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夫人夢

2024-10-09 01:14:39 作者: 西嶺雪

  1

  建寧漸漸將日子過出滋味來。就好像含著一塊飴糖,一點點地融化,隨著糖塊的慢慢縮小,留在嘴裡的卻是越來越濃香的甜味。當然也會有一點點擔心,捨不得把糖咽下去,因為不知道吃完之後還有什麼。

  然而在這一刻,她不想去顧慮那麼多,而只想靜靜地、滿足地享受著她的甜蜜——甜蜜的婚姻生活。

  

  吳應熊對她非常好,那種好,既像是丈夫對妻子的嬌寵,也像是哥哥對妹妹的疼愛。他會真心誠意地誇獎她在餐桌上的精心搭配,會耐心地陪她看完一整出《風箏誤》並且認真地向她請教生旦淨末的分類,會將她介紹給自己更多的朋友並當眾評點她的新詩,會在半夜裡叫醒她一起趕到城南街店去吃清晨第一碗餛飩,然後坐著馬車出城去遊山玩水,再一起登上香山看日落,讓她覺得一天的節目比一年都豐富,又好像一眨眼那麼快。

  她常常覺得,只是準備一席別出心裁的小菜,或者讀完一部坊間傳奇,一天就已經過完了。她希望每天都能增長一點見識,好更配得上自己文武全才淹通經史的夫君,能夠與他平等地對話。她知道平湖在額駙府寄居的三天裡曾與吳應熊有過不止一次深談,她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然而本能地覺得那內容是無比重大嚴肅的。平湖的年齡並不比她大,可是卻懂得比她多得多,這也許就是丈夫特別敬重平湖的緣故吧。她甚至覺得,吳應熊對平湖比對皇帝哥哥還更加誠惶誠恐。她暗暗地把平湖當作榜樣,希望自己可以有一點像她。

  雖然朝野上下都將董鄂妃視作一個驚艷傳奇,但建寧卻始終不以為然。這倒並不是因為她對董鄂有成見,自從四阿哥不幸夭逝後,真切的同情已經使她對董鄂的敵意盡消,每當進宮參見皇太后的時候,也總不忘問候皇貴妃。但她對董鄂從沒有親近感,更不會覺得羨慕。

  女人的審美與男人是不同的,在建寧眼裡,最美麗的女孩從前是香浮,而現在是平湖,不論她變得多麼憔悴、蒼白,甚至都自慚形穢地不願意見到順治,然而建寧依然固執地認為,那病態也是一種美,就好像母親綺蕾臨死前拾起的那隻折翼蝴蝶,令人心生憐愛。平湖眼中那種破碎決絕的一線幽光,就像是夏夜的螢火蟲,雖然微弱,卻連黑夜也不能遮蔽。建寧有時甚至巴不得自己生一點小病,好像平湖那樣嬌滴滴悲切切地說話,虛弱地抬起一隻瘦怯怯的手,拭去丈夫臉上疼惜的淚水。她羨慕平湖走路時連裙褶兒也紋絲不動的優雅,說話時低柔清晰卻又異常堅定的語調,舉手投足間那種形容不出的沉穩從容,還有回眸顧盼時的專注深沉,平湖對她來說就像戲台上的人,一舉一動都具有淒清的悲劇美,充滿了詩的意味。

  建寧曾經問過吳應熊:「依你看來,佟妃和董妃誰更漂亮些?」

  吳應熊想了想說:「是你。」

  建寧甜甜地笑道:「我問的是佟妃和董妃,不算我。」

  吳應熊很認真地又想了想,還是說:「是你。」

  建寧笑得更甜了。她明知道丈夫多少是帶著點哄騙的意思的,可是被騙得這麼開心,又何必追究呢?她已經不再是初嫁時那個十二三歲不懂事的刁蠻公主,而長成十七歲的大姑娘——不對,是小婦人了。在嫁為人婦整整五年,經歷了冷戰、誤會、疏遠與寬恕之後,好不容易才換來今天的恩愛和睦,她很珍惜,再不肯亂發格格脾氣,而懂得夫婦之道應當互相信任,彼此遷就,萬事當異地而處,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美中不足的是,吳應熊對她雖然溫柔體貼,卻並非推心置腑,他和她,始終還是隔著點什麼。都說是「女人心,海底針」,可是在建寧看來,她的世界對他來說是一覽無餘,而他的世界,卻是廣袤無邊,高深莫測。這也許和他們的年齡有關,經歷有關,背景有關,更和他們所關注的話題有關。她挖空心思,也只能與他談談戲劇、詩詞、以及風花雪月,就和「逍遙社」里的那些玩伴相似;然而他在入京以前的生活,他獨自出府時要見什麼人做什麼事,她便一無所知,而他則隻字不提。

  這使得建寧一直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懸懸的不能落下,即使是在最快樂的時候,也仍然感到不踏實,覺得一切恍如夢中。建寧勸自己,就連宮裡也有妃嬪不干朝政的規矩,做妻子的,不必知道丈夫所有的事,只要他對自己好,又何須刨根問底呢?

  然而再完美的玉也有它的瑕疵,越看重的感情就越會有不能碰觸的死結。建寧與吳應熊的結,是綠腰。

  就當建寧已經將綠腰這個名字漸漸遺忘的時候,紅袖卻大驚失色地跑來說:在街上遇見綠腰了,還有綠腰手裡牽著的小男孩。

  紅袖那天出府是為了給格格買繡線,這些事不能託付買辦,因為建寧一個月也拈不了幾次針,所買的繡線種類雖多數量卻少,又要極上乘的顏色細線,交待起來十分瑣碎,因此總是叫貼身侍婢去買,從前是綠腰,如今是紅袖。這就難怪兩人會走進同一家繡莊了。

  綠腰見了紅袖,倒也並不迴避,大大方方地上前招呼,還邀她到茶樓去坐,好像很高興見到熟人似的。紅袖當然不會接受,只說格格還等著自己回去呢。綠腰只當沒聽見,顧自滔滔不決地誇耀著自己生活的寬裕,一副當家作主衣食無憂的滿足狀。她比以前在府里時越發豐腴滋潤了,穿金戴銀,舉止誇張,每說兩句話就俯下身去問那孩子要不要吃什么喝什麼,生怕人家注意不到那孩子的存在似的。但當紅袖問她是不是已經嫁了人、現在住在哪裡的時候,她卻意味深長地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拋下句「說來話長」就不言語了。其實也根本不用問那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他長得跟吳應熊一模一樣,簡直就把一個「吳」刻在臉上

  紅袖很討厭綠腰的賣弄,當下也沒有多問,拿了繡線便回府了,當作一件大新聞講給建寧聽。

  建寧一行聽著,一行便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一向她過得太開心了,而以往越是開心,此刻就越是傷心,綠腰與小吳應熊的出現讓她覺得,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活在騙局裡,所有的快樂與恩愛都是鏡花水月。丈夫有了另一個家,另一個妻子,甚至還有了兒子,他們一家三口,在某個秘密的地方嘲笑著自己,嘲笑自己的無知,嘲笑自己的多情,嘲笑自己的坐井觀天。

  她見識過北京百姓居住的那種普通的四合院,大門有照壁,二門有垂花,院裡有榆樹和花狗,堂屋分明間和暗間,每扇窗上多半都貼著剪紙,也有「喜鵲登梅」,也有「花開富貴」,喜氣洋洋的滿是生活。在那樣的房子裡,住著綠腰,有幾個僕婢,每當吳應熊打門的時候,他們就會擁上來親親熱熱地喊「老爺」,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個小孩擁上來喊「爸爸」,雞飛狗跳,笑語歡騰,好一幅其樂融融的天倫之喜。

  建寧不能自控地想像著那藏在京城某處的吳宅私院,那個院落,比額駙府更像一個家。在那個家裡,吳應熊是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再不用跪著給妻子請安行禮,不用蒙主寵召才可以登堂入室,不用小心翼翼地提防隔牆有耳,更不用對妻子的奴婢也賠盡笑臉,只因她們是從宮中帶來的陪嫁。

  在那個家裡,吳應熊徹底脫離了宮規的束縛,可以做回完完全全的自己,做一個無官一身輕的漢人,一個頂天立蔭護一家婦孺的大丈夫,他有多麼得意、歡喜。

  在那個家裡,沒有建寧的位置,沒有晨昏定省,沒有滿漢之分,君臣之禮,吳應熊喜愛那個家,一定超過額駙府。如果他可以自由選擇,他會希望從來沒有建寧這個人的存在,他只想和綠腰一生一世。是這樣嗎?

  建寧再一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呆呆地坐想,仿佛靈魂出竅。她的魂靈兒,已經飛越千家萬戶,比肉體更先找到吳應熊藏嬌的金屋,看到了那屋子裡發生的一切,甚至看見了屋檐上的獸頭,屋檐下的鈴鐺,還有掛在窗前的熏鴨和臘肉。她的靈魂在哭泣。她失去了吳應熊。也許,她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擁有的,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個謊言,一個泡影,一個自欺欺人的夢境。

  她有點希望沒有聽見紅袖的話,那樣,她就可以繼續自我欺騙下去,繼續感到快樂和甜蜜,就像相信吳應熊那個關於自己才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的謊話一樣,也一輩子相信他是愛著自己的。可是不能,她已經知道了真相,而在她知道綠腰還生活在北京城的這一刻起,她就變得一無所有。她是個孤兒,從小就是,現在還是。偌大的額駙府里,她只擁有自己的影子和眼淚,其餘的一切都從未真正屬於過她,就像先皇賜給她的和碩格格的封號一樣,徒具虛名,而終究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實在的快樂。她的日子,遠不如綠腰來得踏實真切。

  這個晚上,建寧沒有召見吳應熊,也拒絕吳應熊的求見,理由很現成:鳳體欠安。吳應熊關切地問紅袖:「格格是哪裡不舒服?」紅袖半真半假地回答:「心裡吧?額駙都不知道,我們做奴婢的怎會知道?」吳應熊苦笑,只當建寧為了什麼事在賭氣,過一陣子自然就好了,再也想不到東窗事發,只叮囑紅袖別忘了替格格準備宵夜就告退了。

  紅袖到這會兒也有些後悔自己多嘴,回到房裡來,便向建寧耳邊勸道:「額駙對格格畢竟是體貼的,這時候還惦著格格的夜宵,怕格格半夜會餓。其實滿人也好,漢人也好,那些個王公大臣哪個沒有三妻四妾,額駙瞞著格格娶綠腰固然不對,可綠腰也是格格親口答應讓額駙收房納妾的,也算過了明路,現在生米煮成熟飯,不娶也娶了,連孩子都生了,格格不如做個大方,把她們母子接回府來算了,好過讓她們住在外頭,額駙三心兩意的,倒不踏實。」如此說了一籮筐的話,見格格總不開腔,不得主意,只得侍候過宵夜退下了。

  建寧抱著膝,呆呆地倚著床柱子,也不許人放帘子,隔窗聽著落葉蕭蕭,寒露泠泠,落了一夜的淚。紅袖的話她不是沒想過,以前答應讓綠腰做妾侍也就是出於這些道理,可那是以前,在自己還不懂得人間恩愛的時候。現在,她比以前成熟了,卻也比以前更自私了,更不能容忍與別人分享同一個丈夫。如果接綠腰母子回府,就等於再次承認了她們的地位與存在,要每天面對那母子倆,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在自己面前親熱,表演水泄不通的天倫之樂——那怎能忍得下?那麼,就當不知道這回事好不好?就讓自己繼續活在謊言和幻象里,得過且過,可以嗎?但她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她如何能讓自己相信,她仍是吳應熊眼中最美麗的女人,心中惟一的摯愛?

  月亮已經升至中天,而建寧的心裡,卻還是黑漆漆的,找不見一絲光亮。她知道,含在嘴裡的那塊糖,已經徹底融化淨了,剩下的,只有一粒苦澀的核,難以吞咽,又不捨得吐出。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即使在最快樂的時刻,也仍然覺得不踏實的緣故了,因為,不論吳應熊對她多麼體貼、溫柔,卻一直關閉著自己的心沒有讓她走進去。他的心裡裝著另外一個人,她知道那個人不是自己,可難道會是綠腰嗎?

  2

  重陽將至的時候,吳應熊終於再次得到了明紅顏的消息——她現在緬甸。

  是二哥告訴他的。二哥說,自從平西王吳三桂於順治十六年正月與多尼、趙布泰三路兵會師於雲南府,南明衛國公胡一青等次第降清,雲南清軍大集,四處搜掠,無所不為,滇民災難深重,永曆帝不得不撤至永昌,又因清軍一路進逼,復自永昌奔騰越,入銅壁關至緬境。明紅顏率領四千護衛隊一路隨行,今已面臨彈盡糧絕之勢,永曆帝居草屋,患足疾,旦夕呻吟,意志消沉。故而紅顏輾轉遞信來京,請二哥為之籌謀,並特別叮囑,讓二哥將她近況轉告應公子。說到這裡,二哥慨然長嘆:「敵強我弱,局勢兇險,多少英雄豪傑都做了牆頭草、順風倒,明姑娘纖纖弱質,紅粉佳人,卻能誓死效忠,寧不讓我等鬚眉愧煞!」

  吳應熊顧不得感慨,只聽說紅顏活著便已經喜動於色,他至少知道了兩件事:一,董鄂妃果然不是明紅顏;二,紅顏仍在為反清復明而戰,並且仍把自己視為可信任的朋友——就憑這,他已經要欣喜狂歌了。然而想到紅顏此刻的窘況正是為父親吳三桂逼攻所致,又覺慚恨,當下臉上忽陰忽晴,顏色幾變,半晌方問道:「李將軍近況如何?」

  二哥道:「二月中旬,吳三桂、趙布泰等逼近永昌,李將軍命明姑娘保護永曆帝先行撤退,自己留下對抗強敵,在磨盤山設伏。這本來是條瓮中捉鱉的好計,無奈大理寺卿盧桂生這個叛徒竟然通風報信,致使李將軍用計不成,反損失大半,倒便宜了吳三桂那條老狗!」

  吳應熊聽了,益發麵紅心跳,一來他與紅顏同仇敵愾,不禁為李定國的戰敗而嘆息;另一面聽說父親安全脫逃,又不能不感到慶幸;三則當面聽到二哥罵父親為「老狗」,又是尷尬又是難堪,勉強應道:「我聽說鄭成功、張煌言於六月里興師北上,進兵江南以牽制清軍,朝廷屢敗後,皇上曾下令親征,因為太后和諸位大臣阻止方改變成議,朝廷近日嚴令追查江南各府州縣官員迎降鄭成功者,株連極廣。」

  二哥見他神色黯然,言辭閃爍,不禁錯會意思,囁嚅道:「應公子果然消息靈通,明姑娘也知所請為難,特地讓我轉告你,籌集糧款非一日之功,如果處境不便,不必勉強,更不必急在一時……」

  吳應熊不待二哥說完,趕緊道:「我不是為這個煩惱,為義軍籌集糧款乃我大明子民份內之事,小弟既便傾家蕩產亦不敢辭,只是烽火四起,路途遙遠,音訊難通,小弟惟恐糧草不能準確送達,貽誤良機。」

  二哥道:「公子只管籌措,我這裡另想辦法,半月後咱們還在這裡碰面,會齊了一起往南去。明姑娘口信里說,永曆帝如今移駐者梗,結廬而居,群臣也都自備竹木,結宇聚處,編竹為城。緬人雖相待甚恭,卻斷絕內外消息,防犯甚嚴。這次明姑娘能夠送信出來,實是費了許多功夫。料想我們送餉入緬,也非易事。公子若不便親身前往,便交與我也是一樣的。」

  二人商議已定,吳應熊告辭別去,一路思索用個什麼理由向朝廷告假。忽想起學士府就在前邊不遠處,洪承疇日前以眼病乞休,現正解任回京調理,不如前往請安,順便探聽些南邊戰況。早在洪承疇將董鄂假冒洪妍獻給皇上那日起,吳應熊就懷疑他們父女已經相認,不然董鄂妃何以得知當年順治在盛京與洪妍初見的情形,以至毫不懷疑她就是洪妍呢?或許就是洪妍向父親推薦了董氏,並讓她冒充自己進京面聖,為反清復明效力的。至於她們的聯繫方式,一定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渠道,正如自己長期在李定國和佟佳平湖之間傳遞消息一樣,那是一種常人不能想像的橋樑,或許便是通過洪承疇與皇上本人也未可知——既然皇上一心以為董鄂妃便是洪大學士的女兒洪妍,那麼他不自覺地在兩人間傳遞消息也是極有可能的。打定主意,遂往學士府來。

  洪承疇正在家中起草奏摺,聽到門子來報吳應熊求見,倒也高興,親自迎出來笑道:「賢侄來得正好,你精通文墨,又為皇上伴讀多年,最了解聖上心意,可替我看看,這份奏章措辭如何?」

  吳應熊辭道:「奏復大事,乃是朝廷機密,微臣豈敢先皇上而閱,豈非欺君?」洪承疇笑道:「還未上奏,便不算機密,你只當尋常文章來看,糾錯去病罷了,不必多慮。況且這摺子與令尊有關,正該與賢侄商榷。」

  僕人獻上茶來,吳應熊又謙讓一番,方拿起奏章來看,正為清兵進緬一事,建議「平西王臣等追剿大兵,今年秋天暫停進發,俾雲南迤西殘民今歲秋成得少收,以延殘喘;來歲田地得開耕,以圖生聚,廣昭皇上救民水火至仁。而數萬大兵又得養精蓄威、居中制外,俾逆賊不能窺動靜以潛逃,土司不能伺釁以狂逞,絕殘兵之勾連,斷降兵之反側,則饑飽勞逸,勝算皆在於我。」「倘一年之內,餘孽猶存,此則於來年八九月間計算道路,實行進兵,則彼時雲南軍民漸定,兵餉芻糧湊備,土司苗蠻漸服,殘兵降卒已安,並調撥將兵次第齊集,然後責成防禦、分行進剿,庶為一勞永逸,固內剿外長計。」

  吳應熊看了,不禁長身而起,一揖到地,說道:「果然皇上能允恩師公所請,乃滇民之福也。」

  洪承疇笑道:「世侄謬讚了。我想皇上以仁義治世,原不喜用兵,若能不戰而勝,自然是上乘之策。只是朝中大臣多以為窮寇易追,應以快刀斬亂麻為上。此疏能否成功,還在未知之數。」

  吳應熊這時更加懷疑洪承疇上疏是受明紅顏所託,若此奏得允,則南明永曆朝廷與大西軍均得喘息之功,向北可望自己籌募糧餉,向南可待鄭成功之師來援,若得一年之期養精蓄銳,勵精圖治,或者南明有復甦之望亦未可知。想至此,遂懇切說道:「恩師公所言極是,料想朝臣若反對此議,理由無非是斬草理當除根,以免養虎為患云云,若奏章上多多註明雲南環境惡劣,瘴癘盛行,南明內訌不止,派別林立,既便我軍不發兵,亦可垂拱而冶,實不必勞民傷財,發兵進緬,或者更為妥貼。」

  洪承疇大喜,遂又舉筆填上「計逆賊潛藏邊外,無居無食,瘴厲受病,內變易生,機有可俟」等語,復向吳應熊道:「如此,料想群臣反駁無由,聖上必然喜歡。可惜賢侄不愛做官,不然以你之眼光手段,且又深知皇上心意,只要略作爭取,既使宰相、尚書,也如探囊取物矣。」

  吳應熊唯唯諾諾,又說了些時政軍情,不時以言語探刺,洪承疇表面似乎知無不言,分析入微,然而每每提及董鄂妃,則顧左右而言他,仍將話題回到軍事上來,又極力奉承平西王神武勇猛,戰無不勝。吳應熊無奈,又坐一會兒,便起身告辭,洪承疇百般留宴,吳應熊只說出門倉促,未曾稟報公主,不便遲歸,告辭出門。

  次日廷議,洪承疇上奏清兵入緬事,聲稱「兵部密咨大兵宜進緬甸,令臣相機布置。臣受任經略,目擊凋敝景象、及土司降卒觀望情節,以為須先有安內之計,乃可為外剿之圖。」

  果然有滿蒙王公進言,以為當乘勝追擊,以靖根株,順治卻深以為然,當朝即允所請,下旨命暫停進兵,令洪承疇札付緬甸,只要獻出李定國,便可相安,倘若永曆來降,亦當優待;又因吳三桂專鎮雲南,以其權限諭吏兵二部,命大小事宜悉聽平西王調派。

  洪承疇又奏請吳應熊為信使,順治欣然允諾,向吳應熊笑道:「虎父無犬子,這個喜訊,就由額駙親自送與平西王吧,亦可使你父子得以相聚。」

  吳應熊當廷叩謝了,退朝後又特地再三謝過洪承疇舉薦之恩,遂回府來報與建寧知道。原以為建寧必會哭鬧挽留,豈料建寧正為了綠腰之事不得主意,聽說丈夫遠行,倒覺分開一段時日正中下懷,只淡淡地說知道了,又叫了管家來與額駙準備行李。吳應熊雖然詫異,不及多想,只連日將府中值錢擺設與自己收藏的古玩玉器分批挪出來當賣,悄悄交給二哥募集糧草,又藉口同行未免目標太大,不如兵分兩路,在雲南會合,請二哥押運先行,自己再籌些餉銀隨後追上。二哥見他在短期內籌集如此巨資,十分高興,並無猜疑,當即約定了會面地點,就此別過。

  又過數日,吳應熊打聽得二哥確已起程,方向國庫領了餉銀路資,帶領一隊精兵南下。建寧先於府中設宴餞行,又特地坐著朱輪大車一直送出城去,眼望著丈夫騎在馬上,揚鞭絕塵而去,方望著背影灑了幾滴淚,回頭說:「走吧,是時候去大柵欄胡同看看了。」

  3

  大柵欄胡同就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樣,都是狹長曲折,深藏在高宅深院之間的;而綠腰住的四合院也正像建寧所猜測的四合院一樣,照壁儼然,垂花門廊,院子裡一畸菊花,幾棵垂柳,下面設著石几竹凳,幾個僕婢穿梭,貓兒狗兒打架,窗子裡時時傳出小童的朗朗書聲,那是吳青——吳應熊與綠腰的獨子,他今年三歲,剛請了老師開筆,只會一部《三字經》,每天早晚背誦。

  和建寧猜想的不同的是,這院子雖是吳應熊置給綠腰母子居住的,一應吃穿用度也都是吳應熊支付,但他來的次數並不多,而且從不過夜。原來早在綠腰出府之時,就已經有了身孕,那時建寧正在氣頭上,吳應熊惟恐建寧知道了更要惱火,只得暫做隱瞞,且趁著建寧進宮之際冒死將綠腰送出府去,為的就是要保住她母子性命。次年春,吳青出生後,吳應熊曾答應綠腰,既然不能給她名份,若她想離去,自當陪送嫁妝為其擇嫁。然而綠腰斬釘截鐵地說,不在乎什麼名份地位,只要能親手帶大吳青,哪怕一年裡與吳應熊見上一面也是情願的。話說到這一步,吳應熊沒有理由再逼她另嫁,只得在大柵欄置了這份家當,金屋藏嬌。

  這情形在別人也許是種幸運,所謂「齊人之福」,然而在吳應熊,卻是一種折磨。他心中的至愛始終是明紅顏,後來違心地娶了建寧,又在苦悶中納綠腰為妾,本來已經覺得慚愧;及至後來送綠腰出府,又不知不覺與建寧發生了真感情,就更加覺得虧欠,每每背著建寧來大柵欄看綠腰,都覺得仿如偷情,既不忠,亦不潔;尤其面對一天天長大的吳青,聽他奶聲奶氣地喊「爸爸」,教他學寫「禮義廉恥信」,只覺如芒在背,失德敗行,實非君子所為。

  他一直很矛盾,既想找個時間把真相對建寧實言相告,又擔心她受不了這種背叛,巴不得一生一世瞞住她。建寧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每得到一點快樂都恨不得當作禮物般緊緊摟住,生怕被人搶了去。看著她那種天真嬌憨的樣子,吳應熊常常覺得心疼,隨著他對這個小妻子了解的加深,他已經越來越喜歡她、疼惜她、甚至愛上她了。他總想給她多一點快樂,多一點疼愛。而她又是那麼容易快樂,容易滿足,同樣地,也容易被傷害。而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傷害她,他只有對她隱瞞,年復一年地隱瞞下去。

  如果在建寧和綠腰之間必定要傷害一個人,在情在理,他都只能選擇綠腰。他只有委屈綠腰,告訴她:他不能給她名份,他不想再對不起建寧,所以,他只有將她藏身在四合院中,寂寞終老。

  綠腰痛快地答應了,沒有一絲遲疑。然而綠腰的心裡,卻從來沒有服氣過。她是綠腰,情愛舞台上永遠的主角,世間獨一無二的尤物,比公主更加尊貴的落難佳人。曲子詞裡到處都是「小姐落難、英雄救美」或者「公子落難、佳人垂青」的故事,這使綠腰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堅信只要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儘管,一連守了三年都沒有見到任何翻身的機會,然而衣食無憂的生活使她盡可以繼續自己的幻想,毫不為難地將這等待堅持下去。這漸漸成為一種理想,一種信仰,甚至是一場大義凜然的戰爭——建寧生為格格,嫁為福晉,而自己偏偏一出世就是身為下賤,開口奴婢,閉口該死,憑什麼?自己的相貌不如格格秀麗嗎?自己的才情不如格格端雅嗎?還是自己的性格不如格格溫柔?

  綠腰從不懷疑,只要給她機會,和建寧易地而處,她一定會做得比建寧更好,更像一位知書識禮的格格,德容言工的夫人;然而建寧,只怕多活一日都難。她懂得什麼,只知道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算掛一隻餅在她頸上,都還要人家幫她轉到前面來才曉得吃。

  尤其是在這個小小的四合院裡,每個人都視綠腰為主人,喊她做「太太」,吳青做「少爺」,從沒想過還有另一個「夫人」存在的時候,綠腰的理想就變得更加真實親切,幾乎觸手可及。她對自己說,出頭的日子就快來了,很近了,說不定就是明天,說不定明天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

  那天在繡莊遇見紅袖,她最初也是慌張的,因為身份見不得光,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她可是額駙公開收房的妾侍,如今又做了他兒子的母親,她比建寧更像一個妻子,有什麼好怕的?當年建寧逼她喝毒酒她都可以死裡逃生,難道現在額駙爺會置她於不顧嗎?只要額駙在,相信格格也不能拿她怎麼樣。

  她早已忘了當初建寧賜她的並不是真正的毒酒,更忘了在賜酒之際她是怎麼樣涕淚橫流地乞求,她的記憶按照自己的心愿重組了,那重新修飾過的印象中,她自己是何等的剛直不屈,額駙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而格格又是何等的黔驢技窮,措手無策。額駙送她出府一幕的戲劇性與艱難度在記憶中被無限地擴大了,她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無論她遇到什麼樣的危難,額駙都會及時出現並救她脫險的。

  因此種種幻想,當建寧帶著眾家丁忽然駕臨四合院時,綠腰只是略感驚慌,更多的竟是奇特的興奮與期待,這三年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逸了,她早就巴不得出一點事情,不管是什麼樣的事,只要夠刺激夠意外就好。更何況,公主的駕臨並不意外——她早就在幻想中預演過千次萬次了。

  綠腰堪稱嬌媚地請了安,鶯聲嚦嚦,有如念白,又牽著兒子的手命他跪著喊建寧「額娘」,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這孩子叫吳青,三歲了,還沒給格格請安呢。」又傳令所有的人出來給格格磕頭,並且教訓說不能像漢人那樣問好,得行旗人的禮,別叫人笑話咱們不懂規矩。她揮灑自如地表演著,早把滿院子的人看得呆住了。

  此前額駙府這邊只有紅袖一個人知道綠腰的存在,等進來院子看見綠腰已經心中慄慄,待見了吳青,更是目瞪口呆,連吳管家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今兒唱的是哪一出;而四合院的人從不知道家主「吳老爺」竟是當朝駙馬,而面前這位從天而降氣度不凡的年輕女子更是金枝玉葉,十四格格,不禁嚇得跪了一地,磕頭如搗,卻不曉得皇家請安該是何種禮節,只得滿口亂喊著「格格萬歲」。

  吳管家輕輕斥了句「該說格格千歲」,便也隨後跪下,叩請道:「老奴失查,請格格降罪。」紅袖見管家這樣,便也趕緊跪了,餘人自然也都忙忙跪下,登時院子裡黑鴉鴉全是人頭。

  建寧俯視芸芸眾生,忽覺悲從中來,仿佛大風呼嘯著排山倒海而來,卻只是一路吹過山谷,空空蕩蕩。此前她滿心想著來到之後必要將綠腰綁了去,至於做何懲罰,到時候先逼著吳管家拿個主意,若不滿意,再問皇帝哥哥。然而此時見了吳青,唇紅齒白,滿臉機靈,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看著自己,若當著孩子的面縛了他母親去,如何說得出口?又想著吳應熊小時候大抵便是這個模樣,由不得心軟,因親手拉起來道:「叫什麼名字?幾歲了?讀過書沒有?」只當沒聽見綠腰方才的話。

  吳青並不怯生,兩手拱著大大方方施了一個禮,這才響亮地回答:「回額娘的話,我叫吳青,今年三歲,已經識了兩百多個字了,會背二十多首唐詩。」

  建寧微笑,忽然淚盈於睫。她在這一刻感動地發現,她是多麼地愛吳應熊,當看到吳應熊的生命在另一個人身上得以延續的時候,她有多麼欣喜,感同身受。不,她不能降罪於那對母子,因為他們已經通過吳青與吳應熊血脈相連,而如果她除去綠腰,就等於對吳應熊剜臂斷足,她做不出來。她深深愛他,並且愛屋及烏,也在瞬間愛上這個有如吳應熊翻版的三歲男孩兒,她抱起他,輕輕顫一顫,沉甸甸地還真有點重量呢。她微笑地和氣地對他說:「是麼?會背二十多首唐詩呢。來,背一首給額娘聽聽。」

  吳管家聽了這句,由不得抬起頭來向綠腰看了一眼,恰值綠腰也抬頭向他偷偷一溜,兩人眼神相對,頓時瞭然:建寧這一句,是已經將吳青認下了。

  4

  從四阿哥夭逝的那一天,所有人就在等待董鄂皇貴妃的結局。

  她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見的,雖然依舊美麗,但是美得哀艷,美得涼薄,那一種晶光,慢慢地消散,就仿佛蠟燭一點點燃到盡頭,雖然仍在閃亮,但是人們都知道:它就要熄滅了,就要熄滅了。

  令人堪虞的是皇上的健康,隨著董鄂妃病勢的日漸沉重,皇上也越來越瘋狂,失去了常態。他開始頻繁地傳召僧侶入宮,談禪論道,說生問死。

  沒有人說得清皇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親近佛法的,然而十四年秋天,在南苑狩獵偶遇海會寺住持、龍池派大師憨璞聰,則是順治正式潛習佛教的開始。自此後,皇上便時常召請憨璞聰入禁庭求教,聽說龍池派內有很多高僧,十分嚮往,特地遣使往江南拜謁湖州名僧玉林秀。

  此前因皇太后奉湯若望為瑪法,宮中朝上多敬基督,如今皇上崇尚佛教,上行下效,一時禪宗大興,宮中嬪妃乃至太監、宮女都紛紛奉佛,湯若望在朝廷中的特殊地位頓時崩塌,因此幾次三番進宮與太后商議,希望能勸皇上回心轉意,不要沉迷太深。無奈順治一心向佛,起初還對湯若望以禮相待,及後來四阿哥夭折,憨璞聰率僧眾入宮為之超度,並為董鄂妃誦經安神,順治接連幾日與大師朝夕對談,益發心志堅決,篤信虔誠。

  十六年三月,玉林秀來京,福臨以禪門師長之禮相待,延入萬善殿供奉,自稱弟子,敬之甚恭,並請大師為自己取法名「行痴」,自號「痴道人」,時常答對。是日說起因果循環,偶然觸動往事,遂請大師往公主墳為長平超度,又特意遣人往額駙府傳命,邀請建寧格格同往。

  早自長平公主逝後,建寧便一再鬧著要順治帶她前往祭拜公主墳,順治每每推託。及至建寧出嫁,往來自由,每逢清明、重陽、長平生辰死祭,自會遣人送去瓜果鮮蔬,或是親往執禮。然而自從三阿哥寄養之後,琴、瑟、箏、笛無辜慘死,建寧惟恐睹景傷心,便再未來過。這次舊地重遊,又是與哥哥一同前往,備感辛酸,及見了墳上荒草雜生,庵廢鍾頹,更覺難過。順治亦感歉然,親自拈香默祝,又見墳旁新增了四座小小墳頭,分別寫著琴、瑟、箏、笛的名字,忽想起當年夜探建福花園,琴、瑟、箏、笛敬茶說琴,一派天然的樣子,更覺感慨。

  那些忠誠的前明宮女啊,她們謹小慎微了一輩子,活得那麼謙恭、沉默,生怕發出一點聲響來驚動別人,努力地使自己不被注意。她們從前明的縫隙里、從李自成的大火中劫後餘生,在廢墟般的建福花園、在清寂的公主墳旁,悄無聲息而清心寡欲地延捱著時日,是最沒有奢望的一種人——如果說有,就只是能夠這樣苟延殘喘,安安靜靜地度過餘下的日子,直到安安靜靜地死去。然而這終究是奢望了。她們到底不得好死。到底還是成為權力與立場的殉葬,把生命祭獻給了這無常的爾虞我詐。世事無常,至此為極。

  順治連連太息,問左右道:「何以此地無人打掃?」

  吳良輔正低頭拔去阿琴墳上的青草,眼中早滴下淚來,聽見皇上問話,忙拭了淚回道:「自從太后下旨,公主墳所有守陵人因協助三阿哥私會佟妃娘娘皆被賜死,這裡便再沒人看顧了。」

  順治從未就三阿哥一事與建寧探討過,此時不禁面帶愧色,向建寧道:「天下人皆視痘疹如豺狼虎豹,你卻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還沒有替佟妃好好謝謝你呢。」

  建寧眼圈一紅,強笑道:「玄燁是你兒子,也就是我侄子,難道我疼他不是應該的?只可惜了阿琴她們。」

  順治點頭道:「太后一向宅心寬仁,這次卻未免懲之過重了。佟妃關心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況且三阿哥終得痊癒,正當普天同慶才是,何以不論功反降罪?也就難怪四阿哥終究難逃一劫了,焉知不是上蒼小懲大戒?設若四阿哥仍然健在,董妃又何至於憔悴至斯?朕又何至於如此束手?」

  眾人聽這話里竟有責怪太后之意,都不便應聲,惟有玉林秀高唱佛號,勸道:「生死由人,富貴在天。四阿哥原非凡間俗品,只為與皇上有緣,方投胎人世見此一面,如今緣盡離去,皇上當以等閒視之,比如河水自遠方流至此地,仍複流往彼處,並不因此地草豐花美而停滯,失卻河流之本性。倘若人心為河水之奔流而不舍,執意圈地築溝以為水窪泥潭,則河流面目全非,且不日便將乾涸,又豈為人心所願耶?」

  順治聽了,若有所思,復向玉林秀行禮道:「謝我師指點迷津。依師父所言,天地萬物自有其來歷、歸宿,則弟子之來歷歸宿又當如何?」

  玉林秀笑道:「來處來,去處去,有何疑哉?皇上本是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姓,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所以為天下至尊也。」

  順治聽了這話,更如醍醐灌頂一般,神情大悅,回身向長平公主的墳冢合十揖拜,嘆道:「朕少時與慧清禪師答對,每有感悟,奈何年幼識淺,不能領會。此後每每來至庵堂寺院,見僧家窗明几淨,輒低回不能去;若如此荒涼冷落,則又憫然若失,幾欲淚下。今聽大師之言,方知朕前身乃為僧人,誠不謬也。」

  建寧卻不以為然,因問道:「大師說的什麼金輪王轉世,又是什麼天然種姓,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唐朝有個玄奘和尚去過什麼天竺國取經,見過什麼金輪法王,可是皇帝哥哥是大清皇帝,又怎麼會是金輪王轉世呢?」

  玉林秀道:「金輪王有多個化身,無遠弗屆,只要與佛有緣,並不在於西域中土,故而唐僧可往天竺國取經,金輪王亦可於中土轉世,宏揚佛法,普渡眾生。公主可知佛祖釋迦牟尼得道前本是王子,為尋求眾生解脫之道方棄王位而雲遊,終於菩提迦耶之菩提樹下悟道,創立佛教,其後更度化其妻子僕從一同悟道,是為最早的九比丘與比丘尼……」

  建寧不待大師說完,截口笑道:「難怪大和尚說皇帝哥哥是什麼金輪王轉世,原來佛陀與皇帝哥哥都是王子,難不成皇帝哥哥將來也要帶著三宮六院一同悟道出家做和尚的不成?」

  眾人見她說得莽撞,都又是好笑又是著急,又不便呵斥阻止,惟順治嘆道:「董鄂妃慧根深種,絕頂聰明,悟道比朕更早,又何必定要朕度化?」

  建寧一愣,詫異道:「皇貴妃也信佛嗎?這倒沒有聽說。」

  順治微微搖頭嘆道:「皇太后供奉薩滿,又認了湯若望做義父,自然不喜歡人家信佛。所以皇貴妃除了同朕在私下裡談論幾句之外,從不與人談起禪悟之理。」

  建寧撇嘴道:「皇貴妃當然會做人。其實佟妃的佛理也是極通的,只是皇帝哥哥不曾與她談論罷了。」

  玉林秀聽到佟妃的名字,忽然低頭專注地看了建寧一眼。建寧只覺那雙目中有精光射出,不禁一震,肅然起敬,再不敢嘻笑調侃,莊容問道:「大師,依你所言,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命數使然,這樣看來,人世間豈非無可憂慮之事,亦無所謂得失禍福?那麼悟道之後,人還有沒有喜怒哀樂呢?」

  順治微笑:「十四妹這一問,已經靈光閃現。」

  玉林秀亦點頭笑道:「格格果然有夙慧。老僧反問格格一句,什麼是喜怒哀樂呢?」

  建寧張口欲答,卻忽然結舌,因「喜」「怒」「哀」「樂」只是四個字,形容四種情緒,可是真要切實回答這四個字是什麼東西,卻不知從何答起。喜也罷怒也罷都是相對而言,沒有喜,何來怒,沒有哀,何來樂,這樣看來,喜怒哀樂皆屬虛妄,又何談「有」「無」呢?

  順治見她不答,心領神會,笑道:「十四妹已是悟了,喜怒哀樂皆屬妄念,妄念若息,則何來喜怒?」

  建寧不甘心地追問:「喜怒哀樂是妄念,山川大河總是實在的吧?它們又當如何看待呢?妄念若息,山河大地還在不在呢?」

  玉林秀道:「如人睡夢中之事,是有是無。」

  建寧聽得似懂非懂,然而她生性大而化之,既然不懂,也就不去多想。順治卻如聆綸音,垂首沉吟,反覆掂掇,又凝望公主墳不語。

  玉林秀見他這般,反怕他矯枉過正,又提起剃度出家的事,遂勸道:「皇上生為帝王身,正可光揚法化,保衛生民,行諸大悲大願之行,雖有佛緣,卻不一定必要出家才是正道,還望皇上以國家社稷為重,萬勿萌生此念。」順治點頭稱是,又灑淚祭酒,隨玉林秀持誦一番,起駕回宮。

  次日上朝,順治下旨為崇禎帝立碑,並親撰碑文。是年秋天又以狩獵為名,自南苑出西紅門,經玉泉山、沙河,至昌平明崇禎陵祭拜,酹酒於陵前,更遣官通祭明朝十一陵,又啟用大批明朝遺臣,加開恩科,親自複試江南舉子,擢拔官員,分別予以重用。

  一時間,舉國佛教盛行,文風大興,南明有遺臣士子拖家契口來歸順者,皆予撫恤,群臣上表稱誦,都說今上垂拱而治,不兵而勝,是聖人治世之道。與此同時,朝中滿蒙王公卻覺惶恐不安,此兩族人皆以馬上功夫見長,不擅詩文,又多半供奉薩滿,不諳佛理,朝堂答對多不合聖意,難免見棄。一時朝中竟有漢臣壓過滿臣之勢,風聲鶴唳,謠言四起。滿蒙王公遂聯名上書,轉請湯若望遞於莊妃皇太后,只望太后規勸皇上,勿復聽信妖僧妄語,親漢遠滿,寵信奸佞。

  大玉兒起先聽說順治沉迷佛宗,雖覺煩惱,然而念他新經喪子之痛,若能借佛法平心靜氣倒也不失為一種慰藉之法,是以並不加干涉。及至後來聽說隨著順治的信佛,在寵信漢臣、偏愛漢人文化方面也更加綱舉目張,近來更一再親往祭拜明帝後陵,又尊稱四祖陵為永陵,遣官告祭,如此下去,大清朝廷豈不成了明朝禁苑?尤其經湯若望與群臣提醒,大玉兒細算時日,想起順治第一次赴南海寺「巧遇」憨璞聰正是董鄂妃入宮後不久之事,而董妃也正是順治身邊信佛最誠的人,聽宮女說兩人日常談話每以機鋒答對,旁人既便置身其側亦不能聞知,可見順治親近和尚決非偶然。那麼董鄂妃煽動皇上崇信佛教,到底是何用意呢?

  倘若自己從前猜的不錯,董鄂妃才是真正的香浮小公主,那麼順治近來參拜公主墳、祭祀崇禎陵的怪異舉止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而董妃的用意也就昭然若揭,自是以佛法為餌,蠱惑順治為明朝的復國助力。難怪董妃想立四阿哥為太子的美夢破滅後,會那麼快地重新振作起來,為的就是要藉助佛教的力量捲土重來啊。她已經唆使皇上在太廟上停書蒙古文、只讓漢文與滿文並行天下了,難道還想進一步滅滿興漢嗎?

  大玉兒暗暗嘆息,仿佛又聽到藏在深宮中的隱隱哭聲,不禁舉頭對著空中輕輕說:姐姐,我不想殺人。

  是的,她不想殺人。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想阻止皇上的進一步滑落,就必得出手除去一代妖孽。她不想殺人,可是為了大清天下,為了滿蒙祖宗打下來的這一片江山,為了多爾袞與自己的一世努力,她不得不有所行動,做出與本意相悖的事。

  然而貴為太后,她已經不再是當年逼上梁山的永福宮莊妃,那時面臨的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她若不出手傷害海蘭珠母子,就不可能有福臨後來的一枝獨秀;她若不以一碗參湯毒殺皇太極,就會和多爾袞一起死在皇太極刀下。一切都是情非得已,並不是出自她的本來心愿。她不想殺人,當年不想,現在更不想。更何況今天的情勢雖然重大,卻未若當年之兇險迫切,大可不必由她親自出手。那麼,又該假手於誰呢?

  大玉兒將後宮嬪妃在腦海中逐次點了一遍名:

  當年佟佳平湖有孕時,曾經幾次遇險,九死一生還落了個三阿哥早產,論起來,最可疑的人莫過于慧敏與遠山,或者寧妃也有份兒,當然如嫣進宮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上次三阿哥玄燁得痘,正是寧妃率先提議送他出宮的,說是怕過給二阿哥福銓,遠山又在一旁落力幫腔,巴不得三阿哥出了宮就別再回來;

  這次四阿哥慘死,遠山仍然難逃其咎,而娜木鐘更是罪魁禍首……

  若想借刀殺人,除去董鄂妃,就還得著落在這幾個人身上。只是如嫣是個草包,非但不能指望她成事,更要將她瞞得死死的,以免泄露風聲;寧妃膽小怕事,打個邊鼓還可以,難成大事;娜木鐘卻是心狠手辣,又是對董鄂妃恨之入骨,巴不得將她剔骨剝皮祭奠兒子博穆博果爾的;慧敏從前已是無法無天,如今打入冷宮,更是無所顧忌;遠山雖然貴人封號仍在,也就和進了冷宮差不多,都是除死無大礙的。

  想來想去,最好的人選正是懿靖太妃娜木鐘、廢后慧敏和鈕鈷祿遠山三個,只要製造機會讓她們與董鄂妃時常單獨相處,不愁她們不會主動出手,一犯再犯的。

  靜夜裡,銅壺滴漏的聲音特別悠長清晰,大玉兒黯然長嘆,眼前浮現出董鄂妃那傾國傾城的絕色仙姿,「傾國傾城」?不,她是絕不會允許大清國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妃子而傾倒的!除妖平叛,這是她身為皇太后的責任所在,不容推卻。她推開被子,披衣走到窗前,看著外面圓白的一朵大月亮,冷清清地流下兩行淚來。這淚,是為了董鄂妃而流,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順治而流。

  大玉兒不能預知,對付了董鄂之後,該拿自己的皇帝兒子怎麼辦?她平生從未像現在這般踟躇而又確定:董鄂必須死,可是福臨,福臨在董鄂妃死了之後,還能夠好好地活下去嗎?

  附註:

  1、《清聖祖實錄》卷三,《清史稿》卷二三七,《明清史料》丙編第一零本,對於洪承疇疏請順治帝暫停進兵緬甸事都有著相差無幾的記述。《清史稿》洪承疇傳論曰:「承疇再出經略,江南、湖廣以逮滇、黔,皆所戡定。桂王既入緬甸,不欲窮追,以是罷兵柄。」孟森《洪承疇章奏文冊彙輯》跋云:「承疇不忍縛故主立功而甘解兵柄,是其天良之微存一線,亦因之不甚得志,休致時封賞甚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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