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誰是誰的主角
2024-10-09 01:16:54
作者: 西嶺雪
石間面對自己也不能回答,他對於蘑菇飲鳩止渴般的追求,到底是為了迫於事業危機,還是情不自已。
重新浮出海面的蘑菇再不是5年前那個小女孩,她慣經風月,與他棋逢對手。石間知道,自己將避無可避地與蘑菇有一場鬥智鬥力的較量,兩個人的遊戲會十分精彩。除了對期貨投資的關注之外,對於感情上的糾纏,他也不能自已地有些興奮,有些盼望。人活七十古來稀,他已經過了一半,生活中再難有什麼新鮮事兒,平常的艷遇再也不能刺激他。蘑菇的出現,是枯燥人生的一劑強心劑,他不捨得放棄這場較量。
當他擁著蘑菇在舞池旋轉時,一側目從四面鏡廊看到自己的身影,男的儒雅瀟灑,女人輕盈俏麗,他與蘑菇堪稱絕配,是舞場中最醒目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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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舞罷,旁觀者一齊鼓起掌來,石間牽著蘑菇的手向四周彎腰謝幕,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二十歲。
他與蘑菇在一起,並不談及自己的生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陳和平已經自動撤掉平倉的指令,石間自然明白這是誰的功勞,對蘑菇越發縱容,天天陪著她胡天胡地,玩盡各種年輕人的玩意兒——在酒吧猜拳鬥牌,去的士高喊啞了嗓子說話,到虎灘頭玩笨豬跳,甚至拼盡力氣從付家莊海灘一直游到對岸。大海沉靜地喧譁著,奔涌著,夕陽如血,照一對天涯同命鳥般,竟是淒絕艷絕。
但是不論玩得多瘋,每到十二點,蘑菇必然告辭,藉口令人哭笑不得:「百合會替我擔心。」像個乖乖女。
但石間反覺安慰,他想,這樣看,那些王先生張先生們自然也從沒得到過蘑菇。有一次他旁敲側擊:「老王可是有名的五彩大花貓,你同他在一起不擔心?」
蘑菇笑:「他敢,他是我姐夫,不怕我告訴我姐?」
蘑菇周圍有一整個太太團,組成一種龐大的勢力。石間想像那些「姐夫」們垂涎三尺而可望不可及的狼狽相,不禁暗暗好笑。既然是「姐夫」,自然有事盡其力,卻又必須對「小姨子」禮敬三分,蘑菇相當懂得保護自己。
這天石間又如常早退,去「麗姿」接蘑菇晚餐,卻在美容院門前碰到了夏瞳。
夏瞳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車前,毫不客氣地指責:「你怎麼對得起表姐?」
石間解釋:「我同蘑菇不過是普通朋友。」
「抱在一起撞車等死的普通朋友?」夏瞳諷刺。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可是現在你們又在一起。」
「別告訴你表姐。」
「可以,但你必須馬上離開她。」夏瞳毫無商榷餘地:「你是我姐夫,我敬重你。你對不起我表姐,我誰也不認識。」
「夏瞳,你膽敢威脅我?」石間不悅。
夏瞳陰沉地看著他不說話。
這時蘑菇出來了,只一眼,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淡淡地笑:「家務事不要跑到外面來吵,我有事,失陪。」
石間毫不猶豫,立刻發動車子尾隨跟上:「蘑菇,我們去旋轉餐廳看夜景。」
蘑菇回頭嫣然一笑,輕盈地跳上車子,看也不看夏瞳一眼。
夏瞳氣結。除了因為石間對表姐的背叛,更氣自己的沒出息。換作以前,他早已大打出手,無論對石間對蘑菇,都不必留情。可是現在,面對蘑菇他竟是一籌莫展。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會來到她門前苦苦地等,任她奚落,任她踐踏,而身不由主。他的傲氣呢?他的剛勇呢?他的鬥志呢?
但是石間與蘑菇不理這些,他們站在大連的最高處——電視塔旋轉餐廳玻璃窗前,眺望整個大連在腳下綿延地展開。
石間向蘑菇尋求答案:「蘑菇蘑菇,你還是我的蘑菇嗎?」
蘑菇反問:「我曾經是你的嗎?」
「當然,你是我拿命換來的,自然該以身相許。」
兩個人一時都沉默了,思路飛出去老遠。站在電視塔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們當年出車禍的地方。那一幕,他們至死也不會忘記,大限來臨之際,他曾經緊緊地將她抱在懷中,願以自己去換取她的餘生。
蘑菇有些心軟,為了那一刻,她終生都應該感激他,懷念他。
本來,她的確打算那麼做的,打算用自己的一輩子來祭奠他。然而,他卻欺騙了她,以假死來逃避她,置她與他們的孩子於不顧,讓她受盡欺侮貧寒,委身諸葛天地那樣的小人。那是她一生的恥辱,血洗不掉。
夏扶桑是怎麼說的:石間把偷情比做頑童曠課,他有時其實像個偷嘴的大孩子……經過了,就不再惦記著,不會太把那當回事兒……你,應該算他的情人中的首席吧……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但對手是你,我輕易獲勝,且終身免疫……現在好了,他經過那一次,知道不值,再也不會為不相干的人鬧得家宅不寧……好比一出折子戲,你只不過是一個配角,你的戲份已經完了,就該適時退場了……
不,她不能原諒他。她才不要退場。她要親眼看著他們下場。既然人生如戲,就讓她好好編排每一個細節每一句台詞吧。
蘑菇回過頭來,向著石間更加嫵媚地微笑:「我現在又想看看景山小區的房子了。」
一切終於又回復了舊觀,中間的5年仿佛全不存在。
蘑菇再次搬進了青龍小區的住房,並刻意一切按舊時模樣重新裝修,甚至連那隻寫著「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大海碗,也逼著石間重新做過。
石間言聽計從,一切隨其所欲。在這一個月里,他通過蘑菇一連又發展了幾個大客戶,斬倉之險獲得緩衝,近日已漸有回升。只要支持得住,短期內還本獲利已經不成問題。
石間發誓,度過這次斬倉危機之後,絕不再捲入期貨投資。同時他發現蘑菇已經再次深深走進自己生活,他不是不知道這樣下去後果堪虞,但已經無暇細思,他不能沒有她,也得罪不起她。仿佛賭徒,已經輸了,為了翻本,只有傾盡所有,等待一個翻身的機會。
情場,亦如期貨交易市場。主動平倉,同被迫斬倉絕不可同日而語。
周末,石間向扶桑攤牌:「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和蘑菇……我希望你把青龍小區房子的產權證給我,她要那間房子。」
扶桑氣極,她要那間房子。這算是什麼理由?
她要那間房子,這不過是第一步。下一步將是,她要那個人,她要那個家,她要那個石太太的名位。
扶桑盯著石間:「你又同她在一起了?」
石間艱難地:「確切地說,還沒有——她已經住進青龍小區,可產權到手之前,她說是借住,我只是業主,不是住客。」
他說得很宛轉,但扶桑只有更加震驚。蘑菇已經得回她過去的一切,卻獨獨暫時不要石間這個人。一個情婦、棄婦,居然在玩守身如玉!扶桑氣極反笑:「交出產權之餘,我是不是還要附送一座貞節牌坊與她?」
石間不語,他當然知道這樣的要求對於扶桑而言有多麼不公平,可是,斬倉危機尚未最後解決,他的生死仍握在蘑菇手上,蘑菇要他首級,他也只有乖乖奉上。否則蘑菇一個變臉,經她引進的那些大戶還有陳和平,又會突然下單平倉,石間仍然難逃一死。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在這生死攸關之際,石間不能違逆。
他看著扶桑,妻子何辜?是他在賭,卻要以她為賭本,賭注則是他們的婚姻。
不!他要贏!一定要贏!
可是,想贏這一鋪,就必須捨得,先「舍」而後「得」,以退為進。要保全她,唯有先傷害她,在這傷害之前,石間已經先扶桑而心痛,他懇求著,近乎哽咽:「扶桑,你答應我這一次,你給我一個月時間好不好?一個月後,我必給你一個答覆。我不會對你不起,你相信我!」
「不,我不信。」扶桑心如死灰,5年,她用5年的時間與同一個女人爭奪丈夫,卻至今不能獲勝。她真的疲憊。
「石間,你要她,還是要這個家?」
「扶桑……」但是扶桑已經什麼也不想聽,轉身進了客房。
這天晚上,石間整夜聽到扶桑敲鍵盤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再不痛下決心,這個家,就真的要散了。
第二天早晨,石間還沒起床,小哪咤已經跑進房來,拍著他的臉叫:「爸爸爸爸,媽媽為什麼哭?」
石間硬著頭皮回答:「媽媽在哭?是不是哪咤不乖?」
「不是,是爸爸不乖。」
「誰說的?」
「媽媽說的。媽媽問我:如果爸爸不要媽媽了,我願意跟媽媽還是跟爸爸。爸爸,你是要跟媽媽離婚嗎?」
離婚?石間一震。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更想不到會由4歲的女兒提出來。這下子睡意全無,石間翻身坐起:「哪咤,誰跟你說爸爸要同媽媽離婚的?」
哪咤被石間的嚴肅嚇得要哭,扁著嘴說:「我們班陳露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她跟媽媽。還有張勇力,他爸爸媽媽也離婚了,他跟他爸爸。爸爸,媽媽問我跟誰,是不是就是說你們也要離婚了?」
石間看著女兒,不,他不要離婚。離婚,代表著一個家的徹底破裂,代表著女兒將在一個單親家庭長大,從此生活在陰影之下,一生都不會快樂。不,他不會允許,他從沒有這種打算。石間抱緊女兒:「哪咤,是爸爸不乖,你替爸爸向媽媽道歉好不好?爸爸絕對不會同媽媽離婚的,爸爸和媽媽還要帶哪咤去逛公園呢,我們去白雲雁水森林動物園去看老虎,你問媽媽願不願去好不好?」
「好!媽媽一定願意!」
到底是小孩子,一聽要去動物園,立刻忘記了跟爸爸還是跟媽媽的大題目,已經一心想著猴子與老虎了。
過了一會兒,扶桑開門出來,石間已經穿戴停當笑容可掬地恭候在外,討好說:「我就知道咱們家景雲鍾一定不會讓哪咤失望,景雲鍾是天下第一名鍾,我老婆是天下最好的老婆。」
扶桑苦笑,但是當著女兒面,什麼也沒有說。於是一家三口拉拉扯扯地出門去。
白雲雁水的綠坡上,護鳥人引著成群的孔雀迤邐走過,雄孔雀們一齊綻開五彩屏尾,與花草相映成趣,蔚為壯觀。遊人如鯽,石間與扶桑走在人群中,頗有些鶴立雞群,外人看著,也就是一個相當和諧美滿的家庭,誰也不會想到暗中有激流沖堤。
哪咤咯咯笑著,向護鳥人討取食物餵孔雀。扶桑看著她,忽然嘆息:「看女兒多麼快樂,我真不忍心想像有一天她的笑容會消失。每個人都會長大,但,能多做一天孩子也是好的。」
石間十分唏噓,鼓足勇氣實話實說:「扶桑,我欠蘑菇的,青龍小區的房子權當還她。我最近陷入危機,過了這道關口,我就同蘑菇分手,永不再見,你再給我一段時間好不好?」
「危機?什麼危機?」
「我買了一支期貨……」石間一五一十,到底將所有隱憂對妻子合盤托出,臨了不忘安慰:「不過你放心,現在期貨已經回升,很快我就可以解套了。那時我立刻把大戶們的錢給補回去,以後再也不玩期貨了,也再不見蘑菇了。青龍小區的房子,就當我賠給她的好不好?你給我一個月,我一定會把這一切都結束掉。我不會讓孩子有個破裂的家,我不會的。」
扶桑在草坪上坐下來。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了,她一時消化不了。對於投資,她是個完全的外行,想了很久,只曉得問出一句:「那筆款子,到底有多少?一定要周旋她嗎?我爸爸可不可以幫忙?」
石間搖頭,說了一個數目。扶桑臉色轉為慘白,半晌,終於說:「石間,不必再對我說這些,說了我也不懂。你要我相信你,我不相信也是枉然。你是我孩子的爸爸,我沒有選擇,我只有聽天由命。只是石間,別再讓我失望好嗎?我真的,再也經不起了。」她靜靜地說著,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六月天。
石間十分心痛,但亦只有三個字回報:「我保證。」
與此同時,蘑菇在青龍小區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夏瞳。
夏瞳一進門就明明白白地說:「蘑菇,放過石間。」他看著蘑菇,清楚地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5年前的那次車禍,其實是我的安排。」
「什麼?」
「是我,在你的奧托車上動了手腳,我知道你喜歡開飛車,所以,提前擰鬆了輪胎螺絲。」
車禍,石間假死,逼使墮胎,一幕幕往事在眼前重演,蘑菇的眼睛越瞪越大,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原來是你!」
夏瞳點頭:「是我,一切都是我的主意。石間其實不知情。所以,你放過他吧。」
蘑菇凜然喝問:「我不答應又怎樣?這次你又打算對付誰?我告訴你,我不再是5年前的孔子曰,我明天就送斯夫去香港,你休想要脅我,我絕對不會再次敗給你。」
夏瞳嘆息:「我肯告訴你這些,就是不打算再對付你。蘑菇,如果,我不對你說明白,直接暗中下手,你關係網再強,也防不了我。大連有句話,『能的怕橫的,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你有你的勢力,我有我的路子,真的鬥起來,不一定誰贏誰輸的。」
「那你為什麼又要告訴我?為什麼不乾脆再安排一場車禍,把我撞死算了?」
「因為……」夏瞳低頭,又抬頭,終於黯然回答,「因為,我愛上你。」
兩個人都沉默了。他愛她。這答案其實兩個人都一早已知道,只是,誰也沒想到有一天會真正攤到桌面上來說。他與她,從頭至尾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而且一度,是生死大敵。可是今天,他卻愛上她。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他因為愛而繳械,再也不可能像5年前那樣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一意地對付她。
蘑菇望著夏瞳,忽然走上前輕輕擁住他的脖子,宛如一陣風擁抱一棵樹,在他腮邊輕輕一吻。夏瞳心中痛楚,輕輕推開她,一字一句:「蘑菇,我請求你,放過我姐夫,他其實無辜。我不敢奢望你會愛我,但是,只要你答應放過他們,我一輩子受你差遣。火里火里去,水裡水裡去,決不反悔。」說完,不等蘑菇表態,拉開門轉身離去。
他要說的話已說完,要盡的力也已盡到。他的心已被她俘虜,他對她,又還有何威力?
蘑菇站在窗前,看著夏瞳漸行漸遠,眼睛不禁濡濕。他愛她,可是她,她的心只屬於另一個人,那個人,愛過她嗎?
再見石間時,他將一張紅色的產權證交到她手上,上面清清楚楚改了孔子曰的名字。
蘑菇看了一眼,隨手放在窗台上,卻忽然問石間:「海時達,你愛我嗎?」
石間一愣,5年了,她終於又重新問起他這個問題。5年前,他沒有回答過她。現在呢,現在他該如何回答?
蘑菇望著窗外,輕輕地說:「我聽到消息,那支期貨明後天就會有大幅回升,你不僅可以解套,很可能小賺一筆。石間,你已經不必再應酬我了,你可以誠實地回答我:你,愛我嗎?」
石間忽然激動起來。這段日子,蘑菇向他提出過許多要求,包括要取得青龍小區住房的產權,但是獨獨沒有問過他愛與不愛的問題。她相當的驕傲,不肯讓他在有求於她時做出可能是虛偽的回答,而要在他危機解除之後才正面再次問他。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明白她對他的愛之深沉。
不錯,她曾兩次差點致他於死地,但是,他不恨她,從來沒有。只為,他知道,她愛他。可是他不可以愛她。他一天是夏扶桑的丈夫,就一天不可以愛上蘑菇。
石間唯有沉默。
蘑菇回過頭,轉身走進臥室。再出來時,她穿著一襲大紅真絲的睡袍,她新婚夜曾經穿過的那一件。她要讓今夜的記憶抹煞過去,抹煞那段不快樂不情願的婚姻。她要,重新做石間的新娘。「石間,愛我吧。」雙臂忽然化為蛇身,帶著千般渴望萬種嬌柔,綿軟地,固執地痴纏著他。
石間終於崩潰,一低頭,他狠狠吻住了她。所有的矛盾猶豫無奈悽苦都化作一吻,灼熱的皮膚彼此擁擠著糾纏著摩擦著,然而仍覺得遠,覺得無助,恨不得死在至愛的懷中,化入對方體內。
淚水與汗水之間,石間聽到蘑菇銷魂的嘆息,她說:「石間,你畢竟是、愛我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