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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蓮花池畔初相見

2024-10-09 01:18:48 作者: 西嶺雪

  許是因為酒的緣故,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遲,額角有些突突地疼。

  辛哈已經走了。從門縫裡塞進來一張字條,中英文單詞雜拌,大意是害怕告別的傷感,所以就不打招呼地走了,祝我旅途愉快,要記得保持聯繫,注意安全等等。

  我一邊看字條一邊將右手反轉到腦後去使勁擰脖頸,只覺又痠又疼。惆悵之情比我預期中要強烈得多。

  只不過同小辛相處了兩天,從德里到阿格拉的一段路,我卻覺得好像同他從小一塊兒長大似的,覺得他就好像我的弟弟,至少是表弟或堂弟,有一種言之不清的親昵。乍然分離,竟然比我離開家來印度時還依依難捨。

  其實,自從母親改嫁後,我便沒有家了。

  或者要更早,從父親永遠地離開我們,家也便跟著他走遠。

  我曾經不止一次在部落格里寫:所謂家的感覺,就是當你夜歸的時候,有人擰亮了一盞燈在等你。

  我渴望那種境界,渴望那盞燈,因為那意味著你在被需要,被牽掛,被期望著。

  母親改嫁後,我住進寄宿學校,從初中到大學,一直如此,連周末和假期也很少回家。偶爾和媽媽的丈夫碰見,也只是淡淡點頭,叫聲「叔叔」,然後避開,有多遠走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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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親生父親,我不會喊任何人「爸爸」。

  父親去世的前夜,我在看童話書。王子、公主、女巫斗得那麼激烈,讓人不由得漸漸投入。陪母親守夜的外婆嘖嘖連聲:「爸爸要死了,還只管看童話?真是沒心肝。」

  是,說起來的確有些麻木。可是不看書又能做些什麼呢?從我懂事起,醫院每年都會為父親開出不下三次病危通知書。肺結核病人最怕春秋兩季,每到換季病情便會加重,年年如此。

  然而這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驚醒的時候恍惚聽見爸爸在叫我。身不由己,我悄悄爬起來走出了家門,踏著月光一個人跑出去。醫院就在家隔壁,左側的小門虛掩著,終夜不鎖,我熟門熟路地進去,找到爸爸的病房。屋裡一共四個病人,都已經睡熟了。病房裡安靜如雪。

  我在爸爸的床邊坐了一會兒,等著他醒來同我說話。可是他一直不醒,我漸漸覺得困,於是爬上床,揭開被單在爸爸的身邊躺下來,蜷縮著身體,靜靜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才知道,爸爸在我睡著的時候去世了。

  他終究沒有留下任何話。甚至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

  那一年我八歲。忽然意識到,原來死亡是這樣親密而具體的事情,就好像握手、問好,花開花謝,潮漲潮落,來得自然而然,無聲無息。死亡就是從此看不見,無論曾經多麼呼吸相關,血脈相連,然而生死隔絕之後,你的悲歡、眼淚、成功與苦難,都與他不復關聯。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並拒絕與任何人同床。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擔心在我睡著的時間裡,會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

  當小辛問我是否介意共用房間的時候,我本能地說不,明知道他會有誤會,卻無法解釋。如果,我告訴他這是因為我害怕明早醒來的時候會發現他死在我身邊,他會不會認為我是神經病?

  但是不論我們是否同房,早晨醒來的時候,我還是失去了他。

  我沒有急著安排下一步行程,百無聊賴地來到市場上想找個地方吃早餐。街市如常熱鬧而混亂,然而我走在其間,卻只感到孤單冷清。

  水果攤上的顏色同女人的紗麗一般鮮艷而豐富,商販大多是男人,同電視歌舞片裡英俊多情的歌手一點也不相同,臉上總有一種賤兮兮的笑容,貧嘴滑舌而辭不達意,虛張聲勢的熱情招呼下,是藏也藏不住的愚昧與貧窮。看到單身的異國女子,他們的熱情尤其高漲,成群結隊地圍上來兜售,任我搖頭、擺手都假裝看不見,不懈地連聲喊著「ONE DOLLER」,移動牆似地擋在我面前,任我左躲右閃只是避不開,有的甚至把紗巾、項鍊一直伸到我鼻子底下來,戲弄的意味遠遠超過兜售。

  我有些惱怒,回過頭重重地說了一句「NO!」希望他們讓開。然而這卻引發了一陣嘻哈大笑,那些小販就像得到什麼鼓勵或者獎賞似的,一齊捏細嗓子學著我的口音說「NO!」得意洋洋。也不知得意些什麼。

  我將手遮在前額板著臉走過去,努力不露出驚慌,覺得自己真是無用。小辛只不過才離開半天,我就讓自己淪落成流浪兒一般,四處碰壁。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街市的熱鬧繁華益發顯出我形隻影單,連帶對阿格拉這座伊斯蘭古都也失去了遊興,於是叫了一輛三輪車去火車站買票。導遊沒了,似乎沒必要再按原計劃去占西,遂決定直奔瓦拉納西。

  印度車夫出了名的難纏,討價還價不免又費了半日口舌,好容易說得妥當,來到了車站,他卻又不把我往售票大廳帶,而是故意停在廣場上。

  剛下車,一群套頭衫外罩著紅馬甲的力夫便擁圍上來拉生意。他們是替人搬運行李的,紅馬甲就是他們的「制服」了。他們的搬運方式不是用手提,而是用頭頂,手只是作為輔助扶持。有的人頭頂上可以一摞頂著三四個大行李箱。但是我兩手空空,又何須幫忙呢?擾攘半天,我才知道他們誤會我是來接車的,而他們也才弄明白我是來買票的,便又向我推銷黃牛票。

  我記著小辛的話,儘量不與黃牛做交易,一個「差不多」,誰知道他們賣給我的到底是哪一天哪一班次的車呢,或許送我去爪哇國也說不定。

  火車站廣場和票務大廳里到處都是人,走著的,坐著的,躺著的——就直接躺在地上,甚至連張報紙也不用鋪,有的在扒飯,有的在聊天,有的睡沉了,發出愜意的鼾聲,別說旅客來來往往了,只怕打雷下雨也不會驚動他的美夢。我在人的身體間小心地尋找著下腳地,生怕踩了誰的手腳惹起一場戰爭來。身在異地,小辛又不在身邊,吵架可不是我的專長。

  一路磕磕碰碰,有時候是避無可避,有時候則很明顯地感覺到對方是故意撞上來的,那些包著頭巾的男人看到異國女客,就晃著身子撞過來,有意無意地挨一下蹭一下,就仿佛得到了無限滿足似的。

  我只覺胃中堵脹,剛才吃的那點無名食物一陣陣往上反,比意識更早提出抗議。這時候有個穿長襯衫寬鬆褲子的人上來搭話:「小姐,去瓦拉納西啊?坐汽車走吧。很舒服的高級汽車。不用排隊,也不用等車,現上現走。」

  我想起小辛說過的「印度時間」,不禁有些心動。印度火車誤點是出了名的。縱然買得到票,也不知道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發車,上了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抵達。

  那男人看出了我的猶豫,開始更起勁地遊說,他的印度腔英語很難理解,但大概意思也還是聽明白了。車子很寬敞高檔,我自己包車也可以,但很貴;如果怕花錢,那麼剛好兩小時後有一家人也要到瓦拉納西去,他可以替我商量一下,在車上搭個座,只要付很少的錢。

  包車自然是不用考慮的,但是搭車的很少的錢是多少呢?

  男人說:「差不多啦,幾十美元而已。」

  幾十美元?我知道去瓦拉納西的最便宜的火車坐票只要幾十盧比而已。這可是數十倍的差距啊。

  「太貴了。」我搖頭。

  「差不多啦,那麼多少您願意呢?」

  「二十美元夠嗎?」

  「加一點啦,就一百塊好啦,差不多。」

  「一百?你不是說幾十塊嗎?」

  「差不多啦。」

  我崩潰下來,幾乎不想再談。然而看看周圍喧鬧的人群,尤其是前面不成形的隊伍,照這樣的排隊法,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買到車票。我想了想,儘量用絕決的語氣說:「三十美元。上車就付款。行就行,不行就不要談了。」

  「九十五塊好吧,差不多啦。」

  ……

  漫長的拉鋸戰後,終於講定價格是四十美元。兩小時後他們會到我的酒店來接,然後一同出發去瓦拉納西。

  為了免去排隊擠車的麻煩,就要花費比票價多幾倍的價格圖清閒,我有點羞愧。但在心裡安慰自己說,我不是吃不了苦,但是擠火車畢竟不安全。坐汽車多花出來的錢,等到了瓦拉納西後,從食宿上省出來就是了。

  難得他們並沒有讓我等多久,但是我看到車的時候,還是加倍悔恨起來。那根本不是什麼寬敞舒適的高檔轎車,而只是一輛四面漏風的舊吉普;而且車上坐著的一家人,包括了一對年邁的老夫婦,一對中年胖夫妻和四個同樣胖的小孩,加上司機,早已把所有的座位都塞得滿滿的,無論如何再擠不下一個我了。

  我只得打了退堂鼓,同司機說:「對不起,這實在太擠了,我還是去坐火車好了。」

  「怎麼會擠呢?很寬敞的。」司機說著抱起一個孩子塞在他母親的懷裡,空出窄窄一仄空間,但是那女人身體仿佛是有彈性的,只是挪挪屁股,一下子就又將那空間占滿了。與此同時,一股刺鼻的咖哩味撲面而來,我不禁倒退一步,更堅決地說:「真的不行。謝謝你們,我還是自己走吧。」

  然而那家人很是熱情,不住地招呼說:「一起走吧,路上聊聊天,時間很快的。」說著齊刷刷地抬起腳來。我正不明所以,司機已經自說自話地提起我的行李箱向車上一塞。那家人又齊刷刷地落下腳來,順勢踩住我的箱子。

  我有點心疼,但看這陣勢想拿回箱子來大概是不可能。只得弓起身子上車。那女人往裡挪了挪,到底給我讓出一窄溜地方來。司機用力一關門,我便像是陷入一大團棉絮般,嵌進了女人的身體中。

  我說過,對於人與人之間過近的接觸總是令我不安,更何況是這樣的親密無間,簡直如同一塊奶酪化在牛奶中。幸好我是坐在車窗邊,車子一開也就清涼了。

  孩子很吵,兩位老人一直在喃喃說話,不知是抱怨還是自語。只有那對中年夫婦會一點英語,但也很不容易理解。女人的話很多,但是見我不大接腔便很快放棄了交流,轉向她的丈夫喋喋不休去了。她的每句話都伴隨著大動作,由於抱著孩子施展不開,便使勁晃動身體來加強語氣。

  我起初還有些憋悶,但因為空間實在有限,無論她怎麼晃動,也只是一團肉體在蕩漾,竟然使我昏昏欲睡起來。這樣的嘈雜顛簸中,我居然也能睡著,而且做夢了,可見人的適應力有多麼強。

  在夢裡,父親還活著,與我一起坐在老家的屋檐下看雨。或者,只是他自己在看,而我在看童話書。就是父親去世前夕我看的那本書。

  眼前是花木扶疏的小院,身後是陡直陰仄的樓梯,纏綿不斷的雨水讓人聽著十分安心。那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雖然沒有童話里的南瓜車與水晶鞋,但也一樣感到富足。

  可是當我從童話書中抬起頭時,卻發現父親不見了。我焦急地尋找,在細雨飄飛的街頭無限悽惶,低低地叫:「爸爸,爸爸。」

  街道窄長縱橫,我在其間拐來拐去,越走越絕望。遠處微現一隙霞光,似晨曦又似黃昏。我走過去,看到一座熟悉的大樓。我認出來那是繼父的家。

  這時候我意識到父親已經死了,母親嫁給了別的男人,此刻,她就住在那棟樓的某間屋子裡,可是我看不到她。

  樓下是無聲的嘈雜,我站在那裡,仰望十三樓第七個窗口,希望母親可以在窗前經過。

  自從離家出走,我就下定了決心不要再回去。可是血緣是斬不斷的,我思念母親,無論她對我怎樣地不在意,但我只有她,離她越遠就越思念。

  我有時候會給她打電話,約她出來吃頓飯,見個面。但大多時候她總是說忙,或者說身體不舒服,不想走動,但是偶爾,她會出來同我喝杯茶,甚至有時還會在分手的時候塞給我幾張鈔票。但這些是遠遠不夠的,我對她的愛是那樣強大,時時刻刻地想念著她。於是,當我約見她而被拒絕的時候,就會來到她家的樓下,但從來都沒有上樓,沒有敲過門。

  我只是站在街道對面久久地看著她的窗子,不願意離開,也並不想進去。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屬於我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只是那樣久久地呆呆地看著,聽任夜色像是有形有質般游移而來,慢慢將我包裹。

  窗里的燈亮起來,從街道對面看去就更像是一幕電影,只是畫面失於單薄。那方方正正的一塊光明是屬於媽媽和他改嫁的丈夫以及繼女的,那塊光明之地對我屏蔽。這是我可以接近母親的最近的距離,但是那扇窗子,把我們隔成了天涯海角。

  夜晚越來越沉重,漸漸化成湖水將我淹沒,我覺得窒息,不住地對著那扇窗子揮手,仿佛那是惟一救我的燈。但就在這時,燈卻忽然滅了。黑暗中我聽見父親的聲音說:「娜蘭,要小心。」

  車子在這個時候停下,夢也自動醒了。

  我按住胸口,覺得那裡疼得厲害,出了一身的汗,有些茫然地看看車外,胖女人說:「休息站到了。」

  司機已經從外面打開了車門。我下了車,那一家人也先後下車來,孩子們大呼小叫地奔向洗手間,胖夫妻則忙著往下卸行李。我這才發現小小車子裡除了這一大家子人之外,居然還塞著那麼多大包小卷,都不知道藏在哪個角落。那些貨品是他們要帶到休息站寄賣的。

  我正想去茶水座喝杯咖啡,司機攔住我商量,說看中了一掛非常漂亮的地毯,身上的錢不夠,問我可不可以先把車錢給他。他且指給我看那掛地毯,是羅摩王子收服神猴哈努曼的故事,本身色彩已經夠炫爛了,還夾織了大量金銀線,愈見華貴。我一時找不到零錢,只有五十元面額的。司機抽過去,說等一下回到車上會找還我十美元。我點點頭,告訴他我在咖啡廳等他們。

  一杯咖啡喝完,總算找回一點力氣,可以再繼續下面的行程。然而當我走出休息站的時候,卻到處找不見我們的那輛吉普車。問了與那對夫妻交易的商鋪小販,卻說車子剛剛開走。

  他們竟然把我忘了!我吃了一驚,趕忙拔腳便追。起初我想他們大概很快就會回頭來找我,那麼多人,稍微挪挪身子就把所有的空間塞滿,也難怪會忽略我的存在。但追了那麼久還見不到吉普車的影子,不由開始懷疑他們會不會是故意甩掉我。

  我站下來,仔細回憶了一下事情的全部經過,從上車前他們默契一致地「沒收」我行李箱的舉止,到下車時司機攔住我要求先付車錢的說辭,越想越覺得可疑。而且剛才離開休息站時,我明明看見,那幅羅摩王子與哈努曼的地毯,還好好地懸在牆上。

  事已至此,真應了那句老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定一定神,再計算了一下自己的損失。幸好行李箱裡只是些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吹風機以及常用藥物等,最大損失就是手提電腦,但文件也都有備份。其餘的重要物品,諸如護照、現金、信用卡、返程機票還有相機,都在隨身背包里,總算不傷元氣。

  下午的太陽毒辣地照著,我站在大太陽下汗流浹背,心裡卻只是一陣陣發冷,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回到休息站去另想辦法搭車,但一則實在不願再走回頭路,二則如果沒車,回去也白搭,若是有車,反正也還是要走這條路,不如邊走邊等,聽天由命,看有沒有順風車肯載我一程。

  沿著田間車道一路往前走,真是欲哭無淚。如果我一直攔不到車,今晚難道就要露宿荒野了嗎?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現出一片水塘,蓮葉田田間,雜著星星點點的粉白蓮花,更遠處,依稀還有幾朵罕見的藍蓮花。

  我忍不住走下公路,踏著蘆葦和衰草來到水塘邊,想看得再真切些。走近了,才發現蘆葦叢下隱著一艘單槳船,在淺水處輕輕蕩漾,仿佛一個引誘的手勢。我躊躇了一下,到底禁不住那誘惑,解下背包藏在葦叢中,解纜上船,試著搖動單槳劃入水中,努力劃向那朵藍蓮花。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片水塘算不得險阻幽長,但是那朵藍蓮花卻真是亭亭玉立於水中央,好像永遠也劃不到的樣子。我放棄地停下來,伏在舷邊向下望去,忽然在水波中看到我自己的臉,隨著一圈圈漣漪悲哀地扭曲著,不禁愣了一下。

  無端地一聲焦雷,天空中驀地落下雨來,密如撒豆,我的臉被粉碎在水波間,不成形狀。我匆忙拾槳重新站起,然而這單薄的小船越來越不好控制,竟在水中團團打起轉來。我越是努力劃,船身就越是不穩,不論我靠左還是靠右,都不能使小船恢復平衡。

  我拼命地划動,想扭轉方向逃回岸邊,然而越用力,小船就晃動得越厲害,忽然一個傾斜,我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落在水裡了,迅速沉沒。起伏掙扎間,似乎看到岸上有個打傘的和尚經過,正緊張地向這邊張望。

  隔得那麼遠,我卻偏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充滿了溫暖與關切,依稀仿佛,耳邊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喚:「娜蘭。」我只覺心裡一疼,水已經漫過頭頂。

  死亡就像藍蓮花,縹緲而神秘,會突然出現在你最不設防的時刻。一種極度靜諡的感覺從水底浮上來,充溢了我整個的心胸。同時耳邊仿佛收聽到戚戚喳喳的私語,是那些潛伏在幽冥世界的靈魂在對我召喚,要求我加入到他們之中去。像我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能夠遠行萬里,葬身在異鄉的蓮花塘中,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吧?如果我死了,或者,就可以與父親團聚了。

  在這個最接近死亡的幽黯時刻,我的心情卻異常平靜,竟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還悠閒地想到今天是農曆大年初三,算是黃道吉日吧?日子好,地點也好,總算死得其所。

  泰戈爾說:「你出生的時候,你哭著,周圍的人笑著;你逝去的時候,你笑著,而周圍的人在哭。」這是一個輪迴。但是我,或許父母也是慶祝過我的出生的,但當我死去,卻不會有人為我哭泣。

  我放鬆手腳,任由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然而身邊的水流忽然翻騰起來,有人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向上劃,卻是岸邊的那個和尚。他的游泳技巧顯然不怎麼樣,雖然拼命地向上蹬,卻怎麼也無法前行,已經有下沉的勢頭。我用力掙脫他的胳膊,潛下水去。果然不出所料,他的腳被水草纏住了,越掙就纏得越緊。我沉下心,一一解開那些水草,重新浮出水面。

  只是一瞬間的事,雨勢已經由急轉徐,披著太陽光如萬道金銀線輕盈飛落,在水塘濺起層層漣猗。魚兒「潑啦」一聲躍出水面,剛才還遙不可及的藍蓮花如今就在眼前,觸手可及,連花瓣上滾動如珍珠的雨滴也看得清楚,如果我真的在這一刻死了,那麼,這便是天堂了吧?

  我同和尚一起游向岸邊,拖泥帶水地爬上河灘。再回頭時,雨已經停了。夕陽含笑,映著朵朵蓮花,白的,粉的,藍的,都風姿綽約,宛如仙境。

  原來是一場太陽雨。

  我找回藏在蘆葦叢的背包,取出幾張鈔票,誠心誠意地說:「謝謝你救了我。身為出家人,是不會拒絕捐贈的吧?」

  他不接,只是用那雙澄澈溫和的眼睛看著我,輕輕搖了搖頭。我再次說:「剛才我溺水,若不是你,早就沒命了。一定是佛祖遣你來救我,所以這一點點錢,是我一片誠意,請幫我在佛前添一點香油吧。」

  他輕輕嘆息,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你不是溺水,是自殺。」

  仿佛一記悶錘正正砸中我的心臟,連靈魂也被震出七竅,我慢慢地蹲下身,將頭埋在臂彎里,忍不住淚流滿面。我終於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他不問,也不勸,只輕輕念起經來。是梵文,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心靈仿佛受到輕柔撫摸,有說不出的平靜輕鬆。

  都說佛祖無相,有萬千化身,那麼此時於我,就是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和尚吧?

  遠山傳來一兩聲鳥鳴,因為剛剛被雨洗過,顯得格外清脆。我在誦經聲中哭了很久,覺得心裡暢快許多,抬起頭時,才知道太陽已經下山,晚霞將天邊染得一片絢紅,流光溢彩,就好像那邊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一樣。

  我忽然很捨不得這一刻,捨不得已經轟隆隆滾下山去的夕陽,捨不得此時還緋若塗朱但很快就會消逝的晚霞。如果我在剛才死了,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美麗的晚霞了吧?

  那和尚坐在霞光中,端然如花開。我到這時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膚色在微黑與麥黃之間,在晚霞的映襯下,透出湛然的赤金色,那是風沙星辰在他臉上留下的印跡。睫毛極長而微曲,眼神溫和,鼻直而挺,五官俊美如雕琢,整個人身上發出一種無以名狀的高貴氣息,如同藍蓮花在月夜暗吐芳華,自開自謝。作為一個和尚,這樣的清俊,簡直是暴殄天物。

  我無端地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地說:「我叫談娜蘭。能知道你的法號嗎?」

  他回答了一個很長的名字。我只聽清他的姓是辛哈,糾纏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所謂「法號」,只是中國的說法,作為佛教起源的印度反而沒有這些講究。比丘們出了家,仍然用的是在家的名字,雖然「四大皆空」,卻未必「六根清淨」。佛祖釋迦牟尼在得道後,也專門回過迦毗羅衛國去教化自己的姨母妻子,並讓她們帶著五百宮女隨自己一同出了家,成為最早的比丘尼。連他的兒子羅侯羅也出家做了小沙彌。

  「那麼,你回過家嗎?你的家人在哪裡?」

  「在新德里。」他似乎微微楞了一下,盯著我的手指問,「這枚戒指很特別。」

  「是朋友送的。」我有些意外,出家人也會在意身外物嗎?但是腦中靈光一閃,我忽然明白過來,「你是大辛?是小辛的哥哥!」

  「大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對不起,是我按照中國習慣給我的印度朋友取的名字。他姓辛哈,在新德里開一家香料店,你,會不會認識他?」

  「是我在俗家的弟弟。」

  果然不出所料。難怪我覺得他的長睫毛大眼睛似曾相識,原來是因為他長著一雙和小辛一模一樣的眼睛,只是比小辛更加成熟英俊。

  事情奇巧到這個地步,按說我應該感到驚異,但是不知為什麼,好像這一刻早就在意料之中。早在我翻開大辛筆記的那一瞬間起,早在小辛送給我銀蓮花戒指並這齣自他哥哥的設計時,我就已經知道,我會見到他。一切都是註定的。註定小辛會半途離去,註定我會搭錯車,註定會在蓮花塘邊遇見這場太陽雨,遇見他。

  我簡單地說了自己來印度的經過,說起我與小辛的相識。他什麼也沒有問,但我猜他是想知道的,於是很詳細地講起小辛及辛媽的近況。他始終不發一言,但聽得很認真。

  然後我問:「你呢?你怎麼會恰好經過這裡?」

  「我正要去鹿野苑參拜。」

  「步行嗎?」

  「遊方弘法,本來就是僧人本份。」說起佛法教義,他變得健談,「在我佛建教之初,本來是不主張設立寺廟的。佛陀每天帶著眾弟子云游四方,傳道解惑,日間托缽乞討為食,晚上就在樹下打坐、靜修,居無定所,身無長物。然而後來有些受到感化的國王富賈主動要求布施,想捐贈房舍供他們居住、修習、傳教。弟子們心為所動,卻不敢自作主張,於是向佛陀請求。佛陀想了想說:好吧,但不可私有。這樣,就有了僧舍。不僅可以讓本寺的比丘居住,也接納天下所有遊方經過的比丘。日子久了,隨著佛法昌盛,捐贈的人越來越多,僧舍也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越來越豐富宏偉。這就需要有人管理,分配住所,安排齋飯等等,於是便有了住持,負責管理本寺事物,接待掛單僧侶。但是俗務漸多,僅有住持是忙不過來的,於是又有了上座……」

  「於是便有了階級。」我接下去,「眾僧要選住持,住持要選上座,上座要選中座,中座要選門下沙彌,於是就有了競爭,有了權力,有了幫派,有了私慾,有了勾心鬥角,有了爾虞我詐,有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忽然抬頭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噤聲。我想,我是不是太過分了,這樣去刺痛一個虔誠沙門的心,而且還是一個剛剛救了我命的沙門。然而,我說的是人性,僧的生活,終究遵循的也還是人群的規律吧?而大辛,也正是因為這人性與佛理的糾結不能自明,才要遊方苦修的吧?

  但他仍然不慍不怒,只是溫和地說:「在佛教史上,的確發生過不止一次門派之爭。在佛陀涅磐一百多年後,有比丘耶舍游化到吠舍離城,看到跋耆族比丘們勸令在家信徒布施金銀以做建寺之用,耶舍認為這不合戒律,於是提出反對意見,卻遭到跋耆比丘的斥責。耶舍不服,邀請了上座比丘七百名往吠舍離集會,兩方辯論八個月之久,結果判決跋耆比丘的行為不合法規。這就是佛教史上著名的『七百集會』。」

  我有些欣然,但接著又覺得哪裡不對:「既然上座比丘已經裁定勸募是不合規矩的,為什麼現在各國的佛教建築還是塗金砌粉的呢?尤其是我前年去泰國,在曼谷看到的所有佛寺,都極其輝煌炫耀,所有的佛像都是金鑲玉鏤極盡奢華的,如果不是勸捐贈,寺廟哪裡來的那麼多財富呢?」

  大辛輕喟:「那時因為七百上座雖然有了定論,但是跋耆族比丘們並不肯承認這個結果,於是又邀集了一萬名比丘重新集結,由於他們人數眾多,故而史稱『大眾派』。這樣,就造成了教團的分裂,有了『上座派』與『大眾派』的對立。這一次,是『大眾派』贏了辯論,但是『上座派』也從來不曾放棄自己的堅持。兩派之爭,至今沒有停歇,仍然是佛教集會的一個主要辯題。」

  「那麼你是贊成上座派還是大眾派呢?」我問,但接著已經猜到答案,「你不肯輕易接受捐奉。你的心一定是向著上座派的,可是又不能確認哪一種理論才更接近佛的初宗,所以才要重走苦修路,尋找答案,是嗎?」

  他不語。我知道自己猜對了。我並且猜想他們辯論的內容,大概上座派會認為一切皆空,出家人怎可貪戀財物,認為誘導捐贈是錯;但是大眾派會覺得,佛陀在世時也曾接受捐贈,比如祗園精舍和竹林精舍就是來自皇族巨賈的捐獻,雖然佛陀彼時一定沒有開口要求過,而是憑藉自身魅力使信徒們自願奉獻,但是收受捐贈的結果是一樣的。那麼,大眾派比丘援引佛陀為例向信徒勸善化緣,又有何錯呢?

  我不知道我所猜測的理由會不會就是「七百集會」與「萬人大會」辯論的內容,但是如果我這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也不能得出折中答案,就可想而知身在佛門堅持真理的比丘們的執著與困惑了。

  經過剛才的一番死裡逃生,我和大辛都沒有力氣再繼續前行了。他是早習慣了野外露宿,而我覺得,反正印度天氣晴暖,只要有他陪伴,就算睡在曠野也沒什麼了不起,只當是一次露營好了。

  他將自己的水與乾糧分給我,又撿了許多枯萎的蘆葦鋪在地上,弄成一張簡易的床鋪。雖然剛剛下過一場急雨,但夕陽炙烤,很快就把水分蒸發乾了,大地乾淨得就好像剛才的雨沒發生過一樣。他從背囊里取出一張薄毯子交給我,說:「睡吧。」

  我問:「你呢?」他搖搖頭,面對河水盤腿坐下,一旦坐定,便立刻成了一尊塑像,仿佛已經這樣坐了幾千年。

  月亮升起來,星光滿天,晚風微涼,但不至於寒冷,喧囂的印度此刻靜諡如天堂,偌大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枕草藉塊,說著些漫無邊際的佛法禪義。

  我說:「我還以為佛就是釋迦牟尼,過去未來,惟一的佛。」

  「不是這樣的。」大辛溫和地解釋,「佛是『佛陀』的簡稱,也就是『Buddha』,意思是『覺者』或『智者』,是在印度早就有了的字。連『出家』的風氣,也是早就有了的。釋迦牟尼的意思就是『釋迦族的智者』,在他覺悟之後,修行圓滿,就成了佛。之前也有人悟到緣起之理而得到解脫,但他不能把自己悟到的真理說出來,因此稱之為『獨覺』。我佛認為,過去有人成佛,未來也一樣。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

  「那麼,你也會成佛嗎?你的修行,是為了成佛嗎?」

  「我的修行,不是為了自身。就像佛的正覺,亦不是為了成佛本身,而是為了普渡眾生,為了窮宇宙之法。在佛教之初,眾僧苦修簡行,以弘法為願,自覺覺他。但是兩千多年來,一方面佛教在印度日漸式微,另一面在傳播過程中,形式上趨向繁華,對於身外之物越來越重視。這使我自覺離佛的精神越來越遠,幾乎失去方向。」

  我努力地咀嚼著他話中的意思,不太自信地說:「你的意思是,隨著時間的發展和物質的豐富,還有上座派與大眾派、大乘和小乘學說的分歧,佛門生活離教義本宗越來越遠,所以你希望重新體悟,對嗎?可是時光是不能倒轉的,世界從無到有,你不能要求它重新從有到無。縱使你自己可以做到全部放下,但也不能讓全天下的和尚拋棄僧舍、財物,一無所有地回到大自然,餐風露宿,乞食為生……」

  「為什麼不可以?」大辛眼中精光一閃,比星光更明亮。

  我一愣,問他:「可是你想這樣做嗎?你希望這樣?這是你的目的、你的功課、你的修行和信仰嗎?」

  「不,不是。」他眼中的精光熄滅,重新垂額斂眉,恢復了那一平如水的淡靜,輕輕說,「我沒有參透,所以要繼續雲遊,學習,思考。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想得明白,那時候,或許我可以解答你的問題。」

  我忽然悲哀起來。為什麼要思考呢?思考,是否就意味著懷疑?為什麼他不能像別的和尚那樣,就只是接受?既然入了佛門,就相信好了,經書、木魚、佛像、香燈,有這些不就夠了嗎?

  固然,這些只是形式。可是,世界本來就是物質的,皈依這些物質的形式總比思考虛無的道理要容易些。為什麼不就只是接受、信任、服從、並遵循呢?那樣,生活會不會變得容易些?

  沉默良久,我以為他在打坐,或是已經眠著了,他卻忽然輕輕說:「在佛陀時代,比丘們以出世解脫為宗旨。修行以持戒、誦經、坐禪為主,以法自娛。」

  我微愕,他竟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呢,那些我沒有說出口的疑問。

  持戒、誦經、坐禪,以法自娛,那便是他渴望的生活,他追求的解脫之道。但是,他還有些事情未能了結,有些困惑未能徹悟,於是他苦苦思索,不懈追求,希望在雲遊與苦修中得到解答。

  我想起沿途見到的那些苦行僧,有些明白他們的自律與痴迷了。他們和大辛一樣,如此風塵跋涉,餐風露宿,就是為了遠離塵世俗規,重走佛陀之路,回到最本真的狀態,去體會最根本的佛法吧?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夜靜得仿佛可以聽見蓮花盛開的聲音。我想起許多和尚入起定來,可以不吃不喝一坐數年,再出關時已經物是人非。大辛會不會也這樣子坐成一尊化石?

  明早醒來,當我們一同返回時,會不會就像誤入桃花源的漁郎,發現外界早已年華流轉,換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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