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夢裡的真相
2024-10-09 01:14:45
作者: 西嶺雪
1
自從皇貴妃娘娘董鄂死後,冷清了多年的景仁宮忽然熱鬧起來。
先是三阿哥玄燁獲准晨昏定省,為景仁宮帶來了一片生氣,讓宮中所有人都重新正視起了容嬪的地位——此前眾人幾乎已經忘記了平湖是生過皇子的容嬪娘娘;而皇上的聖駕親臨更是萬眾矚目,所有的嬪妃、太監與宮女都在竊竊私議,猜測皇上在董鄂妃死後,會不會對佟佳平湖重拾舊愛;而最最讓景仁宮的侍女們受寵若驚的,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竟然也親自駕臨了。
大玉兒駕到的時候,只帶了素瑪和忍冬兩個貼身侍女,一到景仁宮,就命令所有的宮女出去,自己關起門來同容嬪娘娘密斟了半夜。素瑪在暖閣內,忍冬在暖閣外,宮女們進出沏茶上點心,只能先遞給暖閣外的忍冬,再由忍冬遞給帘子里的素瑪。據景仁宮的侍女說,正殿的門窗一直閉得緊緊的,換茶的宮女只來得及在忍冬撩帘子的剎那,聽見太后娘娘說了一句:「福臨不想當皇上,只想做和尚,你看怎麼辦?」
就是這麼一句話。可這是多麼重要多麼機密的一句話啊,機密到誰聽見了這樣的話都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理該三緘其口密不透風的;然而同時,它的重要性又註定了這樣的一句話必定會被傳揚出去,就像風那麼快。
當天晚上,宮裡所有的人,宮外所有的臣,就都知道了這麼一句話,並且各自展開了天馬行空的猜疑和推測。而所有的推測到最後又都歸結為一件事:為什麼皇太后會將這樣重要的一句話說給容嬪娘娘聽?而太后與容嬪之間,又是否會有著某種特別的關係或者交易呢?
這句話,洪承疇聽說了,吳應熊聽說了,建寧公主也聽說了。這三個人,難得地聚在一起,將他們各自的所知做了一次交換——當然,這交換仍是有所保留的。
洪大學士扼要地說了太后娘娘曾召自己商議勸諫皇上之法、而自己舉薦高僧玉林秀的事,建寧也說了皇帝哥哥在拜祭公主墳時與玉林秀的一番對談,吳應熊嘆道:「如此看來,大師縱然機鋒百出,卻未必再能動搖皇上出家之心。這就難怪太后要另闢蹊徑,請容嬪娘娘出馬了。」他們的討論和和宮裡宮外所有人的討論一樣,到最後都不約而同地歸結為一句:為什麼,太后會將這樣的大事與容嬪商議呢?
而建寧對這猜疑有著理所當然的結論:「當然了,平湖是宮裡最聰明的人,無論什麼事與她商議,都一定會有解決辦法的。太后娘娘一定是看到這一點,才去向平湖請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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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了「請教」這個詞,不難看出太后和平湖兩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與份量。吳應熊與洪承疇不約而同地向她注視了一眼,然而吳應熊不無惆悵地想的是:曾幾何時,自己才是建寧心中最聰明能幹、智謀百出的人,現在她卻將這個位置讓給佟妃了,看來她與自己之間已經日漸疏離,有了很深的隔閡;而洪承疇想到的,卻是建寧的母親綺蕾當年夜勸皇太極的往事。他想:歷史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重演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容嬪娘娘採取的,會是當年綺蕾娘娘同樣的手段嗎?
那還是崇禎年間的往事,皇太極最愛的皇子八阿哥未滿周歲即夭逝了,愛妃海蘭珠因受不了喪子之痛,不久也隨之病逝,皇太極因此一蹶不振,將自己關在宮裡茶飯不思,朝事盡廢,其情形正同今天順治帝接連失去四阿哥、董鄂妃之痛如出一輒。當時也是群臣束手無策,皇后哲哲遂不得不屈尊紆貴,親自去求已經失寵出家的廢妃綺蕾出山,勸皇上振作。而綺蕾以大局為重,毅然出手,終於勸得皇太極回心轉意,自己也只得重新還俗,再次成為帝妃。當年十二月,他們的女兒出世,就是十四格格建寧。
據說,那天晚上,綺蕾跳了一夜的艷舞,才重新燃起了皇太極的求生欲望的。而今天,嬪妃娘娘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令順治帝斷絕出家的念頭呢?
沒有人猜得到,那天晚上,容嬪佟佳平湖奉太后懿旨求見萬歲,既沒有敘舊,也沒有邀寵,更沒有濃歌艷舞,卻是談了一夜的禪。
那天,平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順治正盤膝坐在佛龕前,手捻佛珠,低聲念經。昔日金碧輝煌香濃玉軟的乾清宮,如今青煙繚繞燈光明滅,不像宮殿,倒像佛堂。而剃光了頭髮、身披僧的順治盤坐在蒲團上,身披僧衣,低眉斂額,除了頭上沒有燒戒疤之外,看起來就和一個普通和尚沒有什麼兩樣。當他聽見平湖「給皇上請安」的問候時,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只木然道:「貧僧行痴。請問施主有何指教?」
平湖注視著順治,這個傷心欲絕、萬念俱灰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皇帝哥哥嗎?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傷心」二字,已經完全將功名情慾置之度外,雖然還沒有正式受戒,卻早已當自己身在佛門了。她知道,不論同他說什麼,他也不會聽得進去的。惟一的方法,只有以毒攻毒。
她深吸一口氣,輕聲問道:「皇上自名『行痴』,請問何者為『痴』?」
果然順治聞言一愣,抬起眼來。這句機鋒,原是佛法教義,向與諸法師時常講論的,遂隨口回答:「不知無常無我之理謂之痴。」
平湖又問:「再問皇上,何為『無常』,何為『無我』?」
順治道:「剎那生滅,因果相續,謂之『無常』;六根清淨,四大皆空,謂之『無我』。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是謂『法印』。」
平湖又問:「皇上自謂皇上,遂有『玉璽』;皇上自謂和尚,可得『印璽』?」
順治張了張口,忽然結舌。所謂「印璽」,指的是佛教之真正教義,為學佛人一生追求。他參了這許多年佛法,遍訪名僧大師,晝夜講習拂法,自以為即使未得三味,已相去不遠,豈料竟被平湖三兩句話打敗,不禁茫然若失,垂首道:「吾自問見識疏淺,不能看破,故名『行痴』。」
然而平湖仍不放過,又接連問道:「再問皇上,何為『三毒』?何為『六根』?」
順治道:「貪、嗔、痴,謂之『三毒』;加上慢、疑、惡見,謂之『六根』。」
平湖又道:「然則,皇上因董妃之死戀戀難捨,是謂『貪慾』;怨天尤人,謂之『嗔怒』;不能順天應命,謂之『行痴』;輕視天下感受,謂之『傲慢』;既欲追董妃涅磐而去,又不舍皇太后親情牽絆,是謂『猶疑』;決之不下,遂生幻滅,謂之『惡見』——皇上之悖離佛旨,何止『行痴』?實是六根皆不淨,四大總未空,更不能了悟『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之法印,豈非枉稱佛門弟子?」
一番話,說得順治如醍醐灌頂,冰涼徹骨,由不得雙手合什,誠心誠意地道:「謝仙姑指教。」
這個瞬間,他竟然在幻念中將平湖視作了長平公主。而平湖就在那一聲「仙姑」的稱呼下如被雷亟,她不能確定:皇帝哥哥這樣稱呼,究竟是在恍惚中一時口誤?還是他已經在參禪中得到了某種知識,對自己的真實身份有所勘破?倘若是那樣,她的身份之謎還能維持多久?她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皇太后的信任豈非付之東流?而她扶子登基的大計還有可能實現嗎?
2
順治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甲午,順治帝重新臨朝,雖然面色蒼白,卻神智清爽,顏容和霽,命秘書官宣旨道:「自端敬皇后董鄂氏去世,數月以來,宮中辦理喪儀,諸凡吉典皆暫停止。朕念諸王臣民哀思未已,是以駐蹕南苑,間幸郊原,聊自寬解,以慰臣民。今已數月,尚守服制,吉事概未舉行,臣民咸有慘然未舒之色,朕心反覺不安。」遂令禮部傳諭:「除朕在宮中仍行期年之禮外,其郊廟、視朝、慶賀諸大典禮,俱著照舊舉行,諸王以下至軍民人等凡吉慶等事亦照常行。」又決議自明年正月初一日起,停止藍筆批覆,重新改為紅筆。
此諭傳出,群臣欣然,都以為皇上終於恢復正常,不再為過度思念皇貴妃而逾制異行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必定是容嬪娘娘勸諫得值的功勞,卻想像不出她究竟用什麼辦法取得成功的。人們可以確定的,只是佟佳平湖即將重新得寵、成為宮中除太后外最有權勢的女人,而當朝廷傳出晉升容嬪之父佟圖賴將軍為一等公的消息時,這預測就更加確定無疑了。
遠山等貴人又開始想方設法地巴結平湖,想要借一點機會分澤皇恩了,而平湖則一如既往地淡漠,輕易不肯見人。但是這一回,再沒有人向皇太后抱怨她的冷淡、傲慢、獨擅專寵,卻爭著有意無意地向太后暗示,自己是容嬪娘娘的好姐妹,對於容嬪遊說皇上的事,自己是有份參與意見的。
而建寧格格和容嬪娘娘的友誼是眾人皆知的,人們原本就知道吳額駙是皇上最寵的臣子,如今又多出容嬪這個靠山,那還不趕緊有多巴結就多巴結、要多賣力便多賣力嗎?而「逍遙社」里何師我、陸桐生那些公子哥兒更是借著起詩社、送戲班的名目,隔三岔五地上門獻殷勤。
然而向來好熱鬧、愛虛榮的建寧格格這次卻一反常態,對萬事都有些懶洋洋提不起興致,自從綠腰和吳青進府後,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老了。
建寧今年只有二十歲,生平足跡只踏過盛京與北京兩地,不在宮中就在府中,未識民間疾苦,不知餓為何物,稼穡耕織更是聞所未聞,五穀不分,六畜不近,生於綺羅叢,長在脂粉地,寒著棉,夏穿紗,從未為生計略縈於心。然而她卻覺得辛苦,徹夜不能安眠,片時不可解頤。
二十歲的女子,心心念念惟有一個「情」字,而獨獨在這個字上,為她一生所欠缺。早在幼時已經父母雙亡,所親近者只有一個皇帝哥哥,然而福臨九五至尊,日理萬機,又能撥得多少情分在她身上?後來結識了香浮、平湖、四貞、遠山這些個閨伴,她們卻個個心事重重,城府深沉,所言所行,只教會建寧一件事,就是愛情的辛苦。然後,她自己的愛情來了,果然是好事多磨,深不可測,經歷了許多誤會、隔閡、疏冷、寬恕、乞憐、垂慕、患得患失、忽冷忽熱之後,如今表面上看起來似乎風平浪靜了,卻是以她的一再退卻包容來換取的,是一樽蓋著華麗錦袱、打碎了又粘起來的精美玉瓶。
她知道,那樽玉瓶看起來仍然很美,但須珍藏密斂,輕拿輕放,不堪一擊。碎的玉瓶永遠不可能真正恢復完整,她餘生都將帶著這傷痕辛苦下去,除了再碎一次,別無選擇。於是,在這含辛茹苦與委曲求全之中,她老了,在這如花似錦的雙十華年裡,不等盛開已經略見凋萎。
這夜,已經熄了燈,忽然綠腰低低地在窗外咳了聲,問:「格格睡下了嗎?」
建寧原不想理會,卻聽得窗外又是幽幽的一聲長嘆道:「綠腰自知罪不可恕,然而對格格的忠心卻從未動搖的,若不是為了格格與額駙,也不敢半夜打攪了。」建寧聽到「額駙」二字,由不得應了一聲:「有話進來說吧。」
紅袖早已在外間侍候動靜,聽到吩咐,忙重新掌燈,拉閂開門,請進綠腰來。綠腰請了安,便在床邊矮凳上坐下,覷著顏色問道:「額駙今兒沒在府上,格格可知道麼?」
建寧果然不知道,聽了倒微微一愣,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綠腰臉上一紅,垂頭道:「額駙今兒沒來上房請安,綠腰只怕格格以為是被賤婢絆住了,所以特地來格格面前剖白真心。」
建寧不耐煩地揮手止住道:「綠腰,你我從前何等好來,這些年雖有許多誤會芥蒂,終不至於連句真心話也說不得了。你有什麼話,便直說罷,不必這麼吞吞吐吐的。」
綠腰笑道:「瞞不得格格,自從格格許我回府,綠腰敢不小心侍候?既知額駙不在上房,又不曾往賤婢房中去,便替格格留心查問,方知額駙今兒並未回府來。這在從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最近卻不是第一次了,格格白想想看,近來京城裡正在宵禁,額駙不說深居簡出,反越往外走得頻,這可不是有蹊蹺?昨兒匆匆忙忙慌裡慌張的一大早出去,又不叫一個人跟著,又說不是上朝,焉知不是在外面有了什麼人呢?」
建寧聽了,愣愣地出神,問道:「依你說,咱們卻該怎麼著?」
綠腰聽到「咱們」二字,頓時喜上眉梢,渾身輕得沒有二兩沉,更加湊前了計議道:「格格要知道真相也不難,只要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少不得查出額駙去了哪裡,同什麼人見面。若不與娘兒相干便罷,若是果真吃著碗裡的望著鍋里的,咱們到時再有話說。」
建寧對這些事向來沒有主意,只得心煩意亂地說:「你同紅袖商措著辦吧,我明兒早起還要進宮,回來再說吧。」說完翻身向里睡下,綠腰跪安告退也只當沒聽見。她的心裡,已經在想明天進宮的事了。
建寧能夠信得過、願意分享心事的人,始終只有平湖。平湖是另一朵萎在枝上的花,暗香雖在,而艷色已凋。她那麼冷靜明理,對萬事萬物都有現成的答案,總能在千頭萬緒中得出最直接的線索,做出最簡捷的決定,說出最有效的安慰。就連一意孤行要出家為僧的皇帝哥哥,高僧玉林秀都勸不回,她也能勸得回心轉意,又怎會不懂得幫自己指點迷津呢?建寧相信,平湖的決定才是最正確、最明智的。
果然,平湖在聽完建寧的訴說後,立即否決了綠腰的追蹤計劃,婉言勸告:「愛就是愛,不論是對等的愛還是不對等的愛,完整的愛還是分散的愛,只要得到了,就是全部。不必斤斤計較,更不可得隴望蜀,勉強求全。」
建寧不甘心:「可是我給他的卻是全部啊,除了他,我心裡再沒第二個人,第二件事。他卻不是,他瞞著我在外面安置綠腰,還跟她生了兒子;這還不止,現在他又有了別人,雖然還沒有查准,可他近來往外面走動得那麼頻,回到家來也不肯多說話,一個人坐在往梅樹林裡,一會兒愁一會兒笑的,不是為情所困又是什麼?」
平湖反問:「如果他跟你實話實說,如果你猜的都是對的,你打算怎麼做呢?派人殺了她,還是再接一個綠腰回府安置下來?」
建寧低頭想了一想,說:「我已經接了綠腰回來,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個,憑他在外面認識一百個女人,我在額駙府里也照樣安置一百個好了。皇帝哥哥三宮六院,何止二三百個嬪妃?可哥哥眼裡就只有董鄂妃一個,董鄂妃死了,哥哥傷心得連皇上都不想做,喊著鬧著要出家。宮裡宮外的人都說,若不是你攔著,哥哥這會兒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見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只恨他不肯對我坦白,既為夫妻,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隱瞞於我,可見那女人在他心裡比我還重。」
平湖道:「依你說,董鄂妃原比這宮裡所有的后妃都更得意,只要皇上在心裡認她做第一個,就算宮裡再有多少個妃子也是無謂的,是嗎?可皇上自己卻不這樣想,直至皇貴妃死後仍以不能封她為後為憾,這可不是得隴望蜀?皇貴妃雖然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卻青春早逝,幽明異路,終究又於情何益?皇上冷落後宮,獨寵董鄂,傷了那麼多嬪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絕面聖,你一直不贊成,其實皇上見不到我卻會記住我,同皇上見到我的面卻不能記在心上,孰重孰輕呢?皇上想念皇貴妃而見不到皇貴妃,你以為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強求我面聖,強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為情,概因無可名狀,無可限量,才彌足珍貴;倘若強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貪慾了。」
建寧一時轉不過彎來,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還是不在一起的好呢?」
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視乎你是否動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適的人,交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於得到的是多還是少,卻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言的。」
建寧道:「依你說,情之為情,原只在乎真假,卻沒有多或少。那麼我倒想問問,隔河相望一生,與執手相看片時,哪個更可貴呢?」
平湖道:「能夠隔河相望,已是緣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執手相看,亦是緣份,即便只有片時,也當珍惜。就只怕執手片時便嚮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則必索舟楫遙渡,如此得隴望蜀,則永世不能饜足,又怎麼會快樂呢?」
建寧若有所悟,又問:「你的意思是說,我已經嫁了額駙,得以與其相守,便當知足,可是這樣?」
平湖笑道:「其實你得到的遠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你與額駙的緣份,又豈只是相守那麼簡單?這世上,有多少人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即便他心中有些秘密你不能知道,但你只要知道你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他總會回到這個家裡來,還不足夠麼?再要疑神疑鬼,刨根問底,就是自尋煩惱了。」
建寧似懂非懂,笑道:「你的話太像參禪,我雖不能盡明,也覺得爽快多了。正是呢,從皇貴妃去世後,太后好像忽然對你好起來,不僅重新允許我進宮探訪你,還把四阿哥送來讓你親自教養,大家都在猜那晚你到底跟皇帝哥哥說了什麼,怎麼他忽然就放棄出家的念頭,再不固執了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平湖不願多談,顧左右而言他道:「自從義王孫可望出獵時中箭而死,最近城裡宵禁,戒備森嚴,百官外出都須稟報登冊,你來了這大半日,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又被人閒話,太后再下道禁足令,反為不美。」
建寧道:「就是的,我聽說孫可望是被刺客射死的,你聽說了嗎?」平湖笑道:「我深居宮中,哪裡聽這些新聞去?」三言兩語,遮掩過去。建寧見她談興不濃,只得起身告辭。
3
在建寧猜疑吳應熊是不是在府外有一位紅顏知己之前,明紅顏已經知道了有建寧這個人。只是,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情敵竟是位公主,而且是滿洲的公主。
這些日子吳應熊每天一下了朝就會往小院裡來,只要趕得及,就會親自為紅顏煎藥,做飯,照料得無微不至。可是兩個人這樣地朝夕相處,心卻並沒有比從前更近,總好像有什麼人什麼事阻隔在他們中間,不得逾越。他們討論南明政局,擔憂朝廷下一步的舉措,有時吳應熊也會有意談起洪承疇的事情。紅顏雖然聽得很用心,卻從不追問,顯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於是,吳應熊也只好對自己的真實身份繼續維持緘默。
這日紅顏吃過藥,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層層陰沉下來,知道就要下雪,想著應公子今天大概不會來了,就讓老何早早地關了院門,說要早睡。可是嘴上這樣說,眼睛卻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張望,聽見風吹草動,都不由得側起耳朵,以為是應雄來敲門了。
其實,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經深深地愛上了「應雄」。也許這是她不願意承認,也不敢承認的,身為女兒,這樣的事怎麼可以由自己主動?況且,她還是個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獻給了反清復明大業的戰士,除非應雄也跟她一樣把生死身家都拋之度外,完全地無牽無掛,否則,兩個人是無論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雖然她與應雄聚少離多,然而他熾熱的眼神早已讓她明了他的心意,而在她將募送糧款的大任交託給他的時候,也就等於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樣信任著他,簡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這樣的肝膽相照,卻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們甚至從來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知心話。他總是那樣沉默地傾聽,眼神專注,有種鹿一般的悽苦,鶴一樣的孤潔。她知道自己對他隱瞞了許多事,同時覺得他對於她也仍然是個謎,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謎底,卻又一直忍不住猜測。
而一切,在夢裡有了答案。
夢裡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紅顏踟躕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尋尋覓覓間,忽然聞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來,身不由己,她追著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尋去,不知不覺來至一個極寬闊的院落,只見重台樓閣,亭軒儼然,分明是某戶豪門內苑。
紅顏徘徊在梅花林間,不禁想:應公子呢?這可是自己當年與應公子在城牆根同游的梅林?怎麼不見應公子?想著,她便聽見了應雄的聲音說:「原來你也喜歡梅花。」
她回過頭,卻看見有個女子陪著應雄從那邊走來,笑靨如花地說:「是啊,幸虧當年不曾真讓人把它們拔了去。」兩人挨肩攜手,狀甚親密。女子說幾句話,便將頭擱在應公子的肩上嬌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艷。有雪花落在女子的髮鬢上,應雄隨手替她拂去,眼中滿是憐愛。
紅顏覺得心痛,她喃喃地說:「原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
可是他聽不見她。他們兩個都聽不見她,也看不見她。
紅顏哭了。抽泣聲驚醒了自己,也驚醒了守候在一邊的吳應熊。
吳應熊是在紅顏睡著後才來的。老何替他開的門,既不問好,也不拒客,只向紅顏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門出去了。吳應熊一直走進裡屋來,看到紅顏已經睡了,便不敢驚動,只坐在炕沿邊,看著她依然蒼白的臉上,慢慢浮起一片紅暈。他想她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眉頭這樣緊蹙著,是在擔心南邊的戰事嗎?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這種方式傳達自己的關切與支持,使她在夢中感到一點安慰,感到不孤單。
正是這一握,使他們的心在瞬間連通,讓他在她面前變得透明。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在猶豫,不知道該怎樣同她坦白。以往每次聚散匆匆,隱瞞事實還情有可原;可是這次,他有這樣多的機會與她單獨相處,卻仍然沒有告訴她自己已婚的事實,這已經不是隱瞞,而跡近欺騙了。可是,她從來沒問過,他又怎樣說出口?
但是他不知道,甚至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太愛一個人,愛得割心裂肺靈魂出竅,就會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在某個瞬間走進他的心裡去,看到她本來不可能看到的事實。
並不需要他自己說一個字,而紅顏已經看到了一切。只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就是建寧,而建寧是個格格。但是心痛的感覺讓她知道,那個女子對他很重要,她和他的關係,比自己跟他更近。這種比較讓她背脊發涼,有著莫名的孤苦感,孤苦得仿佛置身在茫茫黑海中,無助地一點點地沉沒下去,而他近在眼前,卻不肯伸手拉她一把。她在沉沒的絕望中哭泣起來,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說:「紅顏,我在這裡。」
睜開眼,她立刻接觸到他的眼神,四目交投中,他和她猝不及防地,同時看穿了對方的心意——那是愛。千真萬確毫無遮掩的摯愛。
一時間,她和他都顫慄了,在莫名的感動中莫名地悲哀,同時在想:原來他(她)也是愛著自己的!然而,自己卻如何回報這愛?他是已經沒有了自由身,而她,則已把自己交給了反清復明的大業,只會愛國,不會愛人——愛對於戰士來說,是多麼名貴而不可承載的事情!
明紅顏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悽苦過。她知道,錯過了應雄,今生她都不會再遇上一個人像他這樣懂她、敬她、愛她的人。如果能同他在一起,兩個人相濡以沫、相敬如賓,不論怎麼樣的亂世,應該都有他們遺世獨立的空間吧?然而偏偏她卻不能對時局置身度外,更何況,他已經是有婦之夫。
她垂下眼睛,輕輕說:「明天,你不要再來了。」
吳應熊聞言,心就像被重錘砸了一記似的,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總有一天明紅顏會離開他,離開京城,回到永曆帝的身邊,為國而戰,直至為國而死。他愛了她這麼久,一向聚少離多,醒里夢裡都在盼望重逢,盼望相守,多一天,再多一天。這些日子的相伴,是上蒼憐憫他的痴心,厚待他的禮物,是他們最好兩個的緣份。他應當滿足。他知道明紅顏會同他說再見的,不是今天,也在明天。
他只是沒想到,她說的話,卻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不要再來了」。她必定知道了些什麼,是他身為吳三桂之子的身份,還是他娶了滿清格格的事實?
「為什麼?」他苦澀地問。對紅顏,他一直在愛慕之餘有著更多的敬畏。他早已在心底對她發過誓:凡她意願所向,他必赴湯蹈火而為之,絕無反顧。即使她要他離開,他既便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好這樣做。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應公子,你以後不要再來了。」說話的竟然是老何。他急匆匆地走進來,就好像聽見了兩人的對話,並在替紅顏回答吳應熊的疑問一般,簡截地說:「應公子,你被跟蹤了。這地方太危險,非但你以後不必再來,就是明姑娘也必須儘早離開。」
吳應熊無言了。認識這麼久,他從沒聽老何開口說過話,甚至一直以為他又聾又啞。然而現在才知道,老何非但不啞,而且口齒清晰,語氣果決。然而他太悲傷了,悲傷得連驚愕的力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從身後將一隻錦袱包裹的小弓取下來,托在手上遞給明紅顏,半晌方道:「你回到南邊,難免與清軍衝突。倘若有需要,可持這隻弓求見吳三桂,相機行事,或有所助。」
這是他第一次送她禮物,這個禮物,還是上次洪承疇說起他們父女相見的情形時他就想到的。那一次,明紅顏為了營救自己的同伴,不惜暴露身份求見洪承疇;這樣的情形,也許今後還會再發生,但是捉捕抗清義士的人可能會變成吳三桂,而被捉捕的更可能是明紅顏本人,那時,這隻弓也許會幫到她的忙。
紅顏眼中有靈光一閃,似有所悟,卻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接過弓來,低了頭輕輕撫摸。吳應熊悲哀地看著她的手勢,那樣溫柔,那樣傷感,就好像她撫摸的是他的手臂一般。他們兩個,就這樣,借著這隻弓,做了今生惟一的一次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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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真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可以讓真實的情景變得虛幻,而又讓很多的秘密浮出水面。
順治也在夢中尋尋覓覓。董妃臨死前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董妃不明白,他身為皇上,亦不能明白。他為她焚燒了兩座宮殿,殉葬了三十宮人,為的就是給她一個「安身立命」之所,使她在天國里不會孤單。他以為這樣就可以給愛妃一個交待,讓她安心地「離去」,可是他自己,為什麼卻仍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下」呢?他想找到她,問她:你得到安身立命之所了嗎?
此時,他正臥在萬壽山萬壽亭暖閣里小憩。閣內設著暖爐香鼎,亭外卻是飛雪滿天。萬壽亭海棠樹下,是明朝崇禎皇帝懸頸自盡的地方,一代君王,生前有黎民百姓愛戴,滿朝文武臣服,死時卻只有一個太監王承恩相陪——他不能夠讓他的愛妃也這樣!因此,他第一次違背了她節儉愛民的素願,厚葬豐殮,極盡奢華。
自從六歲那年見到她,他心心念念就只有一個願望——找到她,娶她,立她為後。這個承諾,終於在她死後才算是徹底地實現了,他與她,摯誠相愛,攜手相親,雖然只有短短四年,卻也羨死鴛鴦了。
可是,為什麼他仍然不能從容,不能心安?曾經得到,而終於失去,多像是一場春夢。
在夢裡,他回到了六歲的盛京,十王亭後的值房裡,有個陌生的小姑娘在那裡讀書。他從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小姑娘,也從沒有見過那麼靜的小姑娘。宮廷里的女孩子除了格格就是奴婢,要麼驕橫,要麼怯弱,總是嘰嘰喳喳的,然而她,不卑不亢,靜如雕像。
他隔著窗子問她:「你看的什麼書?」又說,「我拿了果子來給你吃。」但那女孩只是不理睬。他無奈,忍不住要試試她的學問,遂背手身後,仰頭念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何處無芳草。」
女孩兒先是愣愣地聽著,忽然抬頭道:「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他笑道:「你總算說話了嗎?」女孩察覺上當,臉上一紅,啐了一口,扭頭不答。
六歲的福臨一技奏效,再施一技,故意長嘆一聲,接著吟道:「『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只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
那女孩果然又忍不住問道:「是哪個字?」福臨詫異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的嗎。」女孩終於笑了,道:「不聽你胡謅。」他看見她笑,喜得無可不可,不知道該怎樣恭維才好,問她:「你是誰?怎麼會來到這裡?」不料女孩反而問他:「你又是誰?這裡是哪裡?」福臨奇道:「你竟不知道嗎?這裡是盛京皇宮啊。你住在皇宮,倒不知道這裡是哪兒?」
女孩愣了一愣,臉上變色:「是皇宮?他們竟把我們抓到盛京宮裡來了?」福臨更加奇異:「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又是誰抓了你們?你告訴我,我替你報仇。」女孩一雙黑亮亮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問道:「你替我們報仇?你住在宮裡,你是誰?」
「我是九阿哥福臨。」男孩子當著女孩面吹牛是天性,福臨豪氣勃發,大聲許諾:「我是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
「清賊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臉鄙夷之色,凜然道:「我不與清狗說話!」
福臨見說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臉,大覺不舍,忙叫道:「你幹嘛罵人?我怎麼得罪你啦?」正欲理論,卻值忍冬找來,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課呢。」福臨雖不舍,也只得走開,好容易等得下課,忙忙地又往十王亭來,卻已是人去屋空。
更恐怖的,是問遍宮裡,都說從沒見過有那麼一個小姑娘,額娘莊妃更是斥責他胡思妄想,命他以後不許再提什麼「神秘漢人小姑娘」了。福臨就這樣斷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戀,爆發了生平第一次的傷心和叛逆。而從開始到結束,他都不知道,那個他渴望誓死捍衛的小姑娘究竟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隔了那麼那麼多年,他才從范文程口中得知,那年困在盛京宮中的女孩,叫作洪妍;又隔了那麼多年,洪承疇才終於找到女兒,並化名董鄂送進宮來,他終於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這麼快,這麼快她又離他而去,留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在世上受苦,她怎麼忍心?
在夢裡,他拉住她的衣袖,求她:「你不要再走了,我找得你好苦,想得你好苦,好容易見了面兒,你可再不能走了。」她卻冷冷地將袖子一甩,喝道:「清賊,還不受死?!」
他一驚醒來,面前明晃晃一柄長劍,俏生生一個女子,正是洪妍。
是洪妍。她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持著一柄劍,寒光閃閃,逼近他的喉嚨。她的身後,從敞開的暖亭門外,可以看見白雪紅梅,蔚然成林。自從那年他為了長平仙姑將那幾株海棠移進宮後,就命人在這裡改種了梅樹,此時正是花開季節,梅花的香氣動聲動色,透雪而來,也都仿佛帶著莫名的殺氣。她烏黑細長的蛾眉,嬌艷欲滴的紅唇,在茫茫白雪中分外清朗,賽過梅花。而她的語調,鋒利如刀劍,凜冽如冰霜。
雖然十多年不見,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而隨著那一眼相認,有千百個念頭湧入頭腦中:她是洪妍,是盛京宮裡那個神秘的漢人小姑娘,是他愛了十幾年的心上人,只有洪妍才會有這樣冷艷的眉眼,只有洪妍才會有這般孤傲的神情,他絕不會認錯的——可是慢著,如果她是洪妍,那麼董鄂妃是誰?
他看著她絕美的臉,卻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樣,忽然輕輕地開口念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何處無芳草。」
她一愣,本能地接口:「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他苦笑,幽幽地說:「你總算說話了嗎?」而後接著吟道,「『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只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
她也幽幽地問:「是哪個字?」
他答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
這正是他們當年在盛京初見時的對話,他一直記得,而她,也依然記得。她是洪妍,她真的是洪妍。可是如果她是洪妍,那麼董鄂妃就是冒牌貨,是一場誤會!他真心寶愛守護了這麼多年的愛情,豈非都是虛妄?而一直冒名頂替欺騙了他這麼多年的董鄂,對他的愛還會是真的嗎?
這些念頭,一個比一個更可怕,一個比一個更致命,他整個都被擊倒了,遠在她的長劍將他的喉嚨刺穿之前,他的心已經千瘡百孔,鮮血淋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什麼是愛?什麼是仇?什麼是生?什麼是死?在她把他所有堅信的一切都瞬間奪走的時刻,難道他還會怕死嗎?
他苦澀地重複著六歲時的誓言:「我是九阿哥福臨,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
如今,他真的做了皇上,也千方百計地實踐諾言,納了董鄂為皇貴妃,又在死後封她為孝獻皇后。然而今天才知道,一切都是誤會。他愛錯了人,封錯了後,從頭至尾都活在一場謊言裡。
他望著她,萬念俱灰地說:「你殺了我吧。如果殺了我才能博你歡心,你殺了我好了。」
她下不了手。她看著他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樣,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悲傷的臉,看得心都要碎了。他是皇上,九五至尊的皇上,可是他看起來就像是全天下最貧窮的人,整個人都是空空洞洞的,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奪去了。
這十幾年中,雖然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尋找她,並且將計就計地令人冒名頂替,借父親洪承疇之手將董鄂妃送進宮去,俘獲了皇上的心,使他在國策朝政上一再偏傾南明,並努力製造太后與皇上的矛盾,但她一直都沒有看重他的感情,以為不過是擁有天下的帝王的怪癖,越是得不到的就越珍貴,如此而已。直到此刻,她看到他的眼睛,才知道那份情有多深有多重,而她,卻辜負、欺騙、利用、踐踏了這份情。
她忽然覺得罪孽,再也舉不起她的劍。她不能對著那樣的眼神刺出劍去。應該出劍的人,不是她,而是他。是她欠了他,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
長劍「嗆啷」落地。她看著他,也感覺到了難言的悲傷。此前她已經知道,皇上經常會來這萬壽亭打坐,於是在她離開京城之前,便決定來此孤注一擲,尋機行刺——董鄂妃已死,佟妃娘娘的身份曝露在即,雖然皇上並沒有繼續追究,但是難保將來某一天,他會想明白其中的機關並採取行動,那時,他們就連宮中最後一線希望也失去了。因此,不如殺了他。她早就聽說當今皇上武功高強,劍術精湛,早就做好了一場惡戰的準備,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念,卻怎麼也沒想到情形會是這樣。順治竟會毫無抵抗,而她自己則無法下手。
而順治看到長劍落地,心中也是一樣地難辨悲喜,好像被噩夢饜住了不能醒來,迷茫地問:「如果你是洪妍,進宮的人是誰?」
紅顏覺得心痛,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更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甚至,當聞聲趕來的士兵將她重重包圍時,她也不知道該拾起自己的劍來抵抗。
順治舉起手,莊嚴地下令,卻只有三個字:「放她走。」侍衛長驚訝地說:「皇上,她是刺客。」然而皇上已經不再理會,他坐在那海棠樹下,閉上眼睛,低宣佛號,仿佛什麼都不在意了一樣,連生命也置之度外,無論她取去也好,留下也好,他都不想要了。
她知道,他已經死了,即使她一劍未發,他卻已經自己先把自己殺了。她轉過身,從那刀劍聳立中姍姍離去,忽然流了淚。為了敵人,她竟然,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