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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重芳姿晝掩門——薛寶釵

2024-10-06 00:40:08 作者: 西嶺雪

  寶釵是怎樣上位的

  同樣是才貌雙全的奇女子,為何寶釵卻比黛玉大得人心,以至上上下下有口皆碑呢?因為,她比黛玉多了一項很重要的優點——會做人。

  書中說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她的生日,賈老太太親為操辦,問她想吃什麼、玩什麼、看什麼戲,她都掂掇著賈母的心思,投其所好地答了出來,明明是年輕人,又喜歡清靜的,卻故意點些甜爛食品、熱鬧戲文,哄得賈母十分高興。她家中母親年邁,哥哥混帳,自己每日煩務纏身,卻不忘每日一早一晚往賈母、王夫人處定省兩次,「承色陪坐閒話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閒話一回」,真正禮數周全,面面俱到。

  而林黛玉卻是怎樣的呢?因為多病,便「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如此,在賈母、王夫人面前討好的機會自然就少了,賈母是她的親祖母,只會憐惜不會介意,但王夫人不過是舅母,卻未免會怪她失禮,跟自己不親近了。至於姐妹處,黛玉就更不留心了,「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閒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她,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

  此消彼長,寶釵怎能不比黛玉得人緣,給權力階層留下深刻印象、並為自己建立良好的社交關係呢?

  其中最明顯的一個例子是金釧兒跳井死了,王夫人想找幾件新衣裳為她裝裹,偏巧只有林黛玉作生日的兩套。王夫人遂說:「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寶釵聽見了,忙說:「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回去,立便拿了兩套衣裳來。

  這般坐言起行,王夫人豈有不感念,覺得這孩子貼心懂事的?相比之下,未免愈覺得黛玉小氣。然而事實上,黛玉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稀里糊塗便被人比了下去。而倘若黛玉當時在場,未必不會說一句:「舅母別多心,只管拿我的衣裳去用就是了。」只可惜她連表現的機會都沒有。

  而這件事的發生,其實並不偶然。因為寶釵並非是運氣好恰巧在場,而是在園子裡聽見老婆子說金釧跳井死了,特地趕到王夫人處來道安慰的,根本是製造機會、尋求表現。

  這就和有些員工想方設法要與老闆乘同一部電梯是一樣的想法——只有經常出現在老闆身邊,才有機會被他發現、注意到,才可能抓住一切時機表現自己,得到提拔。

  

  而寶釵的用心還不僅僅在於賈母、王夫人及眾姐妹處,便連基層園工的口碑她也是不放過的。

  園子裡興起內廚房,她偶爾和探春商議著想吃油鹽炒枸杞芽兒,遂打發丫頭拿了五百錢送與管廚房的柳嫂子。柳家的笑說:「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彌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的起。」寶釵卻說:「『如今廚房在裡頭,保不住屋裡的人不去叨登,一鹽一醬,那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還了他們素日叨登的東西窩兒。」感動得柳嫂子四處宣揚:「這就是明白體下的姑娘,我們心裡只替他念佛。」

  那要是黛玉會怎麼樣呢?書里從未寫過黛玉去廚房要什麼,估計以林姑娘的為人,絕不會輕易麻煩了人。為吃燕窩粥,她尚且擔心:「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因為怕事,只好儘量什麼也不做。但什麼也不做,別人最多不說你壞話,卻絕不會有什麼好話傳出來。反而不如寶釵,偶爾麻煩人一回,只要下了重賞,反而可以邀名買譽,比無所作為要好得多。

  這便如同老闆讓員工加班,然後付給一筆豐厚的加班費,反而比那些體恤下屬,從不讓員工超時工作的老闆,要得人心得多。

  事實上,後來寶釵協理大觀園,同探春、李紈共同管家之時,頒布包幹到戶的新政,便是一樣的道理——給老媽子們找些事做,但隨後可以有豐厚的收益,遠比讓她們閒著強。因此那些得了差使的人都來給寶釵等磕頭,千恩萬謝的,只恨不得替她立一塊碑去。

  寶釵做了那麼多事,其最終目的就是要做寶二奶奶。而寶玉身邊,早已有了襲人這個愛妾,於是寶釵一直刻意拉攏,因聽說襲人手上活計多做不來,便主動說:「我替你作些如何?」喜得襲人笑道:「當真這樣,就是我的福了。」

  那麼林黛玉有沒有幫襲人做過什麼呢?細看原著,會發現寶玉穿玉的穗子,隨身的荷包、香囊,都是黛玉的手工。而這些活計倘若黛玉不做,就該是襲人份內之事,然而襲人全不感恩,反而私下裡向湘雲抱怨黛玉懶,說:「他可不作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同樣是替寶玉做手工,為何黛玉做了那麼多,襲人毫不領情;寶釵方答應幫忙做一件半件,襲人就喜不自勝呢?

  原因很簡單,黛玉做得再多,也是她同寶玉的情份,非但不關襲人的事,甚至是將襲人排除在外的;而寶釵做得再少,卻是在幫襲人做,襲人當然要感激涕零了。

  一次寶玉因得了父親幾句誇獎,一高興任由小廝們將身上配的戴的解了個乾淨,權作彩頭。襲人見他身邊佩物一件無存,笑著說了句:「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黛玉聽見,只當自己繡的荷包也被解了去,轉身就將新做的一個香囊給剪了。寶玉忙解開衣領,原來卻是貼身藏著,正是怕被人拿去之意——不消說,那帶在外面的配飾少不了襲人的手筆,卻是不怕被拿去的了。

  相比之下,襲人怎能不吃黛玉的醋?黛玉送給寶玉的東西越是私密,襲人只會越生氣;而寶釵呢,連寶玉的貼身肚兜她也拿起來繡幾針,襲人卻不會覺得任何不妥,只當她是在幫自己。

  同樣是做手工,而且是替寶玉做手工,但在襲人眼中,黛玉是與自己奪愛,寶釵卻是在給自己幫忙。黛玉是不知不覺地給自己豎了敵人,而寶釵卻是輕而易舉地幫自己找了個線人。在這一種不動聲色的較量中,寶釵所使用的,仍然不過是製造機會、施恩邀名的小伎倆罷了。

  除了對襲人的刻意拉攏,她還讓自己的丫鬟鶯兒認了寶玉貼身小廝茗煙的娘做乾媽。如此,不論寶玉是在家還是出門,一舉一動都自有耳報神告知寶釵的了。

  愛情如戰爭,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試問,這樣四面八方的埋伏之下,寶玉又怎能逃出她的五指山呢?

  奪權也罷,奪愛也罷,製造機會、爭取表現,永遠是獲勝的不二法門。很多時候,得到愛情,並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合適的愛人,而只是因為你懂得製造愛情的感覺,就像鶯兒在寶玉面前脫口說出的那句「寶二爺玉上的兩句話,倒和我們姑娘項圈上的是一對兒」,不由得寶玉不為之一動,心猿意馬。

  總之,做任何事,成功的關鍵是做人。薛寶釵在詠絮詞裡寫道:「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這個「好風」,就是好的人緣和氣場了。難怪她坐得上寶二奶奶的位置。

  寶玉有沒有攆茜雪

  《紅樓夢》第八回在不同版本中有過不同的回目名,其中甲戌本作《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鬧絳雲軒》,庚辰本作《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而蒙府本則作《攔酒興李奶母惹厭 擲茶杯賈公子生嗔》。

  名目不同,內容一樣,除了寫到「金鎖遇通靈」這個重大事件,還寫了賈寶玉在前八十回的惟一一次醉酒,並且在酒中糊裡糊塗地丟了一個丫鬟:茜雪。且看原文:

  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便要去立刻回賈母,攆他乳母。

  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頑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鍾,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他也好,我們也都願意出去,不如趁勢連我們一齊攆了,我們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纏綿,眼眉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

  一場醉酒風波至此結束,後文並未再提。然而茜雪這個人,卻從此失蹤,直到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才借李嬤嬤之口提及其去處: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原來茜雪已經離開了絳芸軒,如何讀者不知?

  庚辰本在此有雙行夾批:「照應前文,又用一『攆』,屈殺寶玉,然在李媼心中口中畢肖。」

  這個「照應前文」,自然說的是第八回醉酒一節,然而說用「攆」字是「屈殺寶玉」,可見此中有冤案,只是「李媼心中口中」的真相罷了。

  那麼,寶玉究竟有沒有攆茜雪呢?

  後文鴛鴦為抗婚向平兒表白心事時,曾經說過:「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

  這裡一連點了十幾個丫鬟的名字,有茜雪而沒有琴、棋、書、畫,可見這茜雪的資格相當之老,是可以和鴛鴦、襲人、紫鵑這些賈母房中老牌丫鬟相比肩的。

  這樣的一個丫鬟,可不是寶玉說攆就可以攆的,非得請示上頭的許可才行。

  這從寶玉攆晴雯一節中便可以看得出來。寶玉與晴雯鬥嘴,氣得渾身發顫,遂發狠說要「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襲人勸道:「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可見攆丫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還得先想理由找機會回了太太才行。

  若是三四等的小丫鬟也還容易些,比如墜兒偷金,被晴雯知道了,便直接叫進宋嬤嬤來領人,但也要打著主子的旗號:「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可見過後也還是要回明白的。

  後來王夫人攆了晴雯、芳官等人去,也要假「癆病」為由回稟賈母。

  然而茜雪的被攆,文中並未有一言半語提及寶玉回賈母或王夫人的記述。況且,那本是寶玉醉中之語,一則茜雪本來無錯,二則寶玉也並沒有說要攆茜雪,即使在盛怒中,也只是要攆他乳母,三則寶玉酒醒之後,壓根不會再提這件事,更不至於錯殺無辜。

  從頭至尾,「攆茜雪」一說,也只在李奶母口中出現。在第二十回中,李嬤嬤再次藉故鬧事,黛玉、寶釵二人趕來勸慰,「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

  這是又一次將「吃茶」與「茜雪出去」連在了一起。然而,茜雪確是「去了」,但到底是不是因為「吃茶」呢?

  庚辰本在此又有眉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此處透露,茜雪到了後文還有出場,並且是一場「獄神廟慰寶玉」的大戲,只是稿件迷失不見了,真是令人頓足!

  同樣的批語,在第二十六回又出現過一次。那是紅玉同佳蕙兩個談心事,紅玉道:「也不犯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

  甲戌本有兩條眉批:「紅玉一腔委屈怨憤,系身在怡紅不能遂志,看官勿錯認為芸兒害相思也。己卯冬。」「獄神廟紅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

  ——再一次提到了獄神廟,提到了茜雪。這茜雪出去後,非但不怨寶玉,還在他落難獄神廟時,有大作為,大安慰。是茜雪以德報怨,還是寶玉原本就不曾愧對於她?

  看來,正如脂硯齋所說,李奶母說寶玉攆茜雪,是「屈殺寶玉」了!那茜雪的離去,雖然距離「楓露茶」事件不遠,但必不與吃茶相關,而大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辭工離開,卻被李奶母東拉西扯,硬牽扯成一樁事了。

  倘若「獄神廟」一稿不曾流失,關於這件前情必有補敘,只可惜我們看不到了。嘆嘆!

  值得回味的是,茜雪其人,除了「楓露茶」一案外,前文就只出現過一次,事見第七回「送宮花」一節:

  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麼呢?怎麼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這是茜雪的頭次出場,乃是奉寶玉之命去見薛寶釵, 「雪」「薛」相逢;而茜雪的受責,又正是因為寶玉在寶釵處喝醉了酒回來,殃及無辜。

  此雪與彼雪,究竟有些什麼過節呢?這樣的安排,又預示著怎樣的孽緣?或許,這才是關於茜雪的最大謎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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