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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瀟湘淚盡絳珠還珠 獄廟情傷寶玉失玉

2024-10-06 00:39:59 作者: 西嶺雪

  且說賈母送走黛玉,又向鳳姐等嘆道:「都說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著卻未必是福。你們大姐姐倒是貴為皇妃的,我前日看他出殯的陣仗,竟不如前頭蓉兒媳婦去時的氣派。我雖不是貪慕虛榮、一味愛排場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兒,可憐他一生爭強好勝,到死竟不能得個身後哀榮,便連諸王侯、誥命也都較先前冷淡許多,想來娘娘一死,我們寧榮二府的氣數便要盡了。」

  寶琴、湘雲雖能言善道,卻為這話說的嚴重,都覺辭窮,竟不知勸慰。只有鳳姐強撐著勸道:「老太太說的差了,蓉哥兒媳婦是咱們寧府里出的殯,想要怎麼鋪排,只管隨心思弄了去,珍大哥哥又舍的花錢,好面子,愛排場,所以氣派;如今娘娘貴為皇妃,原是宮裡的體面,從奢從儉,原有一定之規,那裡由我們呢?何況本來並不知道要當下就歸葬先陵的,所以許多執事都不及準備,就是諸王侯相府里親戚故舊要奠祭拜儀,也都措手不及,況且事關國體,反而拘禮,不便張揚,那裡就說到親疏冷熱上去了。老太太素來最心寬大度的,如今怎麼反倒多心起來?」賈母嘆道:「你那裡知道這些?那日在十里亭,戴公公宣讀聖旨,雖然說的天花亂墜,字眼動聽,可是到底連個追封諡號都沒有;而且當地里就喝令扶柩著歸孝慈縣,連城也不讓進,家也不讓回,便連鐵檻寺停放幾日也不許,雖說屍身不便久擱,那裡就急到這樣兒?總要過了三七再發引也不遲。況且提前又是一絲風兒不透的,弄的爺兒們一點準備沒有,竟鬧了個措手不及……」

  正說著,忽見雪雁滿臉淚痕闖進來,跪下回道:「老太太,我們姑娘不好了。」眾人聽了,都是心頭一驚,由不的滴下淚來。湘雲早拉著寶琴搶出門去。賈母亦是老淚縱橫,哭道:「我苦命的孩兒啊。」扶了鳳姐往外便走。剛出門來,只見前頭幾個小廝一陣飛跑進來,滿口裡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幾不曾迎面撞上。鳳姐氣的劈面一掌,把為首一個打了個倒仰,罵道:「我把你們眼裡沒主子的混帳奴才,不在二門外侍候,怎麼竟跑進裡面來了?滿嘴裡說的什麼昏話?唬著老太太,我揭你們的皮!」

  那小廝打了個趔趄,忙直挺挺跪下,也不知磕頭,也不知求饒,仍是亂嚷著:「不好了,來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鳳姐更怒:「放屁!難道你是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不成?到底什麼人來了,把你唬成這樣兒?」賈母心中驚疑不定,顫巍巍道:「慢點聲兒問他,別嚇壞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說,到底是什麼事?」小廝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來了一隊穿官衣的衙役,還有許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認得是什麼官兒,都不是從前常往府上走動的那些人,各個執棒拿牌,好不威風,都黑臉兒包公一樣,見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幾層門通通打開,不放一個人出去,說是什麼王隨後就到……」

  鳳姐大驚道:「這不是抄家?」賈母一句沒聽完,早已倒仰過去,渾身抖顫,喉嚨里咳咳作響。鳳姐和鴛鴦忙一邊一個抱住了,掐人中,揉胸口,哭著亂喊。便見一隊皂隸殺騰騰的進來,叫道:「賈府的人聽著,北靜、忠順兩府傳旨辦事來了,出來一個喘氣的領罪。」雪雁看見光景不對,早飛跑著去了。

  這裡鳳姐忙扶著賈母跪下,賈母氣息奄奄,幾次張口想要說句什麼,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於是先是一隊執事軍卒進來,把守兩邊門口,接著北靜王爺與忠順王爺各帶一路人馬進來,分頭站定,忠順王遂高聲宣讀聖旨,鳳姐也沒大聽清,只說是什麼「窩藏贓物」、「私賣禁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託冷子興搗賣甄家古董種下的禍根,那裡還敢言聲。

  

  原來皇上回京不數日,忠順王便悄悄將北靜王水溶告下,說他趁皇上外出期間,借生日為由聚黨鬧事,私交外邦,親近佞臣,平日往來的多是些夤緣鑽刺、心懷不軌之輩,每每非議朝政,狂言謗上,又舉出賈政、賈雨村等一干人來。皇上聽了,半信半疑,惟念在元妃之情,並不肯輕易辦理,只命有司提審相關人等,明察暗訪。免不了審出寧國府賈珍、賈蓉父子夜夜設局聚賭,鬥雞酗酒,且以女尼、道姑侍酒,充作粉頭之類。當今原是至仁至聖之君,聞此醜事,能不震怒?又看了參與聚賭的一干人名單,所來往的,都是些世家顯宦,王孫公子,連宮中內相也偶有加入,更覺嚴重。

  看官須知,自古以來,朝廷最忌之事便是官宦勾結,私設賭寮妓寨。這賭與嫖還是其次,只怕以賭為名,以色為餌,行賄賂之實,蓄虎狼之勢,勾結各方勢力,聚黨亂政才是至大隱患。再將北靜王府客如雲來、海上志士多所投轄之事,與寧國府夜夜聚黨兩宗並看,愈覺嚴重,更又有待罪之臣、前兵部大司馬賈雨村以做媒為名,走動兩府之間,設結通家之好,豈無禍心?遂命忠順王親提賈雨村嚴刑審問。

  那賈雨村起先只抵死不認。偏偏禍不單行,百密一疏,滔天大案往往泄於芥豆之微。原來,賈雨村從前在應天府時,因有個來自葫蘆廟的門子深知自己底細,心裡大不自在,遂將其尋釁充發,只當無事。不料前些年遇著大赦,那門子得還自由身,改姓更名,輾轉來了京城,又托親靠友做回老本行,心下將雨村恨的賊死,只為懼他權勢,不能如願。今既遇著雨村降職,皇上又令人明察暗訪其所有經手官司,往來官員,各府縣衙門俱得了密旨。被那門子知道,正撞在心坎兒上,如何不報仇,便將從前雨村在應天府所為添油加醋的舉報了上去。府衙不敢怠慢,一道密摺奏了上去。雨村聽見這件事發,情知逃脫不過,心想此事原為賈、薛、王三家而起,如今賈府大勢已去,自己身上正有許多謀私貪污、斷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辯,不如都推在賈府身上,只說礙於寧榮兩府及王子騰淫威,不得不徇私枉法,並取出當年與王子騰、賈政等往來書信為據,又供出賈赦貪求古扇授意自己逼死石呆子等事來,但求脫身自保,陷之惟恐不深,且道:「若不信,只管去榮國府搜檢,那二十把古扇想來自然還在府里的。」又一力開脫北靜王,說兩府聯姻之事原是賈政為慕北靜王府之勢,再三托自己代結紅線,意欲攀龍附鳳,其實王爺並未應允。只望開脫了北靜王,可為自己護身之符。

  皇上雅不願與北王分崩,況且寧府聚賭之眾,牽連甚多,一旦治罪,必定朝廷大亂,群臣反目,此時邊疆不穩,外患不絕,如何再可引發內亂?然而賈府既為北靜王之羽翼,卻是不可不除,只恨不能以聚賭罪處之。今既得了賈雨村這番供詞,遂順水推舟,且將北靜王水溶開脫,一邊著府衙重審薛蟠、馮淵一案,一邊又另尋隙端處治賈家。恰在此時,京中又有探子來報,說查得賈府奴才周祿私當御製違禁之物,經查問,得知乃是賈門孫媳王熙鳳委託古董商人冷子興運出變賣;內務府又對出此物原為案犯甄家所有,並將寶月瓶獻呈御覽,稟道:「此乃朝鮮國進貢之物,卻為甄犯吞沒。玉瓶原為一對,已查過冷子興所賣貨單,並無此物,想來還藏在賈府未出。」

  至此,鐵案如山,終成定議。當今便是再仁慈寬厚,也免不得龍顏大怒,遂將甄家之案審結,指其「行為不端,虧空甚多。朕屢次施恩寬限,令其賠補。非但不肯感激朕成全之恩,盡心效力,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有違朕恩,甚屬可惡!」當即判了個削去戶籍,賣身為奴;復下旨「賈府藏匿犯臣家資,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財物,固封看守,並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

  忠順王又上疏云:既然賈府敢於藏匿甄家之物,想來查抄賈府之際,必定早有防範,將財物他移;況且賈府在朝中黨羽頗多,說不定有人通風報信,又或是賈府中人四處求告,阻逆官差辦事,恐生枝節;遂獻了一個調虎離山之計。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風,皇上一道聖旨,著賈府所有男丁往孝慈縣守靈,趁其毫無防備、府內空虛之際,命忠順王聯同北靜王一道夙夜抄檢,亦是敲山震虎之意。

  北靜王亦深知聖意,更不敢稍有懈怠徇私之處,遂與忠順王並肩前來,先問的一聲:「誰是王熙鳳?」鳳姐顫巍巍答應一聲,早有侍衛上來將一條繩兒五花大綁,便喝令著送往獄神廟去監禁起來。接著忠順王一聲令下,眾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攆人的攆人,貼封條的貼封條,捱屋逐院的抄將起來。先抄了寧榮二府正房大院,將看家的僕婦盡皆趕出,都教押往宗祠去暫且看守;抄出大量賭具,宮用緞紗,當票,書信等物,又果然自賈赦房中抄出二十把古扇來,與賈雨村所供毫無二致,都交兩王過目了,著師爺記錄在冊。

  兩王早聽說大觀園之名,恨無機會領略,趁此正要仔細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寧榮二府,只由的士兵抄檢,自己且先進園來,但見屏山掩路,清溪九曲,引池疊石,饒有幽致,不禁都點頭嘆息。忠順王便向北靜王笑道:「這裡卻比府上後花園如何?」水溶謙道:「寒舍鄙陋,不如此處多矣。」忠順王笑道:「北王何必過謙?此處雖然也算的上玲瓏可觀,卻只得『清秀』二字,依我說不如府上遠矣。我聽說府里後花園有座瀑布,一丈多高,聲或擂鼓,巨麗無匹,只可惜無緣親見。」水溶忙道:「忠順王若有雅興,小弟掃花煮茗以待。」士兵們各處打門呼喝,搜房攆人,只驚的鷗鶴逃飛,鹿兔奔走,他二人只是閒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閒花野石,奇山秀水。

  只見迎面一個院落,妝紅砌綠,門額上寫著「怡紅快綠」四字,院內曲徑遊廊,蕉葉冉冉,室內屏障泥金,玻璃鏡隔斷,博古架上杯盤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樣兒的擱在預先鑿好的槽兒里,什麼青花蕃蓮碗,二龍戲珠流雲花朵葫蘆瓶,五彩仕女敞口盤,宋代汝窯紅梅瓶,元代龍泉中盤,還有許多叫不出年代名號的精緻器物,都鎏金燙花,文彩輝煌。忠順王喜的眉開眼笑,都叫侍衛小心收起,一一記錄。

  北靜王且只顧著看對聯字畫。兵士們早衝進去驅攆丫環,搬拿東西。襲人正病在床上,行動略遲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來,拖在地上,麝月忙走來攙起,與眾丫環一起出來院中,役卒們這便翻箱倒篋,又搜出許多珍玩古董來。因其中有大紅汗巾子一條,北靜王只覺眼熟,忙命人拿過來,可不正是從前茜香羅女國王贈與自己、自己又轉贈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絛子,極是搶眼出色。忠順王卻也認得了,不禁微微冷笑。水溶只做不聞,問道:「這是誰的?」那襲人半死不活,走來跪下回稟:「是我們二爺賞與奴才的。」

  水溶便知是寶玉之物,約摸猜到幾分,遂將襲人看了幾眼,雖是滿面病容,倒也溫柔端麗,便知必是寶玉身邊心愛之人。這水溶雖然位極人臣,畢竟年輕,有些少年心性,既知襲人是寶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搗亂,遂笑道:「這人病成這樣兒,只怕活不長,若一時半會兒死了,倒是不便,且傳出去也不雅。不如叫他家裡人領了去吧。」便又打聽襲人可有什麼家人在此,因問知府外頭尚有個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來,領他妹子回去。

  襲人那裡肯走,只哭道:「情願與主子在一處,死也死在府里。」無奈身虛體乏,那裡扎掙的過,早又吐了兩口血,暈死過去。麝月摟著大哭,那些衙役那會有憐香惜玉之心,只覺不耐煩,大聲喝斥著,強行分開兩人,將襲人生拉活拽丟出府去,只等花自芳來領。怡紅院眾人一併攆出園去,與鴛鴦等拘在一處。那襲人爬在地上,睜開眼來,只見自己衣衫凌亂,襪甩鞋脫,身邊許多衙役指點嘲笑,卻連一個姐妹熟人亦無,不禁既羞且愧,忽想起從前抄檢怡紅院攆晴雯之事,比起今日何等相似,而自己之形容狼狽,更比晴雯猶甚,不由的心灰意冷,垂下淚來。

  水溶俟著忠順王往攏翠庵去了,又將搜撿之物一一細察,撿出多件自己歷年贈送寶玉之物,都叫親兵藏了收起,這方閒閒出來。

  妙玉稟燭開門,凜聲道:「我是本庵住持,並非賈族親眷,既然此處已為是非地,便是我緣盡離開的時候。你們須不可阻我。」眾隸聽了,面面相覷,做不的主,便將妙玉帶至忠順王爺前,說了一遍。那忠順王看見妙玉仙姿絕色,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賈府多年,雖依你說原本無親無故,如何能信?只別被搜出證據來。」因教皂隸搜檢。一時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畫,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便又闖入臥室中來,只見素帳高懸,清香裊裊,沁人心脾,最可異者,是窗下置一青玉五枝燈,高七尺余,雕蟠鏤螭,以口銜燈,燃之,則鱗甲皆動,燦若列星。忠順王笑道:「一個尼姑,如何藏有這般寶貝?自是賈府之物了。」遂令抄沒。妙玉雖不舍,然見那些人凶神惡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況且畢竟身外之物,也只得道:「東西你們便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並無過犯處,須不可拘禁。」忠順王道:「既這樣,我就差兩個軍卒送你去別的庵里掛單,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將來說不定還要提審對證。」說罷,果然命了兩個親隨跟從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時,有意無意,將袖一拂,便將自己平日吃茶用的那隻綠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幾瓣。忠順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眾衙役一路抄至瀟湘館前,紫鵑堵著門跪著,手裡握把剪子,將鷹口對準自己心口,哭道:「我們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們還要搜,還要翻!姑娘千金貴體,豈是你們可以褻瀆的?誰敢碰他一下,我就死在這裡。」雪雁見他這樣,便也一旁跪下,也說願意隨姑娘去死。春纖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們不敢妄動,只得又飛報與兩王知道。

  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檢之機好歹見黛玉一面再做道理,聽說竟然死了,頓足不已,因來至院門前遠遠的向裡面一張,只見兩邊翠竹成蔭,夾著一條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的雪亮,如冰如銀,印著樹影參差,苔痕濃淡,越覺清幽,月洞窗里帳幕低垂,銀燭高燒,朦朦朧朧的看不清爽,卻有一股異香如蘭如菊,聞之令人肅然起敬,不禁嘆道:「原來這裡叫作瀟湘館,倒是好個所在。」又見紫鵑一身縞素,披髮執剪而立,更覺感慨:「有其主必有其仆,鬟婢輩尚且如此,可想姑娘為人。」從前只知他才貌雙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潔、剛烈忠貞之輩,益發捶首嘆息。便令軍卒不許騷擾,自己在門前恭恭敬敬,拜了幾拜。紫鵑看著,不禁又發呆想,心道倘若姑娘果真嫁了這位王爺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說不定還不至於死。想著,更加流淚悲泣。

  那忠順王聽說死了人,便也過來張了一張,只見院宇深沉,簾幕掩映,竹樹蔥茜,溪榭幽絕,森森然若有冷氣襲來,自思新死的人靈魂未遠,打擾了須不吉利,且北靜王一力環護,不教搜檢,便不堅持,只道:「把院門封了,不許一個人進出。」復帶隊向前搜去。

  水溶拜罷,忽聞半空里有女子嘆息聲,且吟道:「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儂知是誰?」不禁一驚問道:「何人說話?」紫鵑跪答道:「是鸚哥,念的是我們姑娘的詩。」水溶聽了,悠然嚮往,暗思近朱者赤,所養鸚哥尚通靈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出世的一個謫仙人物了,我終俗人,竟無緣一見。不禁向著鸚鵡點頭再三,方始離去。早有親隨便向檐上取了鸚鵡籠下來,跟在後面,紫鵑等看著,雖怒而不敢攔。

  遂到秋爽齋前。探春聽說抄檢,嘆道:「我從前說什麼來著?果然來了。」並不消兵卒們喝命,只自帶著丫環出來,因請求面見王爺。兩王聽了兵士報告,均覺驚訝,心道一個姑娘家,看見這許多兵來抄家,不說懼怕躲避,反要主動求見,這樣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見的。遂命帶來。探春站定,不卑不亢的稟道:「我並不知我家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但只我父親月前已經奉旨將我繪像造冊獻上,一日未將我從冊中除名,我便一日還是侯府千金,待選郡主,如何容的這些兵卒造次?」

  原來朝中規矩,凡是待選之女,皆比男人高貴,且在放定之前,權作皇族看待。如今賈府雖抄,然探春、惜春卻因為已經送冊入宮,並不在罪屬之列,故而探春有是語。忠順王啞口無言,且也衷心感佩,遂向北靜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復向探春道:「姑娘見教的是,既這樣,姑娘請自收拾了隨身衣物,我教幾個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當著探春面傳令下去,不許為難賈府女眷。探春這方看著待書等從從容容收拾了幾件衣物出來。

  忠順王直看著探春去了,方命番役進去搜檢,自己便也步進院來,只見梧桐挺密,芭蕉扶疏,又是一番景象。及進了屋,更覺布置的與別處不同,雖為瓊閨繡閣,卻無一毫脂粉氣,甚是寬敞闊大,彝鼎圖書、棋枰茗具咸備,靠東壁設一白玉盆,大如瓮,浸著各色香花,西壁設一水晶瓶,內插珊瑚樹,長九尺余,襯一鳥尾,金翠燦爛,既非孔雀,亦非稚雞,長七尺余,瓶更瑩澈,內外可鑑。中設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置著一尊七尺高的漢青銅長信宮燈,綠鏽斑斑,銘文累累,又有寶硯成堆,插筆如椽,四壁書畫琳琅,皆為名家筆墨。忠順王不住點頭讚嘆,又將宮燈拎在手上顛了一顛,怕不有二三十斤重量,不禁笑道:「這位賈府三小姐倒是個女中豪傑,閨閣陳設與尋常公侯千金大不相同。」水溶亦打量著壁上字畫道:「這幅米襄陽的《煙雨圖》甚是難得,如今書畫市上,便一千兩銀子,未必求的來。」因見桌上放著茶吊子,觸手猶溫,便取一隻玉枝梗光杯來斟了一杯,潤了潤,笑道:「這是千葉多心茶。走了這半日,正覺的口渴。」又讓忠順王爺。

  時有侍衛進來回稟,稻香村現住著賈府孫媳的娘家親戚母女二人,請求辭去。忠順王問明身份,無非寡婦弱女,料無干係,便命檢查了隨身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許帶走府中財物。就便出了秋爽齋,往稻香村來。方至門前,眾役已抄檢已畢,不過是些家俱被褥,再略有幾件古董擺設,除此竟沒一點值錢東西,別說金銀珠寶,便連幾軸字畫也都是近代仿品。忠順王聽了不信道:「必是你們搜檢的不仔細。」又命重新搜過,且叫李嬸娘打開包裹給士兵再搜一回,雖有幾件頭面首飾,四季衣裳,李嬸娘咬緊口只說是自己娘倆的,忠順王卻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揮揮手叫他們去了,倒覺詫異:「閥閱之家,何以有此粗陋窳劣之物?政公對待寡婦兒媳如此苛刻不成?」及進院中來,看見籬落蕭疏,雞飛狗跳,井台邊上尚有洗衣盆、搗衣杵等物,遂不疑有他,反笑道:「榮府里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孤兒寡母的有志氣。」

  接著,薛姨媽也哭著進來,帶了寶釵、寶琴、湘雲、邢岫煙等辭去,也都只帶些隨身衣裳,並無違禁之物。薛姨媽還惦記著黛玉,卻聞瀟湘館中忽然哭聲大作,紫鵑泣血一般喊著「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欲進館去瞧,卻被差役攔住,喝問:「你說是親戚,這親戚也恁多,難道你竟一胎生了四個女兒不成?還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條繩兒綁了。」寶釵只得勸著母親離開,想著與黛玉姐妹一場,臨死竟不能見上一面,都不禁傷心流淚。

  那妙玉此時已走至曲徑通幽處,但見風掃殘紅,香階亂擁,正自嘆息,忽聞哭聲,便又站住了向兩王求情道:「原來瀟湘館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豈能袖手旁觀,視而不見,理該為之誦經超度。」這話卻投了水溶的心,嘆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林黛玉所結交的竟然各個都是鳳毛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這樣,仙姑請便。」忠順府雖不情願,也不便阻攔,仍叫親兵跟隨監管便罷。

  正亂著,忽然一個帶髮修行的小尼姑穿著簇新的直裰僧袍走來,也請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來講經的,被留宿在此,你們抄家封門,須得放我出去,怕回庵里晚了,師父罵。」湘雲展眼看的清楚,驚叫一聲:「四妹……」寶釵忙將他嘴捂住,使眼色兒不教叫破。那些皂隸正忙著搜檢,衣飾細軟,俱各登記,那裡耐煩分辨,也不細問,便向忠順王爺稟報,說有個小尼姑因說經留在府中未去,綁也不綁,忠順王爺看他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僧衣布鞋,面目冷淡,並不留意,只道:「佛門中人,不必為難,教他各自去罷。」竟然就此輕輕放過,教他走了。寶釵等看著他頭也不回的離去,都望著背影點頭嘆息。

  湘雲卻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罷,留下來也好,橫豎都是寄人籬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煙不同,他原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又有老子娘住在外邊,自己雖與寶釵要好,畢竟不是他家的人,與其倉皇出去,倒一動不如一靜的,倘使叔叔嬸嬸來找,也容易聯絡。便說情願留下,同賈母等一處。寶釵也不深勸,反是薛姨媽拉著垂了幾滴淚,說「我這一出去,必定立時寫信與你叔叔,叫他們派車來接你」。

  及出來,才知道自己家門前也擁著許多官差,不禁大吃一驚,忙攔住一個差役道:「我們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賈家的,一總衣食都是我們薛家自己帶來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麼薛家、賈家,皇上下旨抄檢寧榮二府,咱們不聽麼?皇旨明明白白:凡府內財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賈府里,自然要抄。憑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鑾殿上喊冤去,咱們聽旨辦事,卻不管查案的。」

  薛姨媽還要再說,另一個差官模樣的人走來說:「原來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乾淨,你們兩家既是至親,又住在一處,已經該抄,況且自己還有錯處。」一句未完,早見寶蟾人群里竄出來,拉住薛姨媽道:「大爺被他們帶走了。」薛姨媽聽了,抖衣亂顫,忙問:「封了我家東西也就罷了,怎麼人也要帶走?難道住在這裡也有罪?」那差官笑道:「應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兒子?殺人償命,你們躲在這府里幾年,俗話兒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時候歸案了。」

  薛姨媽再想不到是這件事發,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時還有賈王兩家幫忙周旋遮庇,如今卻靠誰去?不禁哭天搶地,喊著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兒啊,你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閉不了眼啊。」又數落起馮淵、香菱來,「我知道你們死的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陽,沒斷了給你們燒紙、誦經,如何陰魂不散,又來纏他?」寶釵惟恐人聽見笑話,忙拉住母親勸撫:「這都是哥哥宿日積下的冤孽,應有之劫,媽媽這時候且別亂說話,叫人聽見,反落話柄。」又命人出去打轎子,送岫煙去邢大舅處。

  薛姨媽自知失態,又見岫煙在旁邊,更不好意思,欲要忍著淚叮囑幾句,那裡忍的住。寶釵一顆心恨不的分作幾瓣,又惦著裡頭賈母等這會兒不知怎樣,又要安慰母親,又為哥哥難過,煩惱焦慮難以形容,礙於閨閣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話,只得問寶蟾:「可見著薛蝌兄弟?」寶蟾道:「二爺跟著大爺去了。」寶琴吃了一驚,忙問:「我哥犯了什麼罪?」寶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爺沒罪,是他們帶大爺出去,二爺跟著出去打點了,說是就回來的。」寶琴這才略略放心,遂拭淚與岫煙道別,只說:「等我們安頓下來,再給姐姐送信去。」岫煙見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驚,又不好多說的,況且對薛蟠、香菱的舊事雖有風聞,原不深知,此時更加不便說什麼,只得含淚安慰了薛姨媽幾句,登車而去。

  好在不多一會兒,薛蝌進來,找見薛姨媽,說已經問准了薛蟠押往之處,容後再找門路疏通便是。方才已雇下一輛大車,就停在外面,此處雖然封了,幸喜城南的幾十間房子俱已收拾妥當,如今便往那裡去好了。薛姨媽也無別法,只得應允,又亂著找人往裡邊報信,寶釵經此一番變故,卻早暗自打定主意,遂向母親稟道:「母親有琴兒與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暫且無妨,倒是這裡除了探丫頭外,竟無一個正經主子留下,又都沒經過什麼事,未免大亂,不如我留下來幫他們料理幾日。」薛姨媽訝道:「這又何苦來?他家弄成這樣,你留下,卻不是自己往坑裡跳?」寶釵道:「我留下來,不過是親戚的情意,朝廷里便有旨下來,也未必會難為女眷,縱有什麼事,少不得還要放我出去,總不見的將我一同治罪;這時候走了,倒顯的咱們薄情寡義,以後也難相見;況且咱們家現在也弄成這樣子,若說為怕株連要躲開,終究也是躲不開的。」薛蝌和寶琴也都深知緣故,都道:「既這樣,嬸娘倒不如成全姐姐的義氣,所謂『患難見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聲氣,況且有咱們照顧嬸娘,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媽想了想,只得允了。於是哭哭啼啼的出來,一家人上了車,且往城南去了。

  接著蘅蕪苑、紫菱洲、藕香榭等處也都搜過了,不過是些字畫玩器,頭面衣物而已,二王遊興已盡,便命封了大觀園門,只留角門一處派人把守,預備另有用途。遂將寧榮二府一干人都先押往寧府西邊宗祠中暫時安頓,黑油柵欄外攔了老粗的繩索,派著幾個兵輪流看守,等候御裁。

  一時兩王去了,賈母悠悠醒來,神思漸定,見探春與鴛鴦等正圍著哭泣,且不問搜檢之物,卻先向人群中撒目一周,因不見黛玉與鳳姐兩個,便向二人詢問。探春哭的兩眼腫起,不敢告訴,鴛鴦知不能瞞,從實稟道:「二奶奶被那些人捆著,說要帶去什麼獄神廟監押候審;林姑娘方才於搜檢之前,已經氣絕升天了。」賈母聽了,長嘆一聲:「他倒去的乾淨。」兩行老淚流出,左右看看,又問其他人。探春只得也都照實說了,賈母聽說岫煙、寶琴被薛姨媽帶出,點了點頭,又見寶釵守在身邊,嘆道:「你這丫頭痴心,怎麼不跟你娘出去,倒在這裡陪我老婆子受罪。」說到惜春竟然就此易裝出走,又流下淚來:「傻孩子,他打小兒就愛和小尼姑做伴兒,動不動就說要剪了頭髮做姑子去,這佛門是容易進的?可憐他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就這樣走出去,卻吃什麼?」

  寶釵強忍悲痛勸道:「古語說: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今日之難,是咱們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這一走,或者可以托帶著一家人都功德圓滿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風平浪靜,雨過天晴的。」探春、湘雲也都道:「寶姐姐最博學多識,說的一定不錯。」賈母嘆道:「但願如你說的就好了。」遂命探春與鴛鴦扶他起身。探春與鴛鴦原本擔心賈母風燭殘年,禁不的這樣驚動,又不能請大夫來診治,急的只是哭。及賈母醒來後,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氣定,反安慰他們道:「你們平時也都是能經事拿主意的,如何經歷這一點子事,就這樣張惶起來?他們爺們兒不在,原該慶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點的人。這時候倒該想想,派個什麼人出去,通知爺們兒一聲,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鴛鴦,拭淚回道:「寶姑娘方才進來前,已經拜託了他兄弟薛二爺,想來這會兒已經派人去通知老爺了。」因見賈母心智清明,知道一時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鎮定下來。

  原來賈母素來最是膽小,每於尊榮之時,常思沒落之日,況且前些時候為甄家抄沒的事,一再懸心,每每慮及後事,憂心不已,及後元妃歿了,便知運數將盡,日日夜夜只耽心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反倒坦蕩,只一心一計為兒孫打算起來,眼看枝葉凋零,自己再不出來說句話,只恐難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春等照顧自己,反打頭兒安慰眾人道:「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頭看著,須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見笑。雖在非常之時,不能沐浴更衣,亦不可蓬頭亂髮,舉止失儀。」遂正一正衣冠,來至寧榮二公像前,帶頭拜下去。眾人見了,也都整衣理鬢,依次跪拜,一如往日祭祖之儀。

  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並有專人打掃看護,一切甚是乾淨齊備,堂中松柏蓊鬱,夾著白石甬路,庭內錦幔高張,彩屏環護,鼎彝香燭俱全,賈母向鼎內焚了香,暗祝暗禱已畢,復回身命探春道:「念上面的對聯與我聽。」探春恭敬念道:

  「勳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

  賈母道:「解給眾人聽,什麼意思?」探春道:「這是先皇御筆親賜,稱頌咱們祖上建下不世功勳,可昭日月,惠及兒孫。」賈母淚流滿面,嘆道:「解的好。我並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業,就這樣敗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們賈家將來必然還有出頭之日。眼前艱難,是我賈家的一道劫數,只要咱們上下齊心,安貧樂居,終歸過的去,惟今之計,須得節衣縮食,再說不得從前如何如何的話來,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騷,另生是非。」探春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訓的是。」

  看守在黑柵欄外的那些差兵看見賈府女眷先前那樣張惶紛擾,一眨眼工夫卻又安靜平定下來,列隊拜祖,有條不紊,都覺佩服,讚嘆:「這才是詩禮大家的氣派。」及僕婦們將陋就簡,胡亂燉了些稀粥鹹菜來,眾人都覺難以下咽,賈母卻吃的津津有味,反向眾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罷,說不的後邊,連這一口粥也沒的吃的日子還有呢。」雖粗茶淡飯,倒一日日似乎更健朗起來。眾人見老太太這樣,也自寬心打氣,漸漸安定下來。薛姨媽又買通侍衛,每每送些衾枕被褥、弄些湯水進來與賈母等享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隨著賈府眾人在孝慈縣結廬守靈,終日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日辭別之際,許多話都未能出口,反有無限可回思處,心上反覆掂量,不能放懷。

  這夜守著靈前燒了些奠器紙紮,放過焰火,跪了回經,又守著王夫人吃了藥,這才各自睡下。方朦朧欲眠,忽聽一陣音樂聲,似琴箏又似簫管,竟不能分辨,不禁暗想:水陸道場已散,又那來的聲響?況且清幽雅致,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的那般。又聞一陣幽香縹緲,亦不是尋常檀香麝香。正納悶時,便見許多仙子簇擁著一位麗人走來,羽衣縞袂,遙遙站定,且向寶玉凝眄不語。寶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樣兒,卻比黛玉顯的豐潤,不禁大喜道:「原來妹妹大好了,我這裡還只是替妹妹懸心。卻不知吃了那位太醫的藥?回去定要好好謝他。」

  那林黛玉這方斂衽施禮,輕聲嘆道:「原來你都忘了,可還記的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麼?」寶玉聽了這一句,只覺心頭恍惚,若有所思,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因問:「妹妹說什麼靈河岸?寶玉愚鈍,一時不能明白。這又是什麼典故?」黛玉嘆道:「你果然都忘了,想當年離恨天外,我承你日夕以雨露灌溉,總沒什麼報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願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以完此債……寶玉,只願你能以待我之心對待後人,就是不辜負我了。否則,若只是一心以我為念,更有負佳人,豈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債難還?」說罷,連連嘆息。

  一番說話,寶玉總未聽懂,只這句「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卻是錐心刺骨,痛不可抑,不禁哭道:「妹妹要去那裡?我跟妹妹一同去。」說罷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卻被黛玉迎面一拂,只覺身上一涼,驚醒過來,室內空空如也,那有什麼黛玉,只一縷幽香,如有似無,依稀仿佛。

  寶玉心如刀絞,遂放聲大哭起來,道:「林妹妹故去了。」賈政等都被驚醒,聽見斥道:「三更半夜的胡說些什麼?都為你日裡胡思亂想,才會做這些亂夢,有這些邪話,還不好好睡去?」寶玉那裡肯聽,只要備馬回京,說是再不回去,就趕不及最後一面了。

  賈政氣的渾身亂顫,喝命李貴等:「把他給我捆起來,把嘴裡塞上,看他還敢胡說不了?」李貴等原不敢動手,只為賈政喝命的緊,只得胡亂將寶玉捆了,綁在牲口欄邊拴馬樁下,又用隨身汗巾子塞了嘴,叫他跪著給元妃守靈。賈政親自提鞭打了幾鞭,被李貴等苦勸住了,只說「眾人都還睡著,太太現又身上有病,剛吃過藥睡了,驚醒了倒不好。」賈政扔了鞭子,又指著罵了幾句,只道「明日再揭你的皮」,這方去睡了。

  茗煙看了不忍,俟賈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縛,李貴唬的攔住,罵道:「賊小猴崽子,難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們的心都不是肉長的?只是老爺已經發下話來,誰敢放了二爺,要剝我們的皮呢。」茗煙哭道:「李貴,貴大哥,你若放了二爺,我從此叫你貴大爺。不然,休想我們再聽你差遣。」李貴罵道:「猴兒崽子,我有什麼可差遣你的,我又聽誰差遣?我今兒放了二爺,明天老爺問起,難道是你替我捱鞭子?」茗煙道:「咱們做奴才的,不能為主子分憂,還算人麼?別說捱鞭子,怎麼還有人替主子去死呢?」

  他們這般吵嚷哀告,早又驚動了另一個痴人。你道是誰?便是那寧府里年老僕人焦大。原來這焦大也隨眾人來孝慈守陵,卻給派了個看守牲口欄的差使,自然不樂意,約著幾個小廝往墟上喝了點酒,便又忍不住借著酒意大發牢騷,說是:「從前你焦大太爺在戰場上何等威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任他千軍萬馬,我焦大單槍匹馬,殺進殺出,不在話下。不但自己活的出命來,還保全國公爺整個兒進去,囫圇兒出來,所以才有這些後福可享。要不是焦大太爺,你們能有今天這大米白飯吃著?都還不知在那個林子裡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你焦大太爺放在眼裡,可知太爺眼中原也看不上這些敗家的子孫,通沒一個好東西。那有從前國公爺的影兒?」

  那些小廝原是哄他拿錢出來打酒吃肉,既見他醉了,越說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牽連到自己身上,便都一哄散了。焦大遂罵罵咧咧,提了酒壺自個兒一溜歪斜的往牲口欄來,冷冷月光下,遠遠看見茗煙正苦苦求告李貴,寶玉卻被縛在拴馬樁上,登時大怒,罵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還有王法沒有?」便要上來給寶玉解縛。李貴忙攔道:「不與你老人家相干。這原是我們府里二老爺叫捆的,誰敢放了二爺,老爺要剝我們的皮呢。」

  焦大醉眼看去,見那寶玉形容樣貌竟與當年國公爺一般無二,頓時激出一腔忠勇義憤之情,用力推開李貴罵道:「兔崽子,仗著爺們兒給你幾分臉,連你焦大太爺也不認得了。焦大太爺說放人,誰敢攔著?千軍萬馬也不是你太爺爺的對手。」說著三兩下解開寶玉。李貴被茗煙抱著手,急的只喝罵別的人幫忙攔阻,豈知那些人原懼寶玉,又知焦大粗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傷了倒不值,況且並不與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實在躲不過的也只上來裝模作樣拉扯,那肯真心使力。

  寶玉一旦解綁,更不停留,只道:「貴大哥請了,回來老爺要打要殺,憑我領去,不連累你們就是。」旁邊便是牲口欄,甚是方便,遂與茗煙兩個解了馬韁繩騎上就走。那焦大看見,大喝一聲:「爺,等等我焦大。」便也搶了一匹馬,揚鞭踢蹬,隨後追上。李貴連聲追著喊「二爺且聽我說」,卻只聽馬蹄清脆,炒豆般「噠噠噠」一陣去的遠了,先還見的馬蹄揚的塵土飛起,轉眼便連一絲聲兒也不聞了,只見的一彎冷月,半天箕斗,那裡還有三人的蹤影。李貴朝著去的方向瞪了半日,唉聲嘆氣,頓足不已,只得垂著手來回賈政。

  寶玉等遂打馬揚鞭,一直奔回榮府里來,卻見門上貼了老大封條,且有官兵把守,只驚的魂飛魄散,便要撕封條闖進去。那些兵忙攔住道:「奉皇上旨意,兩府已被查抄,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此鬧事?」寶玉只得拱手央告:「軍爺請了,我是這府里的賈寶玉,卻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著,有的關著,知道你問的是誰?」寶玉聽見「有的死了」,便知是黛玉,大哭道:「你許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的。」說著也不知那裡來的力氣,推開那兵便搶進門去,且向園裡奔來。將及穿堂,眼見園門近在眼前,卻被那兵追上,扯住手臂叫道:「反了,你敢撕皇上封條?」便大喊大嚷起來,各處把守之兵也都聞聲趕來,焦大、茗煙忙攔住,且護著寶玉往裡沖。無奈寡不敵眾,那裡是那些侍衛的對手,早被拉手拖腳,死死按住。

  寶玉大哭起來,只道:「放開我,只放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忘不了你們的好處。」那些人那裡肯聽,反隨手抓些草來只管堵他的嘴。茗煙氣的亂踢亂打,罵道:「我們二爺何等尊貴,豈是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可荼毒的,早晚茗大爺脫了困,一個也不饒你們。」那焦大仗著自己年輕時強弓硬馬,出生入死,便渾忘了如今老邁,久不用武,只當可以護著寶玉衝殺的進去,不料只三兩下交手,便被眾侍衛掀翻在地,踏在背上笑道:「恁老貨也敢來現眼。」焦大趴在地上,見那些人一邊攔截寶玉,一邊指著他口出穢語嘲言,只氣的目眥欲裂,忍辱不過,奮起餘力一躍而起,大喝一聲:「爺,我焦大來也!」便如蛟龍出海,猛虎下山一般,衝著那兩個拉扯寶玉的侍衛直撞過來,那人見他來勢勇猛,忙撒手讓開,焦大一衝而過,撞在牆上,頓時頭破血流,癱倒在地,口中猶喃喃:「主子,焦大幫你。」遂撒手而去。茗煙見了,大哭起來,跪下道:「焦爺爺,茗煙今兒認得你了。」那些人見鬧出人命來,都不再嘻笑,將寶玉主僕兩個綁起,逕自報與北靜、忠順兩王。

  兩王正連夜看著書記官將查抄之物登記造冊,以備明日上朝稟明聖上,單頭飾一項就有:金鑲珠寶頭箍十四件,金廂珠玉寶石頭箍兩件,九鳳朝陽掛珠釵一件,雙龍奪珠勒絲嵌寶挑心一副,鴻燕銜枝金鑲玉發梳兩對,飾斧鉞五兵玳瑁簪九根,這是幾樣大的,其餘簪、釵、梳、篦、步搖、翠翹、珠花、帽花、金銀寶鈿、金玉搔頭等不計其數;

  項飾又有:累絲嵌玉雙龍戲金珠項圈一領,珍珠翠毛瓔珞圈四隻,金鑲玉項圈掛金鎖飾麒麟送子、福壽雙全等共計二十四件,海棠四瓣鑲貓眼石紅寶石銜東珠金鎖兩件,鏤金裹珊瑚嵌珠玉墜角項圈六件,大東珠二十掛,其餘長命鎖、銀鈴、桃心、掛件總有上百之數;

  耳飾約有:金水晶仙人耳環四對,金點翠珠寶耳環四對,純金方楞耳環四對,金鑲玉燈籠耳環二十對,金累絲燈籠耳環二十對,嵌翠環金流雲飛蝠耳環十四對,丹鳳銜珠九連環耳墜三對,玉兔搗藥金玉耳環各一對;其間裝飾祥禽瑞獸的有龍、鳳、鶴、鹿、麒麟、十二生肖、獅子、蝙蝠、魚、蝴蝶、蜻蜓、蜜蜂、蟬等,奇花異果的有牡丹、蓮花、梅、菊、竹、靈芝、石榴、桃、佛手、葡萄、葫蘆等,人物神仙的有觀音、童子、八仙、福祿壽三星、和合二仙、刀馬人物以及戲曲故事等,其餘還有文房四寶、吉祥文字、暗花古錢、方勝如意等等,難述其詳;

  又有許多家具屏障,也有紫檀雕鏤,也有鐵梨玳瑁,皆泥金鑲嵌,文彩炫耀,便比尋常王府也不差什麼;又有紋龍金樽、金盤、執壺、碗匙、象牙箸無數,許多繡龍刺鳳的內造衣料,紋龍金玉鈕扣、別針,紫貂、玄狐、豹皮,蟒衣、玉帶,西洋大玻璃鏡、自鳴鐘、自行船等,皆為逾制之物;至於金銀賭具,洋呢倭緞、紗綾縐絲、棉單夾襖、名人字畫及古扇名帖,更不可勝計;至於利契當票,家人文書,自然更在查抄之列。兩王並書記官一邊造冊,一邊嘆賞不絕。

  尚未謄清,忽聞侍衛捉了寶玉主僕,且打死一個老家奴,俱是一愣,水溶便要起身親自出見,忠順王勸阻道:「他現是犯官之屬,私晤恐怕不妥。倒是先送去獄神廟,同那王熙鳳一起關押,明日朝上稟告了皇上再聽從發落吧。」水溶原也要避些嫌疑,遂點頭應允,命侍衛且押去獄神廟與王熙鳳關在一處,分別拘押待審。

  鳳姐見了寶玉,自有許多別情可訴,及見他頸上空空,不由訝道:「你的玉呢?」寶玉這才發覺不知何時竟將那塊隨生即來、刻不離身的寶玉丟失,咕噥道:「誰知道落在那裡了,我如今只恨不的一時三刻死了,又理那勞什子做甚?」並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記掛黛玉,不提。

  且說次日忠順王上朝面聖之際,便備述抄檢詳情,並遞上查檢單子。皇上閱過,沉吟不決。兩王均知聖心仁慈,不願降罪元妃親眷。北靜王水溶趁機進言,力陳賈政為人忠稟正直,恪守本份,向來言不妄發,身不妄動,雖然勒管家人不嚴,本人卻無過犯;忠順王雖與賈府不睦,既參的他勢敗,料其再無死灰復燃、柙虎出籠之日,便也不放在心上,且正在力主和議之際,既見皇上有意網開一面,樂的送個順水人情,又成全自己之勢,遂盛讚賈府之女賈探春智勇孝義,端方得體,不啻愷悌君子,堪負議和重任,力舉和談。

  皇上因連日來朝廷中主戰、主和兩派爭議不下,其樞紐處又在於議和一派並無恰當人選,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負楫遠行,便尋常侯府千金凡有備選女兒者亦多有怨尤,無不賄賂內監良工以免入選,今上孝悌為先,更不肯強人所難,致使人家骨肉分離,況且有那羞手羞腳無膽識之輩,既便不敢抗旨,勉強從嫁,倘若不能安撫夷敵,反為不美,未能議和,反招嫌隙,豈不有違初衷,因此久決不下。如今忠順府既有絕佳人選,且可減賈家之罪,正是一舉兩得之計。龍顏大悅,遂召賈探春進殿面聖。

  忠順王親自往賈氏祠堂傳旨,先叮囑賈探春數句,恩威並施,詢其心意。探春暗想:我家已敗,且子孫輩更無有力挽狂瀾者,便留在此,也是牛衣對泣而已。況我每欲出人頭地,建一番不世功業,苦無機會,今日果能學歷代先賢烈女,以一介閨閣弱質,而抵千軍萬馬,息干戈,平戰亂,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負此生素志。遂垂淚道:「若犧牲探春一人,而能於家國有益,既解君王邊疆之擾,復脫父母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齡,雖萬死而莫辭。」反再三拜謝忠順舉薦之功。忠順王大喜,即命探春辭別賈母,帶回府里著意裝飾。

  探春遂整一整衣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請賈母上座,也跪下磕頭。賈母早一把抱在懷裡,放聲大哭道:「叫我如何舍的你去?」探春流淚道:「老太太那般不舍的林姐姐,他要去,還不是撒手便去了;我這一去,老太太也只當我死了,再不必為孫女牽掛。不然,反教孫女於心不安。離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數,老太太說過:不信賈家從此敗了。孫女此行,若能為重建賈家略盡綿力,已是萬死莫辭,何況只是嫁人?老太太該為孫女高興才是。便是我爹娘前,能見一面固然好,若竟無緣再見,也只有求老太太與他們說,孩兒這裡再三拜請堂上各自保重、萬不可為我懸念操心,便是成全孩兒的孝心了。」說罷,磕下頭去。

  賈母數日裡經歷了這許多生離死別,心如刀絞,只哭的說不出話來。眾人也都無不掩面痛哭。探春又與湘雲、寶釵等一一話別,又再三拜囑寶釵:「我今日去了,不知有再見的日子沒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與我哥哥訂了親,不如今兒就改了口,讓我先叫一聲好嫂子。我能得寶姐姐做嫂子,便不能親在爹娘面前盡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娘想我時,還求嫂子多多解勸,請他們保重身體,勿以探春為念。」說著便福下去,口稱「嫂子」。

  寶釵也顧不的羞恥,忙忙還禮,拉住道:「妹妹這一去,必當雀屏中選,替閨閣揚名。你素來志向高遠,今能如此,方不負你素日為人。至於家裡的事,盡請放心。」待書、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春不放,只說願隨姑娘一起去。忠順王權情道:「果然事成,宮中少不得也要陪送許多宮女,若府里有願意隨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來再議。」遂催促著去了。

  次日陛見,那賈探春丰容靚色,儀止端方;肩若削成,腰如紈束;寶髻玲瓏,步搖金鈿之蝴蝶;冰裙百褶,動轉翠環之跳脫;蛾眉淡掃,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輕勻,綻映水之嬌花。額黃侵綠雲之鬢,碧釧透紅袖之紗;香如高閣浮屠,而幽遠益清;明若長廊宮燈,而高華猶勝;雖美玉之瑩潔,不足喻其神;既寶珠之光潤,不能奪其志;俊眼修眉,文采精華,顧影徘徊,竦動左右。皇上見之大驚,贊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詢其志,又應對自如,言必有據,跪陳自願撫夷遠嫁:「非邀王嬙、文姬之名,實效緹縈、木蘭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憂,下慰椿萱養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於探一身,何敢不從?」

  皇上聽其出語不俗,愈覺嘉許,嘆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當即令皇后認為螟蛉義女,更其姓氏,脫離賈氏宗籍,授寶封號,賜「杏元公主」,暗含元春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日遷入宮來,命內廷教養儀禮,擇於三月十九日起行,羽林軍護送。並為其孝心所感,法外開恩,赦免賈政之罪,並許賈母及賈政夫婦等送親,只不許相認。探春聽了,既驚且悲,無可奈何。他原為開脫父母縲紲之苦方請命遠嫁,卻因此永別膝下,失天倫之緣,移異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淫雨霏微,無遠弗屆,江邊自有許多人家不憚細雨,應節應景,放風箏,點荷燈,都教侍衛遣散了,一早插屏攔幕,搭棚彩結飛龍舞鳳之形,設御座,鋪紅氈,單等送親儀輦。探春的嫁妝船隊妝金堆花,停在江邊,只等擇時起航。到了吉時,皇上親臨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諸王進表稱賀,領皇上宴。

  一時宴樂大作,半空里鸞鳴鳳舞,樂部人員著紫緋綠三色寬衫,齊作百鳥之鳴,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畫面琵琶,金妝畫台座上張著三尺箜篌,有一人高髻大袖,交手輪捻,跪而擘之;又有高架上畫花地金龍大鼓兩面,擊鼓人寬袖外於肘處又套著黃窄袖,垂著絛子,揮舞著兩條金裹鼓棒高低互擊,宛若流星;再後面又有羯鼓一隊,杖鼓兩列,都是長腳幞頭,紫繡抹額,扎著寬袍,窄袖,次列簫、笙、篥、笛等,歌一陣,舞一陣,簫一陣,鼓一陣。酒過三巡,菜已數道,賈探春所乘文車始至,鏤金為輪,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龍鳳,銜百子鈴,鏗鏘和鳴,響於林野。兩列有宮女灑花前引,其後使臣、燭籠、打扇、提燈相隨。

  至墀下,鐘鼓齊歇,有司儀上前打起騫帷,探春步下車來,鳳冠霞帔,裊裊婷婷,由宮女扶著,來至御前跪倒,口呼「萬歲」,自稱「孩兒」,行宮廷叩拜大禮。當今與皇后均離座起身,執手叮嚀,殷殷垂囑。一時萬眾跪伏,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聲動四野,震天撼地。尋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圍在帷幕之外,沿江倚著碼頭踮腳翹首而望,有讚嘆皇家排場聲勢浩大的,有羨慕公主風姿逸艷高華的,也有感嘆海疆路途僻遠的,不消詳敘。

  卻說賈政、王夫人、趙姨娘一干人已於前一日被侍衛接回,與賈母會齊,都夾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卻只可遠遠看著,不能挨近,別說抱頭執手,便連說一句話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別後,永無相見之日,都五內摧傷,悲啼不已,又不好出聲的,只得強自忍耐,兩淚默流,杯中酒只當苦藥一般,迥難吞咽。

  那探春也於行禮之際暗暗尋找,好容易方遠遠看見祖母、父親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禁痛在心中,淚盈雙睫,惟以雙目遙遙注視、微微點頭而已。復回身稟於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傳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兒雖不才,得無一簫管乎?」

  皇上聞言自是喜歡,即命人取來點金紫竹笛一管,探春遂當庭吹了一曲《遊子吟》,如鶴語長空,雁鳴曠野,時抑時揚,若斷若續。賈政等聽了,都暗暗點頭,越發傷感,喉中哽咽難言。

  一時,禮炮三響,吉時已到,探春遂鄭重拜別今上,棄岸登舟,揚帆起行,船已去了老遠,猶站在甲板上不忍歸去,煙水渺茫,早已看不見岸邊人影,半空里卻有幾隻風箏搖曳,依依有不忍別之態。探春看見風箏,不禁想起生日時,湘雲與寶琴送了一隻帶哨風箏,還沒來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題目詠水,也為寶玉哥哥的缺席終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連與哥哥見一面辭別幾句都不可,大觀園詩社,已成絕響,風箏斷線,更無歸家之日。想到此,淚如雨下,將袖掩面,惟一聲長嘆而已。

  且說京中諸人聞得賈府被抄,所謂牆倒眾人推,那素來不睦的,便告他營私舞弊,仗勢欺人;那原有讎隙的,便告他草菅人命,結交外官。於是牽牽連連,又扯出賈璉強娶尤二姐案,張金哥被逼婚致死案,又有王熙鳳私設銀貸、重利盤剝等等一幹事來,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件,男女人命也有七八九條,一齊告在御前。更有甚者,賈赦與平安州節度史的通信也被查抄了一併呈上,這私交外官罪名非輕,尤難開脫。

  皇上看了邸報,既驚且怒,惟念在元妃慘死之情,探春和番之功,法外開恩,免其親父賈政之罪,其餘人等,那本該問斬的便改了充軍,本該充軍的便改了杖刑,本該杖刑的便改了革職,且許折銀抵罪,不急充發,日前只在孝慈守陵,面壁思過,不許私自回京,亦不許與外界往來,斷七方可還家。

  賈政等俱向上磕了頭,含愧謝恩領罪而去。法度雖嚴,無外乎人情,既有了這一個多月供人奔走,少不得又上行下效,權情從寬,雖不能大改,那流三千里的便作一千里,杖一百的改作五十,無職孺婦諸如李紈、賈蘭等更有許多脫身免罪,只降為庶民了事。又因大觀園本為元妃省親所建,皇上念在元妃情份上,准予賜還,仍命賈母、賈政等一干人住進去。寧榮二府雖為前朝敕建,然而賈赦、賈珍罪不可赦,遂予削爵籍沒。這都是後話,不提。

  只說黛玉既去,北靜王傷逝之餘,自願一力承擔其身後事以慰芳魂,遂問及瀟湘館諸人。紫鵑垂淚回稟:姑娘早有遺言,願死後靈柩得還故里,與父母相伴。北王遂派了一隊親兵護送棺槨往姑蘇安葬。妙玉聽了,便也請求扶靈同去,因道:「我本是姑蘇人氏,原在蟠香寺修行,既然林姑娘回南,我願一同回去。也使他沿途有伴,不致孤單。」北靜王聽了更喜,准予同歸。便遣了兩隻船,一隻是雪雁、妙玉等護著靈柩同行;另一隻便是北靜王委派護送的差兵。紫鵑因是賈府家生子兒,不得同去,臨行前扶著棺材哭的死去活來;黛玉乳母王嬤嬤年紀老邁,膝下並無一兒半女,便不願回去南邊,北王打發了他一些錢,讓他自求生計去了。

  那船行了將有半月,來至瓜州一帶,風勢漸緊,波濤恐人,船夫望一眼天上,只見凍雲四合,銀蛇猙獰,驚道:「只怕要下雨。」話音未落,一聲焦雷,天便黑下來,大雨傾盆,黑浪翻滾,船公亂喊著要收帆靠岸,那裡騰的出手來,都抱住桅杆船舷滾爬號叫,且伸手不見五指,張嘴便灌進水來,竟不知此身是在船上,是在水裡。

  雪雁鬧亂里猶抱住黛玉的棺槨不放,心裡想著:姑娘死的那般孤單,咽氣時身邊竟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當年他來京城是我陪著,如今回南又是我陪著,我若再舍了他,姑娘孤苦伶仃的該有多麼可憐,今天這船若沉了,我便隨姑娘一道去了也罷。這般想著,心中倒覺平靜安詳,忽聽雲中似有仙樂縹緲,如鳳吹鸞吟,清妙不可言,俄見許多華服麗人嘻笑行來,都道:「絳珠仙子總算到了,雪雁妹子也一起來了,如此更妙。」

  雪雁看時,那些人中也有晴雯,也有司棋,為首的一個更似從前東府里小蓉大奶奶的模樣兒,恍恍惚惚,並不記的這些人已死,便連黛玉之死也已忘記,只笑問道:「你們怎麼都在這裡?難道知道我們姑娘回南,特來相送麼?」那些人都拉著他手道:「只管問什麼,且隨我們到警幻仙子案前銷號,自然知道的。」雪雁身不由己,便隨那些人前去,卻隱隱記的還有一人不曾隨來,因回頭不住張望,卻見黑浪翻滾中似有一女子隨波逐流,面目依稀,只一時想不起來,還欲看時,忽然眼前現一座大石牌坊,上書「太虛幻境」四字,遂被眾仙子擁過石坊去了。

  那妙玉披頭散髮,也死抱著一根船槳不放,黑暗裡只見江水滔滔,荊榛遍地,虎狼同行。忽然一葉輕舟自天邊飛流而下,船上有兩個人向他叫道:「妙姑還不上船?」妙玉趑趄道:「這是何地,汝系何人?」二人道:「此乃迷津,深有萬丈,遙亘千里,我乃木居士,他是灰侍者,特來度你往離恨天歸案。」妙玉聽了不信,詰問道:「這裡既是萬丈迷津,什麼木居士、灰侍者,如何撐的了船?況我本佛門中人,何罪之有,又有何案可歸?汝輩不可欺我。」那灰侍者搖頭道:「枉修了這許多年,還是看不破,如此執迷不悟,終究難度沉淪之厄。」說罷,引楫回槳。妙玉又覺不舍,方欲喚時,忽聞迷津內水響如雷,一夜叉自黑水中竄出,直撲而來,不禁大呼一聲:「我命休矣。」睜開眼來,卻在船板之上,許多兵圍著他指手劃腳,方知已經得救,卻並不知因這一念貪生,便失卻超度之機,從此墮落迷津,歷劫無數,這也是運數使然,暫且不提。

  卻說方才風浪雖猛,那些官兵仗著體格強壯,一半人降帆扳槳,一半人舀水定舵,幸喜把得船不曾翻沉。好一時風浪才停下來,點算人數,計較得失,卻有一個指著道:「那隻船呢?」眾人這才知道送靈之船已沉,都頓足道:「這回去如何向北王交待?」忽見遠處有一物漂來,極力看去,似是人影。忙引船靠近,打撈上來,竟是那姑子,忙一頓掐指控背,亂了半晌,妙玉方星眸半啟,雙唇微張,問道:「我還活著麼?」那些兵都笑道:「你若不活著,我們這些人豈不成了牛鬼蛇神?」又引船來回馳騁,只望還能再找到雪雁等一併救起,卻見煙波浩渺,寒光漠漠,那裡找的見。

  這些兵只怕北靜王知道了責罰,不敢這般回去,便商議著湊些銀子,又請了會水的艄公下水去撈,想著若是尋得到黛玉棺槨屍首,便仍送往蘇州去安葬,以完此差。一連撈了幾日,才終於找到了,已被水衝出百丈之遠,及打撈上來,只覺得重量有異,便都覺詫異:如何浸了水,倒不重反輕?遂顧不的忌諱,請道士來燒香念符,安慰了亡魂,這才大膽撬起長命釘,打開棺來,只聞一股異香撲面襲來,中人慾醉,都道:「好香,好香。」探頭看時,卻見棺中空空如也,而一塵不染,滴水不沾。不禁都瞠目結舌,不能解釋。只得引船回來,如此這般告訴北靜王。水溶聽了,引以為奇,嘆道:「這真仙人也,是小王無緣。」終日鬱鬱不樂,情思繾綣。

  偏偏那隻鸚鵡自到北府以來,便不飲不食,亦不肯開口說話,百般逗引,只不理睬,卻每每長吁短嘆,腔調便與絕世美人一般。雖金籠翠架,錦袱玉粒,而絕無歡勢,沒幾日,便一命嗚呼了。水溶更覺沮喪,悔不該將他弄來,嘆道:「姑娘竟連一隻鸚哥也不肯留與我為念。」親自執鍬在後花園畸角上掘了一穴,用只錦匣將這鸚鵡鄭重埋了,又立一塊碑,親書「鸚鵡冢」三字,聊寄哀思。這些,都已是後話了。

  卻說那妙玉一念貪生,反墮迷津,後事如何,請見拙作「紅樓四塊玉之妙玉傳」;至於寶玉與風姐在獄神廟中諸事,以及將來出獄後所為所見,則見「紅樓四塊玉之寶玉傳」;又有眾家人僕婢及十二官風流雲散,花飛四處,則見「紅樓四塊玉之紅玉傳」。這一部《黛玉之死》,卻到這裡便結束了。正是:

  絳珠本是百花仙,

  生不同人死不凡。

  若問神瑛身後事,

  明宵夢筆續奇緣。

  西嶺雪

  初稿於丙戌年仲秋長安西園

  二稿於丁亥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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