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宛若化蝶

2024-10-09 01:14:42 作者: 西嶺雪

  1

  綠腰終於重新回到額駙府,幾乎有種隔世重來的感覺。那天,她摟著兒子吳青坐在八寶絡絲軟轎里,緊跟著建寧的朱輪華蓋車一路招搖,只覺這情形好不熟悉。她想自己到底是等到這一天了,終於重新回到額駙府,名正言順地做夫人——不,事實上她如今的境況和理想還有一點出入,就是她的身份是奴非主,仍然屈居於建寧之下。

  她忍了三年,等了三年,日日夜夜想著的就是回到額駙府當家作主,如今這理想實現了一半,並不會使她見好就收,相反,只會讓她覺得自己所有的想像都是合情合理、切實可行的,而且也讓她更加焦慮——成功在即比全無希望更令人迫切。現在離成功只差一步,這一步,要怎麼樣邁出去呢?綠腰將寶押在吳應熊父子身上。她很清楚建寧饒過自己是看在吳青份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從古至今顛撲不滅的真理,滿洲格格也不能例外,誰讓她嫁給了漢人為妻呢。從前格格膽敢賜自己毒酒是因為自己還沒生下吳青,現在自己做了吳家長子的娘,兒子就是自己的護身符,既然後顧無憂,那就前程在握了。不過如今額駙不在府里,自己總得稍忍時日,先站穩了腳跟,等到額駙回來才慢慢地設法,總有一天會除去建寧而代之,做一個真真正正的吳夫人的。

  重回額駙府,與建寧同室共處,平分秋色。綠腰為此早早地做好了諸如兵來將擋、逆來順受的一切準備,然而進府後才發覺建寧並沒有為難她,甚至不曾斥罵她。建寧照足漢人大戶人家的規矩,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稱她作「綠姨娘」,安排她住在廂房,卻讓吳青跟著自己住在上房,親自教養。

  那吳青也奇怪,自從住進額駙府,便每天粘著建寧,早晚請安,恭敬乖巧,凡讀書寫字一教就會,過目不忘,又特別喜歡看戲。雖只是三歲大的孩子,並不知戲文里說些什麼,然而一聽弦子響便手舞足蹈,若合音律,連紅袖都說:「這孩子跟格格真是特別的投緣,不像庶出,倒像是嫡生的阿哥。」

  綠腰聽了,說不出是悲是喜,她希望兒子在府里的地位越牢靠越好,生怕家人輕視了他,不把他當少爺看待,知道兒子喜歡看戲,她心裡是緊張的,生怕別人說他到底是戲子生的;可是後來發現並沒有人把吳青的種種與她聯繫起來,就好像吳青跟她這個人沒關係似的,又滿心不是滋味兒,琢磨著格格莫不是想籠絡了吳青,再對付自己吧?先把自己的兒子變成她的兒子,再把兒子的爹迷惑了心神,準是這樣。她盼著額駙早些回來,等額駙回來了,一切便將水落石出。「君為臣綱,夫為妻綱。」雖然格格為君,可是額駙是夫啊,只要額駙爺最疼的人是自己,自己就有機會占格格的上風。

  如此相安三個多月,終於盼得吳應熊從雲南回來,風塵僕僕,滿面于思,倒像出門三年一般。建寧命綠腰母子暫不露面,自己率著家下人等迎進門來,侍候著洗臉更衣,在暖廳里設下宴席,接風洗塵,又令人捧出戲單子來,請額駙點戲。吳應熊笑道:「你明知我不擅此道,況且一路上兵荒馬亂,正是頭昏眼花,不如改日再唱吧。」

  建寧道:「寡酒無歡,就算不唱全本,清唱兩曲也好。我也知道你不大知道戲,所以替你點了兩齣,就是『明修棧道』和『暗渡陳倉』如何?」吳應熊笑道:「我雖不知戲,也知道些名目,格格說的這兩個卻是耳生得很,在戲裡果真有嗎?」建寧道:「怎麼沒有?不光這個,還有『瞞天過海』和『混水摸魚』哪。」吳應熊道:「依格格說來,『三十六計』竟條條都是戲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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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寧冷笑道:「也不光是『三十六計』,用詩題做戲目的也多著呢,額駙既知道戲目,應當聽過『楚王愛綠腰』和『吳山數峰青』吧?」吳應熊聽了這句,已知必有緣故,心下慄慄,便不答話。

  紅袖在一邊故意笑道:「格格記性一向好,怎麼獨獨記不住這一句?連奴才都知道是『楚王愛細腰』。」建寧道:「明明是綠腰,你不知書,別胡說。」紅袖笑道:「我雖不知書,卻知道禮。要不,額駙評評看,到底是個什麼『妖』啊?要不就乾脆是個『狐妖』?」

  兩人一唱一和,吳應熊心知東窗事發,在劫難逃,只得勉強回道:「是『楚王愛細腰』,格格記差了。」紅袖將手一拍道:「是吧?我就說不是綠腰,是『狐妖』。」建寧道:「說對一回,就興頭成這樣兒?怎麼又冒出個『狐妖』來了?」紅袖笑道:「格格說過,聽戲要的是應景兒,楚王愛的是『細腰』,可額駙愛的是『狐妖』呀。」

  吳應熊情知建寧必是得了什麼信息,再裝下去也是白饒,不知兩人更要說出些什麼羞人的話來,遂借酒蓋臉,起身做了個大揖,拱手嘿笑道:「公主恕罪,看在微臣長途跋涉、一身風塵份兒上,就饒過這回吧。」紅袖撲哧一笑,站在建寧身後將手指刮臉道:「額駙好甜的嘴兒,必是在南邊又認得了什麼『細腰』、『狐妖』,更長本事了吧?」建寧看吳應熊漲得滿臉通紅,遂向紅袖使個眼色,笑道:「這丫頭今兒瘋了,連額駙也敢打趣。還不快把人請出來呢?」

  紅袖笑著走去,不一時領了綠腰母子兩個,一齊上來與吳應熊見禮,吳應熊見了吳青,又驚又喜,又聽他口口聲聲喊建寧「額娘」,更是意外,遂抱起吳青,赧然道:「幾個月不見,又長大了許多。可有繼續讀書?」

  吳青回道:「額娘把老師辭了,親自教我,正在學千字文,剛念到『芥菜生薑』,額娘叫廚房拿生薑來讓我認,我吃了一口,好辣。」說著吐出舌頭來,逗得眾人都笑了。

  吳應熊向建寧道:「格格費心了。若格格開門辦學,少不得也是弟子三千,賢人無數。」建寧笑道:「無數不敢當,能有七十一個就好。」吳青不解道:「為什麼是七十一個呢?」吳應熊將兒子抱至自己膝上,笑著解釋給他聽:「古往今來第一大聖人是孔夫子,他有弟子三千,其中有成就的共七十二人,你額娘自謙不敢超過孔聖人,所以說是七十一個。」吳青恍然道:「哦,孩兒明白了,那麼額娘就是第二大聖人。」

  眾人益發大笑。惟有綠腰心中酸澀,看著他三人調笑,不敢插嘴,只在建寧身後站定了侍候,滿腹委屈。撤了席,吳應熊隨建寧回房說些別後情形,綠腰獨自回房,沐浴薰香,一趟趟支使著自己的小丫頭往上房打聽著,開始聽說上房亮著燈,額駙格格兩個一直在說話兒,還想著哪來的這麼多話,心指望說完了才肯過來;後來聽說紅袖往廚房裡傳夜宵兒去了,又想著吃完就該過來了;及至小丫頭最後一次望風回來說,紅袖送出碗碟關門熄燈了,綠腰這才死了心,知道吳應熊今晚是來不了了。想著從前在府里,自己剛被收房那會兒,額駙幾乎夜夜都在自己房裡歇息,上房裡十天半月才點一次卯,今昔對比,何等淒涼!又想到今天在廳里,吳應熊當著建寧的面,自始至終不曾同自己交談一語,連一個對視的眼神也沒有,就只是抱著兒子逗弄親熱,又是何等無情!想來這自然不是他的本意,只為懼于格格之威,方不得不如此。他冷落自己,是為了消除建寧的妒心,怕建寧對自己不利才不得不忍辱負重的;他疼惜兒子,其實就是在疼惜自己,借著對兒子的愛撫來間接傳遞與自己的親熱。

  這樣想著,綠腰一點點將對吳應熊的怨轉移到對建寧的恨上來,覺得自己今天的處境都是因為建寧所至。雖然額駙從前說過不能給自己名份,但那是在府外頭的時候,如今自己進了府,自己為自己掙到了名份,額駙反倒疏遠起來,自然是因為查覺到建寧暗藏凶心的緣故。不然,為什麼額駙表面上言笑晏晏,卻時時流露出抑鬱之色呢?

  綠腰沒有看錯。吳應熊心裡的確很抑鬱。這次南下,他本來滿心以為會見到明紅顏一面。豈知到了雲南才知道,父親的軍隊與緬人勢同水火,雖然奉旨暫停徵戰,卻也列陣以待,虎視眈眈;而緬人外懼清軍兵勢,內忌永曆餘威,遂實行畫地為牢之策,內外隔絕,消息不通,竟比戰亂時防範更緊。

  二哥先他一步到達,已經與朝廷取得聯繫,當下便一一告訴:「這緬地如今便和銅牆鐵壁一般,既難進,亦難出。明姑娘飛鴿傳書,說她每天保護在皇上左右,又要督促親兵護衛隊,又要與緬人周旋,輕易不敢離開,倘若冒險出來與我們相會,只怕再難回去;我們要想送糧草進去,也須得等些時日,或是邊防鬆懈,裝作貿易商戶混入,或逢大小戰事,趁亂攻進。總之一時三刻是辦不成的。」

  吳應熊聽到紅顏不能相見,大失所望。只得與二哥約定後會之法,且告辭回去。如此等了半月,始終未得其便。吳三桂倒疑心起來,反催促兒子回京,說是「咱們父子難得一聚,你不願離去,我自然歡喜。奈何此地不宜久留,久留則朝廷必然起疑。當年皇上把你留在京城陪讀,又把格格嫁入咱家,表面是信任,骨子裡卻是猜忌,要扣你為質,挾制於我;這次許你南下,焉知沒有試探之意,你只管耽擱不去,那是將這許多年的小心都枉費了。」

  如此催了幾次,吳應熊只得實說來的時候答應替朋友押運一批貨物入緬,如今雙方罷戰,嚴防謹守,難以交接,倒不好就回去的。官差辦事或行軍夾帶私貨賺外快原是軍中常事,吳三桂向來知道兒子不擅這些經營之道,只當在京中居住日久,難免耳濡目染,不疑有他,反出主意說,這也好辦,我與緬人尚有書信往來,就讓信使把貨帶入境也是一樣的。你派個妥當人跟著,把貨物送到地方就是。不過你卻不可進去,倘若走漏風聲,被他們擒了扣下卻是大事。旁的人縱然有些差錯,我慢慢地疏通著,總會解決。

  吳應熊無奈,只得向二哥說自己收買了平西王的信差,可以趁他送信給緬王時一同入境,不過自己不便同往。二哥早知吳應熊身份有異,非富則貴,並不深究,抱拳說:「有勞應公子謀此良策。老二這一去,也沒打算再出來,就留在皇上身邊效力也罷,不知應公子可有什麼口信兒帶與明姑娘?」

  吳應熊垂首沉思半晌,雖有萬語千言,卻無一句可轉託第三人代告。滿腹酸楚,恨不得這便隨二哥一同入境,從此留在明紅顏身邊,永不回京。轉念想當真這般莽撞行事,父親必定以為自己被扣為質,倘若發兵討伐,豈不有違明紅顏為永曆朝廷爭取時間、休養生息之本願?遂只得交接了貨物,親自送到緬境驛棧,依依別去。

  因此一番奔波,吳應熊回至京城,滿心裡俱是辛酸失落,見到綠腰母子,更覺錯愕,哪裡還有心情周旋安撫。既見建寧一切安排得妥當,況且本已理虧心虛,便都聽之任之,不加置否。每日雖與綠腰早晚碰面,也不多做寒暄,只照舊一早上朝,各處尋親訪友,替父親送些土儀給故舊同僚,閒時問問吳青功課便罷。

  如此一連三日,建寧冷眼看著,也不說什麼,到了第四晚,卻攆著吳應熊往綠腰房裡去,吳應熊反不好意思,捱炕沿兒坐著,待走不走,待歇不歇的,說不出什麼。

  建寧嘆道:「我知道你心裡的意思,怕我胡思亂想,又翻起舊帳來。你在路上這些日子,我每天看著小青,惦記著你的平安,就想著,槍炮無眼,你可千萬別遇上亂黨強人什麼的;那時候,可就只剩下吳青這一點骨血了。這麼一想,看在孩子份兒上,就什麼氣都沒有了,就只是替你擔心。我在佛前許過願,只要你平平安安回來,什麼事我都不計較。你回來這些天,我且不提這些,就是想讓你靜心想想,今後怎麼打算?如今看你也是個沒主意的,只好替你拿主意了,咱們呀,從前怎麼樣兒,往後還是怎麼樣兒吧。」

  吳應熊到了這個地步,哪裡還有話說,惟有諾諾點頭應承而已。當下別過建寧,遂往綠腰房裡歇了一晚,次日一早仍往建寧房裡來請安。

  一時額駙府仿如又回到從前一妻一妾的格局,表面上倒也相安。既有時吳應熊悶悶不樂,書房獨寢,建寧也並不追根問底,只一心照著漢人賢女傳的三從四德做起,便如學做詩的一般,從頭學起做人妻子的規矩來。常來府里的那些公子王孫見了,都讚嘆公主賢德,又艷羨吳應熊治家有道。惟有吳應熊心中卻自有一段固執念頭,每每垂首不樂,只是無人傾訴。

  不知不覺,臘盡春回,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2

  自從順治准了洪承疇之奏,令清兵暫停進緬,罷戰養息,滇邊遂得一年安靖。次年四月,戶部上奏,計算雲南一省每歲俸餉達九百餘萬,建議清兵還京,並裁綠旗兵兩萬。洪承疇、吳應熊等也都上書附議,請求息兵戈,減賦稅,使黎民安居,百業復興。吳三桂知悉後,上了一本著名的「三患二難疏」:

  「永曆在緬,李定國、白文選等分住三宣六慰孟艮一帶,借永曆以鼓惑眾心,倘不乘勝大舉入緬,以淨根株,萬一此輩復整敗眾,窺我邊防,兵到則彼退藏,兵撤則彼復擾,此其患在門戶。土司反覆無定,惟利是趨,如我兵不動,逆黨假永曆以號召內外諸蠻,萬一如前日元江之事,一被煽惑,遍地蜂起,此其患在肘腋。投誠官兵雖已安插,然革面尚未革心,永曆在緬,於中豈無繫念,萬一邊關有警,若輩生心,此其患在腠理。今滇中兵馬雲集,糧草取之民間,勿論各省餉運愆期,即到滇召買,民室方如懸罄,市中米價日增,公私交困,措糧之難如此。召買糧草,民間必須搬運交納,年年召買,歲歲輸將,民力盡於官糧,耕作荒於南畝,人無生趣,勢必逃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培養之艱又如此。臣用是徹底籌劃,惟有及時進兵,早收全局,誠使外孽一淨,則邊境無伺隙之慮,土司無簧惑之端,降人無觀望之志,地方稍得蘇息,民力略可寬紓,一舉而數利存焉。竊謂求時之方,計在於此。」

  順治命司儀當朝念了吳三桂奏本,笑道:「平西王之疏直可作詩文賞鑒,韻律鏗鏘,而詞藻華美,行文有行雲流水之致,致使朕只顧欣賞文采,奏章里到底說的什麼反倒忽略了。現下達政王、貝勒、大臣及戶兵二部奇文共賞,並就此疏速議上奏。」

  退朝後,順治於養心殿單獨召見吳應熊,議道:「你們父子二人倒是奇怪,你一力主張停戰,令尊卻執意進軍,又各自都有一篇道理,朕反不得主意了。」

  吳應熊拱手道:「皇上日理萬機,胸有成竹,我父子雖各執己見,只為角度不同,忠於朝廷的心卻是一樣的。臣去年曾往滇邊一行,眼見罷戰之後,百姓雖已恢復耕作,卻日夕擔憂戰火再起,惶惶不可終日。若能撤軍返京,無異於遍告天下,從此兵戈不起,天下太平,是比安民告示更見成效,南北百姓,莫不念皇恩浩蕩。」

  順治笑道:「我說你們父子各執一辭,果然不錯,你說是撤兵息戰,方使百姓安居;平西王卻說是早收全局,才能一勞永逸。聽起來,倒是平西王的話更有道理。」

  吳應熊道:「原來皇上心中已有定論,何以今日朝上仍令眾大臣重議?」

  順治笑道:「你有所不知,雖說後宮嬪妃不可參政,但私下裡有些議論也是難免的。皇貴妃就一直主張撤兵呢,可是太后向來主戰,我不忍拂貴妃之請,更不便忤逆太后。既然如此,倒不如交給群臣代朕決定。」

  吳應熊聽了,心中大不是滋味,百姓的禍福生死,原來不過決策於後宮的唇舌之間,這與草菅人命又有何異?

  順治並不知吳應熊心中所想,顧自長嘆道:「皇貴妃自從四阿哥出事後,表面上雖然言笑如常,但我深知她內心一直不能釋懷,只是怕讓朕難過,才不肯提起。豈知這樣只會更加傷心亦且傷身,這兩年來,太醫往來不斷,奈何皇貴妃只是一天天消損下去,朕看了好不焦慮。偏偏除夕暢春閣晚宴後,朕在前廳招待王公大臣,太后帶著各位嬪妃貴人遊園,遠山貴人逞能說要親手放炮仗,卻毛手毛腳的燒著了皇貴妃的衣裳,懿靖太妃又亂喊亂叫的,竟把皇貴妃撞進湖裡去,雖被太監及時救起,卻害得病勢更加重了。朕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後怕,若是皇貴妃有什麼不策,卻叫朕如何獨活?如今皇貴妃不喜興戰,朕雖知不妥,卻不願拂其心意,故此為難。」

  吳應熊心中一動,他雖然已經知道董鄂並非洪妍,然而猜測兩人間必有些關連,不免愛屋及烏;且知道建寧一直深以佟妃冷落景仁宮而耿耿於懷,不如穿針引線,設法使順治與佟妃見上一面,讓佟妃來勸阻皇上,遂趁機道:「啟稟皇上,其實微臣一直有件事瞞著皇上:上次三阿哥得痘,臣將其帶入府里診治,為免節外生枝,只回稟太后說是延請名醫治癒的。其實,三阿哥的病是佟妃娘娘親自醫好的。佟妃娘娘的醫術,與國手相比亦毫無遜色,且多偏方妙法,或於皇貴妃之症另有裨益也未可知。」

  順治詫異道:「朕一向知道佟妃博才多識,原來還精通歧黃之術,這倒不曾聽說。難怪上次你們甘冒奇險也要把佟妃偷出宮去,又從公主墳接走了三阿哥,原來如此。既是這樣,朕就往景仁宮一行,若果然能令皇貴妃康復,你這薦舉之功也是不可沒的。」當下並不耽擱,即命吳良輔傳旨,擺駕景仁宮。

  平湖多年不見順治,花朝月夕,未嘗不後悔自己的固執自矜,攬鏡自照,也想著這張臉縱不比當年嬌艷,卻也不失清秀,未必就不能面君了。然而終於等到這一天,順治再次駕臨景仁宮,平湖最先意識的卻仍然是迴避,心下還有一絲絲的怨恨,恨他冷落她這麼多年,恨他任由太后殺了琴瑟箏笛,恨他偏寵皇貴妃與四阿哥,恨他縱使不能相見,竟連一句問候也無,今日突然駕臨,提前又全無通報,都不給她一點時間梳妝準備。

  因此,任由宮女們驚惶奔跑,催促叮嚀,平湖卻只命奴婢迎出宮外,自己在暖閣里坐定,垂下珠簾,放了紗帳,嬌怯怯請了安,稟道:「請皇上恕罪,臣妾面貌慚陋,恐驚聖駕,就不出來奉迎了。」

  順治心中不悅,然而今日前來原是有事相求,不便相強,只得在外間坐了,款款說明來意。平湖聽了,越發心如秋水,寂冷蕭條——等了幾年才等到他駕臨,卻原來是為了別的妃子。

  然而這是皇上的親口所託,她可以推辭他的邀請,卻不能拒絕他的請求,這便是平湖心底里最深沉矛盾的愛情。她只有應承他:「臣妾不過會些雕蟲小技,豈敢妄稱『醫術』二字,只怕有負皇上所託。且太后吩咐臣妾不可在宮中隨意走動,若皇貴妃不嫌敝處簡陋,只好有勞芳駕。」

  順治隔著珠簾聽她嬌聲低語,雖然謙遜,倒並不推辭,十分喜悅,又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透簾而出,更覺別有情致。想到這許多年來將她冷落在此,忽感歉然,問道:「前些日子我去建福花園,看見桃花都落盡了,聽花兒匠說你今年一次都沒去過,雖說是養息,每天從早到晚只管呆在屋子裡也沒好處,起得了身,還是出門走走的好。若是嫌一個人悶得慌,我叫皇貴妃給你做伴兒。」

  平湖不置可否,卻道:「聖上駕臨,臣妾無可侍奉,不如彈奏一曲,以謝誑駕之罪吧。」順治意出望外,大喜道:「久不聞愛妃雅韻,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侍女奉上香茶花糕來,順治品茗嘗糕,忽覺此情此景好不熟悉。未及想得清楚,忽聽「錚琮」一聲,琴聲已起,雖近在咫尺,而如遠隔天涯,聲高韻雅,繞樑穿戶,令聞者頓有今夕何昔,身在何處之感。順治吃著茶,又聽了這曲子,忽然心中一動,終於想起這熟悉的感覺從何而來,不禁道:「朕幼時曾有一位忘年交,也為朕彈過這曲《蒼梧謠》。自從這位故交仙逝,朕只當此曲已成絕響,孰料愛妃竟然懷此絕技,何以從前沒聽你彈過?」

  平湖默然不答,半晌,方微微喘息道:「臣妾倦不可支,請皇上恕罪,不如改日再來吧。」

  嬪妃拒絕見駕已是罕事,及至皇上親臨,還要隔簾相陪更非尋常,如今索性攆皇上走,這簡直與欺君無異了。景仁宮婢女此時已經全部換過一新,還從未領教過佟妃這種「大逆不道」的行徑,聞言都大驚失色,一齊跪在地上,卻不知該如何說話,只是低著頭不敢抬起。

  順治雖覺平湖比前益發任性了,卻不忍責備,倒是很聽話地站起身來,笑道:「正是勞你廢神,好好歇著吧,明兒我叫皇貴妃來與你說話兒。」遂起駕回宮。眾婢女叩頭跪送,直等著聖駕走遠了,猶癱軟在地,無力起身。

  3

  次日廷議,眾大臣上疏,盡皆同意吳三桂進兵之請。順治遂下旨,由戶部撥給雲南十七年八分兵餉銀三百三十萬兩,復命學士麻勒吉、侍郎石圖等前往雲南與平西王面商機宜。吳應熊主動請纓,不予恩准。

  吳應熊想起去年在雲南,父親曾經說過朝廷早有疑己之心,如今看來,竟不是空穴來風。這次戶部提意撤兵,想來便是為了牽制平西王兵力,不願他長期霸居一方,羽翼長成。而吳三桂執意進軍,群臣又一致附和,皇上雖然權衡利弊准其請奏,卻必然更加猜忌,不許自己南下父子會合,便可窺一斑。至於昨天在養心殿說什麼太后與皇貴妃之爭,既便真有其事,也不過是借辭虛幌,其真正的用意,還是在試探自己父子是否故作不同政見來矯飾機心,另有謀圖。從此往後,自己在上朝對答之際倒要加倍小心了。

  退了朝,吳應熊即趕往二哥處報訊。雖然二哥南下未歸,院中卻留下一個老僕人打掃,眼神既差,耳朵且背,便在他耳邊打雷也只是翻翻眼睛,再沒一言半語回復,究竟是不是啞的也不知道。吳應熊也不理他,顧自進了房,從書案上取下一樽梅花瓶,在耳邊微搖一搖,竟有聲響,忙斜傾著一倒,果然從瓶中掉出一封信來。

  這半年來,他一直用這種方法與南方保持聯絡,不過,總是他去的信多,明紅顏回的信少,自是由於南北音訊不通之故。今兒竟有收穫,可謂意外之喜。展開信來,紅顏清秀的小楷蝴蝶般撲入眼帘,便像有生命的一樣,更為意外的是,紅顏說自從罷戰以來,滇邊安靜,民生漸復,且聽說戶部有撤兵之議,估計短期內不會有戰事,所以已經決定近日返京,並相約在崇禎陵見面。

  吳應熊看到明紅顏要回來的消息,起初一陣狂喜,然而接著便意識到:紅顏打算回京,是因為不知道父親吳三桂有「三患二難疏」。而自己剛剛寫給紅顏的信里,正是要告訴她清軍即將進兵雲南一事。如果紅顏知道了這件事,必定會打消返京的念頭,留在雲南永曆帝身邊準備應戰。那樣,自己就不能與她相見了。那麼,自己還要不要通知她最新的變故呢?

  他已經六年不見明紅顏了。如今她終於要回到京城,並主動約他見面,倘若失去機會,又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然而如果用隱瞞消息的方式來博得見面機會,豈非對紅顏不忠?他已經對她隱瞞了自己的身份,隱瞞已婚的事實,難道還要隱瞞戰局嗎?更何況,那進兵雲南的軍隊還是由父親吳三桂帶領的呢。

  吳應熊一嘆再嘆,到底還是從懷中掏出早已寫好的信來,閉上眼睛,塞進了梅花樽里。如此,也就親手斷送了與紅顏見面的機會。

  這日早膳過後,董鄂妃帶著幾個婢女,捧著禮盒往景仁宮拜訪。平湖親自在門外迎接了,延入內室,診脈觀色, 董鄂千恩萬謝了,忽然嘆道:「我並不是怕死,可是心中有太多的事放不下,不能一時就死。有時候想想真划不來,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可是一旦大歸,那些心事又同自己有什麼相關呢?人生在世,時時事事都惦記著安身立命,倘若心愿不了,便至死不能瞑目。然而一口氣不來,卻又向何處安身立命?那些心愿,豈不都成了夢話?」

  平湖怦然心動。她不知道董鄂這番話是不是故意沖自己說的,然而她無疑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她與她,都是生死不能由己的人,她們的身上,都有著太重的包袱,太多的心愿,至死不能消歇。她忽然有些明白順治對董鄂妃的迷戀了。

  當下平湖並不置可否,只命侍女傳筆墨,親自開了一張方子,又指定一日三餐飲食,叮囑道:「除此之外,絕不可再用別食他藥,亦不許隨意加餐,按方用藥,依時進膳,如此,不消兩月,必可望好。」

  董鄂妃謝了辭去,從此依方用藥,果然不到半月,臉上已見光潤,比前更覺嬌艷。順治大喜,後宮中連日歡宴,彩袖輝煌,笙歌瀰漫,又打賞了景仁宮許多禮品,命吳良輔帶人送去。過了片刻,仍舊捧回來,說是佟妃自謂奉旨試藥乃是份內中事,無功受祿,愧不敢當。

  順治無奈,唧咕道:「佟妃這脾氣,竟是越來越古怪,天下人再沒第二個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當親自登門道謝,豈有反勞皇上賞賜之禮?難怪佟妃不喜歡。」當即打點了幾色精緻針線,別樣糕點,命宮女捧著,親自往景仁宮問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麼禮物,只是親手繡制的幾樣玩意兒,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來了。」平湖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來。

  剛談了幾句,忽然慈寧宮女官忍冬走來,宣稱太后娘娘詔見,又給兩位娘娘見禮。董鄂與平湖都忙起身還禮,笑道:「有什麼事,隨便遣個宮女來告訴就是了,怎麼勞姑姑親自來傳?」

  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見佟妃娘娘,著實惦記,要請娘娘過去說話兒。又怕娘娘身上不適,若是別個人來傳,娘娘見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強撐著前往,豈不有違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來,若是娘娘精神還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見娘娘倦怠,就只是過來看看,說句話兒。這番意思,怕別的人不能體諒,反增娘娘煩惱。」

  平湖與董鄂聽了,俱各狐疑,卻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箇思慮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辭,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換過衣裳,且隨忍冬往慈寧宮來。

  寧妃、遠山等正圍著太后奉承說笑,忽見忍冬陪著佟妃走來,都覺詫異,滿面笑容地站起來問好。平湖一一道謝,又給太后請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娘兒幾個天天說笑,倒覺平常,佟妃難得來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幾句體己話要說。」遠山忙站起來笑道:「太后娘娘說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們都是熟面老臉的,看得多了,倒生厭煩,還不快識趣迴避了呢。」眾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辭去。

  大玉兒笑著點手召平湖坐近來,又命忍冬換茶。忍冬知機,忙帶了眾宮女出去,隨手將門掩住。命眾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間守著,不許一個人進去。佟妃心知有異,卻不便動問,只得端坐著低頭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並不繞圈子,開口便問:「我聽說,皇貴妃請你治病,可有這事?」

  平湖陪笑道:「不過是出主意請貴妃略改變些飲食習慣,並無『治病』之說。」

  太后笑道:「食療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飲食令皇貴妃起死回生,這能耐也就不小。」

  平湖更加心驚,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醫往來,耳濡目染,略記了些飲食之法。皇貴妃身子原無大礙,只為四阿哥不幸夭逝,傷心鬱結,故致夢醒顛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為調理飲食,豈有『起死回生』之術?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纏綿病榻,能醫者不自醫了。」

  太后道:「我說你『起死回生』,並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為我知道,這一年來,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宮暗布眼線,換掉貴妃之藥,又常在飲食中做文章,這才使得皇貴妃日漸羸瘦,神思不屬。若不是你為她開方調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過個一年半載,皇貴妃必死無疑。這還不算是『起死回生』麼?」

  平湖聽了這一句,此前種種猜測盡成事實,見太后將這樣的大事如此直說無諱,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觀鼻,鼻觀心,垂首不語。

  大玉兒笑道:「你心裡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們搗鬼,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後宮興風作浪,豈非借刀殺人,助紂為虐?」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兒道:「是不敢,還是不贊成呢?」

  平湖道:「太后統領後宮,母儀天下,日理萬機,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測,又豈有不贊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測、不敢評論、不敢參與之意。」

  大玉兒笑道:「好一個『不敢』。此前我倒不知道,你原來這般牙尖嘴利,言辭便給,倒是我眼拙,看差了你。今日看來,你倒是後宮裡第一個耳聰目明,心清如鏡之人。」

  平湖既不便承認亦不好分辯,明知太后似褒實貶,語中有責怪自己多事之意,遂恭敬回稟道:「謝太后過獎。慚愧臣妾近來愈感神倦體乏,不得不閉門養息,以便早些康愈,侍奉太后。」婉言承諾,從此不理皇貴妃之病就是了,管她們下毒也好,放炮仗燒衣裳也好,把她推入水也好,都不會再加干涉,更不會告密給皇上。

  然而皇太后似乎仍不滿意,輕笑道:「你倒也乖巧懂事,難怪皇上對你一直另眼相看。我從前只道你來歷不凡,是我一位故交之女,直至董鄂進宮,才知道此前竟是我弄錯了。那董鄂妖媚惑主,勾引得皇上一味親漢遠滿,沉迷佛教,如此下去,只怕於國家社稷無益。故而我明知後宮中有人作法,卻裝聾作啞,任其自然。原以為四阿哥夭折,貴妃傷心之餘,必會有所收斂;豈知她不知進退,越發引逗得皇上行為乖張,倒行逆施,若再不除去妖孽,只恐夜長夢多,等到大錯鑄成,就悔之晚矣。不過,懿靖太妃那些人難成大事,各個都不及你一半聰明,故而我今天特地找你來,想你輔佐皇上,使他遠離妖邪,歸返正道。」

  平湖聞言大驚,太后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她親自動手除去皇貴妃,將功贖罪。董鄂妃系南明永曆帝暗置宮中之眼線,這是她早已猜到的,所以才會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替董鄂開方診脈;如今果然惹火燒身,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太后這樣當面鼓對面鑼地打開天窗說亮話,而且竟然要她親自出手,卻是出乎意外。她知道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董鄂妃已是必死無疑,心中既為董鄂的命運惋惜,亦為順治的處境悲傷,既不敢應承,亦不好推拒,只得含糊答應,謝恩辭出。

  回到景仁宮中,平湖親自在案上設了香鼎,命奴婢盡皆退避,不許一個人打擾。自己浴手焚香,靜坐沉思,足足想了整個下午。這次交手,教她清楚地知道:無論才智心機,膽魄氣勢,自己都遠遠不是太后的對手,除卻就範,無法可施。然而真要奉旨殺人,談何容易?殊不論自己與董鄂是友非敵,既便看在順治待皇貴妃一片痴心的份上,她亦不願成為殺害他心中至愛的兇手。

  自從孫可望降清後,平湖對南明與大西軍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將未來寄托在自己兒子玄燁的身上;然而董鄂的進宮讓她知道,永曆帝並沒有對紫禁城死心,即便是困獸之爭吧,亦還是勇氣可嘉。她雖不願再與他們聯手,卻也希望能助其一臂之力,現在反而讓她親手殺死永曆最後的希望,叫她如何做得出來?

  然而太后曾經懷疑過她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釋去前嫌,又將如此機密大事泄露於她,如若抗命,必定會成為太后眼中釘,大禍不日便要臨頭了。除非她去向順治告密,如果是那樣,結果會怎麼樣呢?順治或者會為了董鄂向太后問罪,但滿朝文武卻不會為了個妃子與太后反目,只會一味死諫,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把所有最尖銳的矛盾暴露於陽光下,董鄂妃的來歷會被張揚出來,而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曝光。牽二連三,受累者何止千萬。做大事者須丟卒保車,而不可因小失大,自己任由琴、瑟、箏、笛枉死而不肯向皇上求情,也是為此。這一次,難道要為了皇貴妃而與太后正面為敵嗎?

  她從不畏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並不能阻止董鄂妃悲劇的發生,那麼犧牲又有什麼意義?平湖的耳邊忽然響起董鄂說過的那句話:「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她想董鄂其實也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命運,有所意料的吧?如今太后所以會聯合她對付董鄂,並不是把她當作自己人,而是因為把對香浮小公主的猜疑轉到了董鄂的身上,這未嘗不是一個將錯就錯移花接木的脫身良機。如果董鄂死了,太后的疑心就會落到實處,再也不會捕風捉影猜忌於她了。那樣,也許她就會安全了,更重要的是,玄燁也就安全了。否則,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再來一次痘疹之災呢?

  正不得主意,忽然婢女叩門求見,平湖低聲道:「不是說了不要打擾我靜修嗎?」宮女賠罪道:「是四阿哥來了。」平湖霍然起身,一時只當自己聽錯,不禁問:「誰?」

  宮女已經帶了玄燁進來,跪著給平湖請安。平湖看到兒子,幾乎以為自己打坐久了,走火入魔,生了幻象,忙將玄燁拉至自己身邊坐下,摸著頭問:「你怎麼來了?」玄燁含淚道:「孩兒正在跤場練功,素瑪嬤嬤過來傳旨說,太后娘娘聽說額娘身體不適,命我來給額娘請安,還叫我陪額娘用過晚膳才回去呢。」

  平湖大喜過望,反而不敢當真,忙命侍女傳了跟四哥來的奶母進來,問她:「三阿哥來這裡的事,太后知道嗎?」那奶母道:「回稟娘娘,太后深知娘娘思兒之苦,特意命奴婢送阿哥來與娘娘相見的。」平湖這才確信是真不是夢,轉身抱住玄燁道:「從上次在吳額駙的府里見你一面,如今又有三四年不見了,長高這麼多。」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在這瞬間裡,她已經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並施,無異於一種催促,一種承諾,一種命題——要麼她殺了董鄂,作為回報,她以後就可以經常見到四阿哥;要麼抗命不遵,則答案不問可知。

  她沒的選擇。生在帝王家,就註定了她沒有別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嘆息:皇帝哥哥,對不起,你錯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過錯,便是生在帝王家。

  4

  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壬寅(1660年9月23日),董鄂妃亡故。沒有人懷疑她的死因,她已經病了那麼久,傷心了那麼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順治不這麼想,他固執地認為天妒紅顏,而董鄂死於非命。承乾宮三十名太監、宮女悉被賜死,為皇貴妃殉葬,全國均須服喪,官吏一月,百姓三日。親王以下、滿漢四品官以上,並公主、王妃以下命婦俱於景運門內外齊集哭臨;他自己則輟朝五日,並改用藍筆批閱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舊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喪,才會以藍筆批本,並以二十七日為限;其餘即便皇后之喪亦無此制,而董鄂不過是皇貴妃罷了,其禮制卻遠逾皇后喪儀,奏本用藍筆批覆長達四個多月。這還不算,順治又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將其立為皇后而抱憾,遂於三日後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二十六日行追封禮,又命眾臣擬定諡號,從四個字加至十四個字,最終選定「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日,董鄂遺體於景山壽椿殿焚化,順治又親制《行狀》,文中直以「後」來稱呼董鄂妃,盡述其生平行止,充滿溢美之辭。誦讀已過,遂由群僧執燭念誦:「出門須仔細,不比在家時,火里翻身轉,諸佛不能知。」其後,棺槨與宮殿連同其中珍貴陳設俱被焚毀,火光沖天,從黃昏一直燒至天明。

  凡此種種,太后大玉兒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她知道,順治是在借著逾制來宣洩對自己的不滿,甚至是一種挑戰。但她不想正面與兒子為敵,四阿哥死了,董鄂妃死了,她要做的事已經成功,又何必再火上燒油呢?不論順治任性地給予他們什麼樣的死後殊榮,稱四阿哥為「朕之第一子」也好,封為榮親王也好,或是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也好,遍請全國僧道為其超度、甚至焚燒了兩座華美的宮殿殉葬也好,死亡,始終是惟一不能改變的事實。而死人,是不能再繼續作亂,與活人對著幹的,憑她生前怎麼樣地妖媚惑主,化蝶之後,再如何干政?

  大玉兒特地向洪承疇要了順治親制的《行狀》來看,看到「後妮靜循禮,事皇太后,奉養甚至,左右趨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禁冷笑數聲,道:「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貴妃服侍湯藥,使她勞神才患病了。」

  洪承疇忙賠笑道:「皇上至孝,哪裡會有瞞怨太后之心呢?這篇《行狀》原是皇上懷念皇貴妃,述其平生功績,難免有溢美之處,況且皇貴妃曾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記此一筆,也是孝順太后的意思。」

  大玉兒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後至節儉,不用金玉。誦《四書》及《易》已足業;習書,未久即精。朕喻以禪學,參究若有所省。後初病,皇太后使問安否,必對曰:『安』。」等語,又不由連連冷笑,道:「既是『至節儉,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監、女官生殉,燒了兩座宮殿陪葬?」又指著最後一段道,「這裡說,皇貴妃臨死前對皇上說:『吾殆將不起,此中澄定,亦無所苦,獨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萬一。妾歿,陛下宜自愛!惟皇太后必傷悼,奈何?』依大學士看,是什麼意思?」

  洪承疇強笑道:「自然是皇貴妃怕太后傷心,勸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為念,不可一味緬懷悼念。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兒笑道:「她會有這樣孝心!死之前不想別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說起我這老太婆,豈不奇怪?皇上特地寫了這些句子,不知道是給誰看?」

  洪承疇聽了,一聲兒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掛名父親,雖然太后未必知道這齣偷龍轉鳳之計,皇上卻是深信不疑,這段日子沒少給他賞賜,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宮談論皇貴妃之事,安知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從前他與太后原有肌膚之親,然而這些年來南北征戰,疾病滿身,齒搖發落,耳鳴眼花,早就被太后所棄,另召入幕之賓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來,若非刺探,難道還是敘舊不成?罷罷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皇貴妃已去,死無對證,不論太后問什麼,總之給她個抵死不認帳就是了。

  幸喜太后並不糾纏,卻另問起一事:「我聽說皇上近日又開始大興土木,祭拜前明諸陵,上月二十六去了昌平,回來沒幾日,又說要去郊區散心,從初九離宮,如今已經十來天了,你可知他去了哪裡?」

  洪承疇明知順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兩處,太后眼線眾多,必定早已知曉,卻不便說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頒旨,故明陵每年春秋兩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這時候出宮,大概順路祭陵去了。」

  大玉兒故意詫異道:「又祭陵?莫不是為皇貴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癮?我聽說他前日和大臣們合計著,說要替前朝太監王承恩也立個碑,這可真是稀奇,連太監也當成寶供奉起來了。說起來你和那些人更有淵源,皇上怎麼倒不帶你同去的?」

  洪承疇這方知道太后詔見他的真正用意,聞言忙離座跪下,誠惶誠恐地道:「臣雖曾效力於前明,然自從三官廟太后垂青,曉以大義,自此剃髮易服,誓死相從,更未生過二心。還望太后明鑑。」

  大玉兒聽他提起三官廟舊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感念舊情,忙親手扶起道:「我並無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兒找你來,不為別的,只想你替我勸勸皇上,不可一味任性,當以社稷為重,私情為輕。佛法教義,也講的是普渡眾生,豈有為了參禪而荒廢朝政、誤盡蒼生之理?」

  洪承疇略作沉思道:「我與大覺禪師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緣,如今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輩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這就修書一封,請玉林秀大師前來,若由他勸諫皇上,或可見效。」

  大玉兒點頭道:「但願你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著去辦吧。果然能使皇上規引入正,我必重重謝你。」

  洪承疇叩謝道:「忠言諫君是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謝?」遂辭去。卻不還家,逕往額附府吳應熊門上來,令門子通報進去。

  稍頃,中門大開,吳應熊親自迎出來,恭請入中堂用茶。建寧聽說洪大學士來訪,深以為罕,亦特地過來見禮,洪承疇欲跪不跪地,方說了句「微臣給公主請安」,建寧早已接連說了三四聲「平身」,令吳應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盞茶功夫,即告辭入內,復命人傳出話來,請大學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疇謝了,這方從從容容地與吳應熊說話,因道:「冒昧造訪,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要拜託世侄。此事關係重大,稍有不妥,攸關性命。然而舉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無人可托。」吳應熊聽他說得重大,謹慎問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輩可以效勞,雖死不敢辭。」洪承疇拈鬚沉思,又沉吟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個女兒叫作洪妍,於崇禎十四年在盛京失散?」

  吳應熊聽到「洪妍」二字,心如鹿撞,忙道:「略有所聞。莫非要在下幫恩師公尋找令千金麼?」洪承疇道:「那倒不必。此前我在南方經略時,已經與女兒因緣相認了。只是她在江湖流浪已久,散漫慣了,不願意受拘束,故而不肯同我入京。而我身為朝廷重臣,突然多出個女兒,也有諸多不便,所以,我想請你替我去赴她之約。」

  「洪妍在京城?」吳應熊益發驚訝,只覺一身的血都湧上頭來,不禁離座而起,接連問道,「她如今在哪裡?什麼時候來的?你見到她了嗎?為何我不知道?」

  洪承疇見他這般衝動情急,倒覺詫異,一時瞠目無語。吳應熊亦自覺失態,索性離座長揖到地,懇切致辭:「實不相瞞,晚輩與令千金早有數面之緣,已成摯交。惟因洪姑娘從不肯在晚輩面前提起身世,故而晚輩也只得對師公隱瞞,還望師公恕罪。」

  洪承疇初而大驚,然略一思索,便已透悉,恍然道:「難怪當日你迎我入京時,看到董鄂姑娘那般吃驚,滿臉疑惑之色。原來,你早就知道董鄂妃並不是洪妍。我自謂此計萬無一失,卻原來早已被你看破。這許多年來,還要感謝你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若非如此,老夫項上人頭早已不保。既如此,老夫倒不當再有所隱瞞了。」因拉吳應熊坐下,將皇上如何鍾情於洪妍、向自己索討為妃、並命自己經略之餘悉心尋訪之事,從頭細細說明,嘆道:「那日我的部下在江南抓獲一批抗清叛逆,本欲解往京都受刑,忽然門上報說有個女子來訪。我尋找了女兒那麼多年,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相見,更沒想到她竟然一直為永曆做事,這些年來,不知多少次與我同城相處,擦肩而過,這次若不是為了救她的同黨,只怕還不肯露面呢。」

  吳應熊早猜到洪妍已經與父親相認,卻也為這種相認的方式覺得驚詫,不禁「哦」一聲,問道:「那麼洪姑娘可知道聖上也在尋找她的事?」

  洪承疇道:「豈會不知?董姑娘便是洪妍推薦給我的。她說自己另有要務,不便進京,董姑娘色藝雙絕,必然能得到聖上的眷顧——事實上,皇上對皇貴妃的確情深義重,為了皇貴妃的死,幾次三番想要削髮出家。剛才太后召我去,談的就是這件事。言語之間,太后分明對我已起了疑心,想來早已在我身邊布下天羅地網。倘若查知小女之事,我父女二人性命事小,只怕宮中朝上牽連甚大,無辜枉死之人必然不少,則老夫就罪孽深重了。所以要拜請世侄替我去見小女,告知她京中情勢,囑她早早離開,不可耽擱。」

  吳應熊忽然想起一事,脫口道:「剛剛降了朝廷的義王孫可望前日突然暴斃,說是出獵時被箭射殺,然而箭簇究竟何人所發,邸報上卻語焉不詳,弄得朝上人心惶惶,京中探子遍布,洪小姐此時來京,兇險實多。」

  洪承疇一愣,欲言又止,眉宇間似有無限煩惱,最終說:「你既然自稱是她知己,理當知道她神出鬼沒的脾性,從來只有她找我的份兒,我若想找她,卻是千難萬難。故而才要委託賢侄代我赴約,提醒她慎重行事。」

  吳應熊若有所悟,遂細細問明赴會之所,想到即將可以與紅顏見面,不禁心中怦怦亂跳,又命下人擺上酒菜來,陪洪承疇飲至夜深方散。

  次日一早,吳應熊命管家往朝中送了假條,自己出了門逕往洪氏祖墳來,先畢恭畢敬地在洪老夫人的碑前灑酒祭拜了,然後便坐下來靜靜等候。洪承疇告訴他見面的時間是午時朝散,然而他卻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只有早早地來到洪氏墳園坐定,才能靜得下心聽松風陣陣,落葉蕭蕭。

  看著洪老夫人的墓碑,他便想起了八年前在川蜀戰場上邂逅洪家祖孫的情形。那是他與明紅顏的第二次相會,同初遇一樣短暫而記憶深刻。他不能忘記明紅顏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第一件事,她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與眼風,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他神馳魂與,滿心感激。是她讓他知道,愛一個人至最深處,就是對她毫無所求,只要能有所贈予便是最歡喜的。他只恨可以為她做的並不多。

  日上中天,看日影可知午時早已過了,然而紅顏的芳蹤依然不見。

  吳應熊不死心,沉著氣一直等到戌時,暮色四合了,這才相信紅顏大概是不會來了。她是臨時有事耽擱,還是看到自己改變了主意?可千萬別出了什麼差錯,遇上了太后的眼線吧?

  如此想著,便越覺憂心,吳應熊情急生智,忽然想到倘若紅顏回京,除了洪氏祖墳和學士府外,應當還有一個地方可去。遂出了墓園,一路打馬打奔至二哥處,只見院門虛掩著,應手推開,卻並不見那位打掃看屋的老僕人。一直走進堂中來,只聽窗里一個女子的聲音虛弱地問:「是何叔嗎?」

  那聲音細若遊絲,幾不可聞,然而聽在吳應熊耳中,卻無異於雷霆霹靂一般,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來。連忙幾步搶進屋中,只見窗邊炕上,一個女子半倚半坐,鬢髮散亂,臉色慘白,正是紅顏!

  明紅顏顯然受了極重的傷,只略問了一句「是何叔嗎」已經氣喘吁吁,似乎連抬起眼睛的力氣也沒有,然而吳應熊的突然闖入還是迫使她抬眼注視。她看著他,卻毫不驚訝,好像早就在等待他的到來似的,她看著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緩緩地抬起一隻手來。

  吳應熊接住那隻手,辛酸得幾乎要流下淚來,看到重傷的紅顏,真讓他又驚又喜,又痛又憐,所有的猜測都被證實了,是她殺了孫可望,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重創,以至於不能按時赴約。他忍不住責備她:「做這麼危險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代勞?」

  紅顏低語:「你為我,已經做了很多,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吳應熊衝動之下,真想這就對她坦白一切,她已經與洪承疇相認,接受了那個漢奸的父親,是否,也可以接受一個漢奸之子做朋友呢?而且,他已經同她父親交談了一切,即使瞞著她,想必也不能持久,倒不如趁此一抒胸臆,好過一直在隱瞞的陰影下歉疚。他鼓足了勇氣道:「紅顏,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

  話未說完,卻聽見院門輕輕一響,似乎有人進來。吳應熊忙拔劍在手,閃身窗後向外看去,卻是那看屋的老僕人來了,手裡拎著一個藥包。吳應熊心想,原來這個裝聾作啞的老傢伙姓何,只得開了門迎上去。

  老何見著吳應熊,微微一愣,仍然不說話,逕自往廚下生了火,將紙包里的藥倒進吊子裡,三碗水煎成一碗,雙手端著過來。吳應熊接了,一勺一勺親手餵進紅顏口中,眼看她喝了藥,闔眼朦朧欲睡,滿腔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輕輕替她拉上被頭蓋至頸下,眼看著她睡熟了,仍不捨得離開。只呆呆地守候在榻邊,眼也不眨地看著她,看著他心目中的女神,想像著她的夢裡是不是有他。

  這個晚上,吳應熊沒有回去額駙府,他捨不得,捨不得離開。每次面對明紅顏,總有一種忐忑的感覺,仿佛他一轉身,甚至一眨眼,她就會憑空消失,然後幾年不見,憑他走遍天涯海角,亦不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如今,他終於又重新見到她,聽到她,而且是這樣柔弱蒼白的她,這樣的傷痛,悲哀,他怎麼可以離開。

  他守候在她身旁,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心情異常平靜。如果可以,他情願就這樣一直守著她,直到天荒地老,那將是他畢生最大的快樂,除此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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