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巫蠱娃娃
2024-10-09 01:15:38
作者: 西嶺雪
自從沈菀生下孩子,明相、覺羅夫人、乃至宮中的賞賜便接二連三地送進合浦軒來,來客更是源源不斷。那些姨太太們一來天長閒著無事,二來也是為了每天看看孩子,好聽些新聞討明珠的好兒;官大奶奶惟恐人說她醋性大,也要故作大方,有事無事便來走一趟;那些管家婆子、有年紀的嬤嬤,為著沈菀現下是府里的紅人,哪個敢不奉迎,隔幾日便來打個唿哨兒,說幾句吉祥奉承話兒。
白芷、白蘭等都是水娘教導過的,覷著沈菀眼色,有時見她興致好,便端茶倒水地招呼一番;若見她有倦意,便推說奶奶睡了,直接擋駕。便如同門房見了打秋風的客人,通不通傳全憑他們高興。婆子們都說,小鬼升城隍,自打沈姑娘做了小姨奶奶,連她的丫頭也都聲色壯起來,變成小姑娘了。
沈菀不用晨昏定省,日子格外長起來,見的人又多,一有機會就向人們打聽碧藥的故事。碧藥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她能得到納蘭容若那樣情深不渝的愛情,不僅是因為稀世的美貌,更因為絕頂的聰明。這樣的一個女子,如果與沈菀陌路相逢,大概看也不要看她一眼的,現在卻降尊紆貴,巴巴地跑到明珠花園通志堂,特特地點了她的名去服侍,再挖空心思地來刺痛她,羞辱她,唇槍舌箭,費盡心機,這是為了什麼?
沈菀在多日的苦思之後,忽然想明白了。是因為她嫉妒!
雖然碧藥貴為惠妃,高高在上,但她像籠中鳥兒一樣鎖在深宮,離公子那麼遠;不比自己,就住在明珠府里,守在通志堂中,走在淥水亭畔,隨時可以進入公子住過呆過的任何一間屋子,與公子的父母兒女親友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是的,自己才是公子的家人,這就是最讓碧藥妒恨的。她措手不及地給自己把脈,判斷出胎兒不屬於公子骨血,那又怎麼樣?自己急中生智讓孩子早產,也就讓她的指證落空。連太醫也沒有拆穿,惠妃娘娘又怎麼好胡亂指正呢?她不敢,因為如果她那麼做,自己就可以反咬一口,說是她把自己推跌的。所以,她只好什麼也不說地打道回宮。但是她不會甘心的,一定會想辦法扳回一局的。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沈菀一邊儘可能地搜集著碧藥的消息,一邊努力地讓自己設身處地,想像著碧藥可能採取的報復與手法。那麼好勝的碧藥輸給了自己,一定不肯就此作罷,她會怎麼做?
在覺羅夫人那些脂粉香濃刀光劍影的後宮故事中,碧藥最感興趣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呂后,另一個是武則天。
府里的人深以為異,都說這表小姐還真是心高志遠呢。這話被明珠聽見了,立刻找了碧藥去教訓。他不是責怪她心比天高,而是斥責她不該這樣輕易地表明自己的喜怒和心志。
為了訓練碧藥的忍功,他特地罰她三天不准說話,不許笑。他告訴碧藥:這是一種考驗,一種歷練,如果你連自己都不能戰勝,那麼到了戰場上,還能勝得了誰?
正是元宵佳節,滿城焰火,明珠花園裡也大放煙花。眾人玩得興高采烈,碧藥也夾在人群中,開心了不能笑,生氣了也不能罵人,如果玩得不盡興,更是不可以蹙眉或哭泣。容若陪在她身邊,可是不論他說什麼,她也不可以回答。他只能猜測她的意思,以為她想放煙花,就擺好了花炮再點燃香頭遞給她;端上元宵來,先問清了桂花、五仁、蜜餞各種餡料,再一一指給碧藥,供她挑選。
明珠並不阻止他在她受罰期間陪她遊戲,甚至還鼓勵他和她一起下棋、斗葉、投壺,但著令她敗不許惱,勝不許喜,稍一違規便又加罰三日,以此來磨她的性子。
如此三日又三日,每當碧藥實在有話要說,就只好打手勢或者畫記號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而容若就要絞盡腦汁地去猜。久之,竟讓兩人發明了一套獨特的對話方式,用手勢、簡單的記號、手指敲擊桌案的長短、甚至吹笛彈笙來表達各種意思。
他們很興奮,不僅擁有共同的血脈,分享優雅的姓氏,如今還有了特殊的語言,只有他們兩個才可以互相交流,互相詮釋,互相懂得。松花釀酒,春水煎茶,他們之間的遊戲是無窮無盡的,發明也與日更新。
明珠這才有些緊張起來,怕碧藥玩物喪志,也擔心覺羅夫人喜怒無常,教導碧藥也是松一陣緊一陣,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典故雖多,卻常常不加檢選,有用沒用,只由著自己的性子講與碧藥聽。而且明珠發現,整個府里,除了容若外,好像沒有什麼人喜歡這位表小姐。他們尊敬她,服從她,羨慕她,甚至有點怕她,但,並不喜愛她。這使明珠擔心碧藥進宮後,即使會得到皇上的愛,然而樹敵太多,也會處境危險。於是,他又四處搜羅,特地找了一位前明的宮人來教導碧藥什麼是忍耐和順從。
據這位老宮女說,當年李自成帶著闖軍殺進紫禁城時,後宮裡的太監宮女逃了有一小半,留在宮裡降了闖賊的有一小半,投井懸樑的又有一小半。宮殿的樑柱上就像掛燈籠一樣吊滿了人,後宮的井裡也塞滿了屍首,井水都溢出來了。
李闖占了後宮,同那些太監宮女說,有父母家鄉的自可離去,願意留下的便留下。老宮女想想自己從小就在這宮中長大,離了這裡也不知道該去哪,便留下了。誰知道後來滿軍又打來了,宮中又換了主子。這時候後宮的太監宮女已經不到從前的三分之一了,可是多爾袞還是覺得太多,就又強行遣散了一半,老宮女也在其列。她在家鄉沒有親人,就留在京城裡給人打散工度日,雖然貧苦,倒覺得暢快。至少,這宮外頭的太陽也是大的,風也是清的,說句話也可以揚了喉嚨,有頓好飯時也可以讓自己吃飽——不像在宮中,因為怕當值的時候要解手或是放屁,終年也不敢多吃飯或是多喝水的,
老宮女還說,皇宮裡的規矩是要用膝蓋來說話的,她剛會站已經要學跪,沒學點頭先學磕頭,最常說的稱呼不是「娘」而是「娘娘」,一直以為自己的名字是「奴才」。滿眼的榮華富貴,金碧輝煌,然而宮女的房裡只是磚床冷灶,所以不得不想盡了辦法往上爬。
其實後宮的女子都很寂寞,很冷,都渴望關懷與溫暖;可是另一面,她們卻又偏偏不遺餘力費盡心機地去傷害自己的同伴,希望可以踩著她們的身體讓自己爬得更高一點,看得更遠一點——然而那更高更遠處又有些什麼呢?縱然是瓊樓玉宇連霄漢,左不過高處不勝寒。
碧藥就說:那不一樣,縱然高處不勝寒,也總算登了一回瓊樓玉宇,勝過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下。
但是她的性子卻著實煞了一煞,知道了宮中的險惡無常,就明白了必須學會的忍與含蓄。宮中多的是勾心鬥角,至於跟紅頂白,趨炎附勢,就更是家常便飯。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若輕易讓人知曉,就是最危險的。
又過了一年,碧藥便進宮了。
睡過中覺,合浦軒里來人漸漸多起來。
這天難得人來得齊,幾位老姨太太、官氏、顏氏都在,顏氏便提議打牌,官氏說:「我們是來看病人的,安安靜靜地陪著說會兒話罷了,又大呼小叫地鬥牌,不怕吵著病人嗎?」
顏氏道:「大奶奶這可說差了,坐月子不是病,是喜事,人越多越喜慶,你不知道,所以這樣說。我卻有數,吵不著的。從前我生我們姑娘那會兒,天長得難受,還巴不得有多多的人上門來才熱鬧。若不是怕菀妹妹坐不住,還拉她起來一起打呢。」
官氏被頂了一句,便如當胸捱了一錘似,由不得紅了臉,卻又無話可回。眾姨太太見說著打牌,卻又扯到官氏沒生養的事上來,也都不好說的。
大腳韓嬸在一旁聽得火起,頂撞道:「我們奶奶這樣說,也是體貼沈姨奶奶的意思。別說坐月子了,就是女人每月身上不乾淨那兩天,心裡還發煩發躁聽不得一些響動呢,這有什麼解不來的呢?」
顏姨娘尖起喉嚨「喲」地一聲,直逼了韓嬸臉上來,似笑非笑地道:「我當是誰這麼能說會道來?原來是韓大奶奶啊,是我說錯了,不知體貼;你們奶奶原是世上第一個賢德聖人,說什麼都是對的,沒有不知道沒經過的事兒,自然比我懂比我明白。我不知道坐月子是怎麼一回事兒,只有你們奶奶才知道,才明白。我說錯了話,你要替你們奶奶治辦我呢,可是這樣?」
韓嬸臉上一呆,又氣又急又不好說的。官大奶奶也急了,站起身道:「誰說什麼了?你就扯這一車子夾槍帶棒的話,知道你生過一個姐兒,就興頭成這樣。我勸你也收著點兒好,再滿就溢出來了。」
幾位姨太太見情勢不好,忙都解勸,又推說房裡有事,便想設言辭去。沈菀正想拿話岔開,偏巧孩子醒了屙尿,她與奶娘兩個倒手兒換褯子,一時竟顧不上,只得聽由姨太太們告辭,令白芷白蘭送客。
剛走到門口,忽然福哥兒舉著個布娃娃一陣風地跑進來,大聲道:「看我在大額娘房裡找到什麼了?這是誰的針線,這樣粗糙,我竟不認得。」話音未落,展小姐隨著也進來了,卻紅脹著臉不說話。
眾人初時不以為意,待到看清了福哥兒手上的娃娃,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一個畫了眉眼嘴臉的白麻布小人身上,便如針線包兒一般,密密麻麻扎了幾十根銀針,身上還寫著幾個字。
官大奶奶先接了過來,看清上面字跡,不禁臉色發白,問道:「這是沈姨奶奶的八字,你們在何處拾的?」
沈菀聽了一愣,忙接過布人來,果然看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自己的生辰年月,胸口腹下都密排銀針,不由又驚又怒,仿佛真被那些針在胸口扎了一下似的。自己從進府來,一直規行矩步,小心翼翼,並不敢同人結怨。誰會這樣恨自己,下此毒手?想著,只覺得眼前仿佛黑了下來,那些太太奶奶們的錦衣玉帶都黯然失色,褪成了小布人兒身上的灰白色。
白芷更在倒茶,看見布人形狀,嚇得尖叫一聲,連壺也落了地,水濺出來,燙了腳背,不由又尖叫一聲,跳腳直轉。屋子裡頓時亂成一團。顏姨娘忽的冷笑一聲道:「官大奶奶不說,咱們還不認得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原來上面是沈姨奶奶的八字,虧大奶奶倒記得這樣清楚!」
官氏臉色更白,猛回頭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顏姨娘且不回答,卻轉向自己女兒道:「你們剛才打哪裡來?怎麼搗騰出這個東西來的?」
展小姐自打進了門,便一直扭手兒站在旁邊,一言不發,這時候才慢吞吞地道:「是在大額娘的廂房裡找見的。福哥哥的風箏線斷了,想著大額娘房裡或許有線軸兒,就去翻找,誰知道在床底下看見這個。我讓哥哥別聲張,福哥哥不聽,非說要拿給沈姑姑看,我又追不上。」
她一行說,眾人一行面面相覷,看一眼沈菀,又看一眼官大奶奶,都說:「沈姨奶奶好好的懷著哥兒,八九個月上無端跌了一跤,若不是萬歲爺剛好在咱們府上聽戲,福氣大,鎮得住,只怕哥兒的小命就沒了。人人都說蹊蹺,卻原來是這個東西鬧的。這可真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不知道是什麼人弄的這個魘魔法兒,好不狠毒。」
韓嬸不等眾人說完,早拍著腿哭起來道:「這是哪個沒心肝爛了腸子的陷害我們奶奶,做了這麼個東西害人哪!我們奶奶慈心佛口,房裡如何會有這種東西?沈姨奶奶,你可不要中了那起奸人的計啊。」
沈菀流淚道:「我絕不疑心大奶奶,橫豎哥兒無事,大家只當沒看見這東西罷了。在老爺、太太面前,也不要提起。」
幾位姨太太只怕惹事上身,都說:「還是沈姨奶奶大度,既這樣,寧可無事。誰提那個做什麼?」
顏姨娘卻道:「府里出了這樣大事,原該頭一個稟報大奶奶秉公辦理。如今竟是大奶奶房裡出的事,卻瞞不得太太,只好憑太太做主。不然,若是別房裡出的事,難道大奶奶也只說就這樣完了不成?」又吩咐自己的丫頭紅菱道:「你去太太屋裡看看,若是太太中覺醒了,趕緊來告訴。」
幾位姨太太也都沒主意,遲疑說:「這說得也有道理,如今是大奶奶管家,既在你房裡發現了這東西,貓悄兒昧下,倒不敞亮,以後也難管服眾人。還是稟報太太,有個分曉的好。只怕老爺知道了,也要親自過問的。」遂一窩蜂兒攛掇了福哥展姐兒來見覺羅氏。
覺羅夫人也剛剛睡了中覺起來,在條案前描梅花消悶。忽然見一大幫人擁進來,為首的卻是福哥兒,獻寶似的捧著個人形布偶,一望可知是巫蠱之術,不禁鄭重起來,沉下臉道:「我們家裡向來沒有這樣的事,我生平也最恨這些邪說巫術,是誰這樣大膽?」又問,「菀兒怎麼說?」
韓嬸搶著說:「沈姨奶奶說不追究,然而我們奶奶說這樣的事出來,又是在我們房裡翻出來的,若是藏瞞不報,倒像心虛,因此拿來憑太太做主。」
顏氏明知韓嬸是要替官氏開脫,然而既被她搶了先,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打鼻子裡冷笑了一聲,且看覺羅夫人發落。展小姐扯了扯母親衣襟,說:「娘昨天答應過要教我『錯針』的,不如我們現在就去吧。」顏氏自謂穩操上券,哪裡肯走,推託說:「讓紅萼教你就是,她別的不行,繡活兒還罷了。」展小姐呆了一呆,只得走了。
覺羅氏拿著那個布人翻覆看了一回,不提眼下的事,卻命奶媽帶福哥兒出去,然後問眾人:「你們知道『金屋藏嬌』的典故嗎?」
眾人一時不解,只有官大奶奶道:「是漢武帝劉徹的故事。武帝小時候,去姑母館陶長公主家玩耍,公主將他抱在膝上,問他:『你想要媳婦兒嗎?』劉徹點頭說要。長公主便一一指著左右成百的婢女,問他要哪個?劉徹全都搖頭。最後公主指著自己的女兒陳阿嬌說:『把阿嬌給你做媳婦兒要不要?』劉徹拍手說:『我要是能娶阿嬌妹妹做妻,必定建金屋以貯之。』後來,漢武帝登了基,果然就冊了阿嬌為皇后。」
那顏氏什麼事都要同官氏爭一爭的,然而官氏出身名門,其父朴爾普去年又以一等公晉為蒙古都統,而她自己賤為侍婢,這可是怎麼也比不了的。因此每每見官氏賣弄身家學問,便覺氣惱,認定她存心炫耀,當眾給自己沒臉,忍不住又打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屋藏嬌』,咱們大奶奶典故背得熟,可惜也沒能掙得一座金屋、銀屋,倒不如不知道的好,還少一分心思。」
官大奶奶紅了臉,想說什麼又不好說,回頭望著覺羅氏,只望她能為自己做主。然而覺羅夫人向來是不大理會別人說話的,通常別人提問,她十有八九聽不見,難得有一兩句聽進去了,卻又把話題繞開去,講一個故事來作為回答,讓人們自己去尋找答案。而往往,不同的人自然能從故事中找出不同的答案來,各自滿意而歸。仿佛他們來找夫人不是報告事情,而是專程來聽故事的。同時,覺羅夫人的故事一旦開始,就誰也不能阻止她,無論說什麼問什麼,她都只會沿著自己的思路自顧講下去。
只聽覺羅氏接著道:「阿嬌做了皇后,錦衣玉食,同劉徹的感情也很好,可是一直沒能生孩子。」
顏氏「哈」的一聲,故意掩口笑道:「那不是同咱們大奶奶一樣?」
官氏猛地回頭,剛要說話,顏氏早又搶著道:「大奶奶千萬別多心,我是說,這阿嬌皇后同皇上的感情這樣好,夫唱婦隨,可不是跟大奶奶一般好脾氣,好德行嗎。」
論才學,那官氏雖談不到淹通經史,卻也算得上知書達禮。但是論到斗口齒,卻不是顏氏對手,且在覺羅夫人面前,也不便與她紛爭,只得瞪了她一眼,忍怒不語。不料覺羅夫人接著道:「這陳阿嬌人如其名,自小嬌生慣養,身為六宮之主,卻生性善妒,脾氣並不好。」顏氏便又掩著嘴「哈」了一聲,官氏越發著惱。
眾人看她兩人鬥嘴嘔氣,也都覺好笑,卻不便說破,只聽覺羅氏繼續道:「後來,劉徹有一次郊遊回來,路經姐姐平陽公主家時,進去烤火,飲酒驅寒。平陽公主見皇上弟弟來了,自然獻出府中最好的美酒佳肴,最美的侍婢歌妓來招待。劉徹喝多了,入房更衣時,看到服侍他的歌女衛子夫花容月貌,酒助春興,當即便臨幸了她。臨走時,賞賜了平陽公主千金,將衛子夫帶回宮裡,備加寵幸,不離左右。阿嬌皇后原習慣了惟我獨尊的,自然是又嫉又恨,就召來巫女楚服做法,做了一個小布人,用針扎在要害,每日咒罵,想要害死衛子夫。」
那顏氏從前也只是一個侍候公子和少奶奶更衣洗漱的陪嫁丫頭,起初聽到故事時,早就以身代入,把官氏視作陳阿嬌,卻把自己當成衛子夫,巴不得那阿嬌皇后遭冷落;然而聽到巫蠱、小布人,卻又關心起阿嬌來,忍不住問:「那後來呢?衛子夫死了沒?」
覺羅氏搖頭道:「衛子夫那時正在受寵,宮裡的奴婢無不逢迎,自然有邀寵的宮女替她做耳目,告發了陳皇后。漢武帝早就對阿嬌獨斷專行的脾氣不滿,暴怒之下,就趁機廢了陳阿嬌,將她遣入長門宮閉門思過,改立衛子夫為皇后了。」
顏氏驚道:「那不就是打入冷宮?」
覺羅氏接著道:「陳皇后雖然失敗了,然而宮中巫蠱之風甚盛,屢禁不止。武帝老年時寵幸一個叫江充的近侍,任他為錦衣使者,專管督察貴戚近臣之錯。此人與太子不和,害怕武帝駕崩後,太子登基會對自己不利,就密告說,宮中有人使邪術招魔,詛咒皇上。漢武帝偏信佞臣,竟下令任江充為專使,查辦宮中巫蠱事件。江充趁機剷除異己,將後宮掘地三尺,連皇后的中宮和太子宮也硬闖查辦,並拿著幾個寫了字的小木人,誣告說是在太子宮中掘出來的。太子有口難辯,知道這件事不能善罷,遂殺死江充,一邊派人告知皇后,調用皇后御廄車馬騎士,一邊打開長樂官武庫,集結宮中衛士,捕殺江充黨羽。有逃出者密報武帝說太子造反,漢武帝大怒,不問因由,當即派兵鎮壓叛亂,捉拿太子。太子雖然逃出長安,其近臣、侍衛、家屬未逃出者,盡被殺戮。皇后衛子夫也在宮中自盡。不久,太子也在閿鄉一個農戶家中閉戶自縊,隨行的兩個兒子也都被一同處死。」
「都死了?」顏氏瞠目結舌,「皇后、太子、兩個皇孫,還有那麼多文武大臣,一個小木人,害死這麼多人?皇上就不心疼嗎?」
覺羅氏道:「漢武帝直到一年以後才查清始末,知道自己冤枉了太子。然而後悔已遲,只得在長安修建了一座思子宮,又在閿鄉建造了一座思鄉台,以示紀念。」說到這裡,從水娘手中接過玉瓷荷花盞來喝茶。
水娘向官大奶奶使了個眼色,意思讓她說話。官大奶奶也是管久了家的,早習慣了覺羅夫人的說話方式,揣測上意,說道:「太太的意思是說,漢武帝的一場巫蠱之禍,不知累死了幾百宦官貴戚,可見巫蠱害人,不可輕率處理。如今這東西出現在我們家裡,只可大事化小,不能小事鬧大。」一邊說,一邊看著覺羅夫人的臉色,見她微微點頭,頗有稱許之意,遂放膽說道,「這件事不可敲鑼打鼓地查問,只好暗暗留心,慢慢尋訪,再一一地查檢。日子久了,自然查得出來。沈姨奶奶進府的時日有限,料也不至得罪什麼人,就連同她說過話的也少,這先就可排除一大半;再有,這府里誰同沈姨奶奶有隙,若是她們母子出了事,又有誰最得益……」
顏氏見話風漸漸指向自己,不等大奶奶說完,早搶著道:「能有誰得益呢?你自己說的,這府里同菀妹妹說過話的人也少,又能得罪了誰去?奴才們害了菀妹妹,能得什麼好兒去?就是主子裡頭,幾位姨太太不消說,是不會與我們小輩一般計較的,還剩下誰,十根指頭伸出來就數完了。不過是有人跟陳阿嬌皇后一樣,自己生不出孩子來,就見不得人家生養,惟恐那衛子夫奪了自己的位吧。」
這話說出來,官氏和韓嬸都變了臉色,待要分辯又無法分辯,接了話頭倒好像不打自招似的。官氏原本就有些八字眉,如今幾乎蹙成人字了,要哭又哭不出的,連嘴唇並兩腮的肉也都哆嗦起來。撩起衣襟取下一串鑰匙道:「說來說去,不過是疑我管家不力,竟至弄出這樣的事來。這件事我也沒本事查,也沒臉再管這個家了,且把這個還給太太。是非黑白,憑太太查去,只求儘快查清楚了,才好還個公道清白。」
幾位姨太太看了可憐,都說:「大奶奶不是那樣的人,想是有人從中挑撥,這件事還要從長計議的好。」
顏姨娘道:「有人挑撥,又怎會把東西藏在大奶奶屋裡?人贓並獲了還說清白,這世上可就再沒不清白的人了。就算要查,也得先把眼面前兒的事處理妥當才是。這人既然能向沒出世的孩子下手,焉知下一步再弄些什麼法術來,不會害我們福哥兒、展姐兒呢?」
水娘立在一旁,這半天都沒有說話,此時見鬧得不堪,嘆了口氣,向覺羅氏道:「論理不該我說——這件事,我聽說也有些日子了,因怕太太生氣,一直不敢稟報——上個月初,咱們花園裡來了一夥薩滿喇嘛,說是做法事,驅邪鎮魔。這小人兒,焉知不是那些人帶進來的呢?」
覺羅氏一愣,忙問:「是什麼時候的事?誰讓帶進來的?」顏氏生怕說出自己來,忙又搶在前頭道:「是大奶奶安排的,知道太太不喜歡,所以命人只在花園角門出入,不到前邊來。不敢驚動太太。」
韓嬸按捺不住,急赤白臉地道:「我記得清楚,明明是顏姨奶奶找的人,怎麼倒都推到我們大奶奶身上來呢?奶奶還說太太不喜歡這些事,原不主張辦的。」
顏氏豈容她說話,早截口道:「你們奶奶不主張,你不是在旁邊一直攛掇著說要請神降魔的嗎?還說什麼廚房裡老王說的,雙林寺的和尚來咱們府上討燈油,不知撞客了什麼,回去就死了,連屍首也沒留下。可是你說的不是?如今出了事情,倒不認了,這還不是心虛?」
韓嬸本想替官氏出頭,不料被顏姨娘搶白了幾句,更加坐實賊名,不禁又哭起來,卻不敢像在合浦軒那般放肆,只是翻來覆去地向覺羅夫人道:「太太最知道我們奶奶為人的,從不是惹是生非的人。況且又和沈姨奶奶要好,如何倒會害人呢?」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丫鬟報說:「沈姨奶奶來了。」眾人都覺詫異,忙迎上去,果然見白蘭白芷扶著沈菀顫巍巍地走來,連覺羅氏也不由站了起來道:「你還坐著月子,怎麼倒下床了?要是招了風,坐下病來,可是一輩子的事。」水娘忙攙了沈菀上炕來,在她背後墊了靠枕,又拿床錦被來替她圍著。
沈菀喘勻了氣,方柔聲慢氣地道:「我因恐太太著急,所以特來分白清楚,可別冤枉了好人。從我入府以來,大奶奶對我噓寒問暖,視作自己親妹妹一般,這絕做不來假。便是上次招薩滿跳神兒的事,大奶奶也是為了我——太太可還記得,那些日子是我說夜裡睡不安穩,想請人來跳神鎮壓。因太太不贊成,我便不敢再提了。誰知大奶奶倒放在心裡,又要使我心安,又要不使太太生氣,這才悄悄地招人進來,在後花園做了法事,我也才睡安穩了。這原都為的是我,大奶奶又要體上,又要憐下,原本為難,今天若反為這個受嫌疑,豈不是我害了奶奶麼?」
官氏聽了,只覺句句都熨在心口上,「哇」地一聲哭出來,卻又拿絹子堵著嘴,哭得直噎。韓嬸替她撫著背,幾不曾跪下來給沈菀磕頭。幾位姨太太也都道:「難得沈姨娘這樣通情達理,可是太太說的:大事化小,化事化無。既是事主都打了保票了,可見這件事與大奶奶無關,倒不要誣陷了好人。」
覺羅夫人道:「鬧了半晌,我也累了,就是菀兒也不能久坐,且都回去吧,這件事慢慢查訪,少不得就會水落石出。」仍命官氏將鑰匙收起,又叮囑眾人不許再提。
一場風波,便這樣雷聲大雨點小地暫時消停了。官氏對沈菀滿心感激,自此當真視如胞妹一般,無論得了什麼,有自己的一份,便有沈菀的一份;韓嬸更是恨不得打個牌位將她供起來,人前人後「小奶奶」長「小奶奶」短的叫個不停;顏氏看在眼裡,愈發有氣,仗著福哥兒與展小姐都與她親近,明欺官氏不能將她怎樣,便不時以言語挑釁,在口頭上占點上風。然而每每點起火頭來,卻都被沈菀三言兩語,勸慰了開去,心中更恨沈菀,只是找不到由頭。
滿府里的人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公子身後的這三個女人,一直明里暗裡地叫著勁兒,誰都知道她們之間必有一場好戲,卻偏偏只聽鑼鼓點兒緊一陣又緩一陣,只是不見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