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歲榮親王

2024-10-09 01:14:35 作者: 西嶺雪

  1

  建寧盜妃出宮的計劃還是敗露了。

  正月里節慶多,宮中不免有些賞賜,吳良輔帶人托著盤頒至景仁宮時,見只有阿笛領著眾宮女出來領旨謝恩,卻不見容嬪、阿瑟,問時,只說容嬪病重不見客,看時,又見簾幕低垂,十分嚴密。心中便有些懷疑,卻並不說破,只隔簾請了聲安便又帶人去了。

  

  然而吳良輔不聲張,那跟隨的小大監們卻多留了個心眼。尤其是小順子,跟著吳良輔這許多年,耳濡目染,早已學到了萬事留一手的自保絕技。皇上身邊的太監,幾乎各個都有靠山,為宮裡不同的嬪妃作眼線,出賣皇上的行蹤,收取額外的好處。

  小順子的買主,是鈕鈷祿遠山。

  當遠山得知了景仁宮的古怪後,便猜測這裡面必然藏著什麼大蹊蹺,大秘密,只恨不能深曉底里,沉吟半日,想得一個主意,吩咐小順子道:「這件事沒憑沒據,倒不好聲張的。你聽我的話,去太醫院宣個太醫,引著往景仁宮去一趟,就說太后娘娘聽說容嬪病了,讓太醫去看看。料想太醫院也好,景仁宮也好,都不會當真到太后娘娘跟前問個真假,就是問,我也自有辦法應對。等咱們探明了景仁宮的虛實,抓個滿錯兒,再到太后跟前討賞去。太后知道你這樣忠心能幹,說不定從今往後認你做心腹,你豈不飛黃騰達?」

  一習話,喜得小順子抓耳撓腮,幾乎不知道怎樣奉承遠山才好,不住點頭說:「貴人想得真是穩妥周到。奴才若能得到貴人提攜,定不負貴人的大恩大德。但有所命,刀山火海也為貴人去闖。」遂袖著手顛顛兒地去了。不出一個時辰,仍又回來,喜不自勝地告訴:「貴人的妙計果然妥當。這回探准了,容嬪娘娘果真不在景仁宮裡。太醫廢了半日口舌,起初她們說什麼也不肯給太醫診視,奴才再三說是太后的旨意,娘娘不讓太醫診脈,奴才不好回稟的。阿笛聽了,這才從帘子里請了一隻手出來叫診脈。待太醫要看面色,就死也不肯答應了,這還不是有鬼?依奴才看,裡面根本就是阿瑟在裝神弄鬼,就是不知道佟妃娘娘去了哪裡,做什麼要唱這一出空城計。」

  遠山聽了,也想不出來,且命小順子回去,自己往太后處請安。昏省之後,眾命婦奉承太后顏色說笑一回,一時眾人散去,遠山故意落在最後,先娉娉婷婷地行了個大禮,方猶猶豫豫地回道:「有件事,擱在臣妾心裡,若不向太后說明,是對太后不忠;若說出來,又覺對姐妹不義……」如此惺惺作態一回,方向莊妃耳邊將事情說了。

  大玉兒略一思索,已經猜到平湖無端失蹤,必與建寧有關,當下並不發作,只叮囑遠山且勿聲張,卻命小順子次日早晨來見,當面吩咐:「你往神武門去守著,如果十四格格進宮,就說我的話,不必停轎,徑直抬到慈寧宮來。她一日不來,你就一日守在神武門,連吃飯也不許離開,明白嗎?」

  小順子不明所以,然而這是太后親口所命,而且是下命給他一個人聽的,那就不僅是一項重要的任務,更是一種無上的榮耀了。別說只是少吃一頓午飯,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沒關係。因此緊張得早起飯也不敢多吃,水也儘量少喝,生怕為內急誤了大事。一大早便兩手叉腰站在神武門前,自覺比師父吳良輔更加威風。

  這些年來,他一直仰著師父的鼻息生活,早已覺得不甘心,生來就是奴才的命了,這也不怨什麼,可是一輩子當奴才的奴才,又有什麼前途可言?可是師父深得皇上信任,地位鞏固不可動搖,他根本沒有機會越過師父的頭去,就只能靠給嬪妃們賣情報獲取一點蠅頭小利,說到出人頭地,卻從來都看不到什麼希望。這回可好了,這回如果能攀上太后這棵大樹,從此有了慈寧宮做靠山,自己在宮裡的地位就算是坐穩了,說不定將來還可以與師父吳良輔平起平坐呢。

  如此守至第二天,終於看見十四格格的朱輪紫帷大車搖搖晃晃地駛到了神武門口,格格攜著一個侍女裝扮的手一同下車登轎,命道:「去景仁宮。」

  小順子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挺身攔住轎子:「傳太后娘娘懿旨,請格格往慈寧宮一行。」

  建寧一愣,吩咐道:「知道了,你且回慈寧宮復命,我隨後就來。」

  小順子道:「太后娘娘請格格進了宮,直接就去慈寧宮謁見。特地叫奴才等在這裡。」說著,喝起轎夫便叫開步。

  建寧同平湖在車中面面相覷,忙問:「怎麼辦?我說肚子疼,讓他們停轎,你趁機逃跑好不好?」

  平湖搖頭:「太后一定是都知道了,我們越是耍花樣,就越多麻煩。還是實話實說好了。」

  「實話實說?說什麼?說我接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要撒謊。就說我思念玄燁,求你帶我出宮見兒子最後一面,又求你把玄燁帶回家裡,請了一位治痘疹的名醫給他看病,如今三阿哥已經大好了,所以你才送我回宮。或許太后看在三阿哥痊癒的份兒上,不會為難你。」

  建寧道:「我才不怕太后為難我,橫豎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要犯的不是死罪,她最多罵我幾句,不會拿我怎樣的。我是怕她找你麻煩。」

  平湖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說不怕呢還是說不必擔心。建寧便也不再說話了。從神武門往慈寧宮不多遠的路,兩人緊緊地握著彼此的手,仿佛走了一輩子那麼長。一時到了門前,二人下轎進來,跪下請安。

  太后大玉兒端坐在炕上,手肘支著炕幾,只慢慢地啜茶,只當沒聽見。兩人無奈,只得跪著垂頭不語。足有一盞茶工夫,太后方慢慢放下茶杯,抬起眼皮說了聲:「起來吧。」

  兩人謝了起身,垂著手一聲兒也不敢言語。太后並不理睬侍女打扮的平湖,卻用閒聊一般的語氣問建寧:「格格多久沒進宮了?」

  「沒多久啊。」建寧膽顫心驚地回答,「上次進宮是三天前。」

  太后微微一笑:「那就是佟妃失蹤的那天嘍?」

  建寧一驚,正不知該作何答話,平湖已忙稟道:「謝太后惦記,臣妾在此給太后請安。」

  大玉兒故作驚訝道:「原來佟妃也來了。我不是叮囑過你,好好在宮裡養病,沒事兒不用來慈寧宮請安的嗎?」

  平湖垂頭道:「臣妾聽說三阿哥患了痘疹,出宮治療,惟恐遭遇不測,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因此一時情急,就趁十四格格進宮時,求格格帶臣妾出宮見阿哥一面。請太后降罪。」

  太后點點頭道:「原來如此。你身為妃子,居然擅自出宮,原本罪無可恕,不過母子連心,也在情理之中,我就罰你禁足三個月,不許離開景仁宮半步,你服麼?」

  平湖道:「臣妾尊旨,謝太后開恩。」

  太后又點一點頭,繼續道:「十四格格膽大妄為,擾亂後宮,我要是再任你出入宮帷,還不知要惹多少麻煩。從今往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你再擅自進宮,凡在宮中走動,必要經我特別下旨,記住了麼?」

  建寧雖然難過,也只得苦著臉答應,暗想找機會求求皇帝哥哥,或許總有轉寰之機的。

  只聽太后又往下說道:「但是妃嬪私自出宮,三阿哥又從住處失蹤,這些事光憑你們兩個是做不到的,必有奴婢內應。做奴婢的,不能安分守己,看見主子胡鬧也不勸阻,反而欺君罔上,裝神弄鬼,如果饒了她們,這後宮還有規矩可言嗎?傳我的旨:景仁宮、公主墳兩處宮婢玩忽職守,看護不力,皆當處死,以儆效尤。」

  平湖、建寧一齊大驚,忙又跪下苦苦哀求。大玉兒面無表情地聽著二人求了半晌,便如賞花聽戲一般,直待二人哭累說啞了,方將手輕輕一抬道:「我累了,你們退下吧。這件事,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說。」

  建寧還要再求,平湖卻將她一拉,暗示不必再說。二人退出宮來,建寧哭道:「太后娘娘的樣子好兇。我從小就怕她,可是從來沒像今天這麼怕她。她說殺人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的。我們現在怎麼辦呢?要是再想不到辦法,阿琴她們就沒命了。而且,以後我們想見面也難了。我們去求求皇帝哥哥好不好?」

  平湖搖頭道:「皇上現在全心都在董鄂妃身上,連三阿哥出宮診治都不聞不問,又怎麼會為了幾個宮女的生死跟太后作對呢?太后這次大開殺戒,除了警告我們兩個之外,多少也是拿著這件事向皇上示威,同時告知後宮,她仍然操縱生死大權,要使眾人心存敬畏。這件事註定是無可挽回的了,是我害了阿琴她們。」

  建寧訝道:「她們要死了,怎麼你好像很平靜似的?你不為她們難過嗎?」

  平湖道:「我當然難過。但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事情,我多難過也於事無補。而且,如果玄燁知道與我相處的這三天時間是用很多人的性命換來的,也會更加珍惜,從而記住我的每一句話。那麼,阿琴她們就死得不冤枉了。」

  建寧愕然地望著平湖,忽然感到很陌生,就好像第一次認識她。她在平湖的臉上,看到一種孤絕冷峭的神情,就好像她心中有一件極重大的事情,除了這件事,其餘所有的人和事都無所謂,都可犧牲,都不在意。那樣的神情,建寧從前在長平公主的臉上見過,在孔四貞格格的臉上見過,而今天則在莊妃太后的臉上也見到,那是摒絕了正常的人倫感情後的一種果敢堅決,心無旁鶩,在她們眼中,除了一個至高無上的目標之外,世間的萬事萬物,都只不過是棋枰上的一粒棋子罷了,講究的是「落子無悔」。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下棋的人,不能忽視每一顆棋子,但也不能太執著於每一顆棋子,既可拈起,便可放棄,必要時,丟卒保車亦在所不惜。建寧忽然覺得心寒,在平湖心中,自己,是不是也只作為一顆棋子存在,隨時皆可為了平湖那個至高無上的目標而放棄?她與阿琴阿瑟她們,對平湖來說有區別嗎?

  2

  順治十四年十月七日,董鄂妃於承乾宮產下一子,這是順治帝的第四個兒子,也是他最喜愛的皇子,自此更加日夜留連於承乾宮內,不肯略分恩澤於諸宮。諸妃謀之於太后,晨昏定省之際,難免酸風醋雨,口沫橫飛。

  太后帶笑聽著,等她們說得口乾舌燥了,方嘆道:「我十二歲嫁給先皇,姑侄三人共事一君,什麼事沒經過?後宮裡的這些心思又怎麼會不明白呢?不過討好皇上,要靠你們自己的本領,我這個做太后的,當然巴不得皇上雨露均沾,也好開枝散葉,子孫綿綿。我也不是沒有勸過皇上,可是你們太不爭氣了,董鄂妃懷胎十月,你們都沒有抓住機會,現在她誕下皇子,立了大功,皇上自然更加寵愛她了,我又怎麼幫你們呢?」

  遠山道:「皇貴妃懷胎十月,可是到了第九個月還是霸著皇上,十天半個月才輪到別的妃子一晚,匆匆聚一面就又背出宮去了,都難得見第二面,又怎麼有機會表現呢?」

  太后仍然帶著那個慈祥而又無奈的微笑,很包容地問道:「那依你們說怎麼樣?」

  眾妃子紛紛獻計,這個道:「最好找個錯兒,把那個董鄂妃送出宮去,不許她見皇上的面。」那個說,「要是太后下旨,讓皇上與董鄂妃一個月只能見一面就好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十分熱鬧,卻沒一個主意可行。其中惟有遠山若有所思,含而不語。

  太后不置可否地聽了半晌,遣散眾人後,獨留下遠山與皇后如嫣兩個,先向如嫣道:「皇上偏寵東宮,的確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不利於廣開皇嗣的,但是皇上已經大了,這些事我不便太多干預,倒是你這個皇后,統領六宮,是應該好好同皇上談談了。」

  如嫣為難道:「太后不是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歡跟我說話的,每次見了面,總是故意跟我說漢人的話,我又聽不懂,怎麼談呢?」

  大玉兒不耐煩道:「你進宮也這麼多年了,聽不懂,不會學嗎?你身為皇后,母儀天下,學習漢話也是份內事,我聽說你沒事就往靜妃那裡去,慧敏脾氣雖不好,學問也還不錯,為什麼不跟她好好學學呢?」

  如嫣委屈道:「我是在學啊,可是皇上說的話好難懂啊,都是四個字四個字的,不是成語就是典故,我哪裡學得來呢?」說著,捂住臉哭起來。

  大玉兒更加心煩,斥道:「好了好了,我又沒罵你,說幾句就哭,我們博爾濟吉特家族的臉面算是被你丟盡了。」又轉向遠山道,「你平時最多話的,今兒怎麼不聲不響?所以我把你留下來,問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不好當著人面兒說。現在人都散了,你有什麼,就說吧。」

  遠山喜不迭地跪下來說了一聲「太后英明」,未及說明,卻先請罪道:「遠山雖然想到一個笨辦法,可是冒犯太后威儀,故而不敢說。」

  大玉兒道:「有什麼冒犯不冒犯的,你且說來聽聽,我不怪你就是。」

  「遠山斗膽,想請太后裝幾天病。」

  「裝病?」大玉兒一愣,但立刻就明白過來,「你是想讓我裝病,然後傳命後宮諸妃侍奉,再留下董妃不放她回去,好讓皇上與她見不到面,可是這樣?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遠山垂頭道:「我也是從容嬪娘娘患病這件事上想到的。佟佳娘娘從前何嘗不是深得皇上歡心?然而自從生了三阿哥,得了一場大病,就再也不肯見皇上的面了。」

  大玉兒暗暗心驚,這方察覺,原來遠山的用意還不止是霸占皇上幾天,更希望借自己之手除去董鄂。董妃剛剛生產,倘若以侍疾為名留在慈寧宮,失於調養,極有可能重蹈平湖的覆轍。這人的心思,又深又毒,竟是後宮裡的一個厲害人物,雖然對自己不足為害,卻不得不小心留意,防她惹事生非。當下並不表態,只道:「你說的不無道理,不過董妃剛剛生產,還未出月,論理晨昏定省一切禮儀皆免,不妨等些日子再做打算吧。」

  當承乾宮裡喜氣洋洋,慈寧宮中雲山霧罩的時候,景仁宮裡卻是香冷花殘,一片慘澹之情。

  是年春天,李定國幾次設法謀與孫可望和好。五月,遣白文選入黔勸和,孫可望非但不從,反拘捕白文選而奪其兵;孫可望又派親信張虎前往,手執永曆帝金簪為質。不料那張虎對李定國久有異心,入黔後非但不思勸和,反謊稱永曆帝令其行刺。孫可望聞言大怒,決意發兵進犯雲南。其部將十停倒有八停持不贊同意見,無奈孫可望主意已定,難以挽回。馬進忠、馬寶、馬惟興等人遂與白文選密謀,決意侍機暗助李定國。八月,孫可望舉兵攻打雲南,大西軍公開破裂。九月,南明永曆帝削孫可望秦王封號,命晉王李定國、蜀王劉文秀合師進討,與孫可望戰於交水,約白文選為內應,馬進忠等皆率軍相從李定國,馮雙禮、馬寶歸降,張勝被擒處死。孫可望大敗東逃,劉文秀、白文選追至貴州,孫可望走投無路,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率兵丁家口五百餘人於寶慶降清。

  十一月二十八日,孫可望自寶慶赴長沙,抵湘江,經略大學士洪承疇率文武官相迎,隨其歸降者有總兵都督等官員二十二人、副將、參將、參將、游擊等官一百餘員。經此一役,大西軍銳氣大衰,諸將吏自知南明必敗,皆動搖無固志。平湖一番苦心,終付東流。

  消息輾轉傳至景仁宮,平湖嘆息一句:「南明亡矣!」一口鮮血噴出,向後便倒。其後雖經太醫百般延救,奈何沉疴難復,這一病,就再未好轉過。

  而建寧自從被太后再度禁足,除非宮中有大節慶,宣召諸福晉命婦入宮領宴,就難得見皇帝哥哥一面,至於平湖,更是一別經年。反是吳應熊每日入朝,又時常陪順治圍獵垂釣,俟機便替建寧道些思念之苦。

  順治許久不見妹妹,也十分想念,聞言一時起興,便道:「其實自額駙府重建以來,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不如改日去你家吃臘八粥可好?常聽十四妹吹噓你家戲班子比宮裡的還好,我也很想見識一下。」吳應熊自然滿口說好。回家說與建寧知道,也自歡喜,遂一心一意張羅起來。

  到了臘八這日,建寧一早親自往廚房查看,只見各色紅綠豆、長短米俱已備齊洗淨,配菜也都葷素合宜,點頭稱讚,又問管家:「說起來,臘八吃粥的由來到底是怎麼樣的?」

  管家笑道:「難怪格格不知道,說起來,這是前朝的老規矩了。說是明太祖朱元璋小時候給地主放牛,冬天裡又冷又餓,就挖了許多田鼠洞,找到許多豆粒、米粒,就把這些雜七雜八的豆米煮成了一鍋粥。做了皇帝後,為了表示不忘本,就在臘月初八這天下令御廚仿照當年自己的做法煮了一大鍋粥遍請群臣——這麼著,上行下效,傳至民間,就留了這個吃臘八粥的習俗。」

  「是嗎?跟明朝的皇帝有關?」建寧心裡一動,不由想起平湖來,這位明朝的公主,今天可有臘八粥吃麼?

  一時順治來到,建寧率府中上下叩頭迎見,請至中堂,擺出四方雕漆大桌子來,一溜雁翅排開數十樣葷素菜餚,當中一隻明火小泥爐煮著鍋粥,香氣四溢。建寧親自替哥哥布了菜,問道:「皇帝哥哥,我很久沒見到佟妃娘娘了,她最近可好?」

  順治嘆道:「說起佟妃,真是讓朕頭痛。聽太醫說,她近來常常嘔血,十分憔悴。朕想去探望,她也拒不肯見,按說朕對她也不薄,可佟妃的個性就是這樣固執倔犟,後宮裡嬪妃眾多,哪個不是天天巴望著朕能移駕前往,惟獨她卻這樣古怪,既然不想見朕,當年又來選什麼秀呢?幸好有董妃深知朕意,每每設言解勸,又常向太醫詢問佟妃的病情。」

  吳應熊只得順著皇上的心意贊了幾句「董妃真是善解人意、大度周到」等語,建寧卻聽不入耳,諷刺道:「董妃自然是好的,做什麼都合哥哥的意,生的兒子也特別得哥哥歡心。一樣是阿哥,這位新四阿哥可比三阿哥來得隆重得多了。」

  順治笑道:「你又胡說了,什麼新阿哥舊阿哥的,都是朕的兒子嘛。不過四阿哥的確天資聰穎,你可聽說過有小孩子一出生就會笑的?四阿哥就是。他第一眼看見朕,就衝著朕笑,好像知道朕是他的阿瑪似的。」

  建寧忙問:「你這樣贊他,是不是想立他為太子?」

  順治笑而不語,卻談起天下戰事來,笑道:「朕聽說,十四妹出生的時候,皇阿瑪正在錦州跟明軍作戰,久圍不下,可是十四妹一落草,阿瑪就贏了,所以特別喜歡你,還稱讚你的出生是『勃興之兆』,當即冊封你為和碩公主。四阿哥這一點跟你還真是有點像,從他出生以來,南邊捷報頻傳,打了多少個大勝仗。連孫可望也在寶慶遞了降表,這可真是意想不到。」又向吳應熊道,「南明之亡,指日可待。我已決定任命平西王為平西大將軍,帶同固山額真李國翰率軍西行,乘此賊黨內亂,人心未定之際,由川入黔,相機攻取。俗話說:上陣父子兵。這個先鋒之職,你可有興趣?」

  吳應熊心中黯然,推託道:「承蒙皇上青睞,原不當辭,不過微臣久居都中,弓馬生疏……」建寧也推著哥哥的胳膊撒嬌說:「朝中那麼多大臣,為什麼偏偏要他去衝鋒陷陣嘛,皇帝哥哥,你另派一個人去好不好?」

  順治扣留吳應熊在京本來就是為了控制平西王吳三桂,最怕的就是他們父子合刃,「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謂請他出任先鋒云云,純為試探,聞言哈哈笑道:「你是想扣著額駙在京城陪你是嗎?好,好,看到你們這麼恩愛,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放心。」遂不復提起。

  一時戲班子遞上水牌來,順治便點了一出《紅拂記》,聽至得意處,不禁以手按板,向左右笑道:「《紅拂》這齣戲詞是好的,只可惜道白不佳。不合用四六詞,反覺頭巾氣,使人聽之生趣索然矣。」

  吳應熊向來不諳此道,既見皇上喜歡,便也只有屏息聽之,不時附議一二。建寧難得有人陪她聽戲,更是興致盎然,意見不斷,又自告奮勇說改天要替《紅拂記》改道白。順治笑道:「你能嗎?」

  建寧道:「皇帝哥哥小看人,怎麼就知道我不能?」吳應熊也說:「若說改曲子詞,或者有些難度;若只是四六道白,格格盡能的。」

  順治聽了,倒也意外,不禁哈哈笑道:「都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原來嫁妹三載,亦當刮目也。」

  建寧聽見丈夫維護自己,更加有意賣弄,笑吟道:「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順治越發驚訝,不由問道:「這又是什麼?」

  建寧道:「是從前長平仙姑教我的,說是漢人擺宴席,最講究環境幽雅,要『春在花榭,夏在喬林,秋在高閣,冬在溫室』,還要有絲竹助興,這樣,才是聲、色、味俱佳。皇帝哥哥,今天我們在這花園裡吃臘八粥,看紅拂記,算不算聲色俱全呢?」

  順治笑道:「我每日在宮裡,拘手拘腳的,倒沒你兩個逍遙自在。果然好戲、好花、好酒、好朋友,這才真是『醉酒當歌,人生幾何』啊!」說罷哈哈大笑。然而吳應熊聽見最後兩句,卻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有些不祥。

  是夜飛觴斗觚,吟花醉月,賓主盡歡而散。自此,每隔數月,順治便往額駙府一行,與妹妹、妹夫飲酒聽戲,以解愁悶。

  3

  轉眼歲盡,除舊迎新,家家鳴竹換符,戶戶張燈結彩,宮中連日慶宴,太后高興,未免多喝了幾杯,一時觸發舊症,犯起頭疼病來。傅胤祖來診了脈,說是酒後中風,是急症,可大可小的。

  依照宮中舊例,凡太后抱恙,眾嬪妃、命婦須當早晚請安,輪班照料,甚至留宿慈寧宮,朝夕伏侍。諸妃叫苦不迭,惟有董鄂妃最為細心,侍奉湯藥,每每親口品嘗,親手餵食,深得太后歡心。每到別的嬪妃侍藥時,太后便挑三說四,百般不如意;直要到董鄂妃近前來,才會略展笑意。董鄂妃遂自告奮勇留在慈寧宮中,衣不解帶,事必恭親,以至於皇太后竟是一會兒也離不開她。

  順治原不捨得愛妃如此辛苦,然而太后鳳體違和,非董鄂妃親自餵食不肯吃藥,做兒子的不能近身伏侍,豈能再憐惜妃子違逆母后,遂只得孝道為先,每晚胡亂翻張牌子,捱過漫漫長夜。眾妃曠怨已久,難得承恩,無不極盡所能,俯仰承歡。遠山自謂得計,更是變盡花招奉承皇上。

  然而對於一國之君來說,什麼樣的風情才算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呢?當年佟佳平湖可以技壓群芳,憑的是一個「才」字,可以投皇上所好,談詩論詞,出口成章。時至今天,既然平湖已經退出競爭,遠山也就心平氣和地承認:她的確是夠特別,夠高貴。

  但是今天的董鄂憑的是什麼呢?是美麗?賢惠?還是多才多藝?遠山有點不願承認,可是她也明白,要想獲得皇上的心,就只能趁虛而入,出奇制勝,而無法與董妃展開公平的競爭。

  這日皇上召了三五個妃子往絳雪軒賞梅花,遠山亦在其中。一行人說說笑笑。迤邐行來,忽然聽得隔牆一陣絲竹之聲,悠揚悅耳,順治不禁止步問道:「這是誰家的戲班子在排演聲樂?」

  眾妃俱笑道:「這裡是皇家內苑,尋常人家的絲竹聲哪裡傳得到這裡來?自然是宮中教坊在演奏。」

  順治一時興起,笑道:「他們練習演奏怎麼演到這裡來了?也罷,不妨叫他們過來好好唱一出來聽聽。」

  遠山故意阻攔道:「罷喲,自從宮中裁去女樂,吹拉彈唱的都換成了太監,男人扮女人,有什麼好看?說不定嚇皇上一跳呢。」

  順治奇道:「朕每天在宮中見的不是宮女,就是太監,又怎麼會嚇到?我記得你從前還送過十四格格一盒子偶戲,應該很喜歡聽戲才是啊。叫他們過來就是了。」

  遠山笑著,親自轉過垂花門去,一時帶了七八個人出來,無不穿紅著綠,塗脂抹粉,或吹笛,或抱琴,或搖扇,或揮帕,搔首弄姿,盡態極妍,本當是一幅趣意盎然的八美圖,然而由太監妝扮出來,便顯得十分丑怪突兀。眾人見了,都不由哄然大笑。

  順治向遠山道:「難怪你說會嚇到朕,做了這許多花哨,原來藏著這些心思。不消說,這些人是你故意藏在門後邊的了,是八仙過海還是什麼?」

  遠山笑道:「這是秦淮八艷。皇上可聽說過麼?」

  順治心中一動,笑道:「秦淮八艷?朕從前倒聽吳額駙說起過,記得有什麼陳圓圓、董小宛、柳如是,各個都是錦心繡口,花容月貌,卻被你扮成這副怪樣子,可不荼毒?」

  遠山撇嘴道:「歌妓舞娘,多認識幾個風騷文人,就被捧上了天,其實也不過是些庸脂俗粉罷了。會好得到哪裡去?」

  順治道:「你想得太簡單了。別的且不論,單只說這個陳圓圓,還是個身系明清兩朝的關鍵人物呢,若是尋常脂粉,又怎麼會有本事翻雲覆雨,讓劉宗敏、吳三桂這樣的人物為之臣服?」

  遠山命太監扮歌妓只為取樂,對這些漢人典故哪裡知曉,既見皇上對於太監扮丑不感興趣,後面的節目也就不敢再拿出來,只得命他們隨便唱了一段《冥判》作罷。她聽說皇上近來常往吳府做客,同額駙、格格一起飲酒聽戲,便有意投其所好,安排了這麼別出心裁的一出,指望博順治一笑,卻不料話不投機,大為掃興。心中暗暗另打主意,指望再出些新花招哄皇上歡心。

  鈕鈷祿遠山不是沒有見識的女子。她深深明白,一個妃子想要獲得皇上的心,光懂得千依百順是沒有用的,太監和宮女會比他們更加謙卑服從;單只是若即若離倒也不好用,因為皇上只在乎得到,只要得到過了,倒也不在乎「即」之後她是否會「離」。

  真正想長久地獨擅專寵,就得有獨占鰲頭的本領,獨樹一幟的個性,獨出心裁的創意,甚至獨斷專行的氣度。只有獨一無二,才能百無禁忌。

  但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她的「獨出心裁」,卻恰恰觸犯了皇上的「心頭大忌」。

  原來,自從琴、瑟、箏、笛為了佟妃出宮的事被太后下旨縊死,吳良輔與遠山的仇就算是結上了。只不過,遠山在明而吳良輔在暗,所以絲毫不曾察覺罷了。

  以吳良輔的老於世故與耳目眾多,很快就弄清楚了佟妃出宮的事敗露在哪一個環節上。太后一手遮天,他既然無力對抗,也就不去費那份心思;然而小順子是他的徒弟,卻可任他捏扁搓圓,當時雖不便聲張,隔了半年待事態冷淡下來後,到底捏個錯兒痛打了一頓板子,此後隔三岔五便找由頭教訓一頓,不是餓飯,就是罰跪,整得小順子生不如死,這也不消說他;惟有遠山貴人,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畢竟是個主子,等閒不易對付,只能慢慢地等待機會。

  終於,在阿琴死後整整一年,這個機會由鈕鈷祿遠山親自送到了吳良輔手中——遠山在絳雪軒花園裡玩弄的小把戲,給吳良輔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藉口,讓他終於可以為阿琴報仇了。

  是晚,吳良輔照例託了水盤請皇上翻牌子,卻沒有像過往一年那樣故意將寫著鈕鈷祿的牌子藏在後面,而是有意擱在最顯眼處。果然順治一眼瞥到,隨即翻起說:「今兒朕不想留在乾清宮裡,不如往遠山貴人那裡去坐坐吧。」

  吳良輔清咳一聲,故作遲疑地說:「鈕鈷祿貴人……這個……」

  順治笑道:「你是不是有話要說?做什麼這樣吞吞吐吐的?」

  吳良輔道:「今天在花園裡,老奴遠遠地跟著皇上和幾位娘娘,看見教坊司來了八個人扮神扮鬼地唱曲子,老奴也聽不懂,只聽見些什麼『歌台,舞台』,『秦台,楚台』,不知是什麼意思。」

  順治不在意地道:「哦,那是遠山貴人變的戲法兒,讓教坊司的人扮『秦淮八艷』逗朕開心罷了。唱的那段是《牡丹亭》里的『冥判』,說杜麗娘到了陰間,閻王見了也驚艷,故事雖然荒唐,詞兒卻雅,所以你不懂。」

  吳良輔點頭道:「哦,或是老奴多心了。老奴聽見那閻王拷問杜麗娘來處,還以為鈕鈷祿貴人這樣做,是在暗示皇上,說皇貴妃來歷不明呢。」

  順治聽到「皇貴妃」三個字,登時著意,他本來心中有鬼,難免多疑,不禁問道:「依你說,遠山貴人想暗示朕什麼?」

  吳良輔道:「貴人心思縝密,城府深沉,老奴也猜不透。不過皇上此前曾同老奴說過,對於皇貴妃進宮的事,朝野里議論紛紛,雖然沒在皇上面前明白提起,卻也每每風言風語,使皇上深覺煩惱。今天鈕鈷祿貴人唱的這一出,又是『秦淮八艷』,又是『秦台楚台』,豈不是在暗示秦淮歌妓已經入宮了麼?」

  順治一驚,勃然變色,猛伸手打翻了水牌:「賤人,竟敢中傷皇貴妃!吳良輔,傳朕旨意,鈕鈷祿氏性情尖刻,嫉妒成性,不如讓她同靜妃做伴,好好思過反省去吧。」

  吳良輔忙阻止道:「皇上無故責罰遠山貴人,倘若太后問起,知道又與皇貴妃有關,豈不又責怪皇上偏寵東宮,且令皇貴妃為難?」

  順治聞言有理,沉吟道:「依你說該當如何?若不治她之罪,朕實心意難平,且愧對皇貴妃。」

  吳良輔早已成竹在胸,此時看見火候已到,遂更趨前一步,悄聲獻策道:「老奴聽說,皇太后近日身體違和,諸宮嬪妃本當晨昏定省,侍奉湯藥,其中尤以皇貴妃萬事身體力行,最為辛苦;然而皇后與遠山貴人卻疏於禮節,難得往慈寧宮去一趟,有失孝道。不知皇上以為這個理由如何?」

  這番話正中順治下懷,不禁撫掌道:「好啊!朕一直都想廢了皇后,只為太后一直阻攔才不能如願。這次太后鳳體欠安,皇貴妃事必躬親,藥必手進,不辭辛苦,何等恭謹?皇后卻每天好吃懶坐,賴在坤寧宮裡手足不動,只管招著這一班妒婦惹事生非,搬弄口舌,哪裡還有一點國母的儀容?」

  順治早已對皇后不耐煩,如今一則要為皇貴妃出氣,二則要藉機尋皇后的晦氣,三則自己多日不見董鄂,滿心裡正不自在,難得吳良輔獻上了如此現成的一個題目,正可大做文章。當下心中暗暗計議,暫且隱忍不發。

  隔了幾日,太醫上書,稱太后痊癒。順治得訊,一早先往慈寧宮請安賀喜,上朝之後,又鄭而重之地與王公大臣們稱喜一番,宣詔豁免順治十年、十一年民間未完地畝人丁本折錢糧,以示慶祝。次日,又以皇太后病中皇后有失定省之儀為名,命群臣商議廢后事宜。群臣聞言大驚,心想皇上三年之內,兩度廢后,這不擺明了與皇太后以及蒙古王公過不去呢。遂拼死力諫,陳明利害,終於勸得皇上鬆了口氣,雖不再提廢后的事,卻下旨從今往後,暫停中宮箋奏,以示懲戒。

  如此賞罰分明,先賞後罰,以示對太后得病這件事的極大重視,雖然小題大做,然而借了「孝順」之名,太后大玉兒雖然明知知順治是在借題發揮,卻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可憐的博爾濟吉特如嫣,就這樣無緣無故被定了一個莫須有之罪,成了名存實亡的空頭皇后。而鈕祜祿遠山更是俸祿減半,節慶賞賜全免,就同打入冷宮沒什麼分別了。可憐的是,一直到死,她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

  4

  正月十八,為四阿哥百日慶典。順治帝輟朝半日,於暢音閣大宴賓客,其聲勢之隆重熱鬧甚至遠超過皇上壽誕。吳應熊與建寧也都受邀前往,分前後殿列席入座。

  董鄂妃打扮得重冠繡錦,不同尋常,抱著四阿哥出來給太后、皇上行禮,大玉兒滿心不喜,卻也惟有和顏悅色地善祝善禱,遞了紅包在奶娘手中,余次懿靖太妃、皇后、寧妃、眾命婦也都依次有賞。惟有建寧因一心惦記平湖,百般看董鄂不入眼,雖也照例打賞,卻是繃著臉一絲笑容也沒有。

  一時台上唱起戲來,鑼鼓震天,四阿哥吃了一驚,撇嘴欲哭,董鄂妃忙命奶媽抱四阿哥去後面睡覺。懿靖太妃娜木鐘見情,離座走來笑道:「好個珠圓玉潤的喜人孩兒,讓懿奶奶抱抱。」

  董鄂妃賠笑道:「謝太妃誇獎,四阿哥困了,該叫奶娘送他回去睡午覺了。」

  娜木鐘道:「那正好,我正有點肚子疼,就親自送四阿哥回去,順便借你屋子洗個手兒。」

  董鄂妃正要說話,遠山也湊過來道:「四阿哥長得這麼可人疼,難怪人見人愛的,皇貴妃也忒小氣,就連讓人抱一下也不捨得。」說著顧自從奶媽懷裡硬抱過孩子來,塞在娜木鐘懷裡,猶自道,「我坐了這半天,正覺得腰酸的,也陪懿太妃往後邊逛逛去。」說罷擋在娜木鐘身前轉身下樓。

  大玉兒看在眼裡,心中一動,眼見董鄂也欲隨後跟去,故意叫住說:「客人都是衝著四阿哥來的,四阿哥還小,做額娘的就是主角,要招呼客人的。皇貴妃若抬腳走了,客人們豈不笑我們拿大,不懂禮數?」

  董鄂妃無奈,只得回身命奶媽好生跟著,自己仍下來執壺把酒,為各位嬪妃命婦斟茶遞水,寒暄一番。然而她的眼神,明顯地飄忽,顯得心神不定。

  大玉兒端坐看戲,心裡也是一樣地不平靜。她太了解娜木鐘了,相處半生,她深知娜木鐘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她的獨子博穆博果爾是為了同順治爭奪董鄂妃失敗而羞憤自殺的,今天皇上為了自己與董鄂所生的兒子擺百日宴,娜木鐘觸景生情,心裡一定不痛快,又怎麼會這麼熱情地搶著要抱四阿哥,又堅持陪他回宮午睡呢?她的舉動中一定含著某種不可告人的陰謀。然而,大玉兒不打算阻止,後宮裡的故事,從來都是大同小異,娜木鐘即使做了什麼,也決不是後宮中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而她可能會做的事情,在很久之前,自己也曾經做過。

  仿佛有一扇古老的門被突然撞開,很多很多年前的記憶甦醒了,那已經塵封的往事,那情非得已的選擇,那手足相殘的慘劇——如果往事重來,時間倒流,她還會不會那麼做?

  那是崇德二年,大玉兒的親姐姐海蘭珠在盛京關睢宮裡生下了一個皇子,這是皇上的第八個兒子。皇太極欣喜至極,特別頒發了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所有的人都明白:宸妃海蘭珠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而八阿哥是他最喜愛的皇子,這孩子將來必會繼承皇位無疑。

  而這時大玉兒也已經身懷六甲,並且太醫診脈已經確定為皇子無疑。她從來都不懷疑,未來的大清帝位是屬於自己的兒子的,沒有任何人可以與兒子爭奪。她這做額娘的,必須在兒子出生之前,就為他鋪平通往御座的道路,斬除一切障礙與對手。

  因此,就在福臨出生的前三天,八阿哥莫明地中毒夭逝了。皇太極為此誅殺了關睢宮裡所有的奴婢,卻最終也未能察出愛子的死因。而宸妃海蘭珠,亦為了愛子的慘死一病不起,不久便香消玉殞了。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往事,然而直到今天想起來,仍然還像發生在昨夜一般刻骨銘心。二十年來,大玉兒一直為了這件事內疚,自責,她不能忘記八阿哥慘死的一幕,不能忘記姐姐海蘭珠心神俱散的眼神,也不能忘記關睢宮所有為海蘭珠和八阿哥陪葬的宮女們。

  她夜夜都聽到哭聲,那麼悽厲,委屈,充滿了怨恨與不甘心,那聲音,有時候像是嬰兒,有時候像是婦人,而閉上眼,她會看見姐姐海蘭珠懷抱八阿哥來找她,問她:為什麼要那麼狠心?

  那聲音,從盛京宮殿跟到了北京宮殿,滲透在紫禁城每一道縫隙里。午夜輾轉難眠之際,她也想過翻宮掘地把那個哭泣的冤魂野鬼揪出來挫骨揚灰。可是,只有她一個人聽到那哭聲,這使她擔心隨意發威只會招惹口舌是非,於是只得暗自忍耐,甚至不能把自己的感覺說給任何人知道。

  那兩條冤魂,就這樣一直活在她心底的最深處,與她呼吸共存。漸漸的,她習慣了那哭聲,並且認定那聲音是屬於姐姐與侄兒的。她害怕他們,也依賴他們。是的,依賴。不管怎麼說,她與海蘭珠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儘管她們曾經為自己爭寵,為兒子爭位,但她們血脈相連,這是生死都不能改變的事實。如今,皇太極死了,多爾袞也死了,福臨登了基,而大玉兒也如願做了太后,卻覺得孤單,不管在宮中朝中,都是這麼的孤單!

  這宮裡,已經沒有她的親人,就只有鬼魂與她做伴。有時候,大玉兒坐著坐著,會忽然自言自語,對著空中說:姐姐,你來看我嗎?

  尤其這些日子,看著兒子福臨與自己越來越疏遠,越來越隔閡,大玉兒就更加覺得孤單而悲涼——她做了那麼多違心的事,難道就是為了扶一個這樣的兒子登基,就是為了讓這個兒子再立一個不合她心意的太子繼位嗎?

  大玉兒對順治太失望了。她想,自己曾經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才幫他登上這個皇位,又使他得以親政的呀。若不是她當年用一碗參湯毒死了皇太極,又冒著生命危險夜探睿親王府說服多爾袞,福臨會以八歲之幼而在群虎爭位之際異兵突起嗎?若不是她忍心眼睜睜看著長平公主毒死多爾袞而不派醫救治,福臨能夠親政嗎?

  可他是怎麼回報自己這個額娘的?他廢了博爾濟吉特家族的第一個皇后慧敏不算,現在又打算廢掉博爾濟吉特家族的第二個皇后如嫣;他還頒旨太廟牌匾停書蒙古字,破壞滿蒙一家共坐天下的誓言;如果再任由他一意孤行下去,自己這個太后在宮中還有地位嗎?

  自從順治親政後,莊妃大玉兒的勢力範圍就一天天地被削減,起先雖交出了監聽朝政的權杖,卻依然母儀天下,掌管後宮,近年來,更連這個基本的權威也被一再挑釁。順治幾次三番想要廢后另立,雖然終被阻止,卻借著冊封皇貴妃的名義搞什麼頒詔大典,分明就是宣告天下:真正的皇后是董鄂妃。現在,又藉口皇后在自己病中疏於看顧,停了中宮箋奏,那不是廢后的前兆嗎?若再不採取行動,如嫣勢必就要被廢了。廢了一個如嫣不算什麼,然而博爾濟吉特家族在紫禁城裡還有地位嗎?如果容忍順治立了那個來歷不明的董鄂為皇后,大清顏面何存?

  最重要的是,董鄂妃,會不會才是真正的香浮公主?大玉兒本來以為已經很確定佟佳平湖就是長平的女兒,然而現在卻覺得動搖了,董鄂妃的到來比平湖更加蹊蹺,而且來自南邊,會不會是南明朝廷派進宮來的刺客?而且,平湖一直對皇上愛搭不理的,似乎對爭寵這件事並不放在心上;而董鄂卻是用勁了風情手段,千方百計地籠絡順治,對自己也是小心奉承,忍辱負重,一副對皇后位志在必得的樣子。福臨已經明確地表示,打算立董鄂妃所生的四阿哥為太子,如果是那樣,皇太極與多爾袞一手打下的江山,豈不就要毀在不孝子的手上?

  大玉兒曾經想過召董鄂為自己侍病時,找個藉口廢了她,然而一則董鄂盡心竭力,服侍得十分周到,即使再挑剔的人也不能無視她的孝順;二則投鼠忌器,當初自己已經把董鄂賞給博穆博果爾做福晉了,福臨竟能闖進襄親王府把人奪回,不惜逼死親弟弟,那麼如果自己與他正面開戰,他會不會為了董鄂向自己這個太后動手呢?

  先是停了皇后如嫣的中宮箋奏,接著選一個合適的時機立四阿哥為太子,然後再正式廢掉如嫣改立董鄂妃為皇后——這是順治顯而易見的如意算盤。大玉兒身為太后,必須出手阻止。不然,大清的江山就要毀在那母子倆的手中了!但是,她要怎麼做?

  同樣的難題,她並不是第一次遇到,然而,董鄂所生的四阿哥與當年海蘭珠所生的八阿哥不同,畢竟是自己的親孫子,她怎能忍心下手?那會遭天譴的。

  就在她舉棋不定,左右為難的時候,懿靖太妃娜木鐘打算出手了。而大玉兒就在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就讓所有人去做她該做的事,讓所有事按照它該有的方向發展吧。

  她曾經把三阿哥玄燁送到公主墳去聽天由命,但是天意讓玄燁戰勝了天花這樣的絕症,完璧歸來;那麼現在,她是不是該將四阿哥再交給上天檢驗一次,由上天替她做一個英明的決定?

  上天很快給了大玉兒一個答案——就在宴會的次日早晨,四阿哥忽然發了天花,病勢洶洶。順治頒諭天下,傳命民間不許炒豆、燃燈、潑水,又命僧眾入宮為皇子祈福。

  然而這一切都未能保住四阿哥短暫而脆弱的生命,順治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尚未取名的四阿哥不幸夭逝,三月二十七日追封為榮親王。

  ——這堪稱是歷史上最年輕的親王,存世僅僅只有一百零六天。

  董鄂妃生產之後本來就身子虛弱,為太后侍疾時又受了些辛苦,未及調養,此番復遭此喪子之痛,登時大病。兒子的身體已經完涼了,她卻仍然死死抱著他,不許任何人把他從自己的懷中奪走。她整晚都以同樣的姿勢緊緊地抱著兒子,低低地同他說話,說了一整夜的話。

  宮中所有的人都想董鄂妃這次一定會崩潰了,四阿哥是眾人心知肚明的未來太子,董鄂妃失去的可不只是兒子,還有唾手可得的後位。這一招釜底抽薪,可是連她的皇后夢也一併打破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董鄂妃第二天就又重新振作起來,再未當眾掉過一滴眼淚。當皇太后命人前去安慰她時,她反而柔和地回答:「皇上並不只有我一個妃子,也不只是四阿哥一個兒子,無論是誰的兒女,只要是皇上的骨肉,我都會視如己出。又何必以四阿哥一人為念呢?也請太后與皇上節哀順變,將疼愛四阿哥的心思分潤在別的阿哥身上,便是臣妾的最大心愿了。」

  此言一出,眾人咸服,都稱讚皇貴妃是古往今來第一賢妃。然而太后大玉兒聽了,心中卻是另一番滋味——四阿哥死了,那一直懸在她心頭的一顆石頭終於撲通落地,不知是輕鬆還是沉重。四阿哥畢竟是她的親孫子,那麼乖覺可愛的一個孫兒,她怎能不惜,怎能不痛?尤其是她心裡非常明白四阿哥之死的真正原因,非常清楚誰才是殺死自己親孫子的兇手,她又怎能不恨?

  但是,四阿哥死了,再也沒有機會做太子,董鄂妃也就不足為忌,沒有理由被立為皇后了。如嫣的地位可以保全,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仍然是後宮中最堅定的力量,這不正是大玉兒所希望看到的嗎?

  也許董鄂妃的確擁有一個皇后所應該具有的賢能豁達,但是上天不許她登上後位,所以才不以她的兒子為天子,讓它幼年而逝,這是天意;福臨曾為了董鄂逼死了博穆博果爾,懿靖太妃娜木鐘惟一的兒子,如今娜木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計奪去了董鄂妃兒子的生命,又有什麼不對?這也是天意。

  自始至終,大玉兒不過是冷眼旁觀,她沒有出手傷害他們任何一個人,她沒有害死自己的親孫子。上天替她做出了最好的安排,她真應該感謝上蒼。

  大玉兒不禁仰首向天,喃喃著:天啊天,我相信你的存在了,我相信你決定的任何事都是最正確最英明的。福臨是真正的天子,所以你會幫我除去海蘭珠所生的八阿哥;但是董鄂妃的兒子不配做天子,所以,他被你假手于娜木鐘除去。這一切,都是你的意旨,是嗎?

  沒有一個生命的死去是偶然的。歷史的重演,只是為了遵循上天的旨意。當年,並不是她大玉兒殺死了八阿哥,而是天,是老天不容八阿哥活下去,就像此時,也是老天不許四阿哥活下去,擾亂朝綱。

  二十年來,她一直都在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她現在知道了——她還會那麼做,因為,那是天意。

  大玉兒釋然長嘆,對著天空輕輕說:姐姐,我不後悔。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必為自己害死姐姐的孩兒而內疚,再也不會聽見那惱人的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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