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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人亡兩不知——林黛玉

2024-10-06 00:40:05 作者: 西嶺雪

  林黛玉的姑蘇情結

  《紅樓夢》又名《金陵十二釵》,一直在強調「金陵」這個概念。但是金陵在這裡似乎是泛指,南京、姑蘇、杭州乃至淮揚之類都屬金陵。

  比如林黛玉就是蘇州人,在京中寄人籬下,未免自傷身世,一直表露出深深的思鄉之情,其中最集中的一次體現就是在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薛蟠從江南辦貨回來,遍發禮物。其中給妹妹寶釵帶的一箱子東西,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差錯。」

  ——的確都是蘇州特產。蘇州的香粉花扇、手工藝品,到今天也是很聞名的。

  寶釵很會做人,將禮物分成一分分地送給園裡諸人,連趙姨娘、賈環母子也不落下,又特地給黛玉的加厚一倍。「林黛玉看見他家鄉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家中,那裡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想到這裡,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

  寶玉來了看見,不免安慰再三,又約她往寶釵那裡道謝。黛玉說:「自家姊妹,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蹟兒,我去聽聽,只當回了家鄉一趟的。」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遊子鄉情,溢然紙上。

  然而實際上,黛玉在蘇州並未生活多久,早在第二回林黛玉第一次暗出時,書中就寫道:

  「那日,(賈雨村)偶又游至淮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鹽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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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話明白寫出,黛玉雖然籍貫姑蘇,但是五歲時便隨父親林如海來到揚州。次年母親亡故,又隨蒙師賈雨村投奔賈府,與三生石畔舊精魂的賈寶玉隔世重見,從而結下一段傷心緣。

  換言之,黛玉在蘇州只呆過五年,加上揚州一年,對於江南的記憶也不過到六歲為止。然而在她身上,卻時時處處打下了深深的江南烙印,姑蘇風華。

  蘇繡馳名天下,姑蘇女子大都擅長女紅,大家閨秀的林黛玉也不例外。儘管襲人背後諷刺黛玉說:「他可不作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他做?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然而書中關於黛玉做針線的描寫其實並不少,而且黛玉是小姐又不是女工,活計在精不在多,「巧」是第一位。

  那麼黛玉的手巧不巧呢?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寶玉難得地受了回父親誇獎,一高興,就把身上配的戴的任由小廝們解了個乾淨——

  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你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

  這裡明明白白寫道,黛玉做的香囊乃是「十分精巧」。

  而且不僅是寶玉的香囊、荷包,就連他命根子的通靈寶玉上穿的穗子,也是由黛玉所做,並且在寶黛兩個的另一次激烈拌嘴中,被黛玉一把搶過來,剪了幾段。還由此惹出了老太太「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愛情格言來。

  可見黛玉性子雖嬌,竟是剪刀不離手的。寶玉的通靈玉是天天要戴在身上的,老太太、太太幾雙眼珠兒盯著的,若是活計不精緻細巧,哪能入得了幾位老人家的眼?

  後來寶玉煩鶯兒打絡子,寶釵熱心地慫恿:「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可見對這事兒有多耿耿於懷。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有這麼一段描寫: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他的……寶釵也進來問:「林妹妹作什麼呢?」因見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發能幹了,連裁剪都會了。」……寶玉便問丫頭們:「這是誰叫裁的?」林黛玉見問丫頭們,便說道:「憑他誰叫我裁,也不管二爺的事!」寶玉方欲說話,只見有人進來回說「外頭有人請」……

  此處可見,黛玉不但要做自己的活計,有時還要負責園裡其他人的裁剪,故而寶玉才會問「這是誰叫裁的?」

  會是誰呢?左不過老太太、王夫人、鳳姐幾個人,別的人也指使不著黛玉。

  而在這一段之前,剛剛寫道王熙鳳讓寶玉幫忙記個帳,「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上用紗各色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鳳姐兒道:「你只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

  這個無頭帳,到最後也沒有揭曉,於是讀者就和寶玉一樣都裝在悶葫蘆里了。然而聯繫上下文看,很可能這個帳和黛玉做的活計有關,或是給什麼大人物備的禮吧。黛玉的手若不巧,活如不精,又怎麼會接受這樣的派使呢?自然是除她之外,園中無人可托,所以才會連老太太也默許鳳姐勞煩她了。

  鳳姐送茶給黛玉時也曾說過:「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可見鳳姐是經常求黛玉做事的。而無所不能的當家人王熙鳳能求得著孤女林黛玉的事,想想實在有限,況且還要「打發人送來」,九成是布料活計之類,總不見得會求黛玉幫忙寫詩吧?

  有些專家猜測是鳳姐不識字,所以求黛玉幫自己做些筆墨學問上的事。非也,通常的小事,鳳姐手下有個彩明是識字的,專門用於點花名冊簽到之類的差使;事情再重大些,她或許會去煩賈璉、寶玉,甚至三姑娘探春,但不至於找不理俗務的黛玉。這個表嫂能求到家中表小姐的,最多只是針線上的事,也只有針線事,才會當眾毫不在意地說出來,不以為忤。

  其實除了黛玉,書中寫明籍費姑蘇的女子不少,第一個就是香菱,家住姑蘇閶門十里街仁清巷葫蘆廟隔壁。這是全書出現的第一個女子,不但籍出姑蘇,而且連家門街巷也報得清楚,然而偏偏就是這個女孩子,卻因自幼被拐,連自己的家鄉籍貫都記不清了,並不知道自己是黛玉的同鄉。也許,這正是讓人可悲可嘆之處!

  然而冥冥中自有感知,後來香菱拜了黛玉做師父,學習做詩。連寶玉也感嘆:「這正是『地靈人傑』。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地靈人傑」,這個地方,自是姑蘇了。

  而十二釵中最後一個出場的妙玉,無巧不巧,也是姑蘇人。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報告:「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

  這個出自蘇州讀書仕宦之家、自小多病、且又能詩擅賦的姑娘,像不像是出家的黛玉?

  比妙玉更加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姑蘇女子,還有一位暗出的「針神」慧娘,乃是賈母至愛瓔珞的舊主人,「亦是書香宦門之家,他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偏這慧娘命夭,十八歲便死了。」

  又是出自書香宦門,又是精於書畫,又是命薄早夭,這說的是慧娘,還是黛玉?

  除了這幾個閨秀之外,來自姑蘇的女子還有十二個女戲子及她們的教習,自然也都是精通音律、聰明靈秀的女子了,而其中的齡官,更是眉眼兒像極了黛玉,並且也是身子柔弱、性情乖僻自傲的,更可謂是淪落戲行的黛玉了。後來戲班子解散,跟了黛玉的是藕官,曾經膽大包天、在園子裡燒紙祭藥官的,可見也是痴情種子。

  除卻這些有名有姓的人之外,園中來自姑蘇的還有駕駛棠木舫的蘇州駕娘,可謂是書中地位最低賤的蘇州女了,然而寶玉既說過「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麼水中操舟的女子,自然只能來自姑蘇了。

  可惜的是,她們無法駕著棠木舫,將黛玉送回她的家鄉去。

  香菱與黛玉的鏡花緣

  香菱是十二釵副冊中第一個出場的人物,而黛玉是十二釵正冊中第一個出場的人物。兩人的身世、經歷、相貌、乃至情性上,都有極其相似的地方。

  先看這甄英蓮的來歷細述,乃在全書第一回故事發始之端: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

  再看全書第二回中黛玉的來歷介紹: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這甄士隱與林如海二人,雖地位懸殊,然而一個「稟性恬淡」,是「神仙一流人品」;一個「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又都是膝下無子,只得一女,愛如珍寶。

  最巧的是,兩個女孩兒同樣是在三歲那年有一段奇遇,被個癩頭和尚要化去出家,人家父母不答應,那僧道就胡言妄語,替人家的一生做了定評。

  只是香菱的故事是實寫,而黛玉的經歷是暗出;在僧道的口中,香菱得到了一首詩,不但預言了她將來的噩運,連她將會改名叫「香菱」,要嫁給姓「雪」的人都說出來了;黛玉則得到了一段警告——

  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

  香菱和黛玉兩人先後被癩僧點化過已經夠奇幻的了,更奇的是,黛玉的前身、絳珠仙草的故事,也是從香菱之父甄士隱的夢中透露出來,更是奇之又奇,幻而復幻。

  而除了這些仙履奇緣之外,香菱和黛玉在幼時共同遇到的,還有一個世俗之人:賈雨村。

  英蓮被抱在父親甄士隱懷中遇見賈雨村時,只有三歲;而黛玉拜賈雨村為師時,也只有五歲。

  甄、林兩家,同樣對賈雨村有大恩:

  那雨村原是系在葫蘆廟借宿的一個貧寒秀才,得到甄士隱接濟,方才有銀子進京赴考,求取功名的。然他做了官後,回過頭來乾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報答甄家,而是謀了自己久已覬覦的甄家丫頭嬌杏為妾;並且在聽說了英蓮失蹤的消息後,給了甄夫人封氏一個空頭承諾:「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然而後來他與英蓮狹路相逢,非但沒有踐諾前言,將英蓮送還甄家使其母女團聚,還亂判葫蘆案,將英蓮推給了呆霸王薛蟠,直接造成了香菱一生的悲劇。

  那麼,這賈雨村承了林如海的大恩,憑藉他一封舉薦信,隨從黛玉進京,結識賈政、王子騰等人,得以復官飛騰之後,又會怎麼「報答」賈、林兩家呢?會不會又是另一次變本加厲的恩將仇報,反面無情?

  在他從門子口中聽說了馮淵與香菱的故事後,曾假惺惺地給過兩句評語:「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著一對薄命兒女。」

  這句話,是說香菱與馮淵,但也切切實實,可以放在黛玉和寶玉的頭上。那麼,當賈家落勢之時,賈雨村又會怎樣對待這一對薄命兒女呢?

  周瑞家的形容香菱相貌時,曾用了一句話:「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而蓉大奶奶秦可卿,正是兼有寶釵、黛玉之美者,也就是有一半兒的黛玉特色。故而推算下來,香菱的形象也是有三分像黛玉的。

  香菱與黛玉的第一次交手在第二十四回開篇,那黛玉聽了《牡丹亭》的幾句唱詞,心有所感,坐在石上——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這裡看得出黛玉和香菱的感情甚好,故而香菱才會熟不拘禮地「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且還做了好半天的客,「下一回棋,看兩句書」,相處極其融洽。

  也正因此,後來才會有了香菱拜黛玉為師的極致描寫。事見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因隨寶釵進園居住,一一拜候園中諸人,來到瀟湘館時——

  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算下來,這裡又有一個不知是可訝還是可嘆的公式:那賈雨村是黛玉的啟蒙業師,而黛玉又收了香菱為徒。如此,香菱豈非又一次與賈雨村扯上了干係?

  而且,賈雨村在第一回中,曾經做過一首詠月五律: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後來見了香菱之父甄士隱,又曾口占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而香菱拜黛玉為師後,得的第一個題目竟也是吟月,並且一連做了三首,最後一首甚至還是夢中所得: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且不說香菱的這首詩中多有讖語,暗示了自己的悲劇命運,單是最後一句「緣何不使永團圓」正與雨村七絕的第一句「時逢三五便團圓」相對,便足已令人感嘆的了。

  真不知曹公的這種安排,深藏著怎樣的用意!

  林黛玉會沉湖而死嗎

  近年來,一種關於「林黛玉沉湖說」的理論甚囂塵上,甚至有人長篇大論地寫了整本書來論證這一點。並且有人提出,便有人附論,一時幾成定議。

  然而遍查其書,其理由不過以下幾點:

  理由一:書中一再將林黛玉比成西施,說她「病比西子勝三分」,而黛玉又曾作《五美吟》,詠西施「一代傾城逐浪花。」故而黛玉也該死在浪花里。

  然而回目中亦曾有《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比喻,是否說黛玉應該是趙飛燕才對呢?

  黛玉占花名時,抽中了「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詩句,這句詩原出自宋人歐陽修的《明妃曲》,而黛玉《五美吟》除了西施,亦有詠明妃絕句,那又是否可以認為黛玉就是明妃呢?何以所有的紅學家都把明妃一詩派給了賈探春?

  《五美吟》同時還寫了虞姬、綠珠、紅拂,難道黛玉也要一一照搬她們飲劍、私奔、跳樓的命運?

  另外,書中還曾一再將薛寶釵比作楊貴妃,難道寶釵將來要死在馬嵬坡,被皇上下令用白綾勒死?何以紅學家們又通通將這段歷史加在元妃身上,不提寶釵半字?

  理由二:金釧投井而死,寶玉去水仙庵祭了回來,黛玉諷刺他:「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故而推測寶玉將來也會到江邊去哭黛玉。

  可是脂批中早有「對景悼顰兒」的暗示,乃是在瀟湘館中,「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之地,而不是什麼江邊。

  況且那個投井死的金釧,死後穿的乃是寶釵的衣裳,如果因為金釧兒是投井死的就要說有人也是死在水裡,只怕那個人只能是寶釵,怎麼也扯不到黛玉頭上吧?

  理由三:黛玉和湘雲月下對詩,有「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一句,故而可以推斷黛玉死在一個月夜的湖中……

  可是「寒塘渡鶴影」明明是史湘雲的句子,書中說湘雲「鶴勢螂形」,可見鶴是用來形容湘雲的。故而,如果因為這樣一個句子就說有人死在寒塘,那也只能是湘雲;黛玉只不過對了句「冷月葬花魂」,與她的《葬花吟》相照應,從哪裡看得出那花是落在水裡的?

  更何況,林黛玉葬花時清楚地說過:「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她連落花都不肯撂在水裡,倒把自己冰清玉潔的身子撂在水裡去聽從糟蹋?

  理由四:黛玉聽《西廂》,有「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故而黛玉也是死在水中。

  這何其牽強?西廂記的故事說的乃是崔鶯鶯與張生幽歡如夢,事實上寶玉也曾用《西廂記》的句子打趣黛玉,那是不是就代表黛玉也會抱個枕頭去赴寶玉之約呢?更何況,就算將黛玉比作悲劇《會真記》里的崔鶯鶯,那鶯鶯也是病死的,不曾投湖。

  ……

  所以,西施也好,崔鶯也好,飛燕也好,甚至明妃也好,都不過是在某一點體貌性情特徵上,或病,或痴,或體態纖盈,或紅顏薄命,從而象徵了黛玉的某一特點,而絕不能拿對方的模子去硬往黛玉身上套,更不能斷章取義地找論點。

  這麼淺顯的一個道理,可是硬有些譁眾取寵的紅學家們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地推出一種「林黛玉沉湖說」的論調,自欺欺人。其實,這些人往往是先有了一個假定的結局設想,然後再努力在八十萬字中尋找例據支持。想想看,八十回的長篇巨著啊,這樣翻找起來還了得?別說黛玉沉湖了,你就說黛玉遠嫁,也不難找到論據啊。

  然而,書中當真沒有關於黛玉死因的蛛絲馬跡,而要勞師動眾地讓紅學家繞遠去尋找論據嗎?

  且看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寫湘雲說齡官「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惹出一場口舌紛爭來。黛玉向寶玉發作道:「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其下有一段雙行夾批:「問的卻極是,但未必心應。若能如此,將來淚盡夭亡已化烏有,世間亦無此一部《紅樓夢》矣。」

  這裡說得何其明白,那黛玉「將來淚盡夭亡」,而不是什麼含恨自殺。

  甲戌本二十八回末還有一句脂批透露:「自聞曲回後,回回寫藥方,是白描顰兒添病也。」可見黛玉病勢日漸沉重,淚盡夭亡是順理成章的。

  病死,是一早已經定了的格局,又有什麼理由非要自殺來多此一舉呢?

  除了黛玉「一掊淨土掩風流」的志願和脂批「淚盡夭亡」的事例外,清朝文人富察明義的《紅樓夢》二十首也可以作為「黛玉不可能沉湖而死」的佐證。

  明義乃是滿洲鑲黃旗人,其詩集《綠煙瑣窗集》中有《題紅樓夢》絕句二十首,序言是這樣寫的: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 備記風月繁華之盛, 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謂大觀園者, 即今隨園故址, 惜其書未傳, 世鮮知者, 余見其鈔本焉。」

  這段話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指出了「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換言之,明義看到《紅樓夢》時,高鶚和程偉元的偽續本還沒有面市。因為他們是印刷刊行的,等到續書出來的時候,已經不算「世鮮知」,更不叫「書未傳」了。這也就是說,明義看到的絕對是真本紅樓夢,是有結局或至少部分結局的紅樓夢真本。

  明義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這話有點含糊,可以理解成是曹雪芹親手向他出示了一本書,也可以理解成曹雪芹出了一本書,至於出給誰,對象不定。但他又提到「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可見是知情者,或為世交也不一定。當時的《紅樓夢》是在王室貴族中間傳抄的,所以明義不論是從曹雪芹本人那裡或者是從朋友處借閱而得都不奇怪,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真正的原作。

  那麼,他提到黛玉之死的那首詩就顯得非常重要了,因為那才是黛玉之死的真正謎底: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這首詩明確地告訴了我們,黛玉的結局就像她的《葬花詞》里寫的那樣,是一語成讖了。「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是死在春末,而不是什麼《秋窗風雨夕》中說的秋天。

  《紅樓夢》里黛玉寫了大量詩詞,篇篇都有含義,但真正能作為她死亡讖言的,卻只有《葬花詞》,所以勞鸚鵡重複了再重複。可惜的是,有些紅學家就是假裝聽不見。

  明義詩的第三句「安得返魂香一縷」,是用了明代才女葉小鸞的典故。《圖繪寶鑑續纂、西泠閨詠、列朝詩集小傳》中載:明末才女葉小鸞,字瓊章,江蘇吳江人。四歲能誦《楚辭》,能詩擅畫,年十七未婚卒。歿後其父仲詔刻其遺作,名為《返生香》。

  那葉小鸞生前曾有「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的雅舉,有人以為「黛玉葬花」的創意便從此得來,所以這個典故是用得非常恰當的。葉小鸞是病死的,黛玉也同樣是病死,而非什麼投水自盡。詩中最後一句「起卿沉痼續紅絲」已經把她的死因說得很明白,乃是「沉痼」,即病重而死,再怎麼也扯不到「沉湖」上去。

  《葬花吟》里寫得明明白白:「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淨土掩風流。」偏執的紅學家,又何必定要違背她「質本潔來還潔去」純真心愿,非要將清清白白的黛玉推進水裡,使她「污淖陷渠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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