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奶奶

2024-10-09 01:15:35 作者: 西嶺雪

  錦樣年華水樣流,鮫珠迸落更難收。病餘常是怯梳頭。

  一徑綠雲修竹怨,半窗紅日落花愁。喑喑只是下簾鉤。

  沈菀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輕輕念完了整闕《浣溪紗》,這才坐起身來,探頭去看床邊的搖籃。

  嬰孩兒睡得正香,小嘴兒扁著,不時嘬一下,像要吃奶。無端地舞手紮腳,又將頭一擰,眼睛使勁地擠了一擠。沈菀無由地緊張起來,已經預備伸手去抱了,卻看那孩子咂咂嘴,仍然接著睡。自己倒好笑起來,忍不住伸手去逗弄了一下他的小手。小孩子立刻便抓住了,軟軟的,搖一搖,又鬆開了。

  是個男孩。白白淨淨,虎頭虎腦,說不來長得像誰。但是整個明府的人,為了討老爺、太太的好,都一疊聲兒地說孩子像極了容若少爺,脫了個影兒一般的像,說得明珠和覺羅夫人也都恍惚起來,順口說:「容若小時候也是白,都說不像咱們草原上的孩子呢,這一點,像娘。」

  連明珠都這樣說了,別人自然就更跟著附和起來。於是「小少爺長得跟容若少爺一模一樣」的話風便越傳越廣,越傳越實。尤其這孩子是成德侍衛亡後所生,又生得那麼驚險萬端,是雙份的死裡逃生,就更叫人傳得神乎其神了。傳得諸位皇親國戚王爺命婦都知道了,清音閣里的鴇兒和倚紅姐妹們也聽說了,連紫禁城裡的康熙皇上與惠妃娘娘也都得了信兒。

  於是,皇族大臣們忙著送禮道賀,並不問這孩子的娘到底是何身份,只說相國大人德深福厚,雖然沒了兒子,但竟用這樣的方式得了個孫子,也算天賜之福了。明珠聽了更加高興,雖然並未向府中人明言,卻囑咐針線上的人替沈菀多做幾身衣裳,預備著孩子滿月酒席上穿戴,就照著大奶奶官氏的款兒做,只是不能用大紅。

  既然有了這個話兒,水娘便自作主張,傳令府里服侍的婆子丫鬟,一律改口稱沈菀做「沈姨奶奶」,這就等於給她確立了名份了。

  顏氏聽見,私下裡撇著嘴對人說:平民小戶娶個妾還要擺酒坐席,開了臉,名講正道的給個名份呢。咱們府里這位沈姨奶奶可好,一不用拜堂,二不見行禮,連老爺太太還沒句話兒呢,管家大娘就給封了名號了,怎麼當得真。就好比朱家在廣西的南明小朝廷一樣,咱們沈姨娘,也只好算個「小姨奶奶」罷了。

  

  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便在私底下叫了開來,後來漸漸說順了口,竟至有當面叫出來的。沈菀明知是顏氏作梗,卻也並不在意,反而笑著說:「我進門時間短,年紀小,原不該同官大奶奶、顏姨奶奶平份兒,就叫個『小姨奶奶』,也還是抬舉了我呢。」

  既這樣說了,這「小姨奶奶」也就公然叫了起來。眾人又嫌「小」和「姨」兩個字念在一起繞口,遂乾脆省了「姨」字,簡短稱「小奶奶」,跟「大奶奶」對應,逕自把個「顏姨奶奶」給撇了後。顏氏想臊沈菀不成,反像是讓她得了便宜,心裡越發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沈菀有了兒子,有了名份,便也有了單獨的房舍,就在覺羅夫人正房後身,官大奶奶所住的「鍾靈所」隔壁,一共三明兩暗五間房。原先是有親戚來時女眷留宿的客房,如今撥給沈菀住,明珠親自另取了名字,題作「合浦軒」,乃取「合浦還珠」之意。房中事務也不再是從前那樣只有兩個丫鬟梳頭跑腿百事挑,而是管梳頭的梳頭,管鋪床的鋪床,大丫頭兩個,小丫頭四個,粗使丫頭四個,外加兩個婆子,一位奶媽子,各有分工。沈菀自己,除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便只是保養。

  沈菀長了二十歲,這輩子還從這麼順心如意過,她原本待人和氣,處事大度,如今就更加不計較,一副有子萬事足的樣子。當日 她抱著拼死之心摔出去那一跤,原想著摔不死自己,也摔死了孩子。只要死無對證,惠妃娘娘便拿她無計可施,沒有理由再趕自己離開明府了。昏昏沉沉九死一生間,她模糊地聽見人們輕聲說皇上金口玉牙下了御旨,一定要把人救活。不禁迷迷糊糊地想:這個毒死了公子的劊子手皇上,真有那麼好心要救自己一命嗎?或者,是對公子的補償吧?

  那時,她惟一的乞求只是如果活下來,能夠繼續留在明府就好了。連她自己也不敢奢望,太醫們一旦施出渾身解數,還真就是華陀扁鵲,高明得很。孩子居然保住了,那一跤,雖然摔得早產,卻是母子平安。

  其實孩子一落地,太醫們就已經知道,這哪裡是八九個月就要臨盆的孩兒,分明只是個「七星子」,推算起來,怎麼也不可能是納蘭侍衛所遺。但是誰又肯觸那個霉頭去?本來救活了沈菀母子,是可以向皇上、向明珠大人討份重賞的,而若是實話實說,非但得不了獎賞,還不一定會惹出什麼大禍來呢。於是,眾太醫只是交換了一個眼神,誰也沒有說破,就已經心照不宣,異口同聲地說:「恭喜沈姑娘天賜麟兒。孩子雖不足月,倒還是健健康康的,只要找個奶口好的乳娘,管保母子平安。」

  沈菀生死懸於一線,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糊成一片,便如在地獄血海里打滾的一般,聽到這句話,知道太醫們有意替她隱瞞,心氣一松,昏了過去。

  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仿佛背負著一件極重的包裹在行進,一步一個腳印,汪著淚也汪著血,在山林霰雨間不知道走了多久,稍一不慎就會跌下萬丈懸崖,不得不舉步維艱,如履薄冰。她停下來,回過頭,看到經過之處,一座座墓碑聳立,靈幡招搖,仿佛在向她招手。忽然一陣風至,吹散迷霧,露出墓碑上的字來,依稀寫著「荒原漠漠,雨峽蒙蒙。千秋黃壤,百世青松。」

  她忽然覺得不舍,好像那些墓碑便是她所有的,僅有的,而她把它們留在了身後,自己就變得一無所有。她放下了它們,卻感受不到輕鬆,反而空落落的更覺悲涼。

  她在抑鬱茫然的心悸中醒來,只見陽光滿窗,一室奶香,原來已是次日清晨。那些墓碑,迷霧,山崖,靈幡,在陽光下影子般退去,迅速變得稀薄,了無痕跡。

  水娘整宿守在床邊沒合眼,見她醒來,忙端上益母草藥湯給她服下,然後又端來雞湯進補,而後是細點和米湯,如此三四道之後,方絮絮地告訴她,昨夜老爺和太太怎的一晚三次遣人打探,怎的連夜找了四五個奶娘精挑細選,自己又怎的打了熱水替她抹身、換衣裳,她竟睡死了一樣人事不知。弄得自己半夜怕起來,幾次把耳朵貼著她胸口聽心跳……

  不等說完,太太果然又打發人來聽訊兒,沈菀這時才確定地知道:新的一頁開始,自己的身份,從此不同了。雖是剛剛生產完,她卻覺得身體裡充滿了異樣的活力,就像淥水亭畔的夜合花,迫不及待地要盛開一般。

  她用力地想著夢中的情景,但是夢境到陰風吹散迷霧那一幕便模糊了,她覺得那是一個重要的暗示,卻再也記不起墓碑上的字跡。不過,那也不必著急,因為眼前有更多更新鮮的事情要她分心——她做了媽媽了,納蘭公子的遺腹子的生母,這可是個全新的身份。

  在水娘的陪伴和教導下,沈菀很快就習慣了小姨奶奶的優裕生活:孩子的吃喝拉撒自有奶娘操心,全不用自己沾手,晚上睡覺也是跟著乳娘,但是孩子的搖籃卻是放在自己床邊的,每天早晨一醒,奶娘就得把孩子抱過來。這是身份的象徵,地位的憑藉。只有孩子在自己屋裡,自己才是名正言順的小奶奶,至於當初答應的生了孩兒就認大奶奶做親娘的承諾,那就是一句話兒罷了,額娘可以叫,可那是孩子學會說話以後的事,在這之前,先得讓孩兒在自己跟前多呆兩年,保障了自己的身份再說。

  水娘如今在沈菀房裡的時間比在覺羅夫人跟前都多,每天早晨服侍了太太洗臉梳頭,只等眾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帶著哥兒小姐來請過安立過規矩,便趕往沈菀這邊來,從小奶奶昨晚睡得好不好,到孩子一天把過幾次尿,都要奶媽、丫鬟、婆子通通報備一遍,督促得眾人不得不當心著意,把沈菀恭敬得鳳凰一般。

  沈菀知道這一切都是從那天賞花宴余自己拉水娘同吃了一回皇帝席開始的,那天自己一跤摔出去,若不是水娘報信及時,請了太醫來,只怕自己連命也不保,哪裡還有如今。心裡感激,從此每天早晚兩頓飯,都要等水娘過來與自己同吃。她產後身子虛,起得晚,又正在坐月子,不必給太太請安,因此早飯也吃得比眾人晚。等水娘服侍過覺羅夫人那頭過來,剛好趕得及這邊擺早飯。兩人邊吃邊聊,水娘也曾幾次問過那天在通志堂發生過些什麼事,但沈菀總是三言兩語岔開,反過來問些關於碧藥娘娘的事。水娘對這位美麗得近於妖媚的表小姐從無好感,況且已經離府十七年,很多事都記不清楚了。然而禁不住沈菀每天問一點,溫故知新,居然讓她漸漸回想起來。

  水娘第一次發覺這位表小姐不同尋常,是在她十三歲那年初夏,有一天晌午,天氣不涼不熱,眾人正在遊園,碧藥忽然無端端的說要洗澡,命丫鬟把園裡的各色鮮花撿顏色最艷香味最濃的全摘下來。

  整個府中的人早得了明珠大人的令,凡是表小姐要求的,只要辦得到,都要無條件服從。眾人不敢違命,只得提了花籃、竹剪來,辣手摧花,頓時將春花剪去了一半。正成籃打捆地送往碧藥房中時,恰好納蘭少爺學射歸來,半路看見,詫異道:「那些花開得好好的,你要插花,也不用剪了半個園子去。」

  碧藥笑道:「昨天,太太給我講了好幾個洗澡的故事,很好聽,也很好玩,我要試試,你要不要陪我?」

  十一歲的冬郎脹紅了面孔,不敢再問。碧藥卻偏偏逗他說:「我要考考你,夫人昨天給我講《九歌》,你可記得其中關於洗澡的句子?」

  冬郎到底是小兒心性,提起考問詩詞,頓起好勝之心,朗朗背道:「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碧藥拍手道:「正是了,所以太太說,漢成帝時,趙合德洗澡的房子就叫作浴蘭室;而咱們家洗澡的房子,卻叫沐芳閣。就是這個典故了。」

  容若也知道覺羅氏教授碧藥的功課,除了詩詞禮儀外,就是給她講述各種歷史典故、後宮傳說,遂點頭道:「原來太太給你講了飛燕、合德姐妹的故事。史上說飛燕身輕如燕,能立於掌上,隨風起舞,真是不可思議。」說著悠然神往。

  碧藥笑道:「你知道掌上舞,那你知道為什麼飛燕這麼出色,又貴為皇后,無論地位、相貌、技藝,都勝合德多多,卻獨獨在洗澡這件事上輸給了妹妹,而且輸得那麼丟臉嗎?」

  冬郎又臉紅起來,說:「不知道。」

  碧藥大笑,故作神秘地道:「因為『猶抱琵琶半遮面』啊。」

  冬郎更奇:「這是白樂天的詩,同洗澡有什麼關係?」

  碧藥將指尖在他額上點了一下,笑道:「人人都說你聰明,偏偏這些事上卻這麼笨。」於是,她又向冬郎轉述了那個香艷的故事:

  漢成帝有一次去合德寢宮時,正值她在沐浴。宮女想要通報,漢成帝卻擺手制止,還用金銀賄賂,讓婢女迴避,自己卻隔簾偷窺。然而有個沒得到賞錢的婢女走進去告訴了合德,說皇上偷看她洗澡。合德立即穿上衣裳躲到屏後,還嬌嗔地斥責皇上無禮。漢成帝嗒然若失,於是厚賂宮女,讓她們在合德下次洗澡時通知自己,好再來偷窺。可是運氣不好,每次都被合德發現,讓他一次也沒能盡興。

  這件事傳到趙飛燕耳中,又妒又氣,於是如法炮製,也弄來一大缸子水,把自己脫光光泡在裡面,然後令婢女請漢成帝過來欣賞。不料成帝只看了一眼,轉身便走,讓飛燕羞憤得差點把洗澡水當毒藥,自己喝光了它。

  ——無他,秘密只在「偷窺」二字。

  冬郎越發臉紅,不以為然地說:「漢成帝以帝王之尊,竟然樂於偷窺,也未免……」說到這裡,卻又咽住了。碧藥「咯咯」地笑起來,反駁道:「古人詩中說:『水晶簾下看梳頭。』可見偷窺從來都不是什麼壞事,而是韻事。隔著珠簾,只是看美人梳頭已經覺得意味無限了,更何況隔著簾幕與霧氣看美人洗澡呢?就因為是以帝王之尊,平日總是限於諸多禮教規矩,才更在意這種意外之樂呢。」

  如果冬郎肯好好思考一下碧藥的這番話,會發現她已經過早地掌握了男女較技的竅門,看穿了欲迎還拒等種種把戲,她表面上是個女孩,身體裡早已是個女人。她且如數家珍地告訴冬郎:古代的許多皇上都很看重洗浴之樂。漢靈帝在上林菀建水池,用西域進獻的茵犀香煮成香湯,讓後宮佳麗遊戲後,剩下的湯就倒入宮渠中,稱為「流香渠」;後趙君主石虎建了一座四時浴室,將百雜香沉在水中,剩水流出,則稱為「溫香渠」;還有楊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竟成佳話;唐玄宗獨好此道,還為之建了許多湯池,有天子湯、太子湯、貴妃湯、嬪妃湯,其中貴妃湯又叫海棠湯……

  冬郎對這些故事並不感興趣,但他就是喜歡聽碧藥說話。同樣的典故,由碧藥的口中說出來,就多了一份活色生香,仿佛古代的那些美人兒們,也都重新活了過來。他甚至有種錯覺,當碧藥對他講起那些後宮佳麗時,她們的魂魄就都悄悄地聚攏來,柔香綺艷,依偎在他們四周,沉默地傾聽。

  其實,碧藥講這些故事的時候,就已經表明了入宮奪寵之志。冬郎並不是沒有所察,只是,十一歲畢竟太小了,對所有不喜歡的事都本能地抗拒,不當真,反而湊趣道:「可恨我們生得這樣晚,不過,就算得逢盛世,若是生於唐而不能見貴妃出浴,生於宋而不能見飛燕新妝,也沒什麼趣味。」

  碧藥笑道:「我答應你,等我試驗成功,浴罷妝成,第一個就請你欣賞。」

  那天在浴蘭廳,碧藥令眾丫鬟在一隻檀香木桶里貯滿了水,撒上鮮花,自己站在氤氳的霧氣花香間,慢慢褪去衣衫,當真綽約如處子,縹緲如謫仙——她自然不會真的叫冬郎來偷窺,卻令水娘與眾丫鬟站在屏風後,一次次地問她們:能看清自己嗎?自己什麼樣的站姿、側面最好看?

  她不肯讓眾人看清她全身,但又不肯叫她們什麼也看不到;水汽要蒸騰如仙境,可是不能燙得皮膚發紅;鮮花要盛開妍麗,不能黯然褪色;花香要馥郁柔和,不能有異味。她試了一次又一次,換水,換鮮花,把眾人累得眼睛都睃了,可是她卻不知疲憊,一次次脫去衣衫,站到澡盆中。而且,她不許人們把用過的水潑掉,而是盛在不同的盆子裡,放在陽光下曝曬,還要人們記清楚,哪一盆水裡都放過哪些花。

  那些水盆後來慢慢地曬乾了,碧藥一個個端起來仔細查看,又用手指蘸著盆底的積垢輕嗅,而後在水中添減鮮花、香脂,再重新試過。同樣的遊戲,足足持續了數月之久,直到花季結束。

  於是,水娘漸漸確定,她不是在玩,而是在蓄謀。這小女孩的心機和毅力,都是相當深沉的。

  聽到這裡,沈菀忍不住問:「她到底要做什麼呢?」

  水娘笑道:「太太教授表小姐的功課很奇怪,除了教詩詞,就是講故事。那天,她給表小姐講的故事裡,除了這對飛燕、合德姐妹的,還有一個,是說有個妃子身上有奇香,每次洗澡,宮女就搶著收藏她的洗澡水,放到陽光下曬,盆底積著的脂膏都是香的。」

  沈菀恍然:「這麼說,娘娘是要想辦法弄出這種浴後香膏來,好讓皇上以為她身賦異稟,青眼獨加,是嗎?」

  水娘聽不懂什麼「身賦異稟」,什麼「青眼獨加」,含糊道:「大家起先都弄不懂表小姐要做什麼,議論紛紛的,太太聽說了,倒也沒說什麼,只是遞給小姐一本書,小姐看了,喜歡得跟什麼似的,搗騰得更起勁兒了。」

  「一本書?什麼書?」

  水娘仰頭想了一回,道:「好像是什麼《陳氏香譜》。要說表小姐也真是聰明,後來到底給研究了出來,在鮮花之外,又加了檀香屑、珍珠粉、甘香、零陵、丁香、藿香葉、黃丹、白芷、香墨、茴香、腦麝、蜂蜜、牛乳和一點提前熬好的草藥湯散,洗完澡後,身上又滑又膩,洗澡水沉積下來,會凝成一層淡粉色的脂膏,別說男人了,就是女人看了,也覺得眼饞,恨不得整盆喝下去。要知道,那一盆洗澡水,得要好幾十兩銀子呢,比參湯都貴。表小姐後來進了宮,那麼快就得到皇上寵幸,說不定就是借著那洗澡水的功效。」

  說到藥劑與香料,沈菀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問:「我聽韓嬸說,娘娘進宮後也一直服用『一品丸』,還賜給了府里,說是味道與府里原制的有所不同,可是這樣?」

  水娘想了一想,笑道:「府里配藥的事,是老韓兩口子掌管的,我卻不清楚。那『一品丸』,逢節慶時,太太也曾賞過我幾盒,可我哪裡捨得自己吃,自然是當作節禮贈送親友,偶爾吃過一兩顆,也分不清有什麼不同。據太太說,娘娘喜歡香粉,配的『一品丸』也比府里自製的香些。」

  沈菀聽了,默默出神,似乎想起了一些什麼,卻又一時想不通透。孩子在這個時候醒了,哇哇地哭起來,沈菀也像被驚醒了一般,歪著頭蹙眉看著,仿佛在研究那孩子是件什麼物事,從哪裡來的,又長得像誰。

  水娘看她呆呆的樣子,不禁笑道:「你還是不會當媽,孩子醒了也不知道抱起來。」說著從搖籃里抱出孩子來,輕輕搖著。乳娘早從隔壁過來,接了孩子去把尿。

  於是沈菀同水娘洗了手吃飯。丫鬟在床上擺下紅楸木三足雕花羅圈炕幾來,水娘屈一膝坐在炕沿上,一條腿便搭在地上,同沈菀對面坐了,一邊吃飯,一邊又把些府里的新鮮事兒細細說與沈菀聽。

  自打孩子臨盆後,皇上重賞了幾位太醫,皇后和惠妃娘娘也都有厚禮賞賜,老爺高興得每天下了朝就回來府里,已近整個月沒有去外面住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稀罕事兒呢;大奶奶官氏因為近日家裡客人來得頻,應酬多了些,誤了發月錢的日子,被顏姨娘挑了眼,兩人鬥了幾句嘴。顏姨娘便跑到太太面前告狀說官大奶奶眼氣別人有兒有女,獨她自己無所出,故意使性子苛扣月錢。雖然吃太太說了幾句,斥她不要胡說,卻又不知道誰把話傳到官氏耳朵里,氣得哭了一場,連晚飯也沒吃。

  沈菀不禁道:「依我說,大奶奶的脾氣也就算好的了,又不拿架兒,又不挑事兒,不像別府里的奶奶,把妾侍欺壓得丫鬟也不如。饒是這樣,顏姨奶奶還不足,也就未免多事了些。也不知道誰的耳報神這樣快。」

  水娘也道:「林子大了鳥多,家大了人多,何況咱們這樣的相府豪門呢,金多銀多,是非更多。太太是不喜歡多事的,幾位姨太太雖然面子上安分守禮,骨子裡頭哪個不是眼睛比錐子還尖,舌頭比蠍子還毒?背後在老爺耳邊嚼舌根子的時候多了去了,只是太太不計較罷了。下一層,大奶奶雖不是那拈酸吃醋的性子,口氣卻也是不大好,從前少爺在的時候,太太便常教導她含蓄收斂些,不要大事小事都拿出來翻幾個過兒,沒的惹少爺生厭;如今少爺沒了,太太憐她年輕守寡,又沒個兒女,也不願再挑剔她,由著她去,牢騷越發多得嚇人;顏姨奶奶又偏偏最喜歡同她頂嘴,橫也挑眼豎也挑眼,兩個人三天兩頭就要惹出些故事出來。俗話說得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也都看慣了,只求不出大事體就好了。」

  沈菀趁機奉承道:「太太不喜歡管這些閒事,你卻不妨安撫幾句。我看兩位奶奶倒肯聽你的話呢。」

  水娘笑道:「這可說的是哪裡的話?我一個做下人的,有什麼資格說主子的是非呢?不過是仗著奶大了少爺的幾分薄功,她們不得不看在少爺面上,跟著敬我三分罷了。其實哪肯正眼瞧我?就為了我跟你一桌吃飯的事,顏姨奶奶人前背後,不知說了多少閒話,說侍候皇上的宴席,她這個正經姨奶奶還沒來得及嘗上一口,我一個老奶媽子倒坐上席了,傳出去,豈不讓人說府里沒規矩呢?又說我明明是侍候太太的,如今一天裡倒有大半天耗在你這裡,不像太太的陪房,倒成了姨娘的跟班了。有事沒事,在太太面前說了兩三次,太太只做沒聽見,她臊了一鼻子灰,氣得在屋裡打罵丫頭出氣呢。」

  說著,聽見外面一片聲兒說:「福哥兒和展小姐來了。」沈菀忙說「快請」,丫鬟白芷已經打起帘子來,福哥兒和展小姐笑嘻嘻地進來,說:「我們來看弟弟。」

  沈菀笑道:「謝謝費心。」又令白芷收拾桌子,另擺果子來。福哥兒忙攔住說:「我早晨喝了一碗蜜棗芝麻糊,已經餓了,離中午飯還早著呢,剛好在這裡再吃點墊一下。」反讓丫鬟盛飯。

  展小姐用手指刮著臉笑道:「你就是饞,吃飯時從不老實坐著,沒一會子就嚷餓,走到哪裡吃到哪裡。」

  福哥兒不理,早將瑤柱鮑魚汁拌飯,又搛了一筷子清燉鯪魚吃起來。白芷忙笑道:「慢些,慢些,哥兒要吃魚,也等我把魚刺挑乾淨了再說,小心卡著嗓子。」又問展小姐要不要也來碗湯。展小姐搖頭不吃,卻拿出手上的活計來請教沈菀「錯針」之法。

  那是一幅尋常的柳風花鳥圖,難得顏色鮮亮,布局均勻。沈菀拿在手上贊道:「姐兒這般年紀,竟然繡得這樣好了,比畫得還精緻。我連最簡單的『平針』也還繡不好呢,改日閒了,姐兒教教我才是。」

  展小姐失望地咕噥道:「我還以為漢人女子都會繡花呢。」只得收了繃子。

  沈菀過意不去,故意逗起她的興致道:「我雖不會繡,看的卻多,姐兒這幅花樣兒倒特別,不是那尋常『鴛鴦戲水』、『喜鵲登梅』的俗樣子,可是有什麼典故麼?」

  展小姐道:「這裡面原藏著一句詩,你猜得到麼?」

  沈菀問:「可是『兩隻黃鸝鳴翠柳』?」

  展小姐搖頭說不是。

  沈菀又猜:「可是『柳藏鸚鵡語方知』?」

  展小姐笑道:「這可越猜越遠了,你看我繡的可像是鸚鵡麼?」

  沈菀便又努力地想有什麼詩句里是有黃鸝的,半晌,笑道:「我猜到了,是『上有黃鸝深樹鳴』,這若不是,就再猜不到了。」展小姐拍手稱是。

  福哥兒在一旁道:「你也奇怪。不過是柳樹與黃鸝,『兩隻黃鸝鳴翠柳』也罷,『上有黃鸝深樹鳴』也罷,可有什麼分別呢?」

  沈菀笑道:「這樹上並不是只有兩隻鳥兒,你不見那葉子後面還藏著一隻呢,所以我後來才猜作『柳藏鸚鵡語方知』的。」福哥探頭過來望了一望,不置可否。

  乳娘抱著孩子從隔壁過來,展小姐便放了繡繃子,小心翼翼地拉著孩子的小手搖著,教他:「姐姐,叫姐姐。」乳娘笑道:「哥兒小呢,媽都還不會叫,要學會叫姐姐,怎麼也得大半年呢。」展小姐笑道:「那我天天來教他叫姐姐,等他會說話時,是不是先會叫姐姐,然後才學別的呢?」眾人都笑起來。

  沈菀問:「你們今天不用上學的麼?」

  福哥兒已經吃好了,一邊接了丫鬟遞來的毛巾擦手,一邊笑道:「沈姑姑每天只管呆在屋裡,可是睡糊塗了。今兒三月上巳,曲水流觴之日,不用上學呢。」

  沈菀訝道:「哥兒連『曲水流觴』的典故都知道,是學裡教的麼?」

  福哥搖頭道:「那倒不是。是阿瑪常念的,往年今天,阿瑪都要請客呢。徐伯伯,顧伯伯,朱伯伯他們都會來,一邊吟詩,一邊喝酒,所以我記得清楚。」

  沈菀聽了,心下一陣淒涼,去年淥水亭詩會的情景擁至眼前,想起來就好像上輩子的事情一樣。那樣優雅清華的良辰美景,是再也不會有的了,納蘭詞,從此絕響。

  她看著眼前這對少男少女,這才是納蘭公子的親骨肉呢,奶媽懷裡粉妝玉琢的嬰孩兒可算什麼呢?她從福哥兒和展小姐的臉上仔細地辨認著公子的痕跡,說也奇怪,公子的這雙兒女,長得都不像他。或者,是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納蘭容若,太優秀,太出色,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真正成為他的繼承者吧?

  福哥兒過了年就滿十歲了,十歲的納蘭容若已經出口成章,曉得對堂姐碧藥鍾情,而福哥兒卻只惦著吃同玩,還完全是個小孩子,又最怕念書,三天兩頭地逃學。就好比今天這個「曲水流觴之日」,並不是什麼節,不過是公子生前雅會,偶爾讓孩子也參與其間,親近些文人墨客。福哥兒卻得了意,如今阿瑪不在了,也仍然奉行成命似的,趁機逃課,哪裡有他父親嗜學若渴的遺風呢?

  沈菀看看福哥兒,又看看自己的孩子,如果把這個孩子養大了,教他詩詞,會不會比他的哥哥更像是公子親生的孩兒呢?自己是這樣天天地想著公子,思念都變成血淌在身體裡了,這孩子在自己的肚子裡長了七個多月,根本就是拿思念和崇仰生成的。縱然他不是公子的骨血,也絕不會屬於和尚,他是天賜的一件禮物,天生地養,珍貴無匹,是自己心甘情願為了公子奉獻出自己一寸一縷的實在明證啊。

  想著,沈菀忍不住從奶娘手中抱過孩子來,緊緊偎在自己的臉邊,生怕被誰搶走一樣。水娘看她有些呆呆的,以為是累了,便對兩個孩子慫恿地說:「三月三,風箏天,你兩個既然不上學,不如往園子裡放風箏去。我聽大奶奶說,昨兒晌午舅爺家送來好幾隻大風箏呢,沙雁鳳凰都有,你們不瞧瞧去?」

  福哥兒歡呼一聲,拉了展小姐就走。沈菀也不招呼,只是抱著孩兒微微晃著,輕輕唱起一首納蘭詞:

  雙燕又飛還,好景闌珊。

  東風那惜小眉彎,芳草綠波吹不盡,只隔遙山。

  花雨憶前番,粉淚偷彈。

  倚樓誰與話春閒,數到今朝三月二,夢見猶難。

  ——調寄《浪淘沙》

  這是納蘭公子寫於某年三月二日的詞。納蘭詞裡有春夏秋冬,有陰晴圓缺,有怨憎會,有愛別離,有整個世界。別人哄孩子,會唱兒歌,唱催眠曲,沈菀卻只肯唱納蘭公子的詩詞。如果有一天這孩兒開口說話,她希望他會說的第一個詞不是媽媽,也不是姐姐,而是納蘭。

  她忽然想起之前有一天同福哥兒關於讀書的一次談話,那天,他問福哥兒為什麼不喜歡讀書?福哥兒說:沒有不讀,只是讀得沒有那麼多罷了。

  沈菀就又問:那為什麼不多讀些呢?

  福哥兒卻反問說:要讀多少才算多呢?把世界上所有的書都讀完嗎?

  沈菀沉吟了一下說:那倒是不可能讀完的。

  福哥兒就說:如果讀不完,那麼多讀一本少讀一本的意義何在呢?

  這句話把沈菀問住了,半晌回答不上來。但是今天她想清楚答案了。也不必讀得有那麼多,等到孩子長大了,她將教他熟背公子的每一首詩,每一闕詞,每一篇文章。什麼四書、五經,全不必學,只要他能銘記並理會公子的所有文章就已足夠,那就是世上最值得讀熟讀會的了。如果她每天教他一首納蘭詞,也就好像同公子一起在養育他成長。那麼等他長大了,誰還能說他不是自己與公子的孩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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