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賞花時

2024-10-09 01:15:28 作者: 西嶺雪

  淥水亭畔的明開夜合不按時令地提前開花了。水塘邊桃紅柳綠,沈菀從樹下走過,柳絲拉拉扯扯地牽挽著她的衣袖,感覺就好像有個人陪著她一起在走,一陣風來就拂落滿肩的桃花。

  也許她刻意要這樣感覺著,仿佛同納蘭公子在池邊散步。她甚至隔著那柳葉和桃花,看到公子迷茫的笑。

  

  雖然已經住到上房去,她仍然是一有時間就往園中來,已經同園裡的兩隻小鹿交了朋友。當她彈著琵琶唱歌時,它們會靜靜地臥在她腳邊,輕輕觸摸她的衣袖。

  每當這種時候,容若會笑得特別溫存,寧煦。

  「容若,桃花開了,你不寫一首桃花詞麼?不然,可不辜負了春光?」她對著他低語,嬌羞地一笑。

  公子就應了,輕輕吟誦一闕《卜算子》,但詠的不是桃花,卻是柳樹:

  「嬌軟不勝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風,剪出鵝黃縷。

  一種可憐生,落日和煙雨。

  蘇小門前長短條,即漸迷行處。」

  沈菀低吟著,徘徊著,想了一想,忽然臉上變色,著惱起來,哭道:「讓你寫桃花,你卻寫柳樹,莫非譏笑我是『章台柳』麼?什麼『蘇小門前長短條』,我不想做蘇小小,只想做李香君。」

  她坐在池邊對著兩株明開夜合嗚咽著,越哭越委屈,真像是公子欺負了她一樣。有隻鶴原立在那兒梳翎,聽見哭聲,「忒兒」一聲飛走了。沈菀越發委屈,哭道:「你欺負我,你養的鶴也欺負我。」

  她常常這樣給自己編故事玩兒,假裝自己真的被公子娶了,以妾侍的名義住進這明府花園來,與他朝擁暮眠,相依相伴,有時琴瑟相諧,有時又鬥嘴嘔氣。就像此刻,無端端地嘔一場氣,好讓他哄她勸她。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任性和不講理,難道不是女人的權利麼?更何況,她還是一個懷了孕的女人。

  只是,當她任性的時候,沒有人會來勸她,哄她,只會由著她一個人哭到無趣,哭到無淚。

  風停了,然而桃花仍然一瓣一瓣地落下來,沉甸甸滿是心事。

  到了這個時候,沈菀已經是一天天數著日子過的,簡直有些度日如年的意味。今天是二月十二,她來府上已經整整兩個月了,心裡卻覺得已經住了十多年似的,簡直住得老了。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還年輕,但已有了幾分滄桑。說書的唱過一句詞: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納蘭公子年紀輕輕的就死了,他是再沒什麼機會老去的。而自己,卻將一天天地蒼老,直到白髮成霜,紅顏如槁。但又怎樣呢?她活著,不是他的紅顏;她死了,也無關他的青冢。縱然住進了明府,住到了覺羅夫人的上房隔壁,人們嘴裡叫著「沈姑娘」,禮兒上卻都當她作「沈姨娘」對待,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不是公子的什麼人。

  沈菀嘆一口氣,真是羨慕盧夫人,死的時候才二十歲,永遠的二十歲,難怪可以成為納蘭公子心中永遠的美人;還有納蘭碧藥,跟他遠隔著宮牆,相思不相親,可望不可及,偶爾千難萬險地見一回,拼著泄露天機都要寫在詞裡,讓他念了一輩子,至死不怨。她們都是有福氣的人,能得到公子那麼真心真意的愛。而她呢,連一首他為她做的桃花詞都得不到。

  可是她相信,她們誰為公子做的也沒有她多,她可是從十二歲起就深深愛著他的,整整愛了七年,只是他不知道罷了,到死也不知道。現在,就更不知道了。

  她的生活,從頭到尾就是一場虛妄的夢,虛妄的愛情,虛妄的身份,虛妄的抱負——她以納蘭容若遺腹子之母的身份住在明府里,為的是查找公子猝死的真相,為公子申冤報仇。可是,住到覺羅夫人上房的這些日子,事情竟毫無進展,到現在為止,她只知道公子是被人毒死的,康熙帝曾賜過他一丸毒藥,可是公子卻沒有服下。但知道了又怎樣呢?她能去向娘娘質疑、向皇上宣戰嗎?她想起宋朝名妓李師師的故事,如果她也能像李師師那樣,以妓女之卑卻與皇上成一時之緣,或許就有機會進一步查明真相了。但是她怎麼樣才能見到皇上、見到娘娘呢?何況,就算見到了皇上,以她現在這狼犺的身材,難得可以得垂青睞麼?

  沈菀又嘆了一口氣,只覺倦意襲來,剛剛扶著廊柱站起來,卻看到水娘急匆匆來了,拍手叫道:「我找了多少地方,原來姑娘倒在這裡清閒。太太讓人都到前廳里去呢。」

  沈菀一手扶著涼亭柱子,一手撐著腰笑道:「水大娘,您也歇口氣兒緩著點說。太太讓什麼人去廳里呢,為的什麼事?」

  水娘忙加快幾步,搶上來扶著沈菀一級級下來,一邊笑道:「人多著呢,幾位姨太太,大少奶奶,顏姨奶奶,少爺小姐們,還有府里各房的管事奶奶們,都要去呢。說是還派了車去接咱們姑奶奶、舅奶奶、還有惠妃娘娘家的爺們奶奶們,等下也都要來議事呢。」

  沈菀跟著水娘來至前廳,果然黑鴉鴉屋裡屋外站了一院子人,有執事的媳婦婆子站了一地,那些府里有年紀的老嬤嬤則散坐著,見她來了,忙都站起來含笑招呼說:「沈姑娘來了。」連大奶奶官氏也特地過來親親熱熱地拉著手引至覺羅夫人座前說:「姑娘這邊坐。」惟有顏姨娘坐著一些兒不動。

  夫人便問沈菀「打哪兒來?」又命人拿暖墊給她靠在背後,盛熱的紅棗桂圓湯來暖胃。福哥兒和展小姐也都說要喝,官氏忙命人再盛兩碗來。顏姨娘臉色越發難看。

  沈菀笑道:「才在園子裡走了走,原來明開夜合花也都開了,太太說奇不奇?」

  覺羅夫人嘆道:「如今說的可不就是這開花的事麼?大概老爺在待朝時,隨口說起今年咱們府上桃花開得早,不知怎的竟傳到萬歲爺耳朵里了,龍顏大悅,說今天是二月十二,正是賞花時節,宮裡御花園逛得膩了,要往咱們府里來賞花呢。老爺剛才趁歇班打發人飛馬來報,讓準備接駕,侍候晚宴呢。」

  沈菀嚇了一跳,連湯也濺了出來,差點失手打翻了碗,大驚失色道:「皇上要來?」

  眾婆子都笑道:「方才我們失驚打怪的,太太怪說沒見識,沒膽量,經不得一點事兒。如今沈姑娘還不是一樣?皇上駕到,可是天大的事兒,咱們有幾個膽子承當?可不都毛爪兒了麼?」

  顏姨娘吃的一笑,眼中露出嘲諷的意味來。沈菀也只得跟著笑,很有些羞恥。她雖然出身低卑,然而在清音閣送往迎來,也不算沒有見識,膽量更是不用說,連殺人都敢,難道還怕見皇上嗎?她的驚慌,倒是緊張多過敬畏,是因為一心想著要替公子報仇,想了太久,只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見到皇上,如今忽然落了實信,倒不敢相信,幾乎以為是老天爺聽到了她的祈禱,真要給她機會面聖刺殺,才會失態的。然而這番心理自然不便解釋,只得自嘲說:「除了府里這樣的人家,平常人別說接駕,就是見到個公公,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怎麼不發毛呢?」

  官氏笑道:「萬歲爺也不是第一次來咱們府上小宴,從前怎麼辦,如今還怎麼辦就是了。只是時間緊了點兒,我已經打發人同我哥哥說,讓他把府里最老的幾個廚子家丁都帶過來,戲班子也帶來候著,想也應付得過了。」

  覺羅夫人點頭道:「倒是你穩沉。不過往時皇上都是自己過來,不過帶幾個隨臣親信,這次居然說惠妃娘娘也一塊兒回來,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兒。剛才也打發人去國丈爺家報信了,雖說縱然來了也不能面見,到底隔得近些,能夠同在一個園子裡呆上半日,哪怕隔著帘子傳句話兒,也抵得過這些年的骨肉分離了。」說得眾人都唏噓起來。

  官氏便分派一回,指令各人看何房做何事,哪裡接駕,哪裡設宴,哪裡賞花,哪裡聽戲,哪裡坐息,哪裡出入,又向覺羅夫人笑道:「沈姑娘現在大著肚子,不便勞動,不如讓沈姑娘早些歇著吧。免得人多氣味雜,對孩子不好,太太說是怎樣?」

  覺羅夫人被提醒了,點頭道:「倒是我忘了。」轉頭向沈菀道,「你走了一早上,也累了,等下滿院子都是人,沒事你別到處亂走,早些歇著。」又特地叮囑水娘仔細照看。

  沈菀也知道自己身份特別,等下客人來了不好介紹,又見顏氏撇著嘴角一笑,面有得色,心裡微微有氣,卻也只得含笑說:「謝太太和奶奶惦記著。」

  說著,下人來報,說索爾和郎中老爺已經在府門前下車了。覺羅夫人忙說快請,向左右道:「我說的如何?倒是他們家先到了,可見思女心切。」

  官氏也笑道:「算起來我哥哥家還近些呢,想是打點廚子戲班的事,來晚了。」

  眾人擁著覺羅夫人迎出去,沈菀趁機辭出。路上悄悄地問水娘:「皇上縱然帶惠妃來,也多不過七八個人罷了。咱們府上幾百號人的大場面也擺過,廚房裡也沒有應付不來的,怎麼倒要往大奶奶的娘家借廚子呢?」

  水娘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侍候皇上吃席,可不能想著吃多少做多少。皇上也吃不了多少,那些菜也不是用來吃的——就是擺個蟠桃宴,大肚子彌勒佛來坐席,府上也足應付得了——可皇上這席不同,首先得講究樣子,一百來道菜還是容易的,難的是每道菜都得有個名堂,要吉利,還得好看,單是擺那個裙邊,雕龍刻鳳的,就得消耗十幾個好廚子呢,還有盛菜的器皿,也都得講究器形,盛鮭魚的盤子就像個鮭魚的形狀,盛全鴨的是個鴨型,盛鹿脯的像個小鹿,旁邊還常常要雕刻些鹿啊梅花啊的做裝飾,咱們府里器皿材料倒一應是全的,只是一下子置辦出這麼些雕花裙邊卻來不及,所以非得跟舅爺家借人不可。」

  沈菀咋舌道:「一百多道菜?皇上吃得過來嗎?」

  水娘更加好笑:「當然吃不過來,就一道菜吃一口也吃不了那麼多,皇上也沒那個耐性。最多不過嘗個十幾道就算賞足了臉了,吃過哪道菜,哪道菜的廚子就有好一份大賞呢。」

  沈菀笑道:「吃一口就要賞。那皇上要是喜歡哪道菜,多吃了幾口,廚子豈不是要給個官兒做了?」

  水娘搖頭道:「這卻不會。再好吃的菜,吃兩口也得撤,這是規矩。」

  沈菀詫異:「這又是為何?」

  水娘道:「怕被人知道了皇上的口味,伺機下毒唄。」

  沈菀聽到一個「毒」字,心思一動,幾乎不曾絆倒。水娘忙扶住了,自己也嚇出一身冷汗來,拍著胸口說:「這要是把姑娘摔著了,可是大事不好。」

  幸好已經來到房門口,小丫頭黃豆子早接出來,兩人扶了沈菀在床上歇下,小豆子自去倒茶,沈菀便又問水娘道:「從前有人在皇上飯里下過毒麼?」

  水娘不意她仍然記著這件事,聞言愣了一下,倒笑起來:「那可不容易。你想啊,皇上吃席,每天都不重樣兒,每道菜都不能多吃。就是有人想下毒,也沒法兒把一百多道菜都給下藥了啊。他能猜得到皇上今兒會吃哪道菜嗎?就算猜准了,上菜前原有試菜的太監,所以那毒也就不可能是劇毒。只要太監沒事,皇上就沒事。要是慢性毒藥呢,皇上反正是只吃一回,只吃一口,就中了毒也沒什麼大事,日久自然消解。那下毒的人也就無計可施了。」

  沈菀聽了,越發納悶,不禁呆呆地出神。水娘只當她累了,遂命黃豆子來替她揉腿,自己惦記著前廳事情多,怕覺羅夫人有事找她,便叮囑了幾句,仍回前邊去了。

  這裡沈菀思如潮湧,想到皇上賜納蘭公子毒藥的事,便恨不得也從哪弄來一粒毒藥,給皇上吃下去,便同對付和尚苦竹一般。可是給皇上下毒,談何容易?別說侍宴沒有自己的份兒,就算能夠接近皇上,也沒資格端茶遞水的;更何況,既便是自己得機下手,真的毒死了皇上,那明珠一家上下會怎麼樣?覺羅夫人會怎麼樣?那可是滿門抄斬誅連九族的重罪啊。自己可要連累公子的全家?

  明珠已經知道皇上賜毒藥給公子,可還不是得天天按點上朝,山呼萬歲,效忠朝廷?堂堂相國尚且如此,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肚子孕婦又能做些什麼呢?可是,她這樣千辛萬苦地查找公子之死的真相,這樣千難萬險地來到相府,又這樣千載難逢地竟可以與皇上同在一府,難道就不該做點什麼嗎?

  還有,那個神秘的碧藥娘娘也來了,她可是納蘭公子的初戀啊。他們擁有著特有的不可分享的共同姓氏,世界上無獨有偶的兩位納蘭,他在詞裡一次次記下對她的相思,還有與她的相見,甚至,他的死,很可能就是為了她。如今,她來了,就在這府里,卻不能一見,這怎麼可以!

  沈菀盯著牆上的畫像,眼睛的火幾乎要把畫也燒著了,畫裡的人卻只是不肯走下來。「容若,容若。」她低低地一遍遍呼喚著,「教我,教我怎麼做?幫幫我!」她已經在府里住了兩個月,能打聽到的消息全打聽了,可是關於碧藥,卻依然是個謎。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呢?

  不知道納蘭碧藥是不是容若心中最愛的女子,但她無疑曾經是後宮佳麗中康熙最寵愛的妃子。只是一個沒有名份的庶妃,卻三年兩度得男,可以想像康熙對她的迷戀。

  有人說,寫著納蘭碧藥的牌子都被皇上翻得舊了,不得不每年重新髹漆。

  然而,她的生命中,也仍然充滿了遺憾。

  從懂事起,她就被帶到了明府中,接受叔父明珠的親自教誨,彈琴、對奕、繪畫,騎馬、射箭、投壺,而最重要的功課,卻是用藥。

  十二歲那年,她親手射斷了一隻小鹿的腿,然後再為它療傷。看著它一天天康健,再親手毒死了它。

  十二歲那年,她拜在覺羅夫人膝下,開始學習詩詞與宮廷禮儀,同時向明珠請來的女樂學習媚術;

  十二歲那年,她已經初具風情,艷光照人,學會了欲迎還拒、含情脈脈的種種手勢。小女孩扮女人,格外誘惑。有時候,連明珠也不敢正視她,故將她送與覺羅夫人管教,怕她一味走邪媚的路線。

  如果說此前的碧藥是明珠親手畫好的一條龍,那麼覺羅夫人的調教就是馬良之筆點的睛。同時擁有了冷艷和明媚兩種風情的碧藥是徹底地出挑了,簡直美得不可方物。

  一個人學會了某種本事,總是捨不得不用的。碧藥也一樣。她的風情,急於找到施展的對手。而冬郎雖然只有十歲,卻已經是那麼清秀卓越的少年。於是碧藥小試牛刀,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堂弟的鐘情,在西花園淥水亭邊對她許下「非卿不娶」的白頭之約。

  雖是小兒戲言,卻是一世心魔——是容若的,也是她的,十二歲,她畢竟還是太小了,到底不能無情。在沉醉於自己的小小勝利的同時,她也在不知不覺間對堂弟情根深種。

  不然,她不會一輩子使用納蘭這個姓氏。

  但,她的命運是一早註定的,不由自已。十六歲時,她被明珠送進宮中,雖然不舍,卻也並沒有太多的掙扎。毫無意外地選為秀女,毫無意外地得到寵幸,並且很快懷孕生下龍子,取名承慶。

  然而,那個孩子卻無力承擔生之艱辛,沒能保住。

  如果說對失去容若的愛是早已註定的悲劇,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少女主動的抉擇;那麼,失去對兒子的愛,卻是上天對她的不公,是任何一個做母親的都無法承受的噩運。

  原本就不天真的納蘭碧藥,在經歷了這一番生離死別之後,城府必然更深,手段無疑更辣了。

  那段時間,覺羅夫人頻頻進宮,以探病為由出入自如。而出出進進間,納蘭碧藥第二次懷孕,仍然是個兒子。並且,皇上另外的三個皇子也都先後死於夭折,做了承慶的陪伴。於是,碧藥生下的,就是皇長子——換言之,可能是未來的太子。

  碧藥勝券在握,一步步地向皇后位逼進著。她從覺羅夫人口中聽說了容若娶妻的消息,不無妒意,卻已經顧不上了。她要做皇后,就要想方設法搬開現任皇后這塊最大的絆腳石,而且聽說在自己臨盆前的幾個月間,後宮嬪妃趁機奪寵,又有好幾個妃子受了孕,連皇后也懷孕了,這真不是一個好消息。

  康熙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生下二皇子胤礽後,難產而死。

  皇后死了,皇子卻活著,這對於明珠來說可謂百密一疏,對於索額圖來說卻是不幸中的大幸。於是,索額圖與明珠就太子位的確立問題各執一詞,正式開戰了。

  自古以來,立嫡或立長都是太子之爭的最大分歧。索額圖和明珠各自所持的砝碼幾乎是同樣的,但對於當時的形勢而言,索額圖的勢力無疑比明珠要強大得多。

  他開始頻頻向皇帝暗示後宮有陰佞,皇后死得不白,矛頭直指納蘭碧藥。然而此前,碧藥明明也折了長子承慶,如果後宮真有魔爪,那麼碧藥也是受害人。

  於是康熙交給了明珠一道密令,讓他暗中查訪後宮諸妃。這其實是虛晃一槍——明珠雖然是內務府總管,但又怎麼能深入後宮呢?這樣的做法,不過是製造一點緊張空氣,同時給三宮六院及皇親國戚們敲一記警鐘罷了。

  十四年十二月,康熙下旨,冊立不滿兩歲的皇子胤礽為皇太子。

  那一年,康熙自己也才二十二歲。他並不知道,一旦冊立了太子,那麼這太子之後的數十年間就只在做一件事,就是等著他早死,好繼承他的位子。

  ——後來的歷史證明了康熙過早立儲是件多麼愚蠢的舉動。然而二十二歲的康熙懷抱著不到兩歲的胤礽時,還遠遠想不到之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煩惱艱險。他要考慮的,只是要儘快平息眼前這爭論不休的立儲之爭,痛快地給明黨和索黨下一個明確的判決。

  這判決不僅讓明珠的希望落了空,在滿朝文武尤其是索額圖的黨羽面前落了勢,更讓碧藥在後宮嬪妃前丟了臉。任憑她怎麼驕傲,怎麼艷冠六宮,怎麼獨擅專寵,縱然她的兒子是皇長子,卻到底未能奪得太子位。

  是因為她僅僅是個庶妃嗎?是因為索額圖勢力之強嗎?是因為皇帝對赫舍里皇后的懷念嗎?又或者,是為了那句金台石的咒語——「我們葉赫那拉家族不是那麼容易屈服的,哪怕剩下最後一個子孫,即使是個女兒,也要向愛新覺羅討還國土!」

  這句咒語像一柄劍,懸在葉赫部與覺羅族每一個人的心頭。如果讓葉赫家的後代做了太子,讓葉赫那拉的女兒做了皇后,那咒語不就成為現實了嗎?

  因此,無論康熙有多麼喜歡碧藥,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下令要侍衛搭了天梯去摘給她。但是太子位,他卻憑她怎麼哭鬧嬌嗔,只是不許她。

  這對於碧藥來說真是最大的打擊,比離開納蘭容若、比失去長子承慶都更加具有毀滅性的打擊。因為,這等於直接宣告了她永遠不可能做皇后的慘澹前景,更是否定了她的魄力與魅力。那麼,她辛辛苦苦地練習,毅然決然地入宮,計出百端地爭寵,都是為了什麼呢?

  驕傲而剛烈的碧藥對此一定是怨毒的吧?她會怎麼做?會向皇上報復嗎?會用偷情的方式來發泄心中的不滿嗎?她和容若,是在這種情況下見的面?

  康熙十六年,皇上冊立新後,納蘭碧藥也晉了惠嬪。但是這樣,就能滿足碧藥了嗎?

  康熙十六年,也正是盧夫人死的那年。可真是一樣明月,兩番山水——而那麼巧,盧夫人也是死於難產,正與赫舍里皇后一樣——這幾件事,有關係嗎?

  人在等待焦慮中,時間特別難捱。尤其是滿園子的人都忙得天翻地覆,只有沈菀躲在房中,連門兒也不出,就越發顯得天長。她在心裡一遍遍理順著點滴得來的碧藥的故事,越想就越得不出頭緒。她本能地覺得,碧藥不僅是一個謎,同時也是解開謎團的鑰匙。但是,怎麼才能見到她,接近她呢?

  丫鬟們在屋裡呆不住,一會兒一趟跑出去看熱鬧,不時來與沈菀說宴席擺在何處,園裡如何布置,惠妃娘娘在何處洗手更衣,太監宮女在何處喝茶閒坐,淥水亭邊怎的披紅掛彩,那兩株明開夜合怎的燈籠高懸,就如過元宵節的一般。又說覺羅夫人和官大奶奶都穿戴了一品夫人的花冠鳳襖,從大門到宴廳乃至花園等各處都設了屏風,鋪了紅毯,不使外人出入。

  又過一會兒,黃豆子又是興奮又是悵然地跑回來說,皇上已經出宮,太太奶奶們都在儀門外立等,御道兩旁俱已拉起帳子繩子,除了傳菜侍茶的一等僕婢,不再放人進去了。

  沈菀知道皇上將至,再也按耐不住,扶了黃豆子的肩出來,在角門外翹首候了半晌,遠遠的聽見鼓樂細吹,卻無一絲人聲,那伸出牆頭的樹梢上系了紅黃綢帶,迎風招搖,仿佛笑她無能。沈菀立了一會兒,怏怏地回來,倚在枕上假寐。黃豆子仍是隔不時地出去打探一回,卻再也得不來什麼消息。

  又等了半晌,黃豆子飛跑著來說,大腳韓嬸來了。沈菀忙坐起來,韓嬸已經帶著三四個人提著食盒進門了。

  沈菀忙含笑謝問:「廚房裡的人要是忙不過來,打發人叫我的丫鬟去拿就是了,怎麼敢勞動你走這一趟?」

  韓嬸笑道:「也不單為送飯——我們奶奶怕姑娘自己在房裡發悶,特地打發我來看看。」說著擺起桌子來,揭開食盒,一樣樣擺起,足足擺了十來樣。幾個丫鬟悶了這半晌,好容易盼見個人來,也都覺面上有光,忙著侍候茶水,又纏著韓嬸打聽前頭光景。

  沈菀見那些菜式都是雕龍刻鳳圍著裙邊的,知道是侍宴的飯,忙問:「前面的席撤了?」

  韓嬸道:「剛撤下來。皇上也不過嘗了幾樣罷了,這些都是一箸未動的,怎麼樣端上去,怎麼樣端下來,只是有些涼了。已經囑咐人換了開水,姑娘將就些。」

  原來那些食盒都是三層,上層是蓋子,中間是菜,下層是開水。如今菜已涼了,不能回鍋重來,下層的開水卻可以重換,使菜保溫。沈菀笑道:「還是奶奶心疼我,雖然我沒資格親眼看見皇上用膳,可是能親口嘗到給皇上做的菜,也就不白活這一世了。哪裡還敢挑什麼涼呀熱的?估計這會兒奶奶忙得三頭六臂的,自己吃沒吃上一口熱菜還不知道呢?」

  韓嬸拍手笑道:「可不是這話兒?奶奶忙著立規矩,又要看著人不出錯兒,連口囫圇氣兒都喘不勻,哪裡還顧得上吃飯呢?」

  沈菀聽了這話,便知道韓嬸也還沒吃,便拉她與自己同坐。韓嬸巴不得兒一聲,口裡只說:「哪裡有這種規矩?可不折死我了。」推了兩推,只做推不過,一邊替沈菀盛了飯,一邊就勢便坐在沈菀對面,早舀了一勺子魚翅入口,骨碌咽下,嘆道:「可是姑娘說的,吃過這頓,既便明天死了,也算不白活了。」

  兩人每樣嘗了幾口,俱已大飽。韓嬸撫著肚皮嘆道:「也不知我這肚子積了什麼福,竟有今天。」

  一言未了,忽見顏氏扶著丫頭紅萼打門外進來,看見房中情形,那眼神便像一陣風掃落葉般將桌几掃了一遍,先咳了一聲,冷笑道:「這府里的規矩可是越來越夠瞧的了。」

  沈菀和韓嬸只得站起來,賠笑道:「顏姨娘怎麼來了?吃過了麼?」

  顏氏冷笑道:「我卻沒有這個福份,只有跑腿的命,哪裡也能夠四盤八碗地坐著享福呢——奶奶讓我來傳話,說惠妃娘娘要往通志堂上香,指名兒讓你去服侍。」

  沈菀吃了一驚,心如鹿撞,忙問:「娘娘喚我服侍,你聽得可真?」

  顏氏笑道:「傳旨也能有錯的?前頭開了戲,惠妃娘娘嫌吵鬧,說要去通志堂上炷香,聽說你從前住在那裡,又說你會梳頭,便指名兒讓你過去服侍。你快換身衣裳去吧,晚了,娘娘怪罪下來,可是要殺頭的。」

  韓嬸和眾丫鬟都著慌起來,忙著替沈菀洗臉更衣,扶著出來。顏氏一直在旁袖手看著,這時候卻忽然說:「你先過去,我也回屋洗個手再來。」

  沈菀道:「在這裡不是一樣的?」顏姨娘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個毛病,別人的東西,可是用不慣呢。」說著轉身走了。沈菀只得扶了韓嬸的手往花園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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