兒八經的三小姐強拉到襲人與趙國基等奴才一流身份。氣得探春一再強調:「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他(趙國基)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努力地劃清界限,把主僕身份定得死死的。
偏偏李紈又不知道是真不會說話呢,還是存心火上澆油,不鹽不醋地勸了句「姑娘滿心要拉扯,口裡怎麼說的出來」,等於承認了探春與趙國基的關係,再次提醒探春的出身。氣得探春連李紈也罵了:「這大嫂子也糊塗了。」並且說明「糊塗」的理由是:「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又向趙姨娘發作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這樣的委屈之下,遂迸發了「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的豪言壯語。
——這是探春的真心話,大志向。她太想離開這個家,擺脫自己的庶出身份了。
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襲得官,也可以憑藉賈、王兩家的勢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績出來;然而生為女子,除了嫁人,別無出路。囿於庶出的「污點」,這婚姻又很難如意,正像鳳姐所說:「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
這話正與探春自己說的「但凡是個男人」對了榫,遙遙呼應,向讀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有了這許多的鋪墊,她的結局其實已經呼之欲出——到底是遠走高飛了。
然而,她到底飛去了哪裡呢?
探春遠嫁的暗示,早在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所見所聞十二釵判詞、判曲,第二十二回《制燈迷賈政悲讖語》中探春所作的風箏燈謎中,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
但關於她嫁給了什麼人,卻一直遠至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才有所暗示。此回中,眾人占花名,探春也掣了一枝——
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
此處言明,嫁的乃是「貴婿」,而且探春可能做「王妃」的。
那會是個什麼樣的王妃呢?會是「南安王妃」、「北靜王妃」這樣的妃子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有機會被王爺看中,也不會是正妃,因為探春庶出。而且對於探春來說,如果嫁了王爺為妃,即使是庶妃,也算不得薄命,除非她跟元春一樣早夭了。但那樣的話,兩個人的故事就太重複了,不是曹雪芹的筆法了。
曹氏擅於「特犯不犯」,此處既然明說「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等於說明了兩件事:第一,探春有可能做王妃;第二,探春不會像元春一樣,成為順理成章的皇妃或王妃。
這兩句話是不是太矛盾了些?又是王妃又不可能做王妃的。
不矛盾。因為,如果探春不是成為本朝王爺的妃子,那就不是順理成章的王妃,不是富貴命了。除非,她像王昭君一樣遠嫁海外僻鄉,做和親之王妃,才算得上薄命。
這在現在人的眼中有些難於理解,嫁到外國做王妃,巴不得的事兒呢,怎麼能算薄命呢?
然而在當時人的心目中,背井離鄉,遠離爹娘,一輩子再難回故土,就是女兒家最大的悲哀。雖然可以如探春所願,成就一番事業,然而「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畢竟是傷懷的。
黛玉做《五美吟》,分別詠西施、綠珠、昭君、紅拂、虞姬,都是薄命女兒,可見在當時人的審美和價值觀中,昭君遠嫁是一種薄命,那麼探春遠嫁,當然也是薄命了。
關於探春為妃的暗示,在書中並非孤證,還有兩處照應,一是在第六十五回,興兒向尤家姐妹八卦榮府故事時說過:「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指出探春是位鳳凰。
而在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中,探春放的風箏,也是鳳凰。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
兩隻「鳳凰」被個「喜」字攪在一起,顯然是結親。而那「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的風箏氣勢偌般張揚,又是「逼近來」,又是「忒促狹了些」,竟是來者不善。可見是由戰事而結的婚事。探春和親的命運就這樣一點點地顯示出來了。
而「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地都去了」一句,正與探春的元宵節燈謎對了號: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這謎語的謎底乃是風箏,所以,「風箏」是探春的象徵,而「鳳凰」也是她的另一象徵,到了這第六十五回,鳳凰風箏的出現,將探春的兩個象徵合二為一,可見她的命運之盅很快就快揭曉了。
雖然背井離鄉仍然屬於悲劇範疇,遂列名「薄命司」,然而比起迎春、惜春等,探春已經算是求仁得仁,終於超越自己的出身,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倘使探春不遠嫁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在探春關於風箏的謎語後,脂硯齋有一句頗可玩味的批語:「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這向我們透露了兩條信息:一、探春的結局是「遠去」;二、賈府的結局是「事敗」、「諸子孫流散」,而「子孫流散」又發生在「事敗」之後,而非同時。
這就使我們開始猜疑:如果不是「事敗」直接導致「諸子孫流散」,那麼兩者之間又發生了哪些事呢?而倘使探春不遠嫁,賈府的結局會有什麼改變嗎?
抄家的理由我們後文再議,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不論探春在不在,都沒有能力阻止這種大事件的發生,她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那她能改變的是什麼呢?
從脂批透露,在後四十回中,鳳姐有在賈母穿堂前「掃雪拾玉」的經歷,寶玉也有「對境悼顰兒」的舉動,並且看到怡紅院「綠暗紅稀」,瀟湘館「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可見抄家後,鳳姐、寶玉等又回過大觀園。也就是說,賈家並不是一下子就倒了,徹底敗了,「抄家」雖動了根本,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下子是殺不死的」是「一點點地盡上來了」,喘了一口氣後才又散的。
那是什麼原因使賈家有了喘這一口氣的機會的呢?我猜想,正是因為探春。
在元春死後,賈家大難來臨,遭遇抄家橫禍,所有的賈氏爺們兒都被拘押,束手無策。「這時候正是用著女孩兒的時候」,作為「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最可能的就是挺身而出,不卑不亢,請旨求情。至於她為什麼被皇上點中,也許是由於南安太妃或北靜王妃的推薦,也許是朝廷之前已有圖冊備選,總之,探春抓住了這個機會,演了一出「緹縈救父」,真正成就了她「立一番事業」的心愿。
正是她的遠嫁,才使得全家人得以暫時的釋放減刑,甚至發還部分家產。也才有鳳姐、寶玉等重回大觀園的可能。但是架子已經徹底倒下來,里子也空了。而子弟們卻仍不思悔改。外崇盤剝,邊境戰亂,田莊抗租,仇家告狀,不肖子弟繼續闖禍,諸多因由終於使得這個家再一次空了下來,倒了下來,徹底地散了。
而其中頗為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像第五十五回的回目所寫的:《辱親女愚妾爭閒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蓄險心」,何其毒也!然而就文中吳新登媳婦一問三不知、背後又向趙姨娘饒舌的做法看來,似乎還達不到「險」的高度。顯然這條回目的作用就同《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樣,是有著預言意義的,揭示的乃是後四十回的內容。
非常巧合的是,就在五十四回末,探春管家的好戲開鑼前,書中剛剛把吳新登等人提了一筆,且看原文:
「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
從設宴名單可見賈府老奴才的地位,榮府以賴大居首,寧府以賴升居首,接下來便是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這些人的地位之尊,已經到了可以有獨立的身份與名頭來設宴請客,並且能請到賈母這樣尊貴的客人,難怪說賈府有年紀的老奴才,比一般主子還有體面呢。
這裡將賴大、賴升、林之孝、單大良、吳新登並提,接著就是第五十五回的主奴鬥智好戲上場,明言吳新登是「刁奴」,那是否意味著,前面那幾個人也都是刁奴呢?倘如是,以他們在賈府的地位和影響力,可以起到的翻雲覆雨的作用可就大了。第五十五回的小動作,只是牛刀小試耳。雖然此時難為不了探春,但是將來,探春遠嫁之後,又不知管家者誰,而此人,又做不做得了這些刁奴的對手?
這便又想起吳新登名字的第一次出場了,乃在第八回:
「可巧銀庫房的總領名喚吳新登與倉上的頭目名戴良,還有幾個管事的頭目,共有七個人,從帳房裡出來,一見了寶玉,趕來都一齊垂手站住。獨有一個買辦名喚錢華,因他多日未見寶玉,忙上來打千兒請安,寶玉忙含笑攜他起來。」
甲戌本在吳新登名字旁邊有側批:「妙!蓋雲無星戥也。」在戴良旁側批:「妙!蓋雲大量也。」在錢華名字旁夾批:「亦錢開花之意。隨事生情,因情得文。」可見這三個名字都是有寓意的。
管銀庫的竟然是「無星戥」,管倉庫的只知「大量」,管買辦的又會「錢開花」,賈府後院不被掏空了才怪呢。而將戴良、錢華與吳新登同時出場,可想而知這兩位實權派也都是「刁奴」。他們幾個造起反來,原本就已經風雨飄搖的賈府能不倒嗎?
倘使探春不遠嫁,可以想像,她是有一定管家能力的,自然會想方設法節源開流,約束子弟僕從,不至被「刁奴」坑騙,那麼,即使賈家被抄,但得以喘息後也還有中興的希望。
但是,就因為探春走了,即使寶玉等人回到了大觀園,但鳳姐早夭,李紈、寶釵等獨善其身,賈府再沒有一個真正管事的人,以至於為「刁奴」所欺,再加上其他的外憂內患,終至最後解體,落得了個「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全面敗局。
難怪脂硯齋扼腕浩嘆:「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賈家之敗,非敗於朝廷,乃在自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