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2024-10-09 01:17:01
作者: 西嶺雪
扶桑竟然瘋了。
誰也不知道扶桑失蹤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不論石間怎麼問怎麼求,她只是雙眼沒有聚焦地愣愣望著,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大夫說,估計扶桑是產後憂鬱加上長期壓抑,終於在一連串打擊之後誘發病因。而要想清楚判斷病因,就必須先弄清她發病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石間日夜守在醫院裡陪著精神科與心理科的大夫們會診,只有委託夏瞳四處奔波詢問。只聽派出所的女警說,她們是接到「名典」咖啡館的報警電話,說扶桑在大叫大鬧,才趕去將她帶來的。而「名典」的人則說,那天扶桑一早就來了,坐在角落裡要了一壺咖啡,喝了又喝,喝了又喝,好像在等一個什麼人。快到中午時,那人來了,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男生,聽他自己說叫什麼「綠葉博士」,扶桑一見他就臉色大變,談了幾句忽然大叫起來,還砸了桌上所有的杯盤,於是侍者就打電話報了警。
夏瞳發了狠,依照咖啡館侍者的形容滿大連尋找那個綠葉博士,到底在一所中專校門口堵住了他。那大男孩看到夏瞳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得不等多問就把自己與「大紅花」也就是扶桑的整個交往過程合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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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扶桑在從海天酒店失蹤後,跑到海邊坐了整整一夜,然後在網吧給「綠葉」發了封EMAIL,說在「名典」等他,不見不散。在此之前,綠葉幾次要求與扶桑見面,可是扶桑一直不答應。見到扶桑主動邀請,綠葉很高興,所以看到信就馬上趕去了,可是沒想到「大紅花」竟是個中年婦女。
綠葉對夏瞳說:「大哥,我不知道你喜歡上網不?你知道,咱們網蟲一色的都是年輕人,Q哥Q妹。網上哪有人說真話,都是給自己編個年齡身份,說自己120歲八國間諜的也有啊。我說自己32,是博士,純粹是為了好玩。我滿以為『大紅花』是一位年輕美眉,也是在編故事呢,誰想到她是玩真的,還以為我也是真的。」
結果,一見「綠葉」,扶桑就臉色大變,莫明其妙地說了句:「你也騙我?」
「綠葉」不高興,忍不住頂了幾句難聽的話。「綠葉」心虛地說:「其實我也沒說什麼,不過態度大概不大好吧,我叫她阿姨,說這麼老了就不應該再攙和網上遊戲了,還有,玩不起就別玩,我還沒嫌她老掃我興呢,她憑什麼說我騙她呀。我說完就看她眼神不對勁了,不敢再刺激她,就趕緊走了,至於後來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大哥,你說實話,你那姐,腦筋是不是有點……」看到夏瞳表情,不敢再說下去,忙敬一個禮,「大哥,您忙,我知道的可就這些,我還有約會,沒事就先走了。」
夏瞳無限悲涼。扶桑有病?天知道扶桑是天下最聰明智慧的女子。
回到醫院,他向石間和醫生們細述了調查所得,悲哀地說:「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個誤會……那小子沒想到,除了『大紅花』的名字是假的以外,表姐所有的資料都是真的。」
石間忽然打斷:「不,『大紅花』也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竟背起課文來:「扶桑花又名『大紅花』,原產中國南方,是一種色彩極其鮮艷的花,需要充足的水分,而每朵花的花期只有一天……」往事如煙泛起,在他初識扶桑時,扶桑便細心地不厭其煩地對他一次次描述過扶桑這種花,可他卻一直沒有聽懂她的暗示。他沒有在她短暫盛開的花期里珍惜她,沒有給過她充分的愛與關懷,他令她乾涸,令她枯萎,令她凋落,是他負了她,是他害了她,是他殺了她,是他!
石間流下淚來,泣不成聲。
醫生們也都唏噓,討論之後,一位心理醫生對石間和夏瞳做總結性陳述:「病人並不是瘋,她只是太執著太認真了一些。越是過分聰明敏感的女子,心理就越是脆弱,情緒化是文藝工作者的通病。她過於好勝,也過於自信,一直以來,她的內心始終有兩個自己在交戰,一個她想維持自己的完美,一個她卻因為藏著太多秘密感到愧疚與恐懼。她沒想到擔心了那麼多年,還是輸給了自己。同時,她不能適應欺騙與背叛,對這個世界完全失去信心,以至瘋狂。那個叫『綠葉』的網友不過是個誘因,讓她所有的支撐在那一刻突然崩潰下來。真正的病灶在於矛盾和無奈。瘋狂,其實是一種逃避,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法。她已經對這個世界對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都感到深深的失望,於是藉助瘋狂來放棄。現在,對她而言,恢復健康的唯一希望,就是安定她的情緒,儘量關懷她,體貼她,那麼,她或者在平靜下來後有望恢復正常。但是,到底要不要讓自己回到這個世界,重新面對自己和周圍的人,最終的決定權,還在她自己。」
夏瞳再也聽不下去,一轉身奔出醫院,連摩托車也不知道騎,不知疲倦地一口氣跑到百合的公寓。當他站到蘑菇面前時,幾乎是聲淚俱下:「蘑菇,我求你,放過我表姐吧。我知道你對石間的感情,但是除了石間,你還有很多選擇。可我表姐沒有了石間,下半輩子只怕就只能在療養院度過了……」
猶大!他對自己說。對於扶桑,他是不折不扣的猶大。他如何贖罪?
蘑菇卻仿佛沒聽見一樣,緩緩說起另外一件事:「昨天,百合替我約諸葛天地,提出辦離婚手續的事。可是他不答應,他還要百合告訴我,他的私人診所已經在申辦了,等批下來,他就來向我負荊請罪。他說他錯了,以後再也不會阻止我生孩子,我愛生幾個生幾個,他寧可交罰款。」
「你,你答應他了?」
「你說呢?」蘑菇一雙眼睛清澈地望著夏瞳,「我自己也不知道該答應誰。我只是不明白,你表姐的事,為什麼總是由你來說。好像,還有一個人,應該有話對我說吧?」
夏瞳當然知道她指的是石間。然而石間這幾天守在扶桑身邊衣不解帶,已經完全被疲憊與懺悔打倒了。有一次夏瞳聽到石間握著扶桑的手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扶桑,你真的變成景雲鍾了,但是放心,我不會食言的,我會陪著你,我會做鍾亭。」夏瞳不禁懷疑,石間的神智是不是也不正常了。
在這種情況下,石間是不可能來探望蘑菇的,可是石間的父母卻登門拜訪了。他們是來看孫子的,斯夫是實實在在的石家後代,兩老是絕對不肯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男孫的。石間母親甚至明白地對蘑菇說:「姑娘,我知道你對咱家石頭兒好,我這當老的求你了,我們欠夏家的太多,你能不能不計較名份,我保證,我們會對你跟親生閨女一樣,結婚,就是一個證兒,就是不辦禮,我們也承認你是我們石家的人就是了。」
蘑菇笑了。石家的人,現在他們肯承認她是石家的人了嗎?母憑子貴,這一項古老法寶居然在今天仍有奇效,只是,她真要與一個半瘋的人分庭抗禮,共事一夫嗎?
午夜,蘑菇在燈下,一字一划地寫著幾個名字:石間、夏瞳、諸葛天地、夏扶桑……現在,他們都是她手上的棋子,她願意怎麼下這盤棋,他們就要由她怎樣擺布。她不再是首席情人,她是所有人的主宰。她仿佛一個高明的導演,自己編劇本,自己挑角色,然後操縱他們的命運,掌握他們的戲份,他們的出場與謝幕,都候著她的一聲令下。只有她可以左右別人,而再也沒有人可以左右她。
總是這樣的。
先是無意中撞入,賣力地演出,漸漸熬出頭來,熟極而流,成了大牌,於喜怒哀樂都收放自如,輕顰淺笑已顛倒眾生,到最後便成了精,乾脆做導演,指揮別人出演生離死別,而自己只作壁上觀,甚至編劇、攝影一肩扛,把天下人當傀儡,悲歡離合都由一己操縱。
人生如戲,亦或戲如人生?
蘑菇淡淡地笑了。
百合走過來拿起那張紙,凝視著她問:「現在,你到底要怎麼安排這場戲的大結局呢?」
蘑菇仰視:「我也不知道。GOD MOTHER HEPE ME。(教母教我)」
兩個女子相視默然,而眼中都是淚水盈盈。
如果這世上至少有一份情是真的,那麼,就是她們的友誼了。
(全完)
初稿於2000年5月11日 西安梅園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