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拷紅
2024-10-09 01:15:42
作者: 西嶺雪
鑼鼓點兒緩一陣又緊一陣,好戲連台,贏得一陣又一陣滿堂彩。
這是當朝明相的孫兒、納蘭侍衛遺腹子的滿月酒,滿城權貴誰不捧場?更何況,納蘭成德是天下第一詞人,他的猝死便是天下第一悲劇,而老天如此多情,竟然在他身後留下一個遺腹子,這簡直就是天下第一傳奇了。明府的女眷不容窺視,但是在滿月酒這天,孩子的母親卻會出來敬酒——又有誰不想看看那個懷了納蘭遺珠的女人,會是何等的天姿國色呢?
清宮規矩,皇上雖不能納漢女為嬪妃,卻不禁止臣子娶漢女為妾,只是不能做正福晉而已。如今沈菀母以子貴,「小奶奶」的稱呼實至名歸,今天更是她揚眉吐氣、風光人前的大好日子,一早起來,覺羅夫人便打發人送了許多珠寶首飾來任她挑選,又遣了水娘來幫她妝扮。沈菀穿了水紅滿繡五彩飛雁花朵對襟長披,大寬袖,在腋下內收,領口袖口鑲紅緞,對襟從胸前直下,雙結帶也鑲著紅緞口,裡面襯著淺粉紅的襯裡夾披,唇角含笑,滿面生春,一生人中再沒有比此刻更得意光輝的時刻。今天,這裡,人人都把她當作人上人,納蘭公子的女人,而且是公子最重要的女人。
三月里乍暖還寒,沈菀披著粉紅花紗繡鶴鳥的大氅,包著自己也包著孩兒,穿行在那些鋪著金地緙絲彩色牡丹玉蘭桌頭、椅帔的座席間,春風滿面,步步蓮花。凡經過之處,眾人的眼光無不追隨,紛紛讚嘆:「好個模樣兒,怨不得公子多情,蒼天見憐。」
連明珠也忍不住遠遠地看著沈菀的背影發愣,想起當年冬郎滿月時,覺羅夫人抱孩子出來敬酒的情形。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尋常侍衛,來喝酒的多半是同僚,雖然是原配正室的第一個男孩,那排場風光卻遠不如今天喜慶浩大。這孩子真不知是有福還是不幸,生在明珠家最昌盛的時候,卻又是未等出生便沒了阿瑪。身穿紗氅的沈菀舉止優雅,態度磊落,完全看不出來自青樓,她抱著嬰兒的姿態,就仿佛懷抱著一隻古董花瓶,裡面貯滿了清水,還插了一枝蘭花。她翩翩地走在那些達官貴人、淑媛命婦中間,行雲流水,非但沒有半點風塵氣,竟是連煙火氣也沒有的。容若雖然命薄,能有這樣一位紅顏知己為他還珠,也總算上天有情了。
明珠自飲一杯,眼角忍不住有些濕潤。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這不算是一個大晴天,有風,厚實的雲層在天邊不時變換著各種形狀,絮波翻騰,迅速地向東流轉。陽光半遮半掩,卻不至於下雨,只是略有些陰涼。然而戲台上緊鑼密鼓的唱做和賓客們熱氣沸騰的敬酒,足以把這些陰翳掃清。
戲台上,那小紅娘打扮得嬌俏伶俐,正跪著給老夫人打磨旋兒,「嫩皮膚倒將粗棍抽」,一行躲閃,一行握住了棒頭嬌滴滴地哀告:「他們不識憂,不識愁,一雙心意兩相投。夫人得好休,便好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她一邊唱一邊比出各種手勢來,眼波流盼,聲脆音甜,又博得一片叫好聲。
明珠說一聲「賞」,下人早抬了成籮的錢到台邊,抓起來往台上豁啦啦一撒,便如炒豆一般。
這撒錢也是有專人負責的,要撒得勻,不能粘成一塊地響,也不能零零碎碎地響,得一把錢撒出去,滿台都響,還要連成一片。於是台上台下哄天價又是一聲「好!」這一聲好,卻是送給撒錢的。
此時沈菀正敬至角落一桌,顧貞觀乘人不備,向沈菀低聲道:「你倚紅姐姐問你好。」沈菀一呆,往事湧上心頭,不由紅了眼圈兒道:「倚紅姐姐她,好嗎?」顧貞觀道:「她……」話未說完,忽然席上撒錢聲、叫好聲響成一片,便把後面的話打斷了。顧貞觀笑了笑,仰盡一杯,仍然歸座。
沈菀已經敬過了一輪酒,也就抱著孩子避到屏後內室更衣去了。想來想去,心裡到底放不下,看前面著實熱鬧,料無人理會,又見暖酒送酒的正是大腳韓嬸的丈夫韓叔,便想了一個主意,叫過韓嬸來,耳語幾句。
韓嬸雖知不妥,然而正是對沈菀感恩戴德之時,只愁沒機會報答,別說只是這等小事,便是眼前有刀山火海,也要替她闖一闖。因此滿口答應下來,叫出自己丈夫來吩咐幾句。那韓叔假作往席上填酒,悄悄兒地將顧貞觀衣袖一牽,低聲說:「沈姨奶奶……」說著悄悄向屏後一指,仍舊走開。
顧貞觀已然明白,故意又喝了一杯,假裝解手,起身離席。繞過屏風,見韓嬸遠遠地在前面招手,便不遠不近跟著,來至西跨院一處樓閣,額上寫著「退思廳」三個字,原是明珠從內宅出前院歇腳之處,即使平時也少有人來,今日前頭放戲,這裡更是闐寂。
韓嬸推開門來,向顧貞觀笑道:「我們沈姨奶奶有事請問顧先生,請先生略坐一坐,姨奶奶這就來了。」顧貞觀心裡明知不妥,卻身不由己,信腳兒進來,只見屋中案幾瓶爐俱全,略堆著些書籍手卷,前後門對開,黃花梨木落地屏風隔斷,倒也清雅乾淨。便在茶几旁一把黃花梨玫瑰椅子上坐了。正回頭打量著牆上掛的一幅《冬室畫蟬圖》,只聽窗外輕咳一聲,韓嬸打起帘子來,沈菀已經滿臉堆笑,手捧茶盤進來了。
顧貞觀忙站起來拱手道:「怎麼敢勞沈姨奶奶親自奉茶?」
沈菀笑道:「顧先生說何種話來?從前在清音閣,我給先生斟茶遞水的次數還少麼?今日倒同我客氣起來。」
顧貞觀故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笑道:「今時不同往日,怎可同日而語?」
沈菀放下茶盤,福了一福,又親自斟出茶來,雙手捧與顧貞觀,這才對面坐下,嘆道:「自打去年六月里離了清音閣,轉眼竟是大半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倚紅姐姐怎麼樣了,那日承她私放了我,事後可曾吃苦?也沒處去打聽。雖然聽人說先生也來過府上兩遭兒,無奈內外有別,也不敢出來拜見。從前只說侯門難進,來了才知道,進來難,出去更難,我來府里這些日子,連垂花門也不曾出過,只好干著急。」
顧貞觀笑道:「多謝你想著她。今天我來這裡前,你倚紅姐姐還同我鬧了半日,非要跟著來,你說我能怎麼辦?左右拗不過她,後來說我原本不喜歡這熱鬧場合,索性要不來,都不來罷了。她這才不鬧了,說就不為相爺的面子,也要看看你過得可好,反逼著我來。」
沈菀聽見,那眼淚早如斷線珠子般直落下來,不禁抽出湖綠帕子來拭淚。
顧貞觀更不過意,勸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麼倒哭起來。回頭讓你倚紅姐姐知道,又得同我一頓好吵。她看不成戲,已經存了一肚子牢騷在那裡,再聽說我把你惹哭了,還不知鬧成怎樣呢?」
沈菀拭了淚笑道:「你們還用看戲麼?你們兩個,一個才子,一個佳人,自己都是一齣好戲了。」說著,將絹子一甩,學著台上紅娘的口齒念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一個通徹三教九流,一個曉盡描鸞刺繡。」又將兩隻手指尖一併,自己先撐不住笑了,「好一對鴛鴦並頭也——」
顧貞觀不好意思,笑道:「眼淚還不干呢,倒又笑了。這會兒,你又同從前在清音閣一樣了,古怪精靈的,還是這麼嘴口不饒人。」
沈菀道:「說實話,你們兩個的事,也該有個……」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韓叔「蹬蹬蹬」跑來,壓低喉嚨嚷著:「顏姨奶奶帶著人往這邊來了……」說著,已經推門進來。沈菀便如兔子踩了獵人的兔夾一般直跳起來,跌足道:「這下可怎麼好?」顧貞觀見她臉色慘白,滿面驚惶,不以為然道:「就來了又怎樣?我們不過是話舊幾句,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沈菀頓足道:「你不明白我們府里的事……」顧不得解釋,且一邊拉著顧貞觀往屏風後推去,一邊匆匆向韓叔韓嬸道:「韓叔,你快帶顧先生從後門出去。我和韓嬸在這裡擋一下。」韓叔自然知道這裡面的利害,更不打話,拉著顧貞觀便走。顧貞觀連連搖頭道:「這從何說起?真是有辱斯文。」韓嬸催促道:「顧先生,你快走吧,若是被人攔下,後面更有辱斯文的事還有呢。」
話音未落,只聽一片打門之聲,原來韓叔方才進來時,已順手將角門從裡面拴上了。沈菀本能地抻一下衣角,同韓嬸出來,故意高聲問道:「誰在那裡?」
顏氏將門拍得山響,喝道:「我已經知道你的事了,別再裝神弄鬼的,再不開門,就喊起來了。」
沈菀只怕顧貞觀未曾走遠,仍不開門,隔著門道:「原來是顏姨奶奶。這又是做什麼?青天白日的這般吵鬧,驚動了太太,又要白落一頓教訓,大家耳根不得清淨。」又羅嗦了幾句,這才抽開栓來,反迎著顏氏道:「顏姨奶奶不在前面坐席,怎麼也學,跑到這裡躲清閒來了?」
顏姨娘哪裡同她廢話,用力將沈菀一撥,帶著人便往裡沖,「咣當」推開門來,兩隻眼睛便如笊籬一般,整個將屋子掃了一空,又督著丫頭上樓去找,自己便撲向屏風後邊來,奪門出來。韓嬸忙跟出來,拉住道:「顏姨奶奶,再往前就是垂花門了,姨奶奶這是要出府不成?可得跟大奶奶通報一聲兒。」
顏姨娘打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好奴才,少抬出你們大奶奶來壓我。若是大奶奶知道你做了保媒拉釺兒的生意,給人家把風看眼賺皮條錢,還不知道怎麼收拾你這奴才呢。」
韓嬸仗著是官大奶奶陪房,在府里誰也要給她幾分薄面,還是第一次這樣被人當著丫頭的面「奴才」長「奴才」短地搶白,不禁脹紅了臉道:「顏姨奶奶可不要含血噴人,是誰保媒拉釺兒,又是誰賺皮條錢了?大日頭底下,紅口白牙,可不興這樣糟蹋人。」
府里的慣例,下人中素來是積輩有年頭的老人為上,可以與奶奶們平起平坐的,卻沒什麼實權;服侍覺羅夫人的次之,又因兼著傳話問事之職,便隱隱有管家之威;奶奶的陪房再次,而後才輪到家中的媳婦婆子。上房丫頭的權力與奶奶們的陪房相當,服侍奶奶的丫頭次之,服侍少爺小姐的再次,而姨奶奶房裡的丫頭就更不用說了,原是奴才的奴才,在府里向來沒什麼地位。顏氏雖是姨娘,論出身原是盧氏的陪嫁丫頭。韓嬸自覺是官大奶奶的陪房,雖然為著規矩叫顏氏一聲姨奶奶,心裡卻向來不大看得起。自打巫蠱娃娃的事撕破了臉,從此見了顏氏,更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索性連禮數也不顧了,那顏氏早已壓了一肚子氣,今日好容易捉了這個把柄來上門問罪,見韓嬸雖然倔犟,卻明顯色厲內荏,遠不是平時氣焰,越發斷定有私,雖然自己不好再往前頭去,卻推著丫鬟道:「只管給我追出去,若遇著人,就說是我的話,剛才有賊趁亂拿了贓跑了,讓門房幫著追,務必追回來才是。」
韓嬸又氣又急又怕,一手一個扯住兩個丫鬟道:「紅菱、紅萼,你兩個不要聽你們主子瞎說,一會兒捉姦,一會兒拿賊,這不是睜眼說瞎話麼?俗話說拿賊拿贓,捉姦捉雙,你一不見人二不見贓,只管在這裡滿嘴裡跑馬地亂說些什麼?」
顏氏冷笑道:「你扯住了我的人不許她們追,還不是做賊心虛?你們還不替我把她扯開。」說著,自己也上來拉扯。沈菀只袖著手在旁邊看著,微微笑著一言不發。
正亂著,官大奶奶早得了信兒走來,見狀喝斥道:「還不散開?大呼小叫的,也不怕人聽見。」又見顏氏大拉翅也歪了,氅衣帶子也鬆了,越發沒好氣,斥道,「前面滿堂賓客,你們丟下貴客不去招呼,倒在這裡吵鬧,襟松帶退、披頭散髮的,沒上沒下的成何體統?
顏氏冷笑道:「你來得正好,問問你的好奴才吧,她剛才同姓沈的姓顧的在這裡做什麼?我也是為你好。如今是你管家,若是大天白日的縱放了賊,說出去連你也不好聽。你倒來怨我?」
方才追出去的幾個媳婦此時已回來了,喘吁吁地道:「一直追到垂花門那邊,門開著,把門的也不知道哪裡脫滑去了,鬼影子不見一個。往前院去,韓叔守在院門口,倒不讓進。」
顏氏大失所望,氣急敗壞地道:「就讓你們進去,找著人,他好端端坐在席上,也是沒用。養你們真是沒用,連個人也追不上。」又推著紅菱、紅萼道,「你們同大奶奶說,剛才都看見什麼了?給我仔仔細細地說清楚。」
那紅菱想了一想,吞吞吐吐地說道:「我為下來提水,看見韓大娘引著一個男人進了這小跨院,我原沒在意,誰知道等水的當兒,又見沈姨奶奶也跟腳兒來了,也進了跨院。我們奶奶從前原叮囑過我們,要仔細留意沈姨奶奶的一舉一動……」
顏氏忙將紅菱又狠狠推了一把道:「死丫頭,誰叫你說這個了?還不快講後面的。只管撿這些沒要緊的說。」
紅菱呆了一呆,也不知道什麼是要緊的什麼是不要緊的,想了想,姨娘既然讓說後面的,便簡截道:「後來,我就叫了紅萼來,讓她在門口守著,我自去找姨奶奶了。」
紅萼也道:「我守了一會兒,看見韓大叔打那邊飛跑的過來,進了院子。我正想跟進去,誰知道韓大叔把門從裡面反鎖上了。接下來,我們奶奶就來了。」
官氏越聽越奇,不禁望望韓嬸又望望沈菀,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嬸支吾一聲,不知如何做答,只拿眼睛望著沈菀。
顏氏得意洋洋,冷笑了一聲道:「我聽丫頭說沈姨奶奶在裡頭,誰知道叫了好半天的門,再叫不開,也不知道沈姨奶奶在裡面做什麼。」
官氏心裡已經約略猜到了一半,卻不肯叫顏氏得意,故意也學著她的口吻冷笑一聲,問道:「那開了門之後,顏姨奶奶可看到什麼了沒有呢?」
紅菱口快道:「開了門,只看見沈姨奶奶和韓大娘。韓大叔同那男人都不見了。」
沈菀這半晌默然無語,任眼前鬧得天翻地覆,只是冷笑著一言不發,這時才淡淡道:「我敬了一回酒,乏了,想著這裡無人,便拉韓嬸陪我來這裡歇歇腳,喝口茶。剛坐下沒一會兒,顏姨奶奶就帶著丫鬟大呼小叫地闖了來,我原想不過是抓我躲懶的錯兒罷了,誰知道竟編排出個什麼顧先生、韓大叔來,我是見也沒見到,也不知顏姨奶奶要唱台什麼戲,只好在這裡白瞧著罷了。」
韓嬸得了主意,便也挺挺身子說:「可不是嗎?我不過是看小奶奶累了,陪她出來歇歇,白偷回懶,顏姨奶奶就來興師問罪了,還給我編派了一身罪名。我若真在這裡藏了野男人,難道還會使我自己男人知道麼?還說我們家老韓也跟著來了,他可在哪兒呢?他知道我在這裡藏了野男人,還不吵翻了天?難不成他沒膽問我,倒要顏姨奶奶替他做主不成?」
顏氏見她故意纏夾不清,說說野男人,倒扯到自己身上來了,對沈菀半字不提。又恨又急,指著罵道:「我把你個嘴巧的,被我兩個丫頭拿了現形還不認帳。分明是你同老韓兩個拉縴兒,帶進顧先生來與姓沈的私會,這會兒倒推不知道。」
沈菀忽然臉色一沉,喝道:「顏姨奶奶,你說話可要當心,什麼顧先生,什麼私會,你若在這裡找出半個人來,我當面死給你看!若找不出來,就休在這裡胡說!」
那沈菀素來柔聲細氣,和顏悅色,此時忽然面若寒霜,一雙眼睛便如刀子般冷冽,顏氏不禁打了個突,倒有幾分心怯,卻仍嘴犟道:「我的丫鬟親眼看見的,還有錯麼?」
官氏也覺此事蹊蹺,不是三言兩語能掰解得清的,只得道:「憑是什麼事,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吵嚷。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難道傳出去好聽不成?況且又沒真憑實據。還不且散了,先招呼了客才說呢。」沈菀轉身便走,那顏氏雖然不舍,卻也無別法,只得嘟著嘴去了,經過沈菀身邊時,假裝步子不穩,顧意將她一撞,自己奪路去了。
沈菀忍著氣走在後面,心底里像有一股風,吹得冷一陣暖一陣的。路邊的海棠開得豐滿,桃花卻已經謝盡了,落了一地的殘紅碎玉。沈菀踩著花瓣走過去,不知怎的,老是覺得風裡有一股子腥氣。
傍黃昏時,忽然下了一陣急雨,好在酒席已經散了,沒有人淋濕。連樹上的葉子也只是剛剛沾濕,雨便停了。然而人們怕隨時會再下起來,都躲在屋裡不肯出來,府里顯得十分冷清,正與白天的熱鬧響亮形成鮮明對比。
沈菀在上房請了安回來,察顏觀色,知道顏氏並未向覺羅夫人饒舌,大概是經官大奶奶震鎮壓住了。但也知道事情遠沒有那般容易了結,倘若鬧出來給明珠大人知道,請了顧貞觀來試探設問,那顧先生冬烘脾氣,又不知防備,未免言語中露出破綻,不定惹出多少後患。為今之計,只有讓韓叔出府去找著顧先生,勸他務必小心,最好能離開京城暫避一時,才最妥當。遂連夜找來韓嬸吩咐一回。韓嬸也知嚴重,倘出了事故,連自己夫妻也不便當的,自然滿口答應。沈菀又叮囑道:「這件事連大奶奶跟前,也不可走露半點風聲。並不是信不過奶奶為人,只怕她心地實在,禁不住別人三兩句打探,無意中泄露了出去。到那時,我固是一死,只怕連累了你夫妻兩個,也難再在府里了。」
韓嬸賭咒發誓地道:「奶奶放心,我來了府里這些年,有什麼不知道的?這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表面上和和氣氣,心裡頭哪個不是巴望別人出事,好看笑聲討干好兒的,雞蛋里還要挑出骨頭來呢,若得了這個由頭,還不知編出多少謊兒來。無論誰問,我只咬死不認帳。這件事,除了奶奶、顧先生,我們兩口子知道之外,但有第五個人聽見,奶奶只管摘下我這頭給哥兒當球踢。只是一點,那院裡顏姨奶奶那張嘴,沒影的事都要說出個風聲雨形來呢,今天得了這個巧宗兒,哪肯不到處張揚去?」
沈菀嘆道:「我也知道這件事沒這麼容易罷休,所以才叫你同韓叔小心。只要顧先生那邊沒事,我們總之抵死不認,她也沒什麼法子好想。其餘的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果然隔不幾日,府里漸有傳言,說沈菀趁著前頭擺宴,自己在小書房私會男客,還讓韓嬸在門外把風。又說那顧貞觀從前在府外頭便與沈菀有舊,也是他力證沈菀的孩子是公子遺珠的,其實哪裡做得准呢?說不定早就經了手,兩人做就了圈套,打伙兒來府里矇騙老爺的。那孩子,也不知姓顧還是姓沈,明欺著死無對證,不清不渾地送進來,還不為的是謀奪明府的家業麼?
原來沈菀從前在清音閣的事情,除了明珠與覺羅夫人知道底細外,府里其餘人都毫無所知。此次顏姨娘對沈菀起了疑心,特地派出人手四處打聽,到底挖出根節來,又添油加醋傳得有形有色。漸漸的連底下人也都聽說了,清音閣的紅歌女,這本身就夠香艷的了,況且還是公子的朋友顧貞觀的舊情人,這是多大的秘密啊。人們興奮地竊議著,每議論一遍就會給這故事又增加一層底色,越傳越盛,終至面目全非。
一日沈菀往上房請安回來,看見自己的丫鬟白芷在海棠花下同官氏房中的大丫頭藍草在爭吵什麼。看見她來,藍草連禮也未行便轉身走了,白芷氣得滿面脹紅。不待沈菀細問,便將緣故一五一十說出:「藍草跟我說,別看奶奶平日不言不語的,看著多端莊高貴,從前在行院裡不知多風流有手段呢,跟京城裡的好多達官貴人都有交情。還說十二號小少爺滿月酒那天,娘娘約了顧貞觀大人,在退思廳里大白天的關起門來翻雲覆雨,被顏姨奶奶房裡的紅菱、紅萼賭了個正著。我罵她胡說放屁,她還跟我賭咒發誓,說大奶奶也看見的。」
沈菀聽了,只氣得渾身發抖,卻不便發作,只得沉下臉說:「你既然知道她是信嘴兒胡說,就聽見也該當作沒聽見,倒學給我聽。以後不要再說了。」然而自己也知道,這兩句話說得著實蒼白,那園中的謠言,哪裡是這樣容易平息的呢?
她憂心忡忡地等待著,就仿佛等待一場暴風雨的到來。她已經看到了天邊的雲翳,甚至看到了隱隱的閃電,卻還沒聽見雷聲。但她知道,那正是風疾雨勁的前兆。風雨會來的,她躲不過。她知道不反擊是不行的了,就像和尚逼上門來,她只能端給他一杯毒酒;碧藥捉住她痛腳,她狠心摔跌腹中的胎兒;現在顏姨娘欺上門來,她又該如何還以顏色?
她一次次地回想著那天在退思廳發生的一切。所有的事端,都起於紅菱、紅萼兩個丫頭的通風報信。從頭到尾,顏姨娘全部的底牌不過是這兩個丫頭所謂的「眼見為實」,而自己所倚仗的,則是她們的「口說無憑」。也就是說,倘若她二人改了口,就有可能扳回一局。但是,怎麼樣才能讓她們兩個推翻前辭,承認自己是在說謊呢?
讓一個人說出違心的話來,無非兩種方法:威脅,或者利誘。
早在年前聽官大奶奶說公子寒疾時只留紅菱、紅萼近身服侍的時候,沈菀就對這兩個丫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時覺得她們是公子最信任的人,那麼也該是自己的好姐妹才是;一時又覺得,既然她們曾經接觸過公子的藥,那就不可避免有了下毒的嫌疑,說不定公子的死與她們有關。
之前她早已令白芷、白蘭著意打聽過菱、紅萼的底細,知道她們當初同顏氏一樣,都是盧夫人帶進門的,從前是做粗使小丫頭的,後來盧夫人過世,顏氏做了姨娘,她們便都撥入了顏氏房中。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可疑,但也說不準。可這更讓自己不敢輕舉妄動了。倘若自己給了她們好處又未能收買她們,反會貽人口實,更說明自己心虛;而若威脅,那紅菱、紅萼是顏氏的丫頭,她又有什麼理由把兩人抓來拷打一頓,逼她們就犯呢?
這天晚上,沈菀逗了一回孩子,又在燈下看了一會兒書,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看或者唱納蘭詞了。嬰兒日新月異的成長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心浮氣躁著,府里人看她的眼光這樣怪異,讓她覺得一切都離詞的意境太遙遠,不可觸碰。她抱過琵琶來,彈撥了兩聲,只覺曲不成調。心裡空空的,竟連一句詞也想不起來。心中悵惘,索性披了斗篷,同丫鬟說要出門走一走,也不叫個人跟著,便獨自往園裡來。
一彎新月如鉤。沈菀看著那瘦伶伶的月牙兒,心中越覺失落。公子詞中曾說:「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傷心早。」從前閣中姐妹每每唱起這首詞時,都以為初弦、下弦,指的是原配、填房——再娶的妻,不是又叫作「續弦」的麼?然而覺羅夫人卻指點她,「庾郎」原有更深層的意義,有著家國之失,思鄉之痛的。但是初弦也好,續弦也好,總之都沒有她的份兒;庾郎的壯志鄉愁,更是與她無關。公子生命中的重要人物,是被封作一品夫人的盧氏、官氏,還有惠妃娘娘納蘭碧藥,什麼時候且輪得到她這個青樓陌路呢?
沈菀只管悵思往復,不覺露濕錦襪,風透羅裳,連月牙兒也朦朧起來,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了霧,自己已出來半晌了。欲回頭時,許是久不入園的關係,加之新移栽了許多花草,從前走熟了的路竟似忽然陌生起來,樹影樓台重重疊疊的,站住定了半日的神,才依稀辨清方向,尋路出去。
回得房來,只見屋門半掩,小丫頭黃豆子倚坐在門邊月牙杌子上打盹,水娘倒在裡面獨自坐著飲茶,看見沈菀進門,長出一口氣,嘆道:「我的奶奶,你可算回來了。」小黃豆子嚇了一跳,睜了眼迷迷瞪瞪地說:「奶奶回來了。」也不回頭,站起來便往外迎,倒把沈菀和水娘都逗笑了。
沈菀知水娘深夜來訪,必有緣故,忙催著丫鬟們都去睡了,又親自關了門窗,重新斟出茶來。水娘端坐著由她服侍,並不客氣勸攔。沈菀愈覺心驚,含笑在水娘對面坐下,故意拿起一件小孩的衣裳嘆道:「你看官大奶奶的哥哥好不好笑,送衣裳一送就是十幾件,說是小孩子長得快,要輪換著穿。可這一件比一件大恁多,要穿完這些件衣裳,總得好幾年呢。」
水娘只隨便睃了一眼,並不接茬,卻湊近來壓低了喉嚨,用一種極秘密的口吻道:「這回不好了,老爺剛才同太太說,要從頭細查你的來歷呢。」遂源源本本地告訴,老爺晚上同夫人說,要找個由頭,提審清音閣的鴇兒、妓女,還有雙林禪寺的和尚,務必從頭拷問沈菀底細,卻又怕弄巧成拙,反而傳出閒話去,因此作難。
沈菀聽了,又驚又恨,由不得迸出眼淚來,向水娘嘆道:「這是從何說起?是誰這樣害我,編出這些沒影兒的話來。倘若老爺真箇從頭徹查起來,雖然天可憐見,必能還我清白,然而來來往往這麼走一遭,我還用再做人嗎?從今往後,在這府里可怎麼活呢?」
水娘也道:「誰說不是?所以太太勸住了,說要從長計議。但我聽老爺的意思,仍是要查的,說這些閨閣閒言原可以不理,但事關孩子的血脈,不得不查個清楚。我怕你吃虧,所以頂著雷也要來告訴你,好叫你多留些小心。」
沈菀垂了一回淚,咬牙道:「水大娘,這件事我之前也早有耳聞,也想過法子對付,只是沒有把握。然而事到如今,行不行,也只有冒險試試——你是太太身邊最信任的人,我的命全在你手上了,你可肯幫我?」
水娘道:「這何消問?我自然是幫你的。只是,你又有什麼法子可以讓老爺不追究呢?」
沈菀又低頭沉思一回,終無別法可想,只得將打算說了出來與水娘計議,水娘躊躇半晌,雖覺不妥,亦無良策,況且前面說了滿話,此時也只得應諾下來,嘆道:「只是,這樣一來,府里又不得耳根清靜了。大奶奶和姨奶奶就不消說了。就是那些姨太太們,你別看各個面兒上都跟佛爺似的,但人心隔肚皮,平時不知積怨多深呢,只是沒機會發作,如今得了這個由頭,還不趁機作亂麼?」嘆了一回,告辭離去。
沈菀又連夜請了韓嬸來,授以計策。韓嬸也是發了半天的呆,到此時悔翻腸子,只恨當日自己不該應了沈菀,替她叫出顧貞觀來相會,然而鬧到這一步,已然改不了口,少不得配合她演出戲,遂咬牙笑道:「若這事露了底兒,便舍了我夫妻兩條性命,只當報奶奶的恩罷了。」
送走韓嬸,沈菀又在燈下籌思半晌,直至東方漸白,雞唱初遍,方朦朧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