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恆河的日夜
2024-10-09 01:18:51
作者: 西嶺雪
在這個無夢的早晨醒來,要定一下神才知覺自己身處曠野,耳邊是風聲鳥語,眼前是滿塘蓮花,再一次覺得身在天堂。
一轉頭,看到光環中的大辛,我幾乎有種暈旋的感覺。他不知是什麼時候醒來的,已經在誦經了,面對蓮塘盤膝而坐,閉目凝神,宛如神像——是我的守護神吧?
我靜靜地坐起身,抱著膝看他念經,心裡前所未有的寧靜歡喜。自從父親過世後,這十幾年來,我好像從沒有睡得這樣香甜過,晨光清涼,凝脂般朝陽在天邊冉冉升起,一切美得像個夢。
這情形如此親切,讓我有種錯覺,好像不是第一次這樣看他念經。好像這情景早已鐫刻在我的記憶里,封存了幾千幾百年,此時又重新展現在我的面前。在一瀉如水的晨光下,他的側面線條山稜起伏,波瀾壯闊,從額頭、眉骨、鼻子、到嘴唇的線條都十分優美,長而曲的睫毛又黑又密,如果他也有一頭這樣濃密鬈曲的長髮,該多麼帥氣。
大辛在這時睜開眼睛,迎著我的注視展開了一個微笑,輕輕說:「早晨。」
那真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美麗的笑容。如果出家人也可以用美貌來形容的話,那他真是一個絕色的沙門。
我有些羞澀於自己剛才對他的打量,於是別轉面孔,起身去湖邊洗臉。
吃了點乾糧,我們便上路了。兩個人都很沉默,這於他可能是一種習慣,而對我來說,則感覺可以同一個近乎陌生的和尚說的話都說完了,再深細的語言,則出師無名,怕會觸怒了他。
他待我是如此溫和寬容,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卻有種莫名的敬畏,如對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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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走出多久,我就搭到了一輛去瓦拉納西的順風車,遂與大辛告別。到了這時候,卻突然失落起來,似乎巴不得永遠攔不到車,可以就這樣一直陪著他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如果餐風露宿就可以活的話,也許讓我一輩子留在曠野的蓮花塘邊看他念經,也是願意的。
我反轉身子,從後車窗里貪婪地看著他英俊的臉,溫和的神情,灰色袈裟在風中扑打扑打地像一隻鴿的翅膀,堅毅跋涉的身影越來越遠,並迅速消失在道路轉彎處。此時天空地曠,本來路是黃的,田野是綠的,遠山是藍的,忽然不見了和尚,天地間寂滅如灰。
我想我到死也不會忘記那一幕,只覺好像失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一樣,悶悶不樂。那以後我每當想起大辛,第一個鏡頭就是他打著傘走在蓮花池畔的身影,第二個便是我從汽車後窗里看到他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這出現與消失就好像燈的開關,一亮一暗,反反覆覆地出現在我後來的記憶中。
到了瓦拉納西,我並沒有去小辛替我預訂的三星級酒店,而是叫了一輛三輪車直奔恆河左岸的背包客集居地,挑了一間每晚一百盧比的三流旅館。屋內除了一床一幾外別無所有,但幸好還算整潔。
經過荒灘夜宿,我的適應能力已經大大增長,只要可以洗浴便都能將就,況且行李箱丟失,許多日常用品都要重新添置,不得不節省開支。但為了禮貌起見,我還是給小辛的朋友杜比先生打了個電話,代致問候。
他相當熱情,立刻便要來旅店與我會合。盛情難卻,我只得說了地址,約好四點鐘見。
安頓好一切後,我下樓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又在路邊小店買了兩套印度女孩常穿的衫裙長褲,挑了件寬鬆的土耳其袍子權充睡衣。因為一例甩甩蕩蕩的,便也無所謂合不合身。
三點鐘剛過,門便被敲響了,進來的是一個黑黑瘦瘦的青年,我主動伸出手來,用英語問候:「是杜比先生嗎?」
「我聽說你叫辛哈小辛,那你也會叫我小杜。」他用蹩腳的中文磕磕絆絆地說,緊緊握著我的手不放。他看起來比小辛年紀略長,樣子也還端正,但一雙眼睛過於靈活,說不出哪裡令人不安。
我用力抽出手來,也無意於糾正他的語法,只是笑笑說:「杜比先生,我們說英語好了。」
他倒也從善如流,立刻改了英文,但語氣頗不甘心:「我很想練習我的中文。我比小辛早兩年畢業,但沒什麼機會練習,現在生疏得多了。」
我這才知道他是小辛的學長,也是尼克魯大學畢業的,這倒是失敬了。但想想我國的很多英語系畢業的大學生也同樣說不好英文,便也釋然。
「住在瓦拉納西、結交聖人、用恆河水洗浴、敬奉濕婆神」,是印度教徒的人生四大樂趣。而這四件事中,有三件都是需要在瓦拉納西才方便進行的。可想而知,這個城市有多麼繁華、擁擠。
更何況,這裡不僅是印度教的聖地,同時還是佛教的起源地,因此每日每時,都有成千上萬的教徒或遊客從世界各地擁往這裡來。正如同經文裡的那個詞:恆河沙數。
杜比是騎摩托車來的。但這裡離恆河很近,從窗戶望出去,甚至可以看到一帶河流的影子,因此我提議我們散步過去。
從旅館往河邊,沿街滿是商鋪貨檔,乍望過去琳琅滿目,色彩如流,那些紗麗、首飾、鎏金神像、錦繡地毯,極盡富麗光華之能事。然而低下頭,卻可以看到滿地牛糞、垃圾、腐爛的食品、和廢棄的各式塑膠袋。人與三輪車在爭路,牛與野狗也跟著湊熱鬧。
我們從人群中艱難地擠過去,杜比試圖拉我的手,見我一再甩脫,只好退而求其次抓住我的胳膊,幾乎是拖曳而行。
離我們不遠處,一輛轎車與人力三輪交錯,互相擋了路。轎車的司機下來,揪住三輪車夫便是一頓拳打腳踢。我原以為一場肉搏在所難免,卻不料那三輪車夫竟然抱著頭蹲在地上,連一句反抗或者分辯也不敢。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警察就站在離他們不足百步處,非但不聞不問,還抱著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我為之瞠目,忍不住嘆道:「欺人太甚!」
杜比居然聽懂了,用中文回覆:「這就是階級啊。」
「可是,你們的治安呢?你們的文明呢?」我不滿地質問,「一句階級,就可以放縱犯罪嗎?」
「又不是殺人放火,怎麼能算是犯罪?」杜比冷淡地說,抓著我的胳膊繼續向前走。
此時恰好有一隊三輪車夫拉著客人一路按著車鈴駛過,一望可知是某個旅遊團隊。那幾個警察立刻精神起來,一字排開,揮著棍棒大聲地吆喝著,劈頭蓋臉地抽打在每個車夫身上。人均有份,無一落空。而那些無辜的車夫,只是低著頭用力蹬三輪,無怨無悔地用肩背承受著憑空而降的棍棒,甚至連頭都不會抬一下。似乎無緣無故地挨這一下子是天經地義的事,而經過警察面前不挨打才是不正常的事一樣。
我已經失去評論的興致,只沉默地隨著杜比穿過人群,但是接下來的事情更加令人瞠目,而無法繼續沉默——就在往前不遠的一個叉路口,又一隊旅遊團坐著三輪車隊經過,卻被警察攔截,說他們擋了道路,阻塞交通,要檢查導遊證件。那個導遊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看樣子是趁寒假出來打工的大學生,當然沒有導遊證——事實上印度大多數的導遊都沒有導遊證,警察不過是在尋釁勒索罷了。沒問上兩句,警察不由分說便揚手給了導遊一個嘴巴。導遊不是車夫,當即捂著臉分辯了兩句,換來的卻是更多的掌摑。
遊客們驚叫起來,也都圍上前七嘴八舌地幫著說話。我這才發現是中國團。有個年輕女孩顯然是領隊,拿出導遊證來與警察交涉,然而那些警察根本不屑爭辯,只揮著棍棒下令,要將整隊十七人全部帶去警局搜查。
我忙推杜比說:「你是本地人,能不能幫忙說說話,想辦法幫幫他們吧。」杜比點點頭,排開人群走過去,二話不說掏出一疊鈔票便塞在警察手裡,連人們的眼光也不避諱,就這樣當街公開行起賄來。
然而,這一招真是管用,三兩句話後,警察揮了揮手,十七人團被放行了。我幾乎看得呆住,其實,賄賂枉法和仗勢欺人在每個國家都是有的吧,然而像這樣赤裸裸地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街發生還是太讓人匪夷所思了。尤其是警察隨意打導遊耳光,這在文明國家是絕對不可想像的吧?
走到安全地帶後,女領隊抓著我的手不住感謝,又問杜比花了多少錢。杜比說一千盧比。領隊忙拿出二十美元來塞在他手中,又連聲道謝。其實我和領隊都很清楚,剛才杜比塞給警察的錢數最多只有幾百盧比,但是我們也都知道如果不是杜比出面,真不知這一幕鬧劇要如何收場,即便讓他賺一點也是應該的。
領隊的姓很特別,姓仇,來自廣州。這是一個廣東老年團,大多數人別說英語,連普通話都說不好,如果真是被帶到警局去,後果不堪設想。印度警察的「黑」是出了名的,誰知他們會把人帶到哪裡去,又會發生些什麼事,況且,即使真的只是帶到警局公事公辦,也足以讓這團人的行程計劃大打折扣的了。
為了表示感謝,也是覺得有個擅交際的本地人陪伴在側會更讓人放心,仇領隊一再邀請我們同船遊河。我本來覺得居功圖報非君子所為,然而難得他鄉遇同胞,況且也並不想同杜比單獨相處,便欣然同意了。
沒有人能說清瓦拉納西的年齡,兩千歲三千歲或是更多。或許,自從有恆河,有人類起,就有這座城了吧。
傳說恆河是因為濕婆在天河裡洗頭,天河水順著他的頭髮流到人間而匯成的。印度教徒認為對著日出的方向用恆河水洗浴可以清洗罪孽,獲得重生。
雖然此時已經是下午,然而還是有很多人浸泡在河水中,大多是男人和老人,很少見到年輕女人,大概是躲在比較隱避的地方吧。他們並不像傳說中那樣赤身裸體,而大多在腰間圍著點什麼,三三兩兩,或坐或立,清洗著今生的罪孽,祈禱來世的輪迴。
倒是岸邊有三個僧人赤身裸體,在土築的高台上做出種種朝拜動作,看起來更像是瑜珈表演。為首的是一位老者,形如枯柴,雙目深瞘,年紀不可辨,說他四十也行,八十也像,稀疏的長髮編成無數細辮委垂於地,身上塗滿白灰,一絲不掛,腰間物不知羞恥地搭拉著,令經過的人又想迴避又忍不住要拍照留念——畢竟,這就是傳說中苦修的聖人,難得一見的。
他的兩個弟子在旁邊擊鼓助舞,其中有個僧人的長相真是令我畢生難忘,他只有左邊半張臉是相對完整的,右邊臉則完全掛下來,就像是溶化了的蠟那樣一直低垂至頸部,眼睛嘴巴都只是依稀有個影子,但肯定是沒有任何功能了,更像是一段腐爛的肉,就那樣隨著他的舞步甩搭甩搭地擺盪著,就好像泰戈爾詩里形容的「天狗的幫凶」。
我只看了一眼便發起抖來,這真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可怖的面孔,那是超乎想像的一種醜陋,即使是做噩夢或者在最可怕的驚悚片裡,我也不曾見過那樣一張邪惡的臉。與他相比,《魔戒》里的魔鬼小矮人簡直堪稱是美麗的。
我無法接受那樣一張臉會是個忠誠的信徒或者有德的僧侶。儘管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錯,以貌取人是膚淺的,況且他長了一張那樣的臉,除了出家之外也別無出路,但仍然不能對他同情。
仇領隊也低低地驚叫一聲,轉頭問杜比:「怎麼會這樣?」
這個問題也是我想問的,可是哪怕只是想一下他的模樣已經足以令我顫慄,更不要說談論他了。
杜比卻毫不在意地凝視著他說:「是麻瘋病的後代吧。印度有很多麻瘋病人,生下了孩子就會奇形怪狀。在我們宗教里,他們的前世做了不好的事,所以今生會有這樣的懲罰。」
仇領隊又問:「那麼這麼多人在河裡洗澡,不怕傳染麻瘋或其他疾病嗎?」
杜比有些不高興地說:「怎麼會呢?聖河水可以治癒一切疾病。」
這時候那三僧侶之一走過來乞討——幸虧不是最醜陋的那個——說是收取拍照的錢。我想說自己並沒有拍照,但實在沒有勇氣同他爭辯,便趕緊付了一張鈔票打發他。這時候倒有點釋然了,因為這證實了他們的種種怪異行為還是出於謀生目的,而並不是為了修行,那老者也算不得真正有德行的聖人。否則,才真叫人心裡難受呢。
我想起大辛,他的苦修是不同的。
在佛教誕生之前,印度教徒的修行分為「梵行、家住、林棲、遁世」四個階級。遁世的聖人,應當拋舍一切,剃髮、守戒、乞食、穿破衣,梵我如一。
後來,這些規矩也成為了佛門弟子的戒律。2500年前,尼泊爾王子喬達摩悉達多為了解萬眾之苦,在一個月光皎潔的晚上吻別熟睡的妻兒,從迦毗羅衛國逾城而走,做的第一件事正是去華服、換袈裟、剃髮為僧。他父王派出的隨從在樹下追上了他,決意隨他出家,從此開始梵修之旅。
他們先後尋訪了三位當時有名的聖人智者,師從他們學道,但終不能解答心中困惑。於是來到苦竹林苦修。
佛說「放下」,他的確有資格這樣說,為了修行,他放棄的比所有人更多。包括王位,家室,享用不盡的財富和美食。在苦竹林中,他不住屋,不著一縷,櫛風沐雨,每日只以一粒麥子為食,苦思冥想,梵我兩忘,堅持了六年之久,消瘦得像一枚乾枯的果核。但是這並不能讓他去除煩惱,得到解脫。終於有一天,他昏倒在河邊,有個牧羊女由此經過,用一碗羊奶救醒了他。
於是佛陀意識到苦修並不是得道的最好方法,尋求正果必須另覓蹊徑。他來到尼連禪河裡沐浴,洗去了六年的污垢,頓覺神清氣爽。他的作為使得五位隨從以為他放棄了修行,決意不再追隨他。於是佛陀獨自來到菩提迦耶,終於在一棵菩提樹下頓悟得法,修成正果。
然而如今,從恆河岸邊這些形如枯柴身塗白灰的僧侶來看,他們顯然還是相信苦修才是成為聖人的最可行方法。既然是修行,那麼乞討也成為理所當然的功課,但是像這樣赤條條地攔著遊客討要拍照費,怎麼都不該是一位聖人所為吧?
尤其是我還看到有個僧人的生殖器上竟然橫穿著一把鎖,當遊客給了足夠的小費時,他便毫無羞恥地提起那把鎖給遊人看,任人拍攝他的私處。聖修至此,情何以堪?雖然智者無遮,但也不用如此以滿足世俗獵奇心理來換取銀錢吧?
一路擠過人群,終於來到著名的「出生石階」——連接岸與河水的數百級台階,此時擠滿了朝聖的僧侶,疲憊的信徒,寒酸的乞丐,還有無處不在的牛糞。
我和仇小姐彼此攙扶著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既怕滑倒,也怕踩到人,感覺就像穿梭在天堂和地獄之間。
在這裡,每天都有許多等死的教徒來自全國各地,帶著最後的金錢與力量跋涉來此,住不起旅館就直接睡在石階上,晨浴暮禱,直至死去。公共火化場自然會為他們收屍,焚燒,而後將骨灰撒入恆河,滿足一個教徒最後的修行,至高的願望。
生與死在這裡是這樣的接近並頻繁上演,想到恆河水裡灑滿了死者的骨灰,似乎有些毛骨悚然。但是真正身臨其境,卻只感受到一種肅穆與愴然。
曾有人說過:陵墓是一個城市文明的陰間縮寫,是這個城市繁華度的標誌,人們對死亡的敬畏在側面反映了對生活的追求。而印度是沒有陵墓的,雖然瓦拉納西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是一個相當繁華的城市,印度也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但他們卻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
這使我想起在埃及瞻仰金字塔的情形,法老的陵墓、直聳入雲的方尖碑、刻在石壁上的象形文字、圖文並茂的《亡靈書》,這是埃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幾件事。古老的埃及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發明了為屍體防腐的方法,也發明了文字的重要載體——紙莎草紙。公元前2500年的「普利斯文獻」,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世界上最早的文獻。那糾纏了考古學家們近百年的「圖坦卡蒙的詛咒」,正是文字刻在陵墓上的完美結合。
埃及對於陵墓與文字的崇拜正與印度截然相反,這讓我不能不有些懷疑,印度人生前不留文字,死後不留陵墓,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嗎?
仇領隊安排團友一一上船,然後招呼我們上了另一艘。我這才知道,雖然一艘船的載客數量是三輪車的十倍,但是收費卻絕不均攤,也要比三輪高出十倍。問了杜比,才知道在印度人看來,蹬三輪是力夫,而船夫是技工,因為要持證上崗,所以身份高貴得多。
此時恆河上已經遍布遊船,賣花燈和放生魚的小販游弋其間,還有賣鳥食的。我們入鄉隨俗地買了花燈,點燃後放進恆河。我學著印度人那樣跪下來向恆河祈禱,卻想了許久,也不知道該祈禱什麼。既然夢境指示我來到恆河,那麼,就希望一切自然會有答案吧?
岸邊的建築宏偉壯美,不論是不是神塔,一概都建作宗廟的模樣。據說其中有些是旅館或者有錢人的住宅,但一眼望過去,感覺只是連綿不斷的神廟群。有的廟宇已經傾頹,半埋在河水裡,卻也一例沐浴著金色陽光安然斜立,看上去就這樣再斜幾百年大概也是無礙的。難得的是印度人既不去修葺它,也不去推倒它,就由著它這樣斜斜地浸泡著,成為恆河岸邊獨特一景。
恆河水沉靜地流動,在陽光下金波粼粼。河水將兩岸辟成兩個世界,一邊是連綿的出生石階,林立的高塔,以及塔式的建築,朝拜的教徒與僧侶,熙攘的遊客,希望得到神明蔭庇的乞丐,兜攬生意的小販更是穿行於岸上與舟中,如履平地;另一邊,卻是荒涼無垠的蒼白沙灘,沉默地裸露地承受著千古的寂寞——那一片不毛之地,據說是因為印度人相信左側是不潔的。
小船順流緩行。偶爾見到有女人洗浴,便有團友大驚小怪地喊叫「快拍快拍」。我們通常在寶萊塢電影中看到身穿單薄而鮮艷的紗麗浴日而拜的少女是淒艷而莊嚴的,然而現實中的印度女人卻非胖則瘦,少見有身材勻稱的。因此,她們淋濕的身體並不誘人,然而站在凝緩不透明的河水中,卻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和諧。
遠處有白色煙霧沖天而起,於是我們知道,傳說中的火葬浴場到了。
隨著小船的接近,漸漸可以清楚看見岸邊水湄堆滿了高高的柴垛,旁邊擔架上是白布包裹的屍體,上面蒙著黃色覆蓋物,周圍散落些黃色香花。有工人在旁邊忙碌地操作著,奇怪的是卻看不到親友。
杜比說,親友們把屍體送到後,就要到一邊茶座去歇涼了。接下來是焚燒工人的事,等他們燒完了,放涼了,才會叫親友來撿骨。別小看了燒屍的工作,不僅人員的挑選十分嚴格,操作流程和規則都是很講究的,比如這些柴垛的搭建,哪一層是粗枝哪一層是細枝都要嚴格歸類,需要專人壘起,這樣才可以保證燒得徹底、乾淨;通過木材的選用可以看出死者的身份,有錢人家會特別挑剔,選用貴重的檀木、樟木,就像中國人選棺材板一樣,貧富有別;還有點燃薪垛的聖火要特地從神廟移來,而焚燒一具屍體需要整整三個小時。
看著那裊裊飛升的白煙,不禁想起一首中國老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宗教不同,種族不同,文化不同,但是又怎樣呢?人類擁有不同的膚色,血卻是一樣的紅色,生老病死的悲傷與無奈毫無二致。那白煙,那梵鈴,那經聲,那花環……歷經過太多生離死別的我,面對這生死輪迴之所,禁不住潸然欲泣。
天色漸漸黑下來,寶石般星星將天空點綴得無比繁華,我們掉轉船頭駛回岸邊,卻不急著登岸,而是繼續留在船上看放河燈。
這是恆河邊婆羅門僧每日必行的一個重要節目。此時岸邊高台築起,一盞盞燈依次點燃了。我夢中的梵歌響起來,仿佛從遠古傳入今天。每個高台上都立著一位祭司,手持燈燭一邊唱經一邊慢慢擺動雙臂,唱給神明,也唱給亡靈。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有節有致,如歌,如舞,如參拜,每做完一套動作,便換過另一種燈台再來舞過,前後變換了十幾種花樣。
杜比告訴我,他們都是世襲的婆羅門,惟一的工作就是修行,其俸享來自信徒的捐獻。
「我也是婆羅門。」杜比自豪地說。
我驚訝,這還是我在印度遇到的第一個婆羅門種姓呢,於是問他:「那你也是有俸享的嗎?」
「那倒沒有。」杜比有些悻悻然,似乎生怕我因此而看輕他,趕緊認真地解釋,「僧侶才會有俸享。看到那個主持儀式的人了嗎?那就是廟長,也是世襲的。廟長的兒子只能是廟長,他們從小就要學習讀梵經。」
原來,雖然在當今印度,種姓制度早已名存實亡,四種姓間沒有了高低貴賤的區分,並且通婚自由,魚龍混雜。但是舉行恆河祭禮的人仍然一定要是婆羅門而不能是其他的種姓。祭司的兒子只能做祭司,《吠陀經》的學習也仍然是童子功,是婆羅門僧世世代代口口相傳的技藝,非但一個字都不可以錯,而且連音調都必須完全一樣。因此今天的經語念誦,是與兩千年前完全一般無二的。
可見不管社會發明發展到哪一步,政府承不承認都好,世襲與種姓在印度是仍然存在的,至少服侍神的人仍然需要血統純粹的婆羅門,他們從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並學習有關宗教的一切禮儀、經文和念誦。他們的一切用度,也仍然來自信徒的捐贈,這就和他們口中念誦的經文一樣,沿襲了整整兩千年而一成不變,混在恆河水中,滲透了印度教徒的血液。
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然而這一刻,坐在船里看岸上,眼見燈光飛舞,耳聽梵歌滿天,卻仿佛真的感受到某種神詔。那誦經聲穿越了兩千年的時光,完全再現了一個公元前的印度教盛世。印度教的神靈游於恆河之上,俯視我等芸芸眾生。
生死輪迴,因果報應,也許宣揚這些是無用的,然而,如果沒有前世來生,今天的一切,又有何意義呢?生命應該是一個圓而不只是一小截線頭,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破空而來,無所憑依,不該是這樣的。
河燈儀式的最後,是所有祭司一齊吹響法鑼,將無數蓮花燈放入恆河,漸行漸遠,仿佛天上的星星落進了恆河,又漂漂蕩盪,一直流向天邊。
我閉上眼睛靜聽著婆羅門僧們吹響法鑼,卻難收心猿意馬,腦中浮起的,竟是大辛坐在蓮花池塘邊念經的樣子,還有我從汽車後窗里看到的他踽踽獨行的身影。我此刻的疑問,也曾經在他的思考中駐留嗎?
記得小辛說過,親友們曾經為了大辛不是出身於婆羅門家庭而深表遺憾,說如果不然的話,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祭司甚至廟長。
釋迦牟尼也不是婆羅門,後來他出了家,提出「四姓平等」;大辛與釋迦同屬剎帝利種姓,亦追隨佛陀成為釋子,他的心中,也曾有過對種姓制度的不滿嗎?
佛教的初宗是為了反婆羅門教,但它也繼承了婆羅門教的許多中心思想,比如「三世因果」,比如「六道輪迴」,比如「四大和合」。只是,佛教雖然不否認印度教眾神祗的存在,但卻並不崇拜,只視為眾生一般看待,認為即使神佛也不免經過輪迴生死之苦。無論是創造世界的大神梵天,還是法力無邊的破壞神濕婆,都不過是六道輪迴中的天人道,將來也要墮入地獄,世事無常,並無永恆的神,亦無永恆之主。
但是佛陀卻沒有想到,當他涅磐之後,他的信徒們也一樣為它造像拈香,視為永恆無上之神。如此,在佛教與印度教的戰爭中,究竟孰勝一籌?
放燈儀式將恆河岸邊夜晚的繁華持續到很晚,上了岸,還覺得時間很充裕似的。小巷裡甚至還有人在擺攤賣菜。我與旅行團的同胞一一告別,而後為了答謝杜比的陪伴,邀請他在河邊飯店共進晚餐。他興致很高,飯量很好,還自作主張地要了一瓶杜松子酒。結帳時,他並沒有一點客氣的意思,甚至在看到我付小費時還叮囑了一聲:「不用那麼多,給零鈔就好了。」
這還不算離譜,在旅館樓下,當我向他告別的時候,他完全沒有想走的意思,反而問我:「不請我上去坐坐嗎?」
「已經很晚了。」我暗示他自己很疲倦,需要早些休息。
他卻笑嘻嘻地說:「我可以幫助你放鬆啊。」
起初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看到他滿眼的欲望時,終於確定自己沒有誤會,不禁微微惱怒,卻還是禮貌地說:「今天太累了,改日再見。」
他仍不放棄,再次爭取說:「我的技術很好的。無論按摩還是床技都是一流。」
我終於怒了,冷冷地說:「我明天一早還要趕飛機,需要早些休息。」說畢也不等他回話,轉身便走。
早就聽說印度男人好色,然而除了街上那些無所事事的混混之外,我真正接觸的印度男人只有辛哈兄弟倆,偏偏一個聖潔如蓮花,一個純潔如水晶,都是那樣的正直自持,竟然讓我忘記了保持距離,只當小辛的朋友必然也如同小辛一樣。這真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剛想到小辛,他的電話便來了,焦急地說:「我一直在MSN給你留言,怎麼你一直沒有回應?」
我抱歉地說:「我不方便上網,害你擔心了。」
不等我說完,他已經打斷說:「告訴我你的房間電話,我打給你。」
此時我的電話是國際長途加漫遊,所費不菲。到底是小辛,永遠這麼體貼細心。我忙說:「等下打給你。」
於是來到樓下公用電話撥回去,簡單地說了這兩天的奇遇。聽說我竟然遇見了他的大哥,小辛半天沒有說話,我幾乎以為線路出問題了,「喂喂」了兩聲,才聽到他哽咽的聲音問:「他好嗎?」
我也不禁鼻酸起來,忙說:「他很好。看起來非常健康,也很……充實。」
小辛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說:「如果你再看見他,請告訴他,我和媽媽,非常想念他。」
「好的,我一定轉告。」我理所當然地回答,好像只要我願意,就可以隨時見到大辛一樣。
然而在我心裡,是真的相信我會再見到他。怎能想到,血脈相連的兩兄弟多年未見,而我這個異鄉客卻竟在無意中成了他們的媒系。
因為害怕杜比糾纏,第二天一早我便退房了,搬到隔壁的小旅館去。
訂好房間,便去了河邊看日出。去得略遲,太陽已經升起,將河水映照得一片金黃,讓人忍不住想起「流金歲月」這樣的詞。
在印度教的傳說里,太陽神乘坐的是七匹馬拉的車,這與中國的太陽神御鳳飛翔很不相同,但一樣都是威風凜凜的。河水上漂著新放的蓮花燈,載浮載沉,悠悠蕩蕩,那些都是放燈人的心愿,這樣日復一日的虔誠,「恆河沙數」般的熱望,供也供出了一個神聖的恆河。
出生石階上仍然人滿為患,沒有下腳之地。昨天的三個僧侶又在敬業地攔路乞討,不時有打扮成僧人模樣的人走過來對我說「占卜」。我學著本地人那樣在石階上坐下來,抱膝看船來船往,人來人往。
晨浴的人已開始陸續返回,很多人都會提一隻水罐,有的還兩手各提一隻大水壺。我猜他們大概是來自千里之外的信徒,這一壺恆河水,應該是他饋贈親友的最佳禮品。印度人相信,即使不能每天早晨對著太陽在恆河裡沐浴,但如果能在祈禱時灑上幾滴恆河水,就一樣能得到神的庇護。儘管,這河裡日復一日,收納了無數垂死之人的病菌和已死之人的骨灰,但是信徒們仍然毫不懷疑它的神通與聖潔,視如甘露。
我看到一個身披紗麗的女子濕淋淋地走上台階,頭上身上都在往下滴著水,忽然想到一天前自己從蓮花池塘里爬上岸的情形,還有早晨在曠野中醒來看大辛念經的樣子——這時候,想來大辛也該到鹿野苑了吧?
吃過早餐,我開始在大街小巷漫無目的地遊逛。看了許多古廟,印度教的,佛教的,中古的,現代的。有一座可供所有印度人參拜的廟,叫作印度母廟。因為它供奉的不是任何一尊神祗,而只是印度的地圖。不管你信奉印度教也好,佛教也好,伊斯蘭教也好,基督教也好,耆那教也好……總之,你都是一個印度人,都可以來到這母廟裡拜拜,並為了自己是一個印度人而自豪。真希望中國也有那樣的一座廟,也許,便是長城?
色彩繽紛的紗麗店也像是一個景點,讓人流連忘返。那些質地輕柔的紗麗托在手上,不由得心生迷戀,每一幅紗麗都藏著一個綺艷的女人夢,紅的是嬌貴公主在萬眾矚目間提裙下台階,粉的是黃昏時與情人並肩看晚霞,翠綠向柔藍過渡又夾織金線的,是綠光森林中一彎湖水起漣漪,有孔雀在水邊剔翎。而萬紫千紅排列在一起,便是後宮佳麗三千,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絕色,最受主人寵愛的美姬。
店主熱心地教我纏裹紗麗,儘管我抱歉地表示並不想買,他還是笑咪咪地左一道右一道,三兩下手勢,已經裹絹人兒一般將我打扮成一個印度女人。
這其間有幾個歐洲女人嘻嘻哈哈嘰哩咕嚕地走了進來,也都將各色紗麗紛紛往自己身上招呼。我這才明白,原來店主那樣的盛情挽留,是為了讓我做活體模特兒。想到自己居然有做模特的資質,倒也很開心,絲毫不介意被人利用了一回。
這一天我什麼都沒有買,卻盡興地逛了一整日商鋪,香料鋪、披肩鋪、鞋包店、絲綢店、金銀店、箍桶鋪……我對所有的商品都充滿好奇,看到店門開著就長驅直入,還順腳走進了一所大學,逛公園般遊蕩了一圈。
校園的建築也像是一座古堡,裡面還建有印度廟,教學樓前供奉著知識女神,就是那個令創造神失去臣民敬拜的絕色美女瓦拉碩帝。我和大學生們在草地上跳舞,又向他們討教印度舞蹈的訣竅。
印度的舞蹈有很多種,但我只大概了解到其中三種,一是喀什爾邦舞,專門表現神話傳說的,用於大型表演;一種是東北部的曼尼舍利舞,是男女共舞,講述天神夫妻的故事,比如濕婆與巴拉瓦地就經常是舞蹈的男女主人公;還有一種阿薩姆邦舞,則是比較正常的舞蹈了,任何人都可以跳,表示歡娛而已。
接下來一連兩天也仍是這樣,我整日地在城中徜徉著,對河邊的這一帶巷道漸漸熟悉起來,很清楚走出旅館後,下一個巷口會有哪些商鋪,那些鋪里又在賣些什麼,甚至熟悉了許多小販的兜售口吻和宰客技巧,遠遠地只要聽到聲音就已經可以記起那人的動作神情。渾身黝黑赤裸的小孩子蹲在街邊大解,剛拉起褲子來,就有一條流浪狗走來舔食。旁邊食檔的小販一邊笑嘻嘻地看著一邊煎炸咖哩餃。蚊蟲、熱氣、潮濕、水裡混沌不清的漂浮物,鮮艷的沙麗,濃郁的咖哩,這裡的一切都是熱烈而激昂的,沒有半點僧侶的內斂氣質。
空氣里飄散著焚香和咖哩的氣味,最神聖的信仰與最基本的欲望糾纏不休,家家戶戶都供奉著神祉,所有的商店、旅館、甚至交通工具上,都供著神龕或貼著神像,印度的神是擁擠的,熱鬧的,世俗的。他們享受人間煙火,那經過咖哩過濾的香火。
我走過一個個石階,看到女人打著赤腳站在水裡,用力拎著床單或是衣物,在石條上用力摔打,洗好了就晾在台階上,花花綠綠地好不鮮艷熱鬧。同一道河流,有人在洗衣,有人在燒屍,有人在沐浴,還有人彎腰掬起河中的水,虔誠地喝下去。
恆河水聖而不潔,極其緩慢雍滯地向前流淌著,沿途收下善男信女們的體味,汗垢,還有屍骨——坐在河邊的出生石階上,有時會不能自已地想到「洗屍水」這個詞,卻絲毫沒有悚然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屍骨只在想像中,畢竟是不能看見的,而河面上不時漂下的花瓣卻是真真實實,無比浪漫。
有時候我會找到一段無人的台階在河邊獨自坐上一兩個小時候,什麼也不做,就只是看著花瓣順流而下。如果是在別的地方,這樣子讓自己身處偏僻無人之地,大概是會讓我自己緊張的吧。但是在恆河邊,這印度的神聖之地,我會盲目地覺得安全,相信再奸惡的暴徒也不會選擇這種地方行兇。
一朵不知名的小黃花漂到我的腳下,我彎腰將它拾起來,拈在手上,但是忽然想起這可能是某位死者的殉葬,又趕緊丟入了水中。於是順流而上,一直走,總會走到某個火葬台去。
正有親友抬著屍體送來,從包裹的紗麗看來,可知是一具女屍。無法判斷她的年齡,屍體被紗麗橫橫豎豎嚴嚴實實地纏裹著,上面撒滿黃色和白色的鮮花。工人層層堆起木柴,我不懂得分辨材料,但看起來應該挺高檔的,因為鋸解得很整齊,像個工藝品,被有規則地堆積起來,然後用神廟引來的火種點燃。擔屍的架子放在柴堆最上層,在剛開始焚燒的時候,下面已經是熊熊烈火,上面卻還是完整的屍體,裹在經恆河水浸濕的艷麗屍布里,連鮮花都依稀可辨,莊嚴而清潔,讓人在觀看的時候心中竟然沒有恐懼。
我遠遠地站著看完了整個燒屍的過程,感覺被燒的人仿佛是自己,當人們把骨灰和鮮花一起撒入恆河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也順水漂走了,一生就此完結。
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我一直就渴望對人生有個很好的告別,有個完整的葬禮。我總是擔心自己死的時候無人知曉,但比無人知曉更可怕的是,有許多人袖手旁觀卻無人憐惜。我有時候會夢見自己死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甚至不是車禍,而只是一場猝死,心臟病發或腦溢血什麼的,儘管我並沒有那樣的病症。當我屍橫鬧市的時候,人們匆匆從我身邊經過,也有些人會停下來圍觀,議論紛紛,眼神不一,但是沒有任何人流淚。他們就像觀看一場猴戲那樣看著我的死亡,說夠看夠就各回各家。
我不害怕死亡,卻害怕死後沒有人沒為我焚燒或埋葬,沒有人領取我的骨灰,再將它掩埋或者撒入大海。我有些羨慕眼前的這具女屍,不管她生前是什麼身份,是否滿意自己的人生,在她死後,可以如此隆重而坦然地葬入恆河,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在瓦拉納西尤其是靠近恆河的地方很難睡懶覺,總是很早就會被街市上的喧譁聲吵醒。不過好在我也不捨得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總覺得今天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走出門去,卻發現自己其實沒有方向。
日復一日,我不知道自己在延捱什麼,但遲遲不願意安排下一步行程。有人說過旅行最好的部分就是發呆,我非常贊成,但發呆只適合於國內南方的許多小鎮,比如上海橫塘、烏鎮之類,還有廈門的鼓浪嶼,在小巷裡漫無目的地走上一整天都不會覺得平淡。
然而瓦拉納西不同,這裡顏色太鮮艷,氣味太強烈,人群太擁擠,小偷和騙子也太猖獗,讓大腦很不容易放空。我知道自己一直在若有所思,但不明晰到底想要什麼。
仿佛在赴一場約會,卻又不知道自己在等誰。
晚上,我站在房間裡,透過窗戶一角遙望星光點點的恆河水,模糊地想著生死的問題,想到苦行和靜修,忽覺思念如潮湧。
我竟然在想念大辛,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和尚,曾在生死邊緣對我施以援手。他說過我不是溺水,是自殺。但事實並不是那樣,我覺得有很多話要對他說,總覺得我們的談話還沒有完成。我一直這樣地尋尋覓覓,就是期望再見他一面。
我終於明白,自己滯留在瓦拉納西,是因為還有個地方沒有去——大辛說過要去鹿野苑朝聖,如果我去到那裡,會遇見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