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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痴寶玉情闖北靜府 惠元妃夢斷鐵網山

2024-10-06 00:39:52 作者: 西嶺雪

  且說襲人見寶玉一早忙忙的出去,半晌回來,卻是眼痴神散,滿臉哀傷不豫之色,大吃一驚,忙問緣故。跟的人少不得告訴了他,王夫人如何翻查皇曆說要替二爺和寶姑娘成親,賈母如何說林姑娘已經許了北靜王,太太又如何吩咐明日合院遷出,只許貼身丫環跟出,其餘的遣散別院使喚。

  襲人聽了,暗叫一聲「苦也」,明知這幾件都是寶玉生平所恨之事,更何況還要發嫁黛玉,無異於剖肝切腹,摘了心尖子,這時候心裡正不知怎麼百般煎熬呢,只得打疊柔腸,軟語安慰:「林姑娘一生聰明,所以才被王爺看中,這原是天大的喜事,別人想也想不來、爭也爭不到的。我知道二爺的心事,為的是跟林姑娘從小一處長大,一旦分開,自然是不捨得的。只是兄弟姐妹情份再好,也有個男婚女嫁,終不能守在一起過一輩子。況且娘娘已經替二爺指了寶姑娘,這是千真萬確的事,連日子都已擇定,再難更改的,連老太太、太太、老爺這些人也通不能說個不字,難道憑二爺一句不願意,就能攛掇得老爺、太太抗旨不成?要我們說,林姑娘雖好,終不如寶姑娘的為人和氣,處事大方,不論上下尊卑,同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卻又不是沒上沒下身份不尊重的,言語行事都拿著分寸,真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畫裡描下來的美人兒,又和二爺知根知底,素日相處,總是廝抬廝敬,從沒紅過臉兒,將來過門來做了奶奶,自然更加和睦了。那像林姑娘,三日好兩日吵的,咱們跟著白耽了多少小心?況且寶姑娘又是太太的親外甥女兒,太太素來倚重他,有他主家持事,省了太太多少煩心,便是我們底下的人,從此有了倚靠管束,也都是願意的。這是雙喜臨門的好事,二爺如何倒不高興?」

  寶玉道:「什麼好事?能容我和妹妹一道去死,好過如今這樣多少呢。」說著捶床大哭。襲人明知寶玉心性,強勸無用,因另使一計,委委屈屈抽抽咽咽的哭訴道:「方才二奶奶打發人來傳太太的話,說教明天就搬出去,又說不必都跟著,只留下那伶俐可靠的幾個隨身伏侍,其餘的或散或放或賣,都要打發出去呢。為我病了這些天,太太正嫌棄,打緊的心裡不自在,這回說搬,只怕不要我再跟著你,要攆我出去。我既得了這治不好的病,想來也活不幾天,便攆出去也無怨,就只怕我走了,沒有人侍候的你周全。好在你已訂了親,二奶奶眼看就要過門的,我便走也沒什麼放不下的,就只有一句話囑咐你:成了親,就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從前那般胡鬧。只要你記著我的這句話,就不枉我盡心伏侍一場了。」說著,不由的傷心起來,捂著臉哭的花枝亂顫。

  寶玉見那花襲人一張素臉,半舊衣裳,烏雲亂挽,鴉釵斜垂,哭的帶雨梨花一般,不禁觸動往日之情,頓生憐惜,然想到黛玉受聘,伊人將歸韓咤利,心下頓轉淒傷,那裡還有餘情管到這些,只得勉強說道:「太太天天催著往出搬,這院兒里眼看就要空了,那些海棠、芭蕉沒人疼惜看顧,想來不久也都要枯萎,便是明月、清風,來在這空蕩蕩沒情趣的院子裡,也是不願意停留的。不僅是你,想來過不得幾天,所有的人都要散去,便連我也不知身在那裡,又如何顧的到你們?」

  襲人聽他這樣說話,大不似平常溫存親密,心裡一驚,連哭也忘了,反怔忡起來。他原知寶玉之性不可強勸,痴情之人惟須以柔情動之,所以故意說自己要走,將些傷心話兒來打動他,實指望他反過來安慰自己,或許就好了。倒不料反招出這番「都要散去」的理論,言語間竟毫無留戀之意,依此看來,那往日相待的情份豈不全是虛影兒?心下頓時灰了半截,反而不得主意。

  

  卻說賈母打發寶玉去了,一時神倦思睡,午飯也未大吃,只就著鹽醋拌的野苣蕒菜,喝了半碗薄荷梗米粥便躺下歇了。一覺醒來,只覺胸悶胃脹,遂傳了大夫來診脈,一邊又打發人去看寶玉怎樣了。卻見襲人滿面病容,慌慌張張的跑來報說寶玉方才出門去北府了。賈母吃了一驚,罵道:「這樣大事,如何不攔著?」襲人跪著哭道:「何嘗不攔著,無奈二爺瘋了一樣,拳打腳踢,只是要走,力氣竟大的怕人,因此攔不住。」賈母嘆道:「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一時賈政、王夫人忙忙的走來,也都心驚肉跳,王夫人先就「哎喲」一聲哭道:「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三番兩次,一時摔玉,一時妝瘋,我懸了多少年的心,如今索性鬧上王府里去了。說出去,總是我教子不嚴,縱的他無法無天,竟把禮義廉恥、尊卑上下也都忘了,闖出這般丑禍來。」賈母聽了,愈覺煩惱,又聽賈政頓足罵「不知死活的孽障,悔當初不曾拿繩子勒死,偏生你們又攔著,到底做出禍事來了」等語,便指著斥道:「我知道你們多嫌著我平時嬌慣寶玉,縱的他無法無天,只恨不的我一時半刻便離了你的眼才好。只是寶玉這會子在龍潭虎穴里,不打緊的想法子去救,只管說這些沒要緊的狠話,難道必定要看著他死了,你才稱心?」賈政、王夫人方不言語了。

  鳳姐一邊安慰,一邊忙打發小子去探問,過一會回來說,在北府里吃酒坐席呢,王爺款待的好不親熱。賈母等這才略略放心。又伸著脖子一直等到日暮時分,仍不見回來,便又打發賈璉帶了人去接。

  直等到入夜時分,方見賈璉仍是獨自回來,說王爺因近日外邦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里盤桓,見到賈府公子好個人材,都覺仰慕,力勸王爺留下寶玉多住幾日,彼此談講學問,演習弓箭云云,反要家裡收拾些替換衣裳送過去。賈母流淚道:「不知寶玉前去說了些什麼驚天動地的傻話,教他們使出這招玉石俱焚的計策來,料想我們若不送那個玉兒去,這個玉兒只怕換不回來了。」遂放聲大哭起來。賈政、王夫人、鳳姐等也都驚慌,又連夜打點寶玉所用之物托人送去。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賈母又叫了王夫人、鳳姐來房中商議,又叫請賈政、賈璉來,又命鳳姐:「都這時候了,也別只管避諱,且顧不上那些。」鳳姐只得答應了,羞羞答答行了個禮站在賈母身後。反是賈政因熙鳳是王夫人內侄女兒,又是自己侄兒媳婦,故一直側身而立,向母親稟道:「我昨日聽雨村說,北靜王爺對外甥女兒竟是志在必得,幾次托馮紫英打聽出身來歷,又專程備車接了雨村去,許他做成這宗親事,必定厚謝。雨村前些時因官運不濟,被參了一本,正四處謀求門路,如今既得了這個契機,如何不盡力?他為著從前與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瞞我,將前因後果表明,論起來,還是寶玉造的孽,他與園中姐妹結社,竟將閨閣文字寫在扇面上四處招搖,所以流傳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從前就說他是個惹事的禍胎,果然不錯,如今到底捅下天來了。」賈母不樂道:「這裡緊著在商議搭救他性命,你且只顧說這些堵人心的話。要管兒子,等他回來,有多少管不的?這會子只在我耳根前兒數落他,難道由得他陷在北府里,一輩子不回來的倒好?」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便也哭了。

  賈政見母親動怒,不敢再說;王夫人只顧低頭痛哭,一言半語也無;賈璉見長輩在前,亦不敢說話;鳳姐料著自己不出面,勢必無人開口,只得走至賈母身前勸道:「我知道老祖宗舍不的林妹妹,只是第一件,外孫女兒雖親,親不過親孫子;何況那北靜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不辱沒妹妹門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計問明了妹妹的出身來歷,又特地請來妹妹的受業恩師作媒,自不肯視作尋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書香門第,巡鹽御史的千金,怕不當菩薩供奉?林妹妹那般人品,那般才學,進了王府里,少不了珠冠鳳襖,穿金戴銀,只怕比在老祖宗跟前還風光榮耀呢;三則娘娘本來就有意賜婚,雖沒下旨,已有口諭,十成已有了九成了,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這件事也是難辦。倒不如速速遣人將林妹妹的八字送去那府里,應了這門親事,再同王爺說,雖然寶玉能在府里受教是難得之幸,無奈娘娘有旨,府里正趕著替寶兄弟辦喜事,料想他們便不好再扣著寶兄弟不放的。豈不兩全?」

  賈母到了這個地步,料無別法,只得應了。事已至此,再難隱瞞,遂由王夫人、鳳姐左右陪著,親自來瀟湘館裡說與黛玉知道。入得園來,只見落英繽紛,綠葉成蔭,幾隻雀兒在石子路上蹦跳著奪食,卻不見有什麼人往來,想到從前諸孫女兒圍繞膝前、花團錦簇之樂,如今迎春已死,湘雲將嫁,黛玉再出了門,這園裡益發無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淚來。好在瀟湘館不遠,早有小丫頭趕去告訴,幾個丫頭、婆子正在竹下乘涼,聞言忙迎出來請安。

  紫鵑剛伏侍著黛玉吃了藥,雪雁自在一旁做針線,忽聽小丫頭飛報說老太太來了,都趕緊迎上前打起帘子。黛玉也忙起來了,嬌嬌怯怯的請了安,親自扶著老太太在窗前雞翅木椅上坐下,又命紫鵑、雪雁搬椅子給王夫人、鳳姐。鳳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計來打量。雪雁斟出茶來,黛玉將頭一盞親自奉與賈母,第二盞便與王夫人,紫鵑又捧一杯與鳳姐。賈母接過茶來聞了一聞,道:「這是雀舌,怎麼不沏前兒送來的明前龍井?」雪雁道:「因薛姨太太說好喝,姑娘便都送與姨太太了。」

  賈母點點頭,又向鳳姐手裡張了一眼,問雪雁道:「上次那畫屏繡的怎樣了?且忙著做這些?」雪雁笑道:「自從老太太吩咐了,一日不敢停工。只是繡幅太大,須用大繃,所以紫鵑姐姐特地收拾了那邊的屋子,單讓我做繡活。手裡這個,是為著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趕出來做賀禮的。」

  鳳姐見賈母一味閒話,知其難以開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說話,只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卻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兒正是給妹妹道喜來了。」林黛玉早見賈母面色不善,王夫人態度古怪,今又聽鳳姐出言蹊蹺,便知有緣故,一時間心裡早轉了十幾個念頭,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們跟著同喜。」賈母招手兒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著臉兒嘆道:「好孩子,天可憐見,把你生的這般聰明可人意,所以才應了那句老話兒: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連北靜王府也遣了從前教過你的賈雨村來求聘,要納你為妃。過去那邊,吃穿用度都與正妃一般,一樣冊寶封誥,且另建別院居住。咱們家原有個皇妃,如今又出了個王妃,你爹娘的英靈兒在天上看見,想必也是願意的。」

  黛玉只聽的一句「北靜王府求聘」,已經血往上涌,身子發沉,兩行淚直流下來,餘下的話便再沒聽見,愣愣的望著賈母,卻連一句話也無。紫鵑、雪雁也都驚的呆了,忙撫胸揉背,連聲呼喚,半晌黛玉方回過氣來,咬著牙,只問的一句:「老太太答應了麼?」

  賈母見他這樣,不禁哭了,道:「我何嘗願意答應?只是昨兒寶玉一聽了這話,就發了呆病,大喊大鬧的要往王府理論,想是觸怒了王爺,如今尚被扣在那裡,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裡不願意,只是那北靜王的祖上原為四王之首,他又少年得志,權傾朝野,勢頭之大,地位之尊,正是如日中天,說句話,只比聖旨略差一點兒,我們這等小戶人家,平頭百姓,又怎麼敢拿雞蛋碰石頭呢?若不答應了你這頭親事,只怕寶玉再難回來。我知道你們兄妹自小和氣,倘若他這會子有個好歹,你心裡也是不願意的,所以竟替你答應下來,你要怨,就怨我這個不中用的老背晦吧。」

  黛玉聽此,反而收了淚,跪下說道:「老太太說那裡話?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撫養成人,若沒有外祖母疼愛,何能活至今日。況且婚姻大事,原該由長輩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焉能有錯?」

  賈母聽他這般說話,益發愧慚難當,抱著黛玉兒一聲肉一聲哭個不了,只說:「好孩子,你千萬體諒我的心,須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點法兒可想,也斷不會容你出去。我何嘗不想你一輩子在我面前孝順,我活著一日,且留你們做一日的伴兒,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兩個在我面前磕頭送終,也可咽的下這口氣。」鳳姐聽這話說的哀切,忙勸道:「老祖宗說那裡話,如今寶兄弟與林妹妹各結良緣,一個是娘娘賜婚,一個是王爺求聘,正是雙喜臨門的好事,想來不上兩年,就都要開花結果,老祖宗兒孫滿堂,重孫子、重外孫子都來膝下承歡,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如何便說到百年以後的事上頭去?」

  黛玉聽了這句,才知道除了北靜王府提親之事外,尚有賜婚之說,原來寶玉亦有婚約,自然便是「金玉」無疑了。這原是他心頭第一件大事,一旦證實,倒忽然平靜下來。明知無可奈何,反而風清雲淡,遂起身襝衣,向賈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顰兒終身既定,外祖母也可從此了卻一件心事,日後兩府里安榮尊富,福澤綿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諸事遂心,便是顰兒的孝心所望了。」賈母見他如此識大體,倒覺喜歡,親手扶起道:「能看著你喜喜歡歡的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這幾十年。」鬧這半晌,也覺疲憊,便起身去了。

  王夫人隨後跟著,笑道:「我就說林姑娘不至於跟寶玉一般胡鬧,他兩個不過打小一處長大,比別人略親厚些是有的。真論到婚姻大事上頭,自然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況且誰做了王妃會不喜歡呢?就是寶玉,能娶寶姑娘這樣溫良賢惠的大家閨秀,自然也是喜歡的。」賈母並不肯說什麼,只叫鳳姐趕緊著人將黛玉生辰寫個泥金庚帖兒,用錦袋封了,送與北府合字,再打發轎子接寶玉回來,不提。

  且說林黛玉一生心事,思茲念茲,疑茲信茲,無非「寶玉」二字。如今忽聽的晴天霹靂,大勢已去,萬千念頭俱化飛灰,只覺萬事無可留戀,眼怔怔的送賈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鵑笑道:「這可好了,再不用懸心了。」說罷向帳內躺下,將手絹蒙著臉,一語不發。眾婆子、丫頭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動不動,也不理會。紫鵑和雪雁兩個面面相覷,心內俱各驚疑不定,又不敢勸,且遣去眾人,坐在一旁發呆。半晌,看黛玉不見動靜,並不知他心內做何打算。紫鵑剛才聽了賈母與王夫人三言兩語,說黛玉婚事,又夾著寶玉的姻緣,且說什麼「寶玉回不來了」,聽的雲山霧罩,十分不明,便想著去怡紅院找襲人等打聽。遂向雪雁耳語了幾句,要他好生看著姑娘,自己抽身往怡紅院來。

  雪雁拿起繃子繡幾針,又回頭看看黛玉,見一點聲息也無,只當睡了,卻見那用來蒙面的絹子洇濕,並那枕巾也濕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流淚。他小孩兒家心實,見黛玉哭的這樣,便也哭了,走來推著黛玉道:「姑娘,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萬別慪在心裡,再慪出病來,弄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呢?」黛玉這方拉開絹子,幽幽嘆了一口氣道:「這個身子,還要他做什麼?」一語未了,嗆咳起來,欠起半身欲吐。雪雁忙過來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將早晨吃的藥盡皆吐出,還只管幹嘔不止。雪雁人小力薄,只覺抱持不住,一手攬住黛玉瘦肩,一手替他撩起散發,滿口裡亂嚷「紫鵑姐姐快來」。春纖與王嬤嬤在外面聽見,忙都進來了,見黛玉這樣,都吃驚叫道:「這是怎的了?剛才還好好的,轉眼不見,病成這樣?」雪雁哭著,那裡回答的出。那黛玉力竭聲嘶,嘔心瀝膽,直吐了有一盞茶工夫,方漸漸止住,已經氣微力盡,緊閉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面抹臉,便連睜一下眼回應一聲的力氣也無。王嬤嬤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鳳姐。

  恰便有太醫來替賈母複診,剛把完脈出來與賈璉說話,賈璉順勢便請他往瀟湘館來。一時診過,因道「氣鬱傷肝,肝氣橫逆,勢必克脾犯胃,致氣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嘔吐。又因稟賦不足,後天失調,或饑飽失常,勞倦過度,以及久病正虛不復等,均為引至脾胃虛弱之根源。如今胃痛只是表徵,理肝順脾才是根本」,遂開了藥方,又問日常飲食,紫鵑隔帘子答應了,便又囑道:「吃的倒也罷了,茶須少飲,蜂蜜倒是相宜的,隔水蒸熟了,每於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見效。」紫鵑用心記了。賈璉便送大夫出去。

  一時配好了藥送來,紫鵑一邊流淚,一邊親自看著火煎好了,端來送與黛玉。黛玉看也不看,隨手打翻,仍將絹子蒙著臉,不語不動。紫鵑知勸慰無用,遂支出眾人去,索性清心直腸,從實說道:「剛才我去怡紅院裡打聽二爺回來不曾,襲人、麝月幾個且抱著頭哭呢。原來老太太也是不願意讓姑娘出閣的,無奈那府里三番四次的來催,偏偏寶玉前兒又錯手砸了王爺送的那隻碧玉缸,弄的盡人皆知,老爺更不好拿話去回王爺,所以只得允了;寶玉聽見老太太將姑娘許人,當即大哭大鬧,連頭也撞破了,又跑去那府里找王爺理論,可見待姑娘心實,姑娘倒不可錯疑了他,只當他存心要娶寶姑娘,其實那裡能聽憑咱們呢?」說著也哭起來。

  黛玉起初聽到賈母說將他許給北府,頓時急怒攻心,並未思慮的清楚,一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聽了紫鵑一番話,才有些明白過來,且將自憐自艾之心盡皆收起,反一心一計為寶玉操慮起來,揭去絹子問道:「如今他回來了沒有?」紫鵑道:「王府扣著寶玉,是為姑娘不肯答應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趕著叫人送了姑娘的庚帖去了,可知不出兩天,必回來的。」黛玉想到自己從此竟許與北靜王為妃,與寶玉今生心事永難團圓,不禁長嘆一聲,兩淚橫流,只道:「罷了,罷了,等他回來再見上一面,死也罷了。」

  紫鵑聽著,心裡只如油煎刀絞一般,哭道:「姑娘說什麼生死?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咱們先換了寶玉回來,再想法兒慢慢拖著,實在拖不過,還有一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到時候姑娘只說讓二爺陪著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覺,一走了之,不信北靜王府還能滿天下懸紅緝捕去。」黛玉聽了這話,素麵泛紅,斥道:「休胡說,這也是女孩兒家混說得的?被人聽見,要命不要?」

  誰知趙姨娘打聽的北靜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樣心思來,想著從前寶玉隔三岔五往王府里走動,從不肯帶攜兄弟,果然將來黛玉嫁過去,兩府做了親,賈環再去拜訪便是天經地義之事,那時結交王侯,出將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結著些,以備將來探訪之由。想的停當,便擬好了一番說話往瀟湘館裡來。恰值雪雁等因紫鵑支他們出來,便自往後邊刺繡,春纖兒往鳳姐處去取蜂蜜未回,王嬤嬤勞動了一早上,這時睡了,院裡一時無人,便被他走至窗下,聽了個耳滿心滿,正欲再往下聽時,偏他的丫頭小鵲蹬在石頭上差點滑倒,咕咚一聲,將趙姨娘晃了個趔趄。趙姨娘唬了一跳,罵道:「下作蹄子,站著也會打瞌睡,險不曾把我摔著。」

  紫鵑驚動了出來,訝道:「姨奶奶什麼時候兒來的?」趙姨娘沒好意思的,訕笑道:「剛進門,正要給姑娘賀喜。」說著自己撩起帘子進來,看到藥碗打翻在地,便大驚小怪的叫道:「這是怎麼的了?紫鵑,還不快拿笤帚來掃了,滿屋子藥味兒,薰壞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著要做王妃的,千金貴體,非比從前,你們拿東拿西的從此可要小心了,再不能這樣笨手笨腳的,將來過了門,教人笑話咱們府里沒規矩。」

  黛玉聽到「王妃」二字,只覺刺耳剜心,不禁又是一陣嗆咳喘嗽,紫鵑忙上前拍著,又揚聲叫人。雪雁等忙從後邊來了,看見趙姨娘,俱是一愣,又見黛玉眼中淚光點點,臉上血色全無,便猜到不知趙姨娘說了什麼不入耳的話,心裡有氣,卻又不便得罪,都乾笑道:「原來姨奶奶來了。姨奶奶且坐坐,待我們掃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並無人招呼趙姨娘。紫鵑又故意罵道:「沒眼色的小蹄子,剛才都不知躲到那裡乘涼去了,這會子姑娘身子不爽,倒又全擠到屋裡來,密不透風的做什麼?還不把窗子打開,放些空氣進來?」趙姨娘聽了,將臉兒促著,幾不曾擰下水來,唧唧歪歪的道:「既然姑娘鳳體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勞神,等姑娘好了,改日再來請安吧。」說著,只是不動身。

  偏偏春纖兒適從鳳姐處取了蜜來,拿給黛玉瞧道:「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來給姑娘的,說是不同於尋常蜂蜜,乃是蜜蜂兒們采來,專門供給蜂王蜂后吃的極品。這一小瓶,抵的過尋常蜂蜜十瓶的功效還好呢。」紫鵑接過,見是小小一隻羊脂白玉瓶,肚子圓兩頭細,刻絲勒花,十分精巧細緻,瓶上且貼著印花金箋,寫著「楓露菁秋」四個字,拔開塞子,只聞的一股幽香撲鼻,說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氣,果然與尋常蜂蜜不同。忙取碗來倒了半碗,叫小丫頭按大夫所說之法隔水蒸來。趙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湊上前來,涎著臉道:「前些日子環兒有些不好,大夫也說要他尋些蜜吃,說給二奶奶,回了三四次,才給了些陳年槐花老蜜來,顏色不紅不黃,氣味不腥不甜,那裡吃的?姑娘一時也吃不完這些,便吃完了,橫豎再有的,不如分與我些,帶與環兒吃。」

  雪雁聽了,只覺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他。黛玉卻因聽見春纖說那蜜原是供給蜂王蜂后所食,不禁觸及「封王封后」之事,頓生厭惡,況且更無治病之心,那裡在意一瓶子蜜。見趙姨娘討要,索性道:「我原也吃不慣蜂蜜,姨娘要,就連瓶拿了去吧。」趙姨娘大喜過望,生怕紫鵑、雪雁小氣不與,忙親手從紫鵑手裡奪下來,翻覆看著說:「好精緻瓶兒,真是人要衣裝,馬要鞍裝,一瓶子蜜,單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這方心滿意足,笑嘻嘻扶著小鵲兒走了。

  這裡紫鵑仍扶黛玉躺下,因出來擰手巾,雪雁悄悄兒的問道:「姓趙的不早不晚的,又來做什麼?眼賊手貪,次次來,總要順點兒什麼。」紫鵑道:「誰說不是,平白無故的走來,說了一車子不三不四沒名堂的話,姑娘還沒做王妃呢,他倒興頭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不說他二人議論,且說襲人自寶玉出去,也是兩日夜水米未沾牙,一時想著不知寶玉在那府里住的可好,一時又想起他走時那般死掙活脫,只管把自己踢打撕擄,一點情意也無,一時想著能娶寶姑娘做二奶奶固然大好,只是林姑娘自小與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開,這個呆爺若是十分不肯,只管這樣鬧下去,再犯起呆病來可如何是好?因此思來想去,輾轉難眠。每聽的檐上鐵馬叮咚,便當是寶玉回來了拍門,又或風鼓的芭蕉葉子亂響,也只疑作腳步聲,每每爬起來側耳細聽,卻又不是。如是者幾次,不能安臥。剛欲朦朧睡去,又忽聽窗欞上剝啄一聲,有個人兒悄聲笑道:「襲人姐姐,出來看,二爺回來了。」

  襲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隨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戶外來。開了門,一陣涼風兜頭襲來,穿牆而去,只見一彎明月,滿圃落花,卻是靜悄悄人影兒也不見一個,卻有些微微的落雨。襲人吃了一驚,這才真正醒過來,只覺背上一股涼氣,不禁心中驚悚,暗道:都說晴雯雖死,魂靈只守著怡紅院不去,他從前在的時候,常說死也不出這個門兒,難道竟是真的?況且好好的月亮,偏又晴天漏雨,只怕有些緣故。難道為太太下令明日搬出園子,晴雯不願意寶玉出去,所以又來顯魂?如果一味倔犟,只怕不祥。這樣一想,便將些外邪鬼祟招入膏肓中來,病勢愈重,而不自知。

  到了後半夜,雨勢愈急,便如撒沙篩豆一般,那襲人輾轉反側,通是一夜不曾睡穩。次日一早,王夫人打發人進來傳話,吩咐園中諸人迴避,就有婆子帶人進來搬動的。襲人強撐著爬起,顧不得驟雨初收,花陰浸潤,自出園子來,風鬟霧鬢的跪在王夫人跟前稟道:「太太要二爺搬出來,是為二爺好,然而二爺如今尚在那府里未歸,雖然聽說老太太已經打發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這兩日來在那邊吃住,想必不盡如心意,好容易回到家來,又見人去樓空,能不驚心傷神,二爺又是個最重情義的,少不得胡思亂想,堵氣事小,傷身事大。太太請細想,從前原是我勸著太太要把二爺搬出來的,豈有反願意他留在園中不去之理?只是近日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日二爺為了二姑娘的事傷心難過才好些,又為了林姑娘的事尋死覓活,如今再挪個生地方兒,一時住不慣,反和太太慪氣,傷了母子情份倒不好。因此我想了兩日才敢拼著一死來與太太商議,求太太略緩些時日再提搬遷之事,太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無怨的。」

  王夫人聽了,如夢初醒,親手扶起襲人道:「好孩子,你果然替他想的周到。若不虧你提醒,我顯些誤了大事。既這樣,就叫那些人回來,過兩天再搬罷。如今倒是備些定神丹,安心丸,好歹叫他先壓壓驚才好。」看著襲人去了,又點頭嘆了兩聲,方梳洗了往賈母處來。

  賈母一早已打發了人去北靜王府里聽候動靜,賈璉不放心,隨後又帶了小廝親自騎馬去接。王夫人、李紈等都聚在前堂里等候,賈政亦不出門,只候在書房裡聽消息。鳳姐不得閒,理一回家事,又過賈母這邊來張一眼,說兩句寬心話兒,復往園裡走一遭,看著發放了月錢,抽身出來,一徑走過穿堂,親往垂花門台階上站定。二門上小廝們見了,都唬的垂手拱肩而立,不敢抬頭。

  鳳姐略站了一站,並不說話,回身往角門抱廈里來。眾婆子擁著,忙叫起司茶爐的,周瑞家的得了信兒,一陣風兒走來,迎著鳳姐沒口子說道:「奶奶今兒怎麼親自出來?也不叫個奴才通傳一聲,好叫咱們準備。看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髒了奶奶的衣裳。」婆子笑道:「周嫂子說那裡話?這抱廈天天有專人打掃的,預備著主子坐息,從不放閒人進來。」周瑞家的只做沒聽見,親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方扶著鳳姐坐下,又咋咋唬唬的道:「這茶那裡喝得?還不叫裡邊柳家的洗了壺來,重新燉過。」又親往裡邊去傳茶。鳳姐也不與人閒話,且向鬢邊拔下一支銀鎏金西番蓮鏤花嵌翠耳挖簪來掏耳朵,默默的出神。

  一時,賈璉的小廝興兒先回來了,鳳姐忙傳進來,問他:「二爺怎樣?」興兒一愣,向上看著鳳姐只眨眼兒不言語。鳳姐燥起來:「問你話呢,聾了還是啞了?」興兒唬的忙磕了個頭,才敢說:「不知奶奶問的是那位二爺?」倒逗的鳳姐笑起來,方想起原是自己說的不明白,遂問:「寶二爺如今怎樣?」興兒回道:「已經接著了,就到家的。」鳳姐放下心來,復問:「璉二爺呢?」興兒道:「陪著寶二爺一道回來了。」鳳姐罵道:「既是兩位爺都回來了,有什麼不明白答不得的?就說二爺回來了,不就得了?夯口笨舌的蠢東西。」既得了准信兒,便不耽擱,趕緊往賈母處來報訊,使賈母放心。

  又過了一盞茶工夫,賈璉方陪著寶玉回來了。寶玉便急著要回園裡去。門上早有七八個小廝迎上來,搶著報:「老太太、老爺、太太都在堂上等著呢,說二爺回來,立刻去見。」賈璉忙將寶玉一把抱住,勸道:「好兄弟,憑你有一千張嘴一萬件要緊的事,也先隨我見了老太太、太太再說。」拉著往賈母處來。

  賈母、王夫人早已迎出門來,看見寶玉,一把摟在懷裡,兒一聲肉一聲的哭起來,數落道:「你個不爭氣的孽障,如何竟做出這不要命的事來?倘若你有個好歹,叫我和你娘活是不活?」王夫人哭的幾乎背過氣去,李紈緊緊攙扶著,也自垂淚。

  一時賈政得了信走來,李紈忙迴避了去,寶玉忙過來跪著磕頭,給父親賠罪,道辛苦。賈政老淚縱橫,罵道:「逆子,那北靜王府是何等去處,龍潭虎穴一般,焉能容你這大逆不道的孽畜撒野?倘若惹怒王爺,這一家子都要被你毀了。到時,看你有幾條命來抵罪?」寶玉跪著回道:「並不敢撒野胡鬧,不過是登門拜訪,負荊請罪,王爺只說不知者不罪,並不曾發怒,反設席相邀,留我在府上住了幾日,每日聽戲觀花,十分禮遇。臨行還贈了這把扇子。」說罷向袖中取出,雙手奉與父親。

  賈政接過來,見是一柄四十四骨櫻桃紅木、青綠兩面夾紗的高麗貢扇,正面是一幅山水真跡,背面題著水溶親筆抄錄的石榴皮題壁句:「白酒釀來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看罷,不禁嘆了兩聲,連說:「孽障,孽障。」垂下淚來。賈母向賈政斥道:「他在那府里拘了這幾日,好不容易得了命逃生回來,一口茶還沒喝,你就又來震唬了。他剛回來,魂兒還沒定,再被你唬病了,我是不依的。」賈政只得權且告退,自回書房中長吁短嘆。賈母便又問些在北靜王府里起居飲食諸節,聽說不曾為難,放下心來,嘆道:「且往後走著瞧吧。」

  接著邢夫人、薛姨媽並寧府里也各打發人來問候。王夫人還欲說話,寶玉推說騎馬累了,只要回房去歇。賈母便道:「他從生下來也沒經過多少事情,這幾日夠他受的,叫他且回自己屋裡睡一覺兒,回過魂兒來再說吧。」王夫人見他神思恍惚,形容憔悴,雖有滿腹的話要說,也只得權且擱下,放他去了。

  麝月、秋紋早在園門口接著,見寶玉走來,便如見了活菩薩一般,迎上來道:「你可回來了。滿院子人幾日裡通沒睡過一個囫圇覺,襲人只差沒有急死在這裡。」

  寶玉隨手脫了大衣裳交在他們手中,三步並作兩步走在前頭。麝月見不是往怡紅院去的路,不禁愣了一愣,忙婉轉勸道:「二爺好不容易回來,總得先回房裡換件衣裳,喝杯茶,喘勻了氣兒再去看林姑娘。那有出門兩三天,不回家先串門子的理?況且襲人姐姐病的正重,只為二爺擔心,兩三天裡飯也不曾吃過一口,才是我強按著方答應不出來迎候,這會兒正伸著脖子苦等呢,二爺好忍心教咱們空等?」寶玉道:「既這樣,你就先回去說一聲兒,說我一切都好,到瀟湘館裡略坐坐就來的。」說著話,腳下更不停留,早一溜煙腳不沾地的去了。

  麝月同秋紋抱著衣裳,眼睜睜望著背影兒嘆了兩聲,無奈何,只得回房來說與襲人。襲人愣了半晌,嘆道:「我倒只擔心他累了餓了,只怕他心裡再不會為自己算計,就只有他林妹妹。」原還躺在床上只望寶玉回來安慰兩句的,此時便也無心再睡,掙扎著起來,重新洗臉勻面,不肯教病容落在他眼裡。

  這裡寶玉一徑來至瀟湘館。紫鵑一天幾次的往怡紅院裡打聽著,也已知道寶玉回來了,早已報與黛玉,打量著過午必來的,誰料他這會兒便來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換,便知是剛進園子,遂問:「從那裡來?」寶玉道:「從老太太處來。」說著,便隨身坐在黛玉榻前,問他,「身上覺的怎麼樣?大夫來過沒有?可吃過藥不曾?晚上睡的好不好?」

  黛玉眼中早滾下淚來,哽咽道:「你別只顧著問我,這兩日,在那府里住的怎樣?你怎麼這樣大膽,竟然……」說著又咳起來。寶玉忙道:「妹妹放寬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靜王爺明明白白說了心裡的話,王爺已親口允了我,說原不知我有這個心,所以才求人下聘,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奪人所愛,再不會教人來提親了。臨我去時,還贈了我許多禮物,且許我將來成親之日,還要親來向妹妹道賀呢。」黛玉聽了,滿面通紅,急道:「你說你自家的事,別扯上我。」寶玉嘆道:「妹妹惱我,我也要說的。平素都是因為寶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說出心裡的話,才惹的妹妹疑心,眾人又金一句玉一句的混說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煩惱。這回我索性打破了這個悶葫蘆,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個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黛玉先還愣愣的聽著,及到最後一句,正碰在心坎兒上,不禁哭的哽咽難言,便要責他大膽妄言,也是無力。紫鵑也覺傷感,連勸也忘了,只在一旁拿著絹子垂淚。

  寶玉不禁也哭了,益發說道:「好妹妹,我的腸子都碎了,你還只管哭。我早說過我這個心裡除了妹妹再無第二個人,妹妹只不信,到底弄出這些陰差陽錯來。前兒我已與老太太、太太說明,若要我舍妹妹而就別人,除非是死了,拿屍首去成婚;這回索性都鬧的明白,看誰還敢來羅嗦妹妹。」

  黛玉自聽了賈母說將自己聘與北靜王為妃的話,心裡萬念俱灰,已死了大半,只想著再見寶玉一面,其餘更無所求。如今聽寶玉說尚有轉寰之機,遂重新喚起求生之意,心思清爽,便又想起一事,哭道:「你又何苦來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又替我打算什麼?不如讓我乾乾淨淨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好讓你清清爽爽做成好姻緣去。」寶玉道:「你到今兒還不信我,還來慪我,除了妹妹,我又有什麼好姻緣?」黛玉道:「娘娘已經賜婚,合府里都知道了,什麼『金玉良姻,天作之合』,你還只瞞著我。」

  寶玉這幾日只為北靜王求聘黛玉的事焦心,竟沒想到自己身上,及聽黛玉提醒,方想起還有這一宗公案,愣了半晌,方道:「我只不答應,難道他們牛不喝水強按頭麼?便是大姐姐也不能強人所難的。何況賜婚只是傳聞,並未真的有旨意下來。老太太早許了我,等娘娘回京,親自進宮去代你我求情。我連北靜王府都闖了,還怕別的麼?別說是大姐姐,就算皇上賜婚,我也敢鬧上金鑾殿去,看誰還挑著頭兒混說什麼金呀玉呀的不說了。」黛玉聽了這話,反不好意思起來,啐道:「誰許你到處混說……」說到一半,卻又咽住,滿面脹紅,喘成一氣大嗽起來。寶玉情急,便欲上前攙扶,恰麝月、秋紋已收拾了衣裳來接他回房,寶玉雖不舍,然而見黛玉抖的風中桃花一般,卻還勉力抬頭望他,沖他擺手兒,那眼裡的意思分明只要他去,生怕自己呆著不去更惹他著急,且紫鵑也在一旁勸道:「二爺的話,姑娘已盡明白了,如今且回房去歇著吧,來日方長呢。」只得去了。

  這裡黛玉思前想後,起初也信了寶玉的話,只道暫且無事,轉念一想,那北靜王何許人也,焉肯出爾反爾,如此輕易放棄?元妃賜婚更是勢成定局,又豈是寶玉三言兩語可以逆轉的?想來二人竟是萬無遂心如願之理。又想寶玉為了自己的事鬧上北靜王府,何等大膽莽撞?倘若他為自己有個閃失,自己卻又情何以堪?況且女孩兒家私情原是閨閣中萬死不赦之過,自己雖與寶玉持之以禮,並無失檢點處,然而這回寶玉為著自己如此妄為,想必鬧得闔府皆知,更不知為將來埋下多少禍根後患,口舌是非。思來想去,沒個了局,那眼淚只如斷線珠子一般,成串滴落,不能休止。

  話說這些事體,黛玉既能想到,賈母自然更加慮到了,明知北靜王必定另有文章,只恨猜不透,欲找人商議,想著賈赦、邢夫人是事不干己不勞心的,賈政為人梗直不會轉彎,王夫人又愚鈍沒主意,惟有賈璉、熙鳳夫妻尚可議事,因此命鴛鴦請了他二人來,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瞞過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請來,遂將自己一番擔憂說了。鳳姐先就回道:「老祖宗慮的極是。想那北靜王爺為這事惦記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來親自探看,又叫馮紫英打聽出身來歷,又跟咱們老爺幾次遞話兒,又打聽了妹妹的生日送來厚禮,又特特的請了林妹妹的啟蒙先生賈雨村說媒,就是尋常王府里結親也不過如此,那裡是王爺納妃,直與皇上選娘娘差不多。若從前年北靜太妃跟老祖宗商議納妃的話頭兒想起,這主意只怕早就拿定了,若不為守制,還等不到這時候兒。他既品度了這二三年,好容易等的孝滿才提親,分明一招出手,志在必得,焉肯為寶兄弟幾句話就打了退堂鼓?不過是想留個好名聲,不肯讓人說他強娶豪奪,所以才說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兒先穩住咱們,回頭必定還要想個什麼法兒,逼的咱們府上主動去攀交,倒反趕著他去結親。想來我們若不肯結這頭親,他保不定還有什麼新招兒埋伏在後頭。」

  賈母嘆道:「我何嘗不是擔憂這個?想來他藉口講談學問練武藝把寶玉扣留在府上,還只是第一計,後頭不定還有些什麼千奇百怪的厲害法寶呢。這次寶玉安然無恙的回來了,不過是個提醒,敲鑼聽音兒,下次未必便能這麼容易。」

  賈璉見賈母既已明說了,便也稟道:「我聽裡頭的公公說,皇上不在京的這段日子,四位王爺共同監國,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爺合議,忠順王與北靜王多半政見不同,正是水火不兩立;東平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兩頭不肯得罪,所以許多大事都耽誤下來,裁議不決。比如海疆之亂,北靜王主戰,忠順王主和,一個說要發兵去打,直叫兵部擬定出征名單,凡是世襲武職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軍作戰;一個說該以和親懷柔,前時叫各府里適齡女子都畫像造冊,便是為了備選。」賈母這些日子一直為了探春、惜春備選的事憂心,卻並不知還有徵丁一事,聞言不禁一愣,問道:「這樣說來,不論主戰主和,咱們竟都是跑不掉的?老爺不是說造冊備選是為了聯絡那些海外王儲麼?怎麼又變成議和了?」

  賈璉嘆道:「朝廷里的事,那裡說的准呢。同海國聯姻是北靜王提的,為的是好教那些島國幫咱們發兵;跟藩邦議和卻是忠順王提的,總之都拿著這些造冊備選的女孩兒們做筏。孫子還聽說,東平、南安兩位郡王因年邁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靜與忠順兩府馬首是瞻,各立山頭,斗的你死我活。想咱們府上向與忠順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靜王得罪了,將來若有一時急難欲投倚處,東、南兩位王爺未必得力。何況不論征丁出戰還是郡主和藩,咱們兩府里可都在冊,說不定抽著什麼簽,要生要死,都攥在兩位王爺的手心兒里呢。因此以孫子淺見,北靜府萬萬不可得罪。」王夫人也道:「便是沒有北靜王爺提親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賜婚的,那裡由的寶玉呢?倘若北靜王做主把寶玉充軍打仗,他那裡吃的了那種苦?並不是我不疼愛外甥女兒,逼他嫁人,奈何世上並沒有順心如意兩全其美的事,說不的,也只有舍卒保車了。」賈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話中所指那個是卒,那個是車,並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還沒下呢,那裡就說到後邊的事了。早知這樣,當年我就該早有個准主意——如今也說不的這些,只是北靜王爺既然已經說了不議親,一兩日間總不好意思又來為難的吧?」

  鳳姐見賈母話裡有話,知道不樂意,忙道:「正是呢。上吊還要喘口氣,不信他一個王爺,說出來的話竟好意思收回去,總得做兩天表面文章,假裝寬慈。就有什麼招數,也會等些日子再施展。咱們如今不如就來個將計就計,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橫豎拖幾日等娘娘回來,還有的商議。」賈母這方點頭,說道:「也只得這樣。」

  一時從賈母處出來,王夫人便埋怨鳳姐:「好容易已經說的老太太心動,答應把你林妹妹許給北府了,你女婿也說了一大篇話,勸老太太結這門親,偏你又來提什麼將計就計的話,只顧哄老太太高興,就不想想,那北靜王府是何等威勢,難道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得罪的?」

  鳳姐辯道:「我何嘗不是和太太一樣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裡不願意,與其一味逆著說,惹的老太太不高興,倒不如暫且將些寬心話兒穩住,一切只等娘娘回來再拿主意。反正北府里三五天內總不會再有動靜,咱們樂的消停幾日不好?」王夫人無話可說,又隨便問了幾句家事,便打發他去了。

  誰知趙姨娘早在隔壁聽見,情知王夫人不滿意鳳姐,便要趁機煽風點火,遂掀帘子湊近來說:「太太當真不能由著二奶奶的話。寶玉的婚事,可得著緊上心,越早定下來越好,我前兒聽說……」說著,故意左右看。彩雲知機,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齋的日子,我去廚房看看,備了素菜沒有。」說著去了。餘人見彩雲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說話,都藉故避了出去。王夫人見那趙姨娘蝎蝎螫螫的,本不待聽他弄舌,然而正所謂關心則亂,身不由己的問道:「有什麼話,只管說吧。」趙姨娘便壓低了聲音做張做勢的道:「我前日去林姑娘處瞧他病,正聽見他與丫頭長一句短一句,計議著要同寶玉兩個私奔呢。」王夫人唬了一跳,忙問:「你聽的可真?」

  趙姨娘賭咒發誓的道:「決不敢欺瞞太太。難道我不知道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壓在心裡不敢說。為是寶玉的事,才不敢隱瞞,我想太太就這一根獨苗兒,平日裡看的心肝上的尖兒一般,老太太又著實疼愛,若有個閃失,那還了的。想了幾日,還是要冒死稟告太太,好有個防備。他們果真連法子都想在了那裡,說是林姑娘撿個日子跟老太太說要回南邊老家去祭父母,叫寶玉陪著,兩個人卷了細軟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覺,把闔府蒙在鼓裡,連日子都定了呢,可惜我一驚,就沒記的清楚。」

  王夫人聽了,雖不肯信,然想起寶玉前日在老太太跟前說的那些大膽狂言,口口聲聲只要死要活,竟似有殉情之意,不由心驚意動,便有幾分動搖,口裡且只道:「林姑娘是名門千金,怎麼會連廉恥禮義也不顧?必是你聽錯了。快別混說。」

  一時飯至,王夫人便留趙姨娘同吃,趙姨娘原先聽他今日吃齋,便無腸胃,正想指個謊兒自去討些葷菜來吃,及見彩雲已經擺下桌子,玉釧、繡鳳等依次端上菜來,什麼蝦油豆腐、珍珠菜、素燒鵝、松菌、麵筋、雞腿蘑,主食是一盤子十色素菜細餡夾兒,薺菜餡千層兒炊餅,並一大碗三鮮筍絲麵湯,香噴噴清亮亮,都是素日未吃過的,不由食指大動,便站住了,笑道:「既如此,我也討一討太太的福蔭。」便每樣挾了幾筷到碗中,細細嚼了,又道:「都說水月庵的素齋做的好,連寧府里珍大爺也稱讚的,倒不知比這個怎樣。」

  王夫人因心裡有事,便沒聽出破綻,一時吃畢,打發趙姨娘去了。自己思前想後,半信半疑,以為總是有幾分影兒,趙姨娘才會說出那些話來,倘若寶黛兩個果真存了這個心,可不害苦我也?因此更厭黛玉,且暗暗布置耳目,提防寶玉有所異動,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請准懿旨,了卻這番心頭大事。暫且不提。

  只說是夜三更,王夫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忽聽一陣風掀的門帘兒響,便聞的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襲來,王夫人慾起身時,卻見那賈元春竟做從前在家時打扮,懷裡抱著個孩兒,搖搖擺擺的走了進來,便在床前跪下,意欲磕頭。王夫人吃了一驚,忙攔道:「我的兒,你如今貴為娘娘,君臣有別,怎麼反倒給我磕起頭來?」

  那元春眼中含淚,口內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兒一朝選在君王側,乃是尊貴光榮之事,豈知宮闈之內,風起雲湧,縱然百般小心,終究暗箭難防。女兒為了保住這賢德妃的封號,含辛忍辱,耽精竭慮,這許多年裡,何曾安穩度過一天半日?卻還是弄巧成拙,求全反毀,如今一死萬事休,縱然醒悟,也是遲了。只為懸心爹娘不下,才不顧這山長路遠,一夜萬里,趕來見爹娘最後一面,還有一句話要提醒爹娘。」

  王夫人聽了不懂,只恍恍惚惚的道:「是什麼話?」又問,「你這抱的是誰家的孩兒?」元春道:「女兒離京前已經身懷有孕,自以為眼前就要有大富貴,大榮華,一心要好,百般防範,瞞住消息跟隨皇上出京。不料心強命不強,如今反累了這個孩兒,可憐他沒見天日就要隨女兒命入黃泉了。女兒死的委實冤枉,箇中因由,便說給爹娘知道也是有害無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兒為誡,休再一味攀高求全,從此倒要退步抽身,看開一些,還可保的數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禍臨頭了。倘若兒身還在時,還可設法為爹娘籌措轉寰,趨吉避凶,如今天倫永隔,幽冥異路,再不能略盡孝心了,爹娘自己保重吧。」

  王夫人更加不懂,卻忽聽的賈政的聲音道:「娘娘垂訓的是。」清清楚楚,響在耳邊,不由一驚醒了,才知是夢,身上冷汗涔涔而下。一旁賈政猶自囈語道:「娘娘且慢。」說罷,卻也醒了,怔怔的瞅著王夫人發愣。王夫人心下驚動,問道:「你做了什麼夢?只是說夢話。」賈政嘆道:「我剛才看見咱們大姑娘來了,懷裡抱著個襁褓孩兒,一進門就給我跪著磕頭,又說了許多話,什麼『伴君如伴虎』,什麼『提防暗算』,『求全反毀』,又是什麼『退步抽身』,我正想問清楚,他便走了,苦留不住。」王夫人更加驚駭道:「我剛剛也做了一夢,卻和你說的一模一樣。莫不是娘娘有什麼事?」賈政心下慄慄,卻不肯相信,只勸道:「這都是你我思念女兒太甚所致。娘娘如今與皇上在潢海圍獵,會有什麼不妥?即便是著了風寒,又或是遇些阻礙,隨行自有太醫、護衛,又何勞你我操心?」

  王夫人卻只是掛懷不下,這一夜翻來覆去,何曾安睡片刻。次日一早,便又叫了賈璉來,讓去宮裡打聽消息。一時賈璉回來說,諸王為著海疆戰事不穩,宇內又有亂黨起事,已經加派官兵前往鐵網山護駕,想來皇上不日便要回京的。王夫人聽了,這才略略寬心。正是:

  剖開蓮子心猶苦,撥斷箏弦聲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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