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盜玉瓶鳳姐失算計 借銀釵探春思遠行
2024-10-06 00:39:56
作者: 西嶺雪
且說自提親事後,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所進湯藥盡皆吐出,反徒增一番辛苦。闔府這時多半都聽說了北靜王求婚之事,無不罕異,有說寶玉有情有義,竟膽敢闖進王府抗婚,只怕惹下禍根的;有替他兩個惋惜,說「好好一對玉人兒,竟這樣被拆散了」的;也有趁心如願,藉機散播流言,惹事生非的,這也不消說他。如今只說鳳姐因連日操勞,又犯了舊疾,身下淋漓不止;便連賈母身上也不大好,日間每每思睡,夜裡偏又多夢,一夜醒來幾次,太醫每日來往診治,只不見效;王夫人自從夢見元春後,亦是坐臥不寧,又不敢對別人講出,只在佛前告訴,說是若能保得元春平安回來,自願吃長齋,捐廟散經,點長明燈孝敬佛祖。
這日剛吃了飯,賈母覺的心裡發悶,正想著尋些什麼消遣,破悶行食,恰有水月庵的姑子淨虛帶著智通來府里請安,覷看顏色,打探虛實。賈母正想尋人說話,見他二人來了,倒也喜歡,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道:「你們來的正好,我們二太太才說要從此敬佛,吃長齋,你們既來的巧,且與我們講些因果來聽聽,也叫我們時常心中念著佛祖,積些緣法。」淨虛便先說道:「老菩薩原是極通的,這些年來行善積德,禮經拜佛,那佛經掌故只怕比我們還熟透,且又見多識廣,解的通。叫咱們可說些什麼好呢?」賈母笑道:「那能呢?都說佛法無邊,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罷了。」淨虛道:「雖說如此,咱們修了一輩子佛,也終是俗人俗身,論緣法,卻未必通的過老菩薩。」賈母只道:「這說的過了,過了。你且隨意講幾個來聽聽。」
淨虛便命智通講來,說:「講的好,老菩薩喜歡了,師父賞你;講的不好,回去且要罰背經書呢。」智通道:「既然老菩薩如此虔誠,我就講個屍毗王割肉買鴿的故事吧。」賈母道:「這個卻是聽過了。」智通又道:「那便說個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賈母道:「這個也聽過。」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說個摩訶薩太子捨身飼虎的故事。」賈母仍說聽過了。智通又故意說了「五百強盜成佛」、「須者提太子割肉事親復國」、「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幾個淺顯熟慣的佛經故事,果然賈母都說聽過了,智通便嘆道:「我就說老菩薩普天下再沒有不知道的故事,尋常往別的人家講經說法,誰家不是聽一個讚一個?就只在老菩薩這裡,竟沒什麼新鮮的,可難為死我了,這那裡是講佛法,分明是考舉,我若能唬的過老菩薩,我也不用講經宣卷,竟去考試作官了。晚上這頓罰經,竟是逃不掉的呢。」嘲笑一回,這方又說了一個「佛圖澄聽鈴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鳳姐、李紈等也都坐在旁邊聽他講法。便聽那姑子說道:「原來深山裡有一座九級佛塔,塔鈴垂檐,隨風作響,有位高僧佛圖澄,最擅長從鈴音中分辨禍福吉凶,人們便常求他聽鈴,以便趨吉避凶,預知生死。某年某日,有位趙太子石宣,想要謀害親弟弟秦公韜,弒父舉事,又怕計不得逞,便故意先去拜訪佛圖澄,想試試深淺。又不好說明來意,恰聽得塔上一鈴獨鳴,便問道:『大和尚素識鈴音,究竟主何預兆?』那佛圖澄慧眼佛心,早猜到他來意,卻故意不說破,只答道:『乃是鬍子洛度四字。』石宣唬了一跳,連忙又問:『什麼叫作鬍子洛度?』說著,恰便石宣之弟秦公韜徐步進來,佛圖澄便盯著韜的臉只管凝視。韜自然覺的詫異,問其緣故,佛圖澄答:『公身上有血腥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說到這裡,寶玉、探春兩個走來請安,賈母拉著問了幾句話,又向姑子道:「這故事殺氣太重,倒還是說些平和通暢的來聽聽就好了。」王夫人早變了色,聞言也忙道:「正是,剛吃過飯,且別說這些血咕溜拉的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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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虛察言觀色,早猜到賈母心思,又見寶玉進來,知道他們這些公子哥兒多半喜聽香艷故事,便得了一個主意,忙阻住智通,笑道:「這倒是我來講一個孔雀王的故事吧。」因說,「從前有個孔雀王,有五百個妻子,他卻獨戀著一隻青雀,把五百個妻子都拋棄了,就只想得到這青雀的歡心。因這青雀喜歡喝甘露,吃蜜果,那孔雀王就每天早晨親自往深山裡采露水蜜果,回來奉養這青雀,好哄他高興。」
寶玉向來不好聽經說道,本意只想請了安略坐片刻就走的,聽了這幾句,卻是心裡一動,暗想:甘露,蜜果,倒好像在那裡聽過的一樣。便坐住了,脫口問道:「這孔雀王這般痴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麼來還他?」那老尼一愣,道:「這個佛經里倒沒有說的,想來那孔雀王這般迷戀青雀,自然是因那青雀有其特別的好處,或者兩個有夙世因緣也說不定。」賈母道:「且別理這個,只往下說吧。」
淨虛遂道:「卻說這國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藥不醫,是夜卻做了一個夢,醒來便與國王說:有仙人告訴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會好。於是國王懸賞求藥,說誰若抓到了孔雀王,不僅賞銀萬兩,還把公主許他為妻。有個常在山裡走動的獵人聽見了,他從前原得過孔雀王的搭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採食蜜果,便想了一個主意,把自己渾身塗了蜜糖躺在地上誘那孔雀王走近。果然孔雀王中計,被這獵人捉住。孔雀王情知被獵人出賣,只得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訴你一個地方,那裡有座金山。獵人不信,說我放了你,金山又沒有卻怎麼辦?國王的賞賜可是寫的分明。遂把孔雀王獻給了國王。」
寶玉聽到此,頓足道:「這獵人忘恩負義,著實可殺。」賈母與王夫人也各自出神。鳳姐催促道:「不知那孔雀王醫好了王后不曾?」老尼繼續道:「那孔雀王見了國王,便又謀之於王,說:你不要殺我,我只要對著一碗水念咒,就可以讓王后康復。國王聽了,果然命人拿來一碗水,孔雀王對著念了幾句咒,拿水給王后喝了,王后本來病的連身子也抬不起,喝了水,立刻就下地走動了,出脫的比病前更加光彩奪目。國王自然高興,要重賞孔雀,封他做宮中御醫。」賈母點頭道:「這國王倒有個正經主意。」老尼笑笑,繼續道:「孔雀王說:大王且不急賞賜,這算什麼,我如果對著湖水念咒,湖裡的水便有了仙氣藥性,可醫百病。國王更加高興,便把孔雀帶到了湖邊。孔雀跳到湖裡作了法,百姓飲了湖水,瞎的也看見光了,聾的也聽見聲了,啞的唱起歌來,瘸的跳起舞,就跟過節一樣。孔雀王見災難已滿,便飛到枝頭對國王說:您可知道這世上有三個蠢人?」說到這裡,故意打住。
賈母正聽的起勁,忙問:「那三個蠢人?」淨虛笑道:「老菩薩同國王問的竟是一樣。那孔雀王便答道:第一個是我自己。我有五百個妻子,卻只愛青雀一個,每天早早晚晚跑來跑去替他采果覓露,就像差役一樣,還差點丟了性命,自然是第一個蠢人。」寶玉打斷道:「此言差矣,此乃痴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本是天地間最珍貴難得的,所謂擇善而固執,怎能稱之為蠢?」探春忙道:「且別打岔,聽他說完。」老尼又道:「第二個蠢人是獵人,他背信棄義,以假當真,拒絕我許他的整座金山,卻貪圖萬兩黃金,還不是一個蠢貨嗎?」寶玉道:「以假當真,因小失大,也確可稱之為蠢。倒不知這第三個蠢人是誰?」老尼笑道:「國王也是這樣說,竟跟哥兒想的一模一樣。只聽那孔雀王說:『第三個就是國王您了,我有這樣法力,你怎麼竟能輕易放了我呢?』說罷,孔雀王拍拍翅膀,轉眼就不見了。」
講畢,眾人都道好聽。賈母笑道:「這世上又貪心又固執的人原多著,依孔雀王說的,我們這屋子裡坐的,也都是幾個又不知足、又不識貨、丟了西瓜撿芝麻的蠢貨罷了。」說的人都笑起來,姑子自然又是滿口奉承不已。鳳姐笑道:「我雖不信這些報應因果,說不的,倒要替我們姐兒行行善,捐點香油,煩師父閒了也在觀音菩薩、彌勒佛、二郎神面前常替我們姐兒祝禱祝禱。」智通道:「奶奶若求平安,心中只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可也,我可幫奶奶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撥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經,緣法自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彌勒佛的。」鳳姐笑道:「都說到那個山頭拜那座廟,我卻不知道將來我們姐兒都要經過那些山頭那些廟,那些廟裡面又是那些佛爺主事兒,依我說倒是早早送了禮,混個人情熟絡的好,橫豎禮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沒人情好。免的真要求到的時候,『臨時抱佛腳』,只怕不應急兒。」說的眾人都笑了。
兩姑子又奉承不已,直說的天垂寶像,地涌金蓮。寶玉漸聽不入耳,遂告辭了出去,鳳姐兒妯娌姐妹幾個也都散了,惟有賈母和王夫人兩個仍坐在那裡聽姑子講經。
正說的熱鬧,忽然二門上小廝一疊聲報進來,說是內相夏公公來了,賈母吃了一驚,唬的抖衣亂顫,忙忙更衣出迎。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皆出儀門外等候。
只見那夏守忠坐著四人轎子,後邊羽林軍執纓槍列隊跟隨,一路喝道而來,賈赦等忙接上前請安,羽林軍在儀門外停住,夏太監仍不停轎,徑命抬進中堂來,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監的肩下來。賈赦等只得跟從進來,見那夏太監一身素服,面色凝重,都不知發生何等大事,皆戰戰兢兢,且請入大廳,不及看茶,且跪下聽旨。夏太監卻又一手一個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國丈爺請起,老奴非來傳旨,乃是報信來的:皇上鑾駕日內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槨也隨後就至,所以特來報與尊府知道,以便準備迎靈之儀。」
賈政聽了,幾欲昏厥,只疑聽錯,渾身震顫,不能說話。賈赦施禮問道:「公公請說的明白些,什麼棺槨、迎靈,下官愚鈍,一時不能明白。」夏守忠嘆道:「我也是聽探子八百里傳報,原來娘娘在京時已經懷有龍種,月前隨駕狩獵,不慎墮馬,竟然一病而歿。皇上傷心不已,無心圍獵,因而提前起駕回京。娘娘的棺槨隨後回來。特來告知府上早做準備,免的屆時籌措不及。」因細細告訴,說是元妃許是懷孕日子尚淺,行前竟未及診出,及到了鐵網山,連日馬上顛簸,飲食不便,雖覺嘔心胸悶,百般不適,卻只當車馬勞頓所致,只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醫問診,亦不肯教聖上勞心。那日隨駕出獵,皇上一箭射中兔子,御前侍衛倒提了來報喜,元妃想是聞到血腥氣作嘔,忽然身子一偏墮下馬來,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脫出,那馬受了驚,竟載著他一陣狂奔,侍衛們忙圍堵追截,好容易攔住,救下元妃來,已是氣微神散,下體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醫來,才知竟然小產了,雖百般施藥,那裡救的活。不到天明,便斷了氣。皇上因此無心狩獵,留下一隊人馬且與元妃裝殮,自率親軍返駕回都。大約一兩日就要升殿的。
賈政聽了,老淚縱橫,稽首痛哭,賈赦已經陪著夏太監走出好遠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來。賈璉早飛報與內府,賈母聽了,大叫一聲「我家完了」,往後便倒,兩眼倒插上去,鳳姐、李紈忙一邊一個抱住了哭著叫喚,好容易叫的醒來,又聽彩雲哭道:「太太暈過去了。」鳳姐忙又來拍撫王夫人,命平兒拿鼻煙來嗅著,一時手忙腳亂,披頭散髮。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聞訊走來,幫著料理。
一時寧榮二府哭聲大作,縞素齊張,燈籠彩綢盡皆掩起,門楣樹木悉掛白幡,又因大觀園原為娘娘省親所建,更是著緊布置,銀砌素裹,妝點的雪窟雲洞一般,素宮燈自園中一直掛到街上去。大觀樓便安作靈堂,旁邊含芳閣為坐息處,南邊三間小花廳仍收拾出來預備宮中,又從正門往大觀樓一帶皆以幃屏依著自然山勢遮擋使與園中分隔,另搭了五間大棚,請和尚道士念誦《解冤》、《楞嚴》諸經,開西角門專備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虛觀訂了幾日打醮,演水陸道場;鐵檻寺幾日念往生咒,搭台放戲;並水月庵、水仙庵等凡與賈府有瓜葛的寺廟庵宇都上門請送仙冕,來往絡繹不絕。不在話下。
且說皇上鑾仗方起駕時,便迎上北王派去護駕的衛兵,因此一同回來,走至半路,忠順府的親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諸王早在郊外設帳候迎,跪接鑾駕,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宮,先議了國政,次日方詔賈府有職人等晉見,告以元妃事,犒銀若干。賈政磕頭謝恩,忍痛奏稟:「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日夜思欲竭其犬馬之力,圖報捐埃而未能。前日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內相告知娘娘身歿事,殷殷垂顧,臣感激涕零,鏤心刻骨,口筆難述。今更蒙皇上親勞撫囑,奴才不勝惶悚頂沐之至。歸家之後,惟有設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謝恩歸府,告知元妃靈槨回京日,又派出家人分班往親眷處告訴,安排墳上助事,又叫進裁縫來量做衣裳,銀匠來打首飾,紙匠來扎彩冥器,石匠來刻印志銘抄本,又宮中雖有畫師傳影,府里也須另請相公造像供奉,又於攏翠庵另起一壇誦經,又叫多多準備帳幔香燭,訂戲班禮生,一時忙的人仰馬翻。
王夫人又忙裡生事,只要趕在熱孝里替寶玉完婚,賈政躊躇道:「服中娶親豈不違制?」王夫人道:「這是娘娘的遺旨,奉旨成親,怎算是違制?」賈母雖不願意,也不好攔的,況且勢成定局,料難挽回,早早水落石出了也罷,只好由的他們張羅,淡淡道:「只怕他姨媽不樂意。」王夫人便教鳳姐請進薛姨媽來,將這重意思說了,因道:「南邊原有這樣的規矩,要麼守制三年,要麼就得趕在百日熱孝里成親,只是不能吹打。我想著寶玉還可等的,寶丫頭今年已滿十八歲,再等三年,未免耽誤青春,所以意思斷了七就趕著把婚事辦了。日子原是宮裡天文官選定了的,也不必改他。只是一概笙簫鼓吹,宴樂全免,只先拜堂合卺,三年孝滿後再補行禮樂,雖是權宜之計,未免委屈了外甥女,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薛姨媽雖是為難,也覺在理,只得道:「這也是他們的緣份如此,須爭不過,但憑老太太的意思就好。」又道,「不瞞你們說,當初和尚與了寶丫頭八個字叫鏨在金鎖上時,還送了一句話兒,說是要應在婚事上頭的。」王夫人、鳳姐等忙問何話。薛姨媽倒也記的清楚,便慢慢的念出來,道是:
雪藏金鎖猶尋玉,莫將假來認作真。
賈母、王夫人都笑道:「這真真兒是他從胎裡帶來的一塊寶貝,天生口含,那裡假的?珍珠兒也沒這麼真。這倒是和尚早已料在頭裡了。」一時眾人議定,八字是早已合過的,也不必問名相親,下茶換盅,便即交換了庚帖為定。自此寶釵禁步閨中,日夜操持針指,再不往前頭與賈母、王夫人晨昏定省,亦不往園中走動,便有事體,只教鶯兒、文杏等往來傳話,不提。
且說府中事繁人雜,便免不了許多竊盜瞞匿之事,或是走路子尋差使不得、挾私報復的,或是拉幫結夥彼此勾連做假帳的,甚或有假造對牌兌銀子挪作他用的,一起不了一起又生,正是按了葫蘆起來瓢,那鳳姐近來身上原本不好,更又攤上這件大事,未免心絀力怯,漸不能支,邢夫人又隔三岔五指件由頭打發人來要這要那,賈母、王夫人、黛玉處天天有大夫出出進進,無數細枝節末,大事小情,都要由鳳姐操心分派。這日剛打發了吳新登家的出去,賈菖、賈菱兩個又跟腳兒進來,說配藥的人參用完了,問是向府里領取還是支錢去買,鳳姐嘆道:「還人參呢,舊年學裡老太爺來要,連須末子都翻出來,統共才那一包,都拿去用了。如今柜子里只怕連草根子也再找不出一根來。」因與菖、菱兩個商量,且照大夫開的方兒,將就配了湯藥來煎就是了,丸藥不妨暫停配製,等眼前這些大事了了再行設法。
賈菖、賈菱兩個無法,只得搭拉著頭應了,怏怏地出去。平兒便向鳳姐道:「奶奶忙了這大半日,連茶也沒喝一口,不如趁這會子沒人,略歪歪吧。」鳳姐點點頭,拿了個拐枕放在身後,剛想歪著,賈璉挑帘子進來,卻是為打發帳幔銀子,一時錢不湊手,故進來與鳳姐籌借。鳳姐道:「你做夢呢。年前的租子,難道不是你收著?況且給娘娘治喪,朝廷自有賞賜,如何又來問我要錢?」
賈璉道:「去年田莊因大旱欠收,匪眾又搶去大半,統共只剩那一點子錢,還不夠應付過年的,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黃不接,那來的租子錢?這會子突然鬧出這件事來,竟沒個湊錢處,朝廷那點子賞銀,搭棚都不夠,早兩日就用完了,你好歹那裡騰挪些,先讓我打發了素幔帷幕、蠟燭元寶這筆。」鳳姐冷笑道:「這話說的蹊蹺,土菩薩過河,倒叫泥菩薩背著——你沒有,難道我有不成?這些年來出的多,進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論子侄奴才,都是兩手一伸只管要錢,二十兩的營生,不要足一百兩都不肯動動窩兒,如今竟成了例了,那裡還有剩餘?依我說,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宮裡原有份例銀子,守著多大碗,就吃多少飯也罷了,又要耍虛頭,圖排場,打腫臉充胖子,又是白綾衣裙,又是全素頭面,又是多少座紙亭子、紙車、紙房子,連欄杆、池子、花樹、草蟲兒也都要依模照樣兒用彩紙剪出來,足足的要再搭一座大觀園出來才罷了。十幾個巧匠忙了多少日子,也不過備著到時候一燒。那裡是燒紙,竟是燒錢!如今我還不知道向那裡弄錢來給眾人裁衣裳呢。好在剛忙過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幾件衣裳簪環的錢。還有個新聞呢,大概寶姑娘怕他弟媳婦沒有素頭面,悄悄兒叫人送了一對佛手簪、一對樓閣童子紋銀耳環來給邢姑娘。不知怎麼又給老太太聽見了,說:倒是他想的周到。便又開了私房箱子,撿出許多銀釵素簪散與眾人插戴,連我也賞了這根簪兒。」說罷從頭上拔下一支珍珠滿地麒麟送子鏤花簪來給賈璉看,又道,「可笑這個腳打後腦勺的節骨眼兒上,太太還要火上澆油,倒催著辦寶玉的婚事,說要奉遺旨成親,商量打多大床,多少只柜子,又是什麼織金衣裳,三牲六禮,都還指著天上往下掉金子呢。」
賈璉笑道:「我進來原為同你商借,倒聽你這一籮筐的牢騷,饒是不借,還有這許多廢話說。寶玉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準備的,怎麼倒問你要?且不理那個,趕緊打發了手上這筆是真。不如還是找鴛鴦商量,或者還有些辦法。」鳳姐忙阻道:「快別去討那個釘子碰。為他上次幫你弄了一箱子東西去當,不知怎麼給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後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話兒給鴛鴦聽。弄的他如今且遠著你,避嫌還避不過來呢。你看這些日子你同他說話,他何曾肯拿正眼兒睃過你,別說求他弄銀子,就是你拿著大捧白花花的銀子給他,只怕他都未必肯要。」賈璉焦燥起來,頓足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
鳳姐想了一想道:「這也不是個事兒,縱然今兒你還了幔子這筆,明兒銀爵盞、銀燈台那筆出來,還是不夠。」賈璉道:「誰說不是?只恨無法子可想。」鳳姐道:「法子倒有一個,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賈璉忙問何計,鳳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許多東西在這裡,鑰匙可是你收著?如今何不拿他出來換些銀子。反正那甄家已經是漏船沉了底,未必再有機會翻身的,那些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擱著也是白擱著,不如拿來且派些用場,救救急,滅了眼前火再說。」賈璉沉吟道:「這倒也不失為一個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製之物,尋常當鋪未必敢收。」鳳姐道:「你還惦記著有當有贖呢,我勸你不如肉包子打狗——只望他去,別望他回了。我跟你說,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興的,說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認識各省各府許多大戶,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個山高水遠的地方賣給那些深宅大院,一則解了燃眉之急;二則又隱秘,豈不兩便?」
賈璉笑道:「連我尚不知道他有這麼個女婿,你倒打聽的清楚。」鳳姐道:「放屁。你不清楚,難道我是耐煩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為了一樁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說來歷不明,要遞解還鄉,周瑞家的巴巴的來求我出面撕擄,我因此記下了。」賈璉道:「原來這樣。這事我怎麼一星兒也不知道?這也且不去說他。他既欠著你這個人情,少不得會應承下來。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此時卻往那裡去騰挪這筆銀子呢?」鳳姐道:「你若肯答應把甄家的東西賣的錢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兩對付了眼前。」賈璉咬牙道:「我把你個沒足饜的,勸你也能著些兒吧,『一鍬撅出個金娃娃,還非要尋娃他娘』,難道都能帶進棺材裡去?」鳳姐罵道:「放屁,難道我是故意有錢不給你的?這就是老太太拿出來給寶玉辦喜事的錢,也只先給了這一筆,叫做衣裳。太太倒會做人情,又說什麼反正要做起來,琴姑娘、雲姑娘的婚期也眼看著就到的,不如把禮也一併提前備下。恨不的把一個錢掰成兩瓣花。這錢我明日就要付給綢緞莊的。如今給了你,明兒還不知去那裡挪湊呢?」
賈璉卻又踟躕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這件事只怕瞞不住太太。」鳳姐道:「太太是個膽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擔,這事被他知道,反而束手束腳,寧可瞞著他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應便罷,既摻和到這件事裡頭,自己也有不是,未必有膽子往外說去。」
正自商議,有人來報「馮紫英、陳也俊兩位公子來了」,賈璉忙出去迎接。這邊鳳姐便命人叫進周瑞家的來,與他細細說了。又命他說與女婿冷子興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後來聽鳳姐說自己並不出面,所有交接都是他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許多好處,便利慾薰心,大包大攬下來。鳳姐又道:「太太膽小,且這些日子正為了紅白兩件大事著忙,這件事卻不可以讓太太知道。」
說著,王夫人又打發了彩雲來找鳳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身道:「既是奶奶吩咐了,我回家說給他老子,必教拿棒子打的他知道。」彩雲笑道:「周嫂子同誰生氣,舞刀弄棒的?」周瑞家的故意嘆道:「還有誰,就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上次奶奶教訓了他,好了兩天,沒幾日又惹出禍來。」彩雲一笑,並不再問。
三人遂一同出來,周瑞家的自回家去,鳳姐便隨彩雲進角門往王夫人處來。只見邢夫人、尤氏、李紈也都在此,卻是為商量兩府迎靈事。鳳姐便先回道:「剛才二爺回去說,幔子、旌幡都已齊備,只是衣裳還差著老太太、太太們的幾件,因是訂製,要遲一兩天。」王夫人點點頭,嘆道:「我何曾辦過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齋念佛一輩子,竟沒積下德行,落的個白髮人送黑髮人,一兒一女都走在我前頭,珠兒是這樣,大姑娘也是這樣……」說著又哭起來。
李紈聽見提起賈珠,那裡禁的住,也拿絹子堵著嘴嗚咽起來。便連尤氏也覺傷心,勉強勸道:「娘娘是享盡了福才去的,原不同於我們平民凡人。這是他的壽數如此,不可強爭,嬸娘不要太傷心了才是。」王夫人哭道:「只可惜了那沒現世的孩兒,連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就跟他娘一同去了。宮裡太監說,娘娘原在京時已然有了身孕,竟未查出。想那宮裡太醫按月診脈,如何竟能疏忽了?莫非有人害他。」鳳姐心裡一驚,忙勸道:「太太想到那裡去了?娘娘一向身子健壯,況且又是剛剛有孕,想是並未來的及召太醫診脈,又或是太醫錯診一半次也是有的;娘娘原是皇上心愛之人,那裡會有人敢加害呢?」邢夫人冷笑道:「這也說不準。那戲裡常有的,宮中嬪妃眾多,都是你害我,我害你,自己沒孩子,便巴不的人人都生不了孩兒,眼見娘娘有了龍種,還不想方兒害死他呢?都以為宮裡嚴謹,豈不知越是大的地方兒越藏污納垢呢,不然,那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從那兒來的?」
鳳姐原本心中有鬼,聽不的這些話,又不好駁回,只得道:「便如兩位太太說的,或者娘娘正是因為有這些個擔心,才故意瞞住消息,不讓太醫知道。太太想,伴駕春圍,這是多大的恩寵,後宮佳麗三千,貴妃、昭儀一大堆,皇上誰都看不上,偏就點了咱們娘娘伴駕,這是別的妃子想爭還爭不到的榮耀呢,娘娘如果不去,想必就另有別的妃子頂缺兒,未免奪寵,說不定伴在皇上身邊的兩個月里會吹些什麼閒風碎語。所以娘娘才不肯以實相告,想法瞞住了眾人,勉力遠行;又或者娘娘怕皇上離了宮,那些妃子更有機會加害自己,所以寧可以身犯險,隨駕躲出宮去。就是月信來遲,自然也只推在路途遙遠陰陽不調上,不肯教太醫診脈的,倒未必是有人故意加害。這原是娘娘的一片苦心,只可恨天不從人願,倒辜負了娘娘的一生聰明。」說著,也拿絹子拭淚掩飾。
邢、王二人聽了,都覺有理,點頭道:「你說的也是人之常情,大概總不出你說的這兩種緣故。宮廷里的事,原本難猜。」遂不復提起。鳳姐反心神不寧,獨自思忖了半日。
是晚,賈璉親自找著冷子興,將一箱器物交與,再三叮囑不可在京中出手。冷子興正有一宗生意要往南邊去,便大包大攬答應下來,只說:「二爺放心,若不能辦理的明白,再不回來見二爺的。」
誰知他二人交頭接耳,早被周瑞的兒子祿兒看在眼裡,這祿兒平日不學無術,只以鬥雞摸狗、賭錢吃酒為意,因輸了錢,沒有銀子吃酒,又不敢跟老子娘說,便來姐姐、姐夫家借貸,正看見賈璉與冷子興說話,又見賈璉的小廝興兒、旺兒兩個搬挪箱子,不禁思忖:早聽說璉二奶奶瞞著上頭私放利銀,賺的黑心錢,又說二爺偷了老太太的東西去當。如今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必定不是什麼見的光的好東西,我便偷了,料他們也不敢嚷出來。
想的定了,遂趁人不備,覷空兒踅進房中,撬開箱子,也不敢細挑選,只隨便拿了幾件趁手之物,人不知鬼不覺溜出。待出來燈下細看,見是一隻鑲金嵌玉的羊脂瓷瓶兒,一個鏤花雕紋三足鼎,一隻玲瓏剔透玉如意,都珠光寶氣,料想價值不菲,不禁心中大悅。又見那瓶兒紋理細膩,繪著五彩人物,衣袂分明,鬚髮畢現,十分精緻可人,便不捨得出手。次日天明,先藏起瓶兒,只將玉如意和銅鼎拿到當鋪去,順順噹噹押了五十兩銀子,心中得意非凡,那裡知道早已闖下彌天大禍來。這且不論。
如今只說趙姨娘聽見賈母分首飾,便又急起來,因踮著腳兒來探春處借簪子。探春正在窗前臨字,聞言詫道:「你並不少這些,如何倒問我借?」趙姨娘便抱怨道:「我雖有幾根鎏金的,無奈這種日子不合戴。若論銀的,統共那一隻雙股素簪兒,還是那年你舅舅死時現打的,偏前兒又斷了一股兒。我記的歷年府里辦白事,你頭上分明不少戴的,如今老太太又賞了你,一個頭那裡插的下這許多。你平時又不愛戴這些簪呀釵的,不如借我戴兩天,過後還你就是。」探春聽見「舅舅」兩字便打心裡怒起來,冷笑道:「姨娘別說還,就借了不還也使的,誰不知姨娘親戚多,我今兒借了你,明兒你又不知借了誰,只怕就算姨娘想給我,那借的人倒不肯還給姨娘呢。要不然,姨娘前年跟我的丫頭翠墨借的素裙子,還有環兒瞅我不在家借去的一幅字畫,兩盒子胭脂,怎麼一直不見還呢?別的且不論,那胭脂原是我去年生日時大姐姐宮裡賞的,尋常便拿銀子也沒處買去,環兒一聲不響拿了去,也不知給了什麼上不的台面的爛貓臭狗,傳出去,不只我沒臉,便連宮裡的臉面也丟了。倒說的好聽:借!誰還指望著還呢。」
趙姨娘聽了,惱羞成怒,道:「不過走來同你借根銀簪,又不是什麼金的翠的,能值幾何,就被你兜頭兜臉翻出這許多舊帳來,只管拿話堵我。左一句『姨娘』長,右一句『姨娘』短的,生怕喊一句娘就折墮了你大小姐的身價兒。我倒不怕明白告訴你,那孝裙子借去,也是為了吊你舅舅的喪,你又不肯去磕頭盡孝,你的裙子替你盡了禮,你還該謝我才是,倒問著我。就是那字畫、胭脂,也是你親兄弟拿了去,你做姐姐的難道不該照應點親兄弟,倒把錢攢下來添活那些錢多的壓沉箱底的外人,都不記的誰才是跟你一個肚子裡掉下來的。姑娘也別太勢利了些。『得勝的貓兒歡勝虎』,我知道姑娘瞧不上我,那又如何?你能耐,難道能耐的重託生一次,生在太太肚子裡不成?」
探春那裡禁的住這些話,直哭的聲哽喉咽,恨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姨娘生的,不用姨娘這麼三天兩頭的提著,變著方兒作踐我,自己作踐了不算,生怕別人不跟著作踐,所以每每的要鬧些事故來好教我沒臉。姨娘自己被人瞧不起,就見不的我活的有點人樣子,拿著下三濫的奴才逼我認舅舅,又每每造謠生事,說我拿錢添活外人。別說沒有,就是有,也是我自己的份例,給那我添活的著的人,只要我願意,就算把錢撂在水裡,拋到街上,姨娘管的著麼?」待書、翠墨看見,忙上來解勸,又嗔著趙姨娘道:「姨奶奶是怎麼了,既然口口聲聲提著姑娘是姨奶奶生的,倒不知疼愛,次次來必惹的姑娘傷心。」探春罵道:「你們也胡說了,我憑什麼要他疼?難道老爺、太太疼我還不夠的?我倒肯知足,並不指望誰疼愛。只望他少來兩遭兒就是我的造化了。」
趙姨娘見探春哭了,也怕鬧大了自己吃虧,不敢再嚷,卻只嘟噥著不肯去,道:「這府里難道還缺少疼他的人?我就把心剖出來給他,只怕他還嫌腥呢。只當自己是金枝玉葉,把生身母親嫌的腳底下泥也不如,我實告訴你罷,這些日子官媒沒少往府里跑,倒也羨慕姑娘的美貌學識,巴不的娶回家去,只可惜,不是門第寒酸,就是身家貧薄,就難得有個把王孫公侯之家,又是討姑娘去填房的。為的是什麼?我倒也不必說明,姑娘既然天天念著正呀庶呀的,只管自己想去。」
一習話,更說的探春面紅耳赤,掩面而哭,枉然伶牙俐齒,又豈是悍婦對手。待書見姑娘哭的可憐,又知道趙姨娘得不著好處再不肯走的,只得從自己頭上拔下根白菜蟈蟈的銀押發來遞與他說:「姨娘若不嫌棄,就把這押發且拿去戴吧,好過在這裡惹姑娘生氣。」探春道:「你又充什麼潘通、石崇,有那些金銀散發?便有,倒不如施濟窮人去。」趙姨娘道:「正是呢,這府里,我們不是窮人,誰還是窮人?丫環的插戴也比我們體面。」說著摔帘子去了。翠墨嘆道:「真真是『賊不走空』,饒是得了東西,還要撂這許多閒話。」待書忙把他衣襟一拉,不叫說話。探春這裡氣的哭了半日,只說「什麼時候徹底離了這府里才算好呢」,晚飯也沒吃便睡下了,不提。
且說瀟湘館諸人起先聽的元妃身歿,都道:「這回可沒有什麼金玉賜婚的了吧。自古以來都只說『金童玉女』,誰聽過『金女玉童』的呢?」後來又聞說王夫人決意奉旨成婚,要趕在熱孝里辦了白事辦紅事,連日子都擇定下來,就在陪靈回來當月里。不禁都瞠目結舌,嘆道:「口諭成了遺旨,是更難收回了。」
黛玉早自賈母提親日起,已知萬無生理,如今聞說金玉佳期已定,更是萬念俱灰,一塵不起,惟有心頭一點留戀固執不破,雖是神色淡然,若無其事,臉上卻一天天瘦下去,水粒俱絕,身如燕輕,只日進梨汁一盞續命,雖精心烹調,何嘗有粥飯之思,縱濃薰繡被,終不能安枕片刻。大夫每日一次診脈開藥,賈母一日三次的遣人來看顧,有時親眼看著進湯進藥,無奈剛吃下去,略一轉眼便又吐了。賈母看了,又是憂心又是煩惱,無法可想,也惟有叮囑紫鵑等小心伏侍而已。
紫鵑到了此時,明知便說盡千言萬語亦不能略解黛玉之憂,每日裡夕卜燈花,晨占鵲語,當庭拜月,臨鼎焚香,無人處便暗暗垂淚祝禱,只盼還有回天之機。看著園裡人忙進忙出,商量著怎麼裝飾新房,怎麼打床造櫃,又是怎麼訂製衣裳頭面,只恨不能堵住雙耳,不聞不見。這日回過賈母話回來,又見黛玉依在床頭抱膝沉思,面上木無表情,腮邊淚痕不干,眼裡卻是空空的,不禁嘆道:「姑娘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黛玉聞聲回頭,慘然笑道:「誰哭了?這兩天我只覺眼睛發澀,這淚大概是終於流到盡頭了。」紫鵑心裡難受,強笑勸道:「姑娘又說笑了,淚是人體之水,那有流盡的時候?」
黛玉聽的一個「水」字,又覺刺心,猛回頭「哇」的一聲,將早晨吃的燕窩盡皆吐出。紫鵑忙過來揉撫胸口,便忍不住哭起來。黛玉喘吁吁笑道:「傻丫頭,我不哭,你倒哭了。那裡就死了呢?」紫鵑更聽不的這話,越發掩著臉大哭起來。雪雁、春纖等聽見哭聲,只當發生了什麼大事,及進來,才知黛玉又吐了,都嘆道:「姑娘不吃東西這個毛病,可怎麼樣才好呢?醫生便有回天妙手,仙丹靈藥,也得姑娘肯吃才行。」捶了一回,收拾了出去,也都坐在石磯上納悶。
恰寶玉從外面進來,看見他兩個,忙拉了雪雁的手走到竹下悄悄問道:「妹妹這兩日怎樣?我每每問他,只說好些,竟連我也生疏起來。我又不好駁他的。」說著眼圈兒紅起來。雪雁由不的哭道:「那裡『好些』?你只看他臉上瘦的那樣就知道了,剛剛還吐了呢。」寶玉聽見,忙掀帘子進去,果見紫鵑在與黛玉揉胸口,忙湊近問:「妹妹覺的怎樣?」黛玉微微嘆道:「好多了。」一語未了,又喘起來。寶玉坐在椅上,見他玉容慘澹,形銷骨立,心裡只如萬千勾戟抓撓一般,疼的有口難言,半晌方道:「妹妹放心,憑別人說什麼,都別往心裡去,也別理會。待我迎了大姐姐的靈回來,自有決斷的。」
黛玉嘆道:「你也不用多說,這些日子,我思前想後,也想清了許多事。我這病橫豎是好不了的了,你只和寶姐姐兩個好好的過吧。」寶玉大驚失色道:「妹妹說什麼話?我的心妹妹是知道的,如何又來慪我?」黛玉眼中流出淚來,搖搖頭不教寶玉說話,又喘了半晌方繼續道:「我已經想明白了,娘娘歿了,大禍眼看就要臨頭,這偌大一家子幾百口人,指望可都在你身上呢。你負了他們,天也不恕你。我是不能盡力的了,可你是這家裡的人,你不管,誰來管呢?」
寶玉心痛如絞,哭道:「妹妹這麼說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當官做宰,就算家敗了又怎麼樣,只要我們在一塊兒,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麼了。」黛玉收了淚,搖頭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還有呢,那時可又怎麼樣呢?烏鴉尚知反哺,我來這府里十年,並不能報恩,再叫你為我惹禍生非,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淨了。我也背不起這罵名,你要真心體諒我,就聽我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寶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說到這裡,又咳起來,眼睛看著寶玉,無限憐惜,卻再沒有一滴淚。寶玉哭的肝腸寸斷,黛玉的話只是一句聽不進去,緊緊攥了他手哭道:「好妹妹,我決不負你!」
黛玉見他這樣,更覺不忍,暗想我同他自小相知,如今我撒手去了,叫他情何以堪?心中並無自己,只是一意為寶玉傷感,愣愣望了他半晌,方嘆道:「我在這世上,並無一個親兄弟,親姐妹,所知己者,不過你和寶姐姐兩個。從前我在窗外頭看見你穿著貼身衣裳睡在床上,他坐在旁邊替你繡肚兜,一邊擺著蠅帚子,我心裡還不自在。這幾日不知怎的,閉上眼睛,便每每想起這個形狀兒來,想來今後你們兩個在一處,這情形自是家常見的,我想著,倒覺的安心。如今我要去了,不指望別的,能看見你兩個好好在一起,我的魂靈兒在天上看見,也是歡喜的。」說罷,手慢慢鬆開,竟轉身睡去,不復再言。
寶玉那裡聽的進這些話,只疼的肝膽俱裂,恨不的將心剜出來千刀萬剮,整個人靈魂出竅般,木呆呆的眼神也散了,臉色也青了,眼淚流下來,也不知道擦拭。紫鵑雪雁見了,都惟恐他犯了呆症,忙將他一陣亂搖亂叫,半晌,寶玉方「呀」一聲哭出來,因見黛玉力倦神微,只怕吵著他,因將手拳起堵著嘴,哭的喉梗聲嘶。紫鵑等見了,更覺傷心,忙將他拉出來,扶他在竹下藤椅上坐著,嘆道:「二爺好歹保重身子,若是不肯自己珍重,豈不辜負了姑娘的一片心呢?」
正勸著,襲人與秋紋已經聞訊來了,紫鵑惦記著黛玉,抽身回屋。襲人見寶玉面無人色,忙攙了回房。寶玉卻不用人扶,一路飛跑回怡紅院,撲在榻上,這方放開聲音,盡興大哭起來,叫道:「這回活不得了。林妹妹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他受這般荼毒?想是我家運道盡了,後頭更有許多腌臢不堪的事情不忍心叫他看見,所以早早的要收他回去。」襲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推他說:「聽聽你這滿嘴裡說的什麼?那有紅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運道差的。老爺聽見,問你還有命在麼?」又道,「這些日子府里為著娘娘的事忙的不可開交的,太太還要在百忙裡抽出工夫來,亂著裁尺頭做衣裳訂床打櫃,為的是誰?你倒事不關己的,只做撒手大爺一般,還有這許多抱怨,太太聽見,豈不寒心?」寶玉哭道:「我才不要結那勞什子親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什麼金玉良姻?又是什么娘娘遺旨?活人的事,憑什麼倒要一個死人做主?」襲人聽他說的大膽,唬的忙上前捂住他嘴道:「我的小祖宗,這話也是混說得的?」看他這樣,深覺憂心。
且說到了靈柩進京這日,賈母親自率了邢、王二夫人及尤氏、鳳姐、李紈、探春、惜春等嫡親女眷,賈赦、賈政率領敕、效、敦、珍、璉、玉、環、琮、珩、珖、琛、璜、瓊、瓔、璘、蓉、薔、菖、菱、芸、芹、蓁、萍、藻、蘅、芬、芳、芝、藍、荇、芷、范、蘭等一干男丁,無論有職無職,俱披縞著素,苴棒菅履,或坐車,或乘轎,或騎馬,或疾行,都往東出城十里外高丘上站定,銘旌蔽日,帷幄如雲,恰如銀山匝地,雪浪翻伏,更有僧尼高宣佛號,各王府親宅也都設了路祭齋壇,也有送和尚道士念經超度的,也有送整台素轎車馬金銀山的,也有送吹打班子的,遠薄一點的也都依例送了許多豬羊香燭並扎了百花亭男女童來,直將東郊十里亭鋪成一片雪山銀海。接著,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也帶著一眾侍衛內相著素車打鑼張傘而來,與賈政等廝見了,連道「節哀、珍重」。
一時羽林軍護著梓宮隊伍來到,執事太監高宣一聲「停棺」,頓時鳴鑼檀板齊響,佛號哭聲大作,賈母、王夫人等扶著棺材幾次哭的昏死過去,賈赦、賈政一邊哭泣,一邊跪請老太太節哀,鳳姐命人抬了陳年鐵梨木扶手靠背椅子來請賈母坐下。抱琴裝裹的絹人兒一般,過來給賈母跪著磕頭,賈母見了抱琴,便如見了元春一般,一把抱在懷裡,復又放聲大哭起來。
執事太監高喊一聲「宣旨」,頓時四下里偃旗停樂,賈府眾人忙都過來列隊跪倒,數百人群,只聞呼吸之音,不聞抽泣之聲,靜的月夜風輕一般。戴權遂高聲宣旨,備述元妃生前身後事,椒房失鸞之痛,今上哀悼之情,因潢海往京城路途遙遠,又為解木造棺諸事,已經耽擱近旬,頭七已過,二七將即,況且天氣炎熱,屍身不敢久停,宮中監天正又早擇定入殮日期,不得有誤,因此特命梓宮不必進城,逕往孝慈先陵歸葬可也。
賈母等聽了,俱是一愣,無奈只得山呼萬歲,磕頭謝恩,一時只見素浪翻滾,雪山起伏。戴權親自扶起賈母來,再三勸慰,又說先陵早已派人通報告訴,一應事宜都是預備妥當的。賈母只得再謝皇恩,臨時命人回家去打點行囊,又將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叫至跟前來叮囑一番,眼看著太陽下山,不便久留,方又撫棺痛哭一回,就此別過。
於是前頭執事太監執牌引路, 先是九命喪儀牌一對,誄言五座,肅靜牌、迴避牌等兩列,接著吹手四名,清道旗一對,門旗一對,御棍、腰鑼、傘瓶、令箭、令旗等一隊隊過去,又有賈珍、賈璉、寶玉等孝主騎馬開道,引馬、對馬共計十六匹,後頭六十四個槓夫輪番抬著梓宮靈轎隨行,再後面是僧尼隊伍一路誦經響板,皇帝聖旨、誥命、王侯等座轎亭十數座,每座八人抬轎,明器和下帳香亭等五亭,每亭四人,再後面才是親眷所贈絹亭、金銀幡、引魂轎、寶蓋華傘、食案罌缶、香鼎提爐、角燈宮燈,前呼後擁,又有魂帛、執幕、執披、高照等數十人,扯白布穿白服男女執事者七十四人,吹手三班十二人,最後面才是孝婦諸眷,以及留靈路儀執白條紙花、散紙錢的數十人,一路鳴鑼開道,響號喧闐而行,逕往先陵破土下葬,守制哭靈,須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京。
賈母年邁不禁,且又是長輩,便不親往,鳳姐因病情沉重,巧姐兒又年幼,且府中事務也著實離不了他,探春、惜春又都因造冊待詔,黛玉、湘雲等是親戚,也都隨賈母留京不去。鳳姐扶著賈母,探春、惜春等跪著,眼睜睜看送殯隊伍浩浩蕩蕩逕自往東去了,足有一盞茶時候方過完。賈母猶自引頸遙望,直看的人影兒不見,方打起轎子回府。府中又另設祭儀,每日請僧尼道姑念經超度。不在話下。
且說薛姨媽因是親戚,不必隨靈守制,賈母因怕悶,便請他仍搬進來住在瀟湘館,薛姨媽因要打點薛蝌與寶琴兩樁婚事,推辭不肯,只答應每日過來一處說話;賈母無奈,便又請了李嬸娘來園中略住幾日,李嬸娘為著李紈與賈蘭不在園中,避嫌不願前往,賈母命人再三請了來。寶琴和湘雲兩個,便仍陪賈母住,日夕承奉起坐,小心伏侍,每每賈母傷心垂淚,必想方設法,設辭安慰。鳳姐因諸事繁雜,精神恍惚,反不及他兩個周到。
寶釵又尋空約了湘雲來家,悄聲向他說道:「你的大好日子就在眼前。料想你叔叔嬸子未必肯替你準備周全,倘若嫁過去,也是這樣單衫零釵的,豈不落人褒貶?雖說我們詩禮人家不講究這些虛名,總也得面兒上過的去才好。因前些日子替琴兒準備嫁妝,我便私下做主也替你備了幾件。你若多心,我就不好拿出來了。」
湘雲聽了,眼圈泛紅,低頭愧道:「姐姐一心待我,感激還來不及,那有什麼多心?只是姐姐的日子也近了,難道不替自己留著些?」寶釵眼圈兒便也紅起來,連頸帶腮一併泛起桃花,半晌說道:「這宗親事其實不妥,只是娘娘有命,那裡容我說的一句半句?如今也不好進園去,許久不見顰丫頭,也不知他怎樣了?」湘雲嘆道:「不是我說句咒他的話,只怕不好呢。太太還說過幾日辦了你同寶玉的事,就要再托人同北府里說,還叫來下催妝禮呢,那裡是催妝,依我說分明是催命呢。」說著滾下淚來。寶釵亦低頭不語。
湘雲又坐一坐,告辭欲去,寶釵送出門來,這方拉著手兒叮囑道:「你好歹多替我去勸勸林妹妹,同他說,並不是我不念姐妹的情份,但有一點法兒可想,我寧可他做我,好過這樣吞心的。」湘雲勸道:「這是你多慮了,他雖多心,也斷不會這樣想。這原是各人的命,那裡怪的了你呢?」說著又灑了幾點淚,方進園來。
卻說黛玉送靈回來後,許是勞動著了,反肯略進些飲食,倒比前些時候覺的舒展些似的。紫鵑、雪雁等都大喜過望,只說:「阿彌陀佛,寧可好了吧。」這日晚間,黛玉吃過藥,又見紫鵑端上玫瑰花熬的粥來,倒也顏色鮮美,便嘗了幾勺,幸喜不曾嘔吐。因取茶來漱了口,問道:「寶玉走了多久了?」紫鵑答道:「剛走了三天。」黛玉點頭嘆道:「那是還有四十多天,只怕見不到了。」紫鵑聽了難過,忙勸道:「姑娘剛剛身上好些,怎麼又說這樣喪氣話?」黛玉點頭不語,憑窗出了一回神,自覺身上清爽些,便欲去給賈母請安,亦是寬解之意。紫鵑看他雙頰潮紅,似比前精神些,想著走動一下也好,免的老太太惦記,一天幾次的派人來問,遂扶出園來。
果然賈母見了他,臉上有些喜色,道:「你又起來做什麼?這早晚涼,小心風吹著,回頭又吐了。」鳳姐、湘雲等也都在賈母處定省,見了黛玉,都拉著手問長問短。黛玉道:「這兩日倒比前好些,昨日並不曾吐。」賈母更覺放心,說了幾句話,仍催紫鵑送他回去,叮囑:「剛好些,千萬別勞動著。」鳳姐笑道:「可看出個親疏遠近來了,妹妹病了,老祖宗一日三次的叫人探問,略走幾步路就怕妹妹累著。我現也病著,老祖宗非但不心疼,每日裡還嫌我懶,乾的活少,恨不的叫我扛了笤帚掃院子去。」說的賈母笑了。
這裡黛玉進了園子,方走到沁芳閘邊,忽然一陣風,吹的滿樹落英繽紛,便如識人性的一般,飛飛揚揚撲了黛玉一頭一身。黛玉不禁站住了長嘆一聲,心道久病不起,竟將春光也辜負了,可憐這些花兒早已凋萎,只為自己不來收葬,寧肯枯死枝頭亦不隨風飛落。因嘆了一聲,回頭道:「紫鵑,你回去將我的花鋤錦囊取來。」紫鵑勸道:「姑娘剛好些,又操勞了,況且天色已晚,不如等明兒好了再來收拾吧。」黛玉喟然長嘆道:「那裡還有好的日子呢?」揮揮手只命紫鵑快去。紫鵑無奈,只得回身去了。
黛玉遂慢慢行來花冢之旁,猛可里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時,與寶玉同讀《會真記》的往事,一時許多句子撲上心頭,思及「玉宇無塵,銀河浣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羅袂生寒,芳心自警」諸句,正應著眼前景物,一點不差,又想及「去住無因,後退無門」,「玉堂人物難親近」等句,不禁心慟神馳,柔腸百轉,顧不的風清月冷,樹蔭露寒,身上一軟,就便兒坐在花下石凳上。卻又忽然省的,此處便是自己瘞花埋香,哭作《葬花吟》,後與寶玉互剖心事之地,耳邊驀的清清楚楚響起一聲「妹妹,你放心」,聽著就像是寶玉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一樣,更覺萬箭攢心,喉頭一甜,猛的一口血噴出,手扶著花樹,便軟綿綿倒下來。
紫鵑取了花鋤回來,卻不見黛玉,正欲尋時,迎面見著玉釧手裡托著一瓶子玫瑰露進來,因拉住問道:「可見著我們姑娘沒有?」玉釧道:「我正奉了老太太的命,去給你們姑娘送這個呢。老太太聽說林姑娘肯吃東西,喜的什麼似的,立逼著二奶奶找出這個來,叫給林姑娘換口味。」左右看看無人,便又拉著紫鵑的手道:「我因信你,才問你這話,有沒有,你只別往外嚷去。」紫鵑聽他說的蹊蹺,心中驚疑,忙問:「何話?」玉釧道:「我聽人家說,林姑娘和寶玉商量著要私奔,只等寶玉守靈回來,就跟老太太告假,說林姑娘要回鄉掃墓,叫寶玉跟著,兩個瞞天過海,遠走高飛去,可有這話的沒有?」紫鵑叫一聲苦,頓足罵道:「這是那個爛了舌頭的嚼蛆,可不屈死我們姑娘?」玉釧道:「我也不信林姑娘會說這樣的話。可太太竟有些當真呢。從前我姐姐還不是一句頑話,就枉丟了性命?要說寶玉,真就是個害人精,遠的不說,那晴雯、芳官、四兒是伏侍過他的,自然容易招惹是非,小紅卻是已經跟二奶奶去了的,誰知就為著同他說了兩句話,便惹了多大不是……」
話猶未了,卻聽石後頭有人笑道:「這不是林姑娘麼,怎麼睡在這裡?你身子又弱,倒和史大姑娘學。」卻是老太太房裡的丫頭傻大姐的聲音。紫鵑、玉釧俱吃了一驚,忙往石山後尋去,果然見黛玉倒在花樹之下,雙目緊閉,面如銀箔,臉上身上覆了半扇落花,靜無聲息。即伸手向鼻下輕探,只覺氣若遊絲,似有還無,不禁都唬的連聲呼喚。忙叫了人來將黛玉抬去瀟湘館,又命雪雁飛報與賈母知道。正是:
船到江心槳已斷,那堪風雨不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