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宗人府絕唱

2024-10-09 01:15:52 作者: 西嶺雪

  在整座金碧輝煌的皇城建築中,最陰鷙最慘烈的大概就要屬宗人府天牢了。

  

  這是專門關押提審皇室中人的監獄,其暴戾殘酷比宮廷里最詭魅的噩夢還要驚悚。在那不見天日的幽深牢房中,不知曾困縛了多少落魄的金枝玉葉。他們有的是爭寵奪權的失敗者,有的是謀逆被擒的犧牲品,有的是黨派傾軋的替罪羊,有的則根本是蒙受「莫須有」罪名的可憐蟲。

  牢房四壁石牆,潮濕得幾乎要長出苔蘚來,只有一邊的牆上極高處有一扇展平了的手帕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多此一舉地裝著鐵柵欄——根本沒有人能爬到那麼高,就算爬上去,也不可能從那個小窗口擠出身去。然而那幾根鐵柵卻起到了極強的震懾作用,就連透進來的陽光也是顫慄的,陰鬱的。讓人望著,越發覺得天空的遙遠,自由的絕望。

  烏鴉整日地盤旋在宗人府的上空,陰惻惻地冷笑著,比囚犯更早地嗅到了死亡的氣味。到了晚上,星月慘澹,就更加陰森可怖。屈死的亡魂在嘗盡了生之苦楚後,因為死得太過慘烈,做了鬼也不能甘心,夜夜都要回到這牢房裡來哭泣,吟訴。他們的哭聲與生者的哭聲顫巍巍地揉在一起,幽冥同路,難辨真假。

  然而納蘭碧藥卻不哭。

  自從建起這座宗人府以來,她大概是惟一被關押其中卻不肯哭泣的女子。

  她的冷靜、傲慢、和淡然,讓提刑官也望而生威,甚至對自己信賴不疑的刑具也納悶起來。他照章宣科一般地命衙役將那些刑具一一搬演,枷鎖,釺子,拶夾,甚至炮烙……碧藥那從小用牛乳浸泡,除了彈琴繪畫調脂弄粉連一塊豆腐也不曾提過的纖纖十指被夾在拶子中,夾得皮開肉綻;不知耗盡多少鮮花香脂洗浴護養的嬌嫩肌膚,被燒紅的烙鐵打下一塊又一塊烙印,焦糊的氣味迅速蔓延開來,連執刑的公人都覺得疼痛起來,幾欲作嘔,她卻一次次昏倒了再醒來,仍然帶著那絲若有若無的笑容,一聲不響。

  有個新丁在為碧藥夾指時,忽然自己放聲大哭起來;還有個公人實施炮烙後,兩條胳膊腫得抬不起來;一個在宗人府做了十年看守的獄卒居然向府尹求情,能不能解開碧藥腳上的鐐銬;甚至連那個送飯的伙夫都忍不住把碧藥的餐具擦洗得更乾淨些,在她的牢房前停留得更久一些,只期望她能抬起頭來看自己一眼。

  然而碧藥從掐死嬰兒那一刻後便禁聲了,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任憑皇上、太后、侍衛、提刑官們怎麼詢問、斥責、拷打、審訊,她都只報以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視若無睹,聽而不聞。她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眾人擁過來,推過去,帶到這裡或那裡,鞭打或刑罰,捆綁或拋棄。

  當覺羅夫人與沈菀在宗人府大牢中見到碧藥時,她就像一個被撕碎了再胡亂縫合的布娃娃一樣,隨隨便便破破爛爛地堆在牆角,等著人來拾起。

  沈菀忽然覺得心酸,幾乎要流下淚來。可她明明是仇恨著碧藥的,她不可能同情她,為什麼心裡卻這麼難過呢?然後,她恍然起來——那不是自己的感覺,而是公子。她是在替公子難過。

  公子是這麼深愛著碧藥,情願摔傷也會飛身去摘取一枚明知道不能吃的桃,寧可服下毒藥也不會拒絕愛人之貽,他又怎能忍心見她這樣受苦,這樣落魄?公子一直同自己在一起,自己見到的,也就是公子見到的;公子感覺的,也就是自己感覺的。

  這樣想著,沈菀真正地流淚了。

  那眼淚讓碧藥也不禁有一絲動容,她艱難地咧了咧唇角,輕輕說:「你們來了。」這是她進來宗人府之後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微微嘶啞,並有點像失語病人重新學說話那般咬文嚼字。

  覺羅夫人握了她的手,輕輕問:「藥兒,你是嬸娘教導大的,你告訴嬸娘,到底是怎麼回事?」

  碧藥點點頭,又搖搖頭,看看覺羅夫人,又看看沈菀,忽然又神秘地笑了一笑,輕輕說:「嬸娘,能不能讓我跟她說幾句話?」

  覺羅氏點點頭,起身出去。那些獄卒知道相國夫人駕到,早得了令守禮迴避,又收拾出隔壁班房來給夫人小息,自己且拿了銀子去前邊鬥牌賭酒。獄嫂端了茶點來,覺羅氏哪裡看得上,也都命退了,好讓碧藥與沈菀長談。

  碧藥微笑地看著沈菀,那美麗清貴的笑容,與她狼狽痛楚的處境形成鮮明對比,就仿佛遍體鱗傷的人不是她,而是沈菀,仿佛她才是勝利者,在檢視著自己的戰利品。

  但是沈菀此時已經不想再與她鬥了,眼前的這個碧藥,同通志堂里頤指氣使的惠妃,承乾宮中心狠手辣的娘娘,無論如何對不上號。她誠心誠意地問:「你疼嗎?」

  碧藥輕蔑地笑了笑,仿佛在說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問題,盡關心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她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問:「你的孩子死了,怎麼你還賴在相府里不走?」

  她的聲音仍然那樣冷靜,那樣驕傲。沈菀要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碧藥說的是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碧藥這樣介意她的住處,她的去向。她呆在相府里,到底礙著碧藥什麼了,要這樣處心積慮地對付她,非要將她趕出去。她反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趕盡殺絕?你已經毒死了盧夫人,毒死了公子,為什麼連我也不放過?」

  「我毒死容若?」碧藥蹙了蹙眉,仿佛不明白沈菀在說什麼。但她是那麼冰雪聰明,即使全身傷得剩不下幾寸好肌膚,也不妨礙她立刻就讀懂了那句話的意思,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她猛地坐起身子,因為動作的劇裂扯動傷口,疼得渾身顫了一顫,她問:「容若是被毒死的?不是說『寒疾』麼?」

  沈菀也驚呆了,反問:「不是你下的毒?」

  就仿佛有一萬輛瘋馬駕著轅在她的頭腦里輾過來輾過去,轟隆隆沸反盈天。既然碧藥連公子是怎麼死的都不清楚,自然不會是她下毒;而如果不是碧藥毒死公子,那麼自己豈不報錯仇?

  她傷害了公子最愛的女人,將她下獄,受盡折磨,置於死地,她這哪裡是報仇,分明是在以怨報德啊!更何況,她採用的方法,是親手扼死了自己的孩兒!

  她喃喃地問:「可是那天,你明明說,就算你給公子毒藥,他也會甘之如飴的。」但是這句話說出來,她自己就已經有了答案:碧藥這樣說,不過是負氣之語,為了炫耀公子對她的痴心,激怒自己罷了。從頭至尾,碧藥也沒有親口承認過,說是她下毒害死容若。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測。

  居然,全是猜疑,全是錯!

  她查錯案,報錯仇,害錯人!還為此搭上了親生孩兒的一條命!

  她大錯特錯了。錯得無法挽回!

  沈菀癱倒下來,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許久以來支撐著她的力量,那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火,原來竟是一場虛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她只能自首。

  「我去跟太太、老爺說,是我自己害死孩子的,讓老爺稟明皇上,替你洗冤。」她跪在碧藥的腳下,萬念俱灰,「娘娘放心,很快就會出去了。」

  然而碧藥根本不關心自己能不能出去,她扶著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低頭問:「你說,容若是被毒死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我親手開棺驗屍,親眼見到的。」沈菀遂源源本本,將自己怎樣懷疑公子之死的真相,怎樣喬裝進入雙林寺,燒棺、開棺、移棺,終於看清公子是中毒而死,後來又怎樣被和尚所迫,失身求全,誤懷孽子,於是大著肚子冒稱納蘭遺珠進入明府查找真相,怎樣在大殿發現了皇上賜給公子的藥丸,怎樣騙和尚服下,而後與明珠一番長談,確信公子的死因來自皇城,而那天為了碧藥的一句「甘之如飴」,又把目標鎖定在碧藥身上,為了自保,也為了復仇,竟然忍心弒子嫁禍。

  沈菀告解般對著碧藥將所有真相合盤托出,她的語調平靜,沒有修飾也沒有隱瞞,就只是淡淡地訴說。仿佛那一切既然成真,已經發生了,過去了,就都不重要了,她剩下來的任務,只是將它說出來,交付給碧藥發落,至於自己今後的命運,她已經不在意。

  難得的是,整個過程中碧藥也是一言不發,她扶著牆,歪著頭,沉默地傾聽著,黃昏的霞光擠進狹小的鐵柵欄,爭先恐後地照耀在她身上,她的衣衫襤褸,血跡斑斑,又是披頭散髮的,可是絲毫不影響她那驚人的美麗,即使在暗沉沉的宗人府監牢里,也依然艷光四射,不可方物。

  然而,隨著沈菀的講述,碧藥一點點地收攏了她的光束,從彩霞滿天到珠貝瑩然,終於漸漸黯淡。沈菀講完了整個始末,半晌不見碧藥說話,她不解地抬頭凝視,才看到碧藥在流淚。

  在宗人府最殘酷的炮烙之刑下也不吭一聲的碧藥,現在流淚了。珍珠般的眼淚從她玉瓷般美麗的臉上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輕輕說:「你沒有說錯,是我害死了公子。」

  納蘭容若的一生,都在為了「身份」二字而困擾。

  他的第一個身份,是天下第一詞人,《淥水亭雜識》和《通志堂經解》的編撰者。這是他最喜歡的自己,吟風弄月,醉心史籍。如果能多給他一些時間,他一定會搜集整理更多的經典書籍,幫助救濟更多的文人墨客,也為後世留下更多的優美詞句。

  他的第二個身份,是相國大人明珠的兒子,這就使得愛憎分明淡泊名利的他,眼看著父親貪贓受賄,非但敢怒不敢言,還常常不得不替他遮掩,預謀將來;如果他可以選擇,也許寧可生於貧困,歷盡漂泊,只要一壺酒一隻船便可以逍遙平生的吧。

  他的第三個身份,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衛,這卻是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無奈的一個身份了。人人都以為他近水龍台,邀盡天恩,卻從沒想到他也會有懷才不遇的怨忿。侍衛的職責使他每日殫精竭慮,惟恐得咎,空有「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的壯志而無緣展才,把所有的時間都耗盡在扈從伴駕、守更待朝之中;然而也正是這樣,他才有機會與堂姐碧藥御苑重逢,製造了一次又一次旖旎而驚險的約會。

  那時候,暢春園行宮雖未全峻,然而亭台樓閣、花木山水俱全,康熙一月裡頭總有半月駐蹕,每次都會選幾個鍾愛的嬪妃隨駕,惠妃常在其列,這就替她與納蘭侍衛的相會提供了很多的機會。

  他的詞中不只一次透露了這些密約——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

  欲訴幽懷,轉過回闌扣玉釵。

  ——《減字木蘭花》

  上輦下輦,出園進園,他們在每一次匆匆相逢錯肩而過時四目交投,用他們兩個獨特的方式,將金釵敲擊迴廊,發出只有他們彼此才可以讀懂的信息,約定私會的時間地點。

  誰也沒有想到,在小時候她被禁語時偶然發明的遊戲,如今竟然成了重要的交流方式。他們用暗語傳遞消息,約在花樹下,約在佛堂中,約在金井邊,一次又一次,幽期密會,海誓山盟。

  行宮的井欄杆也是鎏金雕龍的,裝飾著白玉石虎。她手挽的籃子裡裝著一瓶屠蘇酒——以妨遇見人時,好謊稱是來井中浸酒的。而他只是恰好遇上了,幫她的忙。

  他們站在那飾有藤蘿花紋的轆軲邊上,喁喁情話。頭上星月疏朗,還有一柄看不見的利刃,懸而未下。他們知道,儘管預先想好了這樣那樣的謊言,如果一旦私情泄露,還是隨時都會招來殺身之禍。然而他們只是不能不想念,不能不相見。

  情濃意痴之際,他甚至曾向她提出過私逃之念,他厭倦了御前侍衛的職責,厭倦了與她這樣偷偷摸摸的相會,更厭倦了做貪官明相的兒子。

  那是康熙十九年,那時候索額圖已被解任,明珠獨理朝政,一黨獨大,正是洋洋自得,任意施為之時。關於他賣官鬻爵中飽私囊的傳言,身為侍衛的成德也不能不有所耳聞。他勸阻不了父親,但心裡卻知道,這樣下去,索額圖的今天,也就是父親的明朝。他不願意看到那末日的來臨。而且父母一再催促她續娶,令他不勝其擾,遂向碧藥提出:「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然而,她卻拒絕了。

  她說,她要當皇后,她的兒子註定要成為太子,做未來的皇上。那時候,天下就是他們葉赫娜拉家族的。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都可以。她不能功敗垂成,她要留在宮裡,為了自己與葉赫娜拉家的命運而盡力一搏。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只是情人的夢話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處才是他們相對忘貧的桃源?私通皇妃,罪誅九族,他不害怕貧窮,不留戀功名,不介意從御前侍衛淪為平民白丁;但是,劬勞未報,乳燕未豐,他能夠不顧及他的家庭,他的妻兒嗎?

  於是,他續娶官氏,並向皇上請命,轉做司政,甘願去內廄侍馬。凡皇上出巡用馬,皆由他揀擇,又隔三岔五地往昌平、延慶、懷柔、古北口等地督牧,「多情不是偏多別,別為多情設。」他用這種方法來逃避,來反省,來自我囚禁,寄情於草原長空間,存心躲開惠妃。

  轉眼五年過去,索額圖被貶後,明珠加贈太子太傅,獨攬朝政,已經不再需要藉助碧藥的力量。而碧藥這年恰滿三十歲,眼看著一天天紅顏老去,雖然得寵,卻再沒有任何晉封。而皇貴妃佟佳氏雖然沒有受封,卻統領六宮,位同皇后。

  於是她明白,皇上仍然記得那句金台石的咒語,他越是重用明珠,就越不會讓自己得勢,更不會封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她永遠也做不了皇后。她終於絕望了,主動向容若提出了私奔之念。

  這一次,提出反對的卻是容若了。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採桑子》

  他說他錯了,他悔了,他悟了。他到底錯在哪裡,悔為何處,悟得怎般呢?

  「情到多時情轉薄,而今真箇悔多情。」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他根本不可能帶她走,他可以為了她死一千次,卻不能連累自己的父母妻兒跟著枉死。

  她越逼得緊,他就越悔恨。他只有負心。

  碧藥急怒之下,竟然偷了容若的綬帶丟在自己寢宮的石階下,故意讓皇上撿到。她還威脅容若說:如果他不肯帶她走,她就向皇上自首,寧可玉石俱焚。

  雖然綬帶的事,容若矢口否認不知是何時丟失的,想來必是有人栽贓陷害。康熙沒有實據,也只有不了了之,但卻從此起了疑心。於是,他將容若派往烏蘇里勘察,遠征履險,九死一生。這是他跟自己的賭賽——容若成功了,便是為朝廷立了大功;若有閃失,則從此解除心頭之患。

  那是碧藥第一次出手傷害容若,當他遠行邊疆時,她不是沒有後悔過,擔心過,自責過,但她又一心以為,等他安全歸來的時候,他們會言歸於好,會因為這艱難的重逢而更勝從前。那時,他一定會帶她走。他連去烏蘇里都不怕,還會怕與她一起遠走天涯嗎?

  納蘭成德不負眾望,帶著邊境地圖安全歸來,並與彭春與林興珠等合計制定了一份水陸並進的完整戰略計劃。朝臣都以為這次納蘭侍衛立了大功,必定會加官晉爵,一展鴻圖了——但卻沒有。皇上賞賜了他很多珠寶奇珍,卻不給他任何官位,甚至也不大召他進宮了,理由當然是體貼:憐他長途跋涉歸來,所以令其在家中好好休養。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皇上巡幸塞外,扈從名單里沒有長伴左右的御前帶刀侍衛納蘭成德的名字。

  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個信號,若不是侍衛失寵,便只能是相國失勢。

  於是,納蘭容若只得再一次謊稱寒疾,一為遮羞,二為試君。結果,他卻等來了皇上的賜藥之令。

  碧藥的故事講完,沈菀久久都不能回魂。半晌,方遲疑地說:「可是相國大人明明說,皇上的那丸藥,公子並沒有來得及服下就……」她望著碧藥,「如果你沒有給公子下毒,皇上也沒有,那麼到底是誰給公子下的毒呢?」

  碧藥低頭看著她,似乎在問:你還不明白嗎?你這麼蠢,怎麼能做成那麼多事?而她的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人,是納蘭公子!他就站在這監牢中,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與碧藥並肩站在一起,眼神卻凝視著沈菀。他向她輕輕點頭,滿眼憐恤。

  沈菀呆呆地看著他,如望神明。仿佛有陽光一點點透過陰霾,射進心中。她漸漸明白過來,卻不敢相信。那樣,未免太殘忍!

  她顫慄著,流淚問:「公子是自殺的?為什麼?」

  這一次,不需要回答,她已經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當容若得知皇上賜藥的消息,已經猜到那可能是一丸毒藥,如果他服下它,那就等於賜死,也就是跟皇廷撕破了臉面。但是如果他死在賜藥之前,則可以保全相府的面子,同時因為死無對證,也就保全了惠妃娘娘。皇上會以為他真的是死於寒疾,真的是天嫉多才,並且念在他英年早逝的份上,或許會對明珠心存體恤,網開一面,甚至因為覺得自己錯怪了納蘭侍衛與惠妃娘娘,而對碧藥比從前更好。

  事實上,容若真的心思縝密,算無遺策,一切都照著他希望中的那樣實現了——明珠府繁華依舊,惠妃娘娘也榮寵更勝從前。而這一切,都緣於惠妃的故露馬腳——所以,她才會說:「是我害死容若。」

  「公子是不會怨你的。」沈菀流著淚安慰,她對碧藥說話,眼睛卻一直望著納蘭容若。公子就在這裡看著她,她與容若的心是相通的。她想她是代替公子在說話:「人生在世,會有很多的不得已,連愛也不能夠純粹。但是死亡,卻使一切變得清澈,明曉。靈魂會為了愛而繼續存在,只要有愛,靈魂便不朽,更不怨。」

  她清平地一字一句地向碧藥轉述著公子的話。公子就站在碧藥的身邊,但是碧藥卻看不到他,只有自己能,這就是她與公子最好的緣份。「知己一人誰是?」從前,她一直苦苦思索那「一人」究竟是碧藥還是盧夫人,但現在她相信,那就是自己。她與公子有隔世姻緣,雖不相親,卻可心照。

  她想起公子為自己改的名字。菀是一種藥草。那麼青菀,不就是碧藥嗎?她們兩個都這樣地深愛著公子,何苦自相殘殺?

  沈菀看著碧藥,心中再沒有了恨也沒有了懼,卻湧起從未有過的親切感,輕輕說:「我回去就跟太太稟明真相,你很快就會出去的。」

  然而碧藥輕輕搖頭,重複地說:「是我害死容若。」她的語氣仍是那麼不容置疑,就仿佛怕誰同她爭搶殺人的罪名一般,確定地說,「容若那麼愛我,愛到寧可死也要保護我,是我害死了他。」

  沈菀明白了。這個驕傲的女子,她寧可死也要讓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相信:她納蘭碧藥,才是納蘭容若一生中最愛的女人。他活著,日日夜夜都要想著她;死了,也只能是因為她。

  也正因為這樣,她才不能接受在容若死後,竟然有另一個女人生下他的孩子,即使生了下來,她也要千方百計趕走或者弄死那孩子。而沈菀為了自保,也為了嫁禍,不得已親手掐死孩兒,可謂正中她的下懷。

  求仁得仁。碧藥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是因為這樣她才不做辯解,她甚至不屑於向眾人表白她沒有害死嬰兒,她的目的已經達到,她要的答案也已經證實,納蘭容若今生最愛的女人是她,愛到寧可為她死也無怨無悔的地步。這就足夠了。

  她睇視著沈菀,忽然又詭異地一笑,輕輕說:「我記得你的歌唱得不錯,再給我唱支歌吧。」

  她仍是那樣頤指氣使,但是沈菀樂於服從。她看著碧藥也看著她身邊的納蘭公子,略想一想,輕輕唱起了一首納蘭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驪山雨罷清宵半,淚雨淋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調寄《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歌聲徊盪在陰森冷郁的牢房中,仿佛突然起了一陣風,隱約有花香襲來。

  碧藥扶著牆站在這風中,長發微微曳動,而納蘭公子就一直站在她身邊,含笑地、平靜地凝視著她。歌聲停歇,碧藥望向高牆角落那幽微的一方天,不知是對沈菀還是對上蒼,一字一句地說:「容若為我而死,我不會辜負他的。你什麼也不用對叔父說,這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我害死容若,不會再讓他一個人孤單下去。這皇權,這後位,我都不要了。但我不是敗,我只是生非其時,不願再戰。我死了,靈魂也決不認輸。這紫禁城早晚是我納蘭碧藥的天下,到那時,後宮裡再沒有赫舍里,再沒有鈕鈷祿,就只有葉赫那拉氏!」

  惠妃娘娘於當天夜裡死在宗人府中。她死得很安祥,面目皎好,態度清平,甚至嘴角還仍然銜著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沒有人能查明白她服了什麼藥,又是將藥藏在哪裡帶進宗人府的。

  府尹報了畏罪自盡,但也可以說是一死以志清白。康熙帝頗為嘆息,因為最終也沒有定成碧藥的罪,便依然以惠妃之禮出殯。

  送殯那天,明府闔家出動,沈菀也去了。然而晚上定省的時候,眾人才發現沈菀沒有回來。她給覺羅氏留下了一封信,說是對不起老爺和夫人,沒有資格再留在明府,已經打定主意,要沿著公子曾經走過的路,到處雲遊。水娘帶著丫鬟檢點一番,發現沈菀帶走了些許金銀和自己的首飾,大概夠維持一陣子生計的。

  明珠也曾派人到處尋找過,不時聽人回報說,在鳳凰山姜女廟、瓊華島洗妝檯、江蘇吳興白苹洲等地見過她,都是納蘭詞中曾經題詠過的地方。但每每派了人前去,卻又不聞蹤跡了。

  次年,納蘭成德的棺槨遺入皂莢屯下葬,守墳人說,常於夜半巡墳時聽到女子哭聲,但走近時,卻又毫無發現。明珠又要派人前去,卻被覺羅夫人阻住了。夫人說,如果那真的是沈菀,她一定不願意被人找到。再說,孩子已經死了,就是把她帶回明府來也是無益,不如隨她去罷。卻命人拿些銀錢給那守墳人,命他放在容若墳前,若再聽見哭聲時,不可打擾。

  隔了些時,守墳人來報說,銀錢果然被取走了,卻留下一枝簪。覺羅氏認出是自己賞給沈菀的那枝紅寶步搖簪,不禁握住了久久不語。這之後每隔些日子,便命人拿些銀錢衣物放在成德墓前,那女子有時取,有時不取,卻再未留下片言隻語。

  又隔了兩年,明珠事敗,御史郭琇參劾明珠八大罪,說他「凡奉諭旨,如獲好評,便稱『由我力薦』;若不稱旨,便說『上意不喜,吾當從容挽救。』任意附會,市恩立威,連結黨羽,多方取賄,士風文教,因之大壞。且與靳輔、余國柱等交相固結,每年糜費河銀,大半分肥;科道官有內升或出差的,必居功要索,至於考選科道,即與之訂約,凡有本章,必須先送閱覽,言官多受牽制」云云。

  八條罪狀,貪瀆跋扈,哪一條都夠流放斬首的了。然而康熙帝撫卷長嘆,終道:念在納蘭侍衛英年早逝,朕不忍遽行加罪其父,且用兵之時,明珠實有效勞績者。遂只削去明珠的大學士頭銜也就是了。

  明珠和索額圖爭了一輩子,索額圖落了個瘐死獄中,而明珠雖然罷相,卻一直活過古稀之年,於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安然病逝於京城家中,康熙帝特派遣皇三子胤祉前往祭奠,總算善始善終。這不得不說是納蘭成德對於父親的遺惠了。

  又過了二百多年,又一個葉赫那拉家族的女子走進了皇城,嫁給了咸豐皇帝做妃子,並成為同治皇帝的生母,人稱慈禧太后。她垂簾聽政,獨掌天下,在愛新覺羅的皇廷里翻雲覆雨,親手葬送了同治和光緒兩朝傀儡皇帝,而後扶宣統帝溥儀登基。她的離世,也宣告了大清盛世的結束。金台石的詛咒,終成實踐。

  三百年後,人們已經說不清金台石與努爾哈赤的恩恩怨怨,明珠與索額圖的是是非非,也不再記得覺羅夫人、納蘭碧藥、盧夫人、顏氏,或者沈菀這些個納蘭家女人的淚痕夢影,絮果蘭因。然而納蘭詞,卻依然流傳在風中,一唱三嘆,永不泯滅。每當靜夜來歌,如果你細聽清風,就會隱約聽到有人在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缺。

  若使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寰容易絕,燕子來時,軟踏簾鉤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2010/10/6初稿於長安灞橋柳岸家中

  2011年3月30日定稿於長安名人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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