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阿哥玄燁

2024-10-09 01:14:32 作者: 西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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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綠腰失蹤後,額駙府再次成了一座冰窟,誰都不知道,這一次格格與額駙的冷戰,將要僵持到什麼時候。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額駙府之冷,何止三尺,簡直是萬丈玄冰!

  吳應熊益發自責:大丈夫報國無望已屬無能,身擁嬌妻美妾卻鬧得家反宅亂就更是笑話,究其根本,還是因為他娶了格格為妻,從此也就更做不了男人了。他更加思念明紅顏,幾次往二哥處打聽紅顏的下落,然而二哥說,連他竟也不知道她現在哪兒,有人說在大西軍中見過她,可是也做不得准。

  皇上的心上人與自己的意中人不是同一個人,按說吳應熊應當感到高興才對,可是不知怎的,他卻有一種奇異的失落感,和一種莫名其妙的篤信:那位久富盛名的「神秘漢人小姑娘」,一定是紅顏,只能是紅顏。也只有紅顏,才佩得上一個男人、一個君王如此長久而執著的思念,而董鄂,不過是個張冠李戴的美人兒罷了。

  吳應熊在董鄂進宮後曾與皇上又深談了一次,試探地問:「皇上,董妃果然是皇上說的那位漢人姑娘嗎?皇上確定沒有認錯?」

  「沒認錯,就是她!」順治顯然整個人都沉浸在如願以償的快樂中,心滿意足地說,「當年在盛京驚鴻一瞥,我只當她早把我忘了,沒料想她記得和我一樣清楚。如今十多年過去,她比我記憶中的出跳得更美麗,更明艷照人,多才多藝,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真是絕代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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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代佳人。不錯,吳應熊曾經見過董妃一面,的確神姿艷發,窈窕動人。她也許擁有一身絕藝,也許媚夫有術,也許溫存可人,有著一些世人不及的妙處,但她絕不是洪妍,不可能是皇上幼時在盛京宮中見過的那位冷艷才女。只是,她竟然也會擁有盛京的記憶,這倒是一件奇聞。吳應熊猜測,這或許是因為董鄂擅於答對,或許是洪承疇的提前伏筆,更或許竟是洪妍本人曾向董鄂面授機宜,令她代己進宮面聖。

  然而順治信之無疑——也許,所以相信,是因為希望相信,所以無疑,是因為不願懷疑。他等待得太久,思念得太久,尋找得太久,一旦得到,即使有些許疑竇,也要自己勸服自己,讓自己快樂地信任,並把這快樂公告天下。

  董鄂進宮次月即晉為賢妃,十二月初六,又冊為皇貴妃,與皇后只有一步之遙。頒詔之日,下恩赦十條,包括全國秋決之各犯,除謀叛、強盜、貪贓外,一律減等;順治八、九兩年拖欠在民之未完錢糧,予以豁免等等,勢必讓全天下的人都為了皇貴妃的冊封大典而歡騰,而感恩,和皇上一樣地感謝上蒼。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典——從來只有冊立皇后才要頒詔天下的,這冊封妃嬪竟然也要頒詔恩赦卻是有悖常理。

  宮中盛傳,說董鄂妃寵冠後宮,皇上甚至想廢了博爾濟吉特如嫣,冊董鄂為皇后,因為太后堅執不允,才改封皇貴妃。百官們將信將疑,都說一個初初進宮來歷不明的妃子,冊封為皇貴妃已經是百世之隆遇了,還想立為皇后,這不可能啊。皇上雖然年輕氣盛,也不會如此糊塗、輕舉妄動吧?

  然而二十五日朝上,禮部奏議奉先殿籌建事,以供晨昏謁見、聖誕忌辰行禮之用,順治欣然允許,親口下諭:自即日起,太廟牌匾停書蒙古字,從此只書滿漢兩種文字。

  此令一下,群臣皆驚,停書蒙古字,那不是把滿蒙並坐天下的誓盟公然粉碎,堂而皇之地向皇太后宣戰嗎?都說太后與皇上為了皇貴妃的事屢次爭執,關係日見緊張,但是竟然鬧到要在牌匾上停書蒙古字,那等於是把對太后的不滿公告天下了,甚至不惜得罪太后所代表的整個蒙古草原。

  皇上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與太后反目至此,這究竟是衝動之舉,還是早有預謀?從朝廷到民間,到處都嘁嘁切切地傳遞著這樣的聲音,和各種各樣的傳聞。額駙府中,也不例外。

  順治十四年正月,細雪,眾子弟齊集額駙府,飲酒驅寒。雪勢雖不甚綿密,天氣卻是鋼冷脆硬,眾人圍著爐子說些醉語,免不了又涉及到宮帷中事。這些人非富則貴,都與朝廷或後宮有著沾親帶故的關係,又耳聽八方,緣結兩朝,小道消息特別多,也特別花哨,往往草里藏珠,難辨真假,吳應熊也惟有聽著而已。

  主講的人仍是何師我,搖頭晃腦地道:「董小宛出身風塵,而竟能嫁入皇室,晉封為皇貴妃這樣尊榮的稱號,如此譖越,只怕她福小身薄,未必擔得起啊。」

  陳刊道:「何兄,你一口一個董小宛,好像很確定皇貴妃的出身,前次不是還說是傳言嗎?莫非又有了什麼新的證據不成?況且我聽說『秦淮八艷』各自流散後,那董小宛也在江南才子冒辟疆的幫助下落籍從良,嫁入如皋水繪園為妾;如果入宮的這個是董小宛,那麼嫁給冒辟疆的那個又是誰?」

  何師我道:「說起冒辟疆,我這裡有一篇奇文,正是如皋名士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其中提到董小宛曾經求過一支簽,簽書云:『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偕。』諸君以為如何?」

  吳應熊反覆吟誦,點頭道:「這詩的意思是說兩個人本來已經珠聯璧合,誰知道忽生意外,難成連理。倒不知這件意外指的是何事?」

  何師我笑道:「這篇憶語話外有話,與其說是回憶自己與愛妾董小宛的婚後生活,勿寧說是對於董小宛的悼文。」

  眾人大驚:「董小宛死了?」

  何師我得意地道:「所以才說話外有話了。如果董小宛真的死了,那便不是『不諧』而是『不幸』了。冒辟疆在自己的『憶語』中讓董小宛染病夭亡,倒是個明哲保身的好辦法。」

  陳刊恍然道:「不錯,只有如皋水繪園的董小宛死了,紫禁城承乾宮裡的董鄂妃才能鳳冠霞帔,厚封高位。原來是一而二,二而一,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啊。」

  眾人這時也都醒悟過來,都道:「這麼說,冒辟疆寫這篇文章,既是為了抒發憤懣之情,也是想借悼亡云云,掩天下人耳目了。」

  「總比讓人知道她的女人被洪承疇充公了好吧?」何師我笑道,「名士也好,名將也好,總之一個男人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就是天大的糗事。冒辟疆受此奇恥大辱,除了自欺欺人地寫兩句酸文歪詩,又能如何呢?難道公告天下她的侍妾被皇上奪去了不成?丟面子還是小事,只怕連命也沒了。」

  吳應熊心中難過,顧左右言他道:「這裡雖是私處,難說隔牆有耳。諸位還是少談國事為妙。」

  陸桐生率先贊成:「正是,正是,管她是董小宛還是董鄂妃,只要皇上高興,普天同慶,便是好事。依我說,我們也該找些賞心悅事來樂一樂,當作助興也好呀。」

  陳刊道:「就是,大家把士氣鼓舞起來,別只是說這些兒女私情,風月閒話,如今朔風正緊,瑞雪當空,女兒家自該裹足閨中,我們鬚眉男兒卻不該當煨灶貓兒一樣縮骨怯寒的,越是天寒地凍,越要縱馬揚鞭,打圍騎獵,也是應一應年景,討個瑞雪豐年的吉利,才不失咱們大好男兒的英雄本色。」

  眾人一疊聲叫好。何師我便慫恿吳應熊說:「咱們輪流做東,無非吃酒聽戲,早就厭了。這次改改規矩,不如額駙向公主討個情,借圍場開放兩日,請大家縱一回情,這個東,寧可小弟來做。」

  吳應熊笑道:「做東小事,無足掛齒。只是小弟雖然陪皇上圍獵過幾次,卻從未試過自己借圍場來用,況且兄弟並不在旗,只怕未便開口。」

  何刊道:「哎,您是當朝駙馬,皇親國戚,不在旗又如何?若說你不便開口,就請格格進宮時跟皇上求個情兒,沒有不成的。」

  吳應熊雖覺為難,盛情難卻,且自小弓馬嫻熟,也是技癢,便答應下來,並說一應三牲同祭旗都由自己備下,只等訂了日子,便請諸位往圍場祭山神土地去。

  及至眾人散去,吳應熊方覺棘手,獨自在廊下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才能讓建寧召見他。恰見紅袖拿冷了的燕窩粥去廚房重新熱過,忙上前一步陪笑道:「姑娘慢走,今天瑞雪初降,天氣驟寒,公主可曾加衣?」

  紅袖含笑站住,只用眼角瞟著吳應熊道:「多謝駙馬惦記著。這是怎麼了,太陽又不曾從西邊升起,駙馬倒學會知冷知熱了。」

  吳應熊含笑不語,並不理她的調皮。紅袖只得答他,卻也不肯好聲氣,仍是一徑使性子,用調侃的口吻說:「寒衣是一早備下的,難道咱們都是死人,竟不曉得天寒加衣的道理,還要駙馬來教導不成?公主這會兒心情好得很,前中午還披著毛毛衣裳往花園子裡散了一趟回來呢。」

  吳應熊聽了,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幅畫來:那建寧鶴氅雁翎,迎風冒雪,獨自飄飄然地走在殘花敗柳之間,偌大的園子顯得空曠蒼涼,尊貴的公主卻是孤零零天地一飄鴻,縱然身在富貴鄉又如何呢?他想她嫁了自己著實可憐,滿洲的格格來了漢人府上,除了丫環,再沒一個做伴的人,只好逛花園看雪做遊戲。

  自從綠腰的事後,他一直沒能與建寧面對面,開始時是他一直懇求而她拒見,後來他也就有意地迴避著她了。因此,雖然額駙府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可是兩個人同在一座府里,卻已經將近半年不見面了。自己尚有一班詩朋酒友唱和應酬,那建寧卻是深閨禁院,多少春花秋月、楊柳芳菲,也都只好付與冷雨幽窗、孤燈寒枕罷了。想著,不由得出了神,愣愣地站在走廊間,紅袖什麼時候走過了也不知道。

  紅袖熱了燕窩回來,見吳應熊還在廊下徘徊,抿嘴一笑,並不打擾,且進來向建寧笑道:「格格猜怎麼著?咱們那位駙馬爺竟是轉了性子,剛才向奴婢問起,說是天寒下雪,記著給格格加衣,被我村了兩句,這會兒一個人在廊下參禪呢。」

  建寧正在試新衣,伸著胳膊量長短,袖子蓋著半截手腕,袖口處絡滿了流蘇,每一舉手拂袖就有漫天雲彩飛舞,裙擺處更是用金絲銀線交織著繡了一隻孔雀。不過她以慧敏為戒,知道一味求奢慕華是為大忌,所以衣裳的底料並非大紅大紫,卻是孔雀藍。這樣,金銀線壓在上面就不會顯得太過金碧輝煌,反而配合著底色更把一隻孔雀襯得活靈活現,奕奕生輝,讓人只注意到孔雀的靈媚而忽略了金線的奢華。她對著鏡子左右照著,十分滿意裁縫的手藝,然而轉念想到打扮得再出色又如何,連個欣賞的人也沒有,同錦衣夜行又有什麼分別?正在顧影自憐,忽然聽到宮女的稟報,不禁心中一動,想他還記得我的冷暖死活麼?

  她與吳應熊僵持這麼久,又聽府里人說他每天還是按時回府就寢的,並非留宿在外,早就心軟了,今天聽他一句問候,雖然話不多,卻著實說到心坎里去,眼圈不禁紅起來。

  紅袖看她不語,已經猜到心意,笑嘻嘻道:「人家惦記格格,怕格格冷著凍著,格格好歹也給幾句暖話兒呀,要不,我請駙馬進來吧,可別凍壞了身子不是玩的。」

  建寧便不說話。紅袖得了主意,逕往外來,果然見吳應熊依舊立在那檐下犯傻,不禁笑起來,拍手叫道:「爺今兒個是怎麼了,做起老和尚來,還是參禪呢還是做詩呢,嚇得奴婢竟不敢驚動。」

  吳應熊見她這樣活潑,倒也不由笑起來:「說不敢驚動,你的嗓門可是比誰都大。我是禪也忘了詩也忘了——你做什麼來的?」

  紅袖宣了旨,又努嘴嘬腮地做鬼臉,道:「我可是為爺說了不少好話,磨得嘴皮子都脫了一層,格格才宣旨召見。爺可怎麼謝我呢?」

  吳應熊聽到格格召見,大喜,且顧不得與紅袖說話,忙整冠進來。看到建寧正站在鏡前扭著身子試衣裳,不敢驚動,半載不見,她又長大許多了,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體態成熟,神情嫵媚,臉蛋兒襯在新衣的光輝里皎潔明艷,便如一樹傲冬盛開的臘梅花,映得一室生春。

  建寧在鏡子裡看到吳應熊讚嘆的眼神,不禁慶幸這身衣裳做得合適極了,也合時極了。而吳應熊的求見也正是時候,他那種驚艷的神情,真是太體貼太窩心了。因笑吟吟轉過身子,問:「好看嗎?」

  吳應熊如夢初醒,忙施禮請安,又問:「這是哪裡做的?」建寧笑道:「是佟妃娘娘跟我一起畫了樣子,交給宮裡繡娘做的。」吳應熊點頭讚嘆:「果然不同俗品。外間的裁縫店斷沒這樣的眼光手法。佟妃娘娘近日可好?」

  建寧從來未見吳應熊竟有興致與她討論針線刺繡這些家常話兒,奇道:「大男人也會在意刺繡針法嗎?」吳應熊笑道:「真正美好的東西,長眼睛的人都會看到,和男女老少又有什麼關係呢?」建寧忽然觸及舊事,冷笑道:「怪道我送你的手帕被你拿去裹馬蹄,原來是刺繡手藝太差,只配給馬裹傷。」

  吳應熊一驚想起,大為後悔,捶頭道:「原來是為這個!那日我騎馬出去,不甚傷了馬腿,身上並無別物可以裹傷,因懷裡只有那條手帕,情急拿來一用,便忘了是公主所賜了。該死,該死!」

  建寧聽他話中之意,分明自己所贈手帕一直隨身攜帶,珍藏懷中,所以才會有隨手取用之事,倒覺安慰。遂轉嗔為喜道:「好久遠的事了,不同你計較。我只問你,今兒天這樣冷,你為什麼不穿件大衣裳就到處走呢?又不說話。若是紅袖不叫你進來,難不成你在外面一直站著?凍病了可怎麼好?」

  吳應熊笑道:「我知道格格必然不會這樣狠心,所以才使了這招苦肉計,竟然一招奏效,也在意外。原以為總要站上大半夜才進得來呢。」

  建寧向他扮鬼臉道:「我才沒你那麼狠心壞肚腸呢。」扭轉身子,佯怒不睬。

  吳應熊忙又百般安慰,軟語哄轉。他以往與建寧相處,雖然也曾同榻共枕,奈何建寧年幼,終不能有男女之情,心情不好時便把她公主敬重,心情好時又看作是小妹妹疼愛,而今許久不見,忽然發現建寧早在不語婷婷間長成花樣女子,千嬌百媚,風情萬種,這方真正引發出歡愛之心,拿出丈夫的款兒來與她調情逗趣。

  正所謂「小別勝新婚」。是夜,二人魚水相諧,雲雨無休,可謂成親以來,真正意義上的洞房花燭夜。

  2

  次日,建寧進宮向皇上請求借圍場之事,自然一求即准,便又興沖衝去見平湖。原來平湖產後體虛氣弱,每逢冬寒必發嗽疾,十分辛苦。見了建寧,惟有在枕上微微點頭,以目示意而已。建寧大為痛心,忙趨前握了手問:「你要吃些什麼不?趕緊好起來,我陪你去建福花園,采桃花,我們再埋兩壇桃花酒,留給我們的兒女好不好?」

  平湖勉力起身,氣喘吁吁地問:「你見過燁兒沒有?他近來可好?」建寧低頭道:「我也不是很容易見到他,就只在絳雪軒碰見過兩次,從皇帝哥哥搬進乾清宮後,我就很難見到皇子們了。」

  平湖閉上眼睛,眼角有淚沁出,面色益發蒼白。建寧咬咬牙說:「香浮,你是不是想見玄燁?我幫你,說什麼都要想辦法把玄燁叫來見你。」

  「真的?」平湖睜開眼睛,那幽幽的眼神里忽然放出光來,問建寧,「你有什麼辦法?」

  建寧語塞,她只是憑著一腔義勇脫口而出,其實哪裡有什麼辦法可想。但是話已出口,又見平湖聽說可以見兒子立刻就有了幾分生氣,便豁出去說,「這個你別管,總之,不出一個月,我怎麼都會想法子把玄燁帶來見你。不過,你可得好好將養,不然見了兒子,也是這樣病怏怏的話也說不出,不是白見了嗎?」

  「我一定會好起來的,你放心,我會好起來。」平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朵微笑,淚光盈盈,如梨花帶雨。

  建寧看著,在心底暗暗地發誓:我既然說得出,就一定要做得到。哪怕惹怒太后,被砍了頭,也要做到!偷也得把玄燁偷出來!

  回到額駙府,建寧把皇上允准出借圍場的事說了,吳應熊自是喜歡,命廚房備了精緻小菜與建寧對飲。建寧笑道:「你常喝的那些酒雖然也還好,終究平常。今天叨你的席,我沒什麼回敬的,就帶壇酒湊份子吧。」

  吳應熊笑道:「格格的酒都是從皇宮內苑帶出來的,自然是好酒。」

  建寧正色道:「這酒雖是我從宮裡帶出,可不是太后、皇上賞的,便是太后、皇上,也都沒喝過呢。」因命紅袖去園中樹下掘出罈子來,倒了一小壺,仍將壇口封好,埋回原處。

  吳應熊聽她說得這麼鄭重,又藏得這般隱秘,大覺驚奇。及至斟在杯中,未及就飲,已聞得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且顏色醇亮,有如明玉。遂舉杯湊在唇邊微啜一口,只覺入口芬芳,沁人肺腑,五臟間俱迴蕩著一股清爽之意,飄飄欲仙。不禁大聲稱讚:「我這輩子也算好飲,喝過不少名酒佳釀,然而似這等仙品,竟是聞所未聞,更別說品嘗了。格格卻是從哪裡得來?」

  建寧得意道:「告訴你,這樣的酒,全天下也只有兩壇,我帶了一罈子進府,這些年也不大捨得喝,所以才留下這半罈子。你既然懂得欣賞,總算不糟蹋。」

  吳應熊笑道:「原來你藏了這樣好東西,也不肯與民同樂,倒躲起來吃獨食兒。不如你告訴我配方,我們也照方兒釀來,以後不就年年都有得喝了嗎?」

  建寧道:「告訴你吧,這叫桃花酒。沒有桃花樹是釀不出來的。那年我要砍了你的梅樹種桃花,你又不讓,現在倒想釀桃花酒了,這可不是緣木求魚?」

  吳應熊更奇:「依你說,這酒連太后、皇上都不曾喝過,你倒反而有份享用,且又懂得釀製之法,這卻是為何?」

  建寧道:「這裡有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這釀酒人的身份也是貴不可言,這酒方子更是獨一無二。告訴你也行,不過,你得先替我解決一個難題。」

  吳應熊笑道:「你說得這樣神秘,越發讓人慾罷不能了。也好,不如把你的題目說出來,看我有沒有解疑之道。」

  建寧道:「三阿哥玄燁今年已經四歲了,還一次都沒見過親額娘呢。平湖想兒子都想病了,可是太后娘娘不許三阿哥去景仁宮,也不許平湖去乾清宮或慈寧宮。我從小沒有額娘也就算了,可是三阿哥明明有額娘,而且就在身邊,同住一個宮裡,卻不能夠見面,也太可憐了。你幫我想個法子,怎麼能把三阿哥偷出來,讓他們母子見上一面。我必好好謝你。」

  吳應熊大驚:「偷阿哥?這也太異想天開了。阿哥又不是一件東西,想偷就偷的?」

  話雖這麼說,吳應熊也知道佟妃境況堪憐,況且他雖不知道佟妃究竟與李定國將軍有何關係,也猜到她是身系明清兩朝的關鍵人物,建寧又是這樣的軟語央求——因此三個緣故,遂慨然承諾:「好,我一定幫你想個辦法,演一出偷龍轉鳳!」

  吳應熊的主意相當簡單直接,就是讓建寧去求她的素瑪姑姑裡應外合,向太后稟報三阿哥發了痘疹,使其搬出慈寧宮,隔離於別殿。那時,宮人怕死,必會對隔離之所敬而遠之,只派幾個兵士把守,就容易對付了。吳應熊問:「你覺得,素瑪會不會幫你這個忙?」

  「一定會的。」建寧篤定地說,「我有的是辦法對付素瑪姑姑,她要是不答應,我就哭,鬧,撒嬌,她最終還是會答應的。」

  「那麼就有了三成的希望,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在三阿哥身上,他肯不肯配合呢?」

  建寧想了想道:「也一定肯的。哪有兒子不想見額娘的?玄燁已經跟我打聽額娘好多次了,只是不想惹怒太后。現在我告訴他可以帶他見額娘,不管叫他做什麼都一定會答應的。別看玄燁才四歲,可聰明呢。」

  吳應熊笑道:「皇上賜宴時,我也見過三阿哥幾面,的確聰明絕頂。只要三阿哥肯合作,就又有了三成把握了,再接下來,就是那些守衛的人,可不可以信任。」

  「那更沒有問題了,宮裡那些侍衛的嘴臉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只要給點小恩小惠就能打發了,若是不行,我就親自出馬,隨便指個什麼由頭把他們支開就是了,不信侍衛敢不聽我的話。你不知道我在宮裡是出名的刁蠻公主嗎?」

  吳應熊笑著拱手:「失敬,失敬。」

  建寧也笑了,說:「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一定是說:原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刁蠻呀。你說,是不是這樣?」

  吳應熊笑而不答,卻往下說道:「現在,事情已經有九成把握了,但是最後的一成,卻也是最重要的,是整個計劃的關鍵:就是怎麼能讓太后相信,三阿哥是真的得了痘疹。太后一定會請太醫確診的,據我所知,傅胤祖醫術高明,又對太后忠心耿耿,可不是用銀子能打動得了的,也未必肯買格格的帳。如果賄賂不成,整件事都敗露了,反而會害了素瑪嬤嬤。」

  「這倒是個難題。」建寧蹙眉想了一想,說,「我雖然不知道怎麼辦。不過,我可以去跟平湖商量,看她怎麼說。」

  「難道佟妃娘娘會有辦法嗎?」

  「那可說不定。平湖的醫術可精通了。我有一次傷風,在家裡吃了好幾天的藥都不見好,那日去看平湖,她聽我說話聲音重重的,就吩咐阿笛給我煎了一服藥,喝下去就好了。」

  吳應熊一愣:「你前些日子傷風了嗎?怎麼沒人跟我說?」

  建寧白他一眼道:「說了你會在意嗎?只怕我就是死在這府里,若沒人專門通報,你也不會知道的。」

  吳應熊也覺內疚,忙賠笑施禮。建寧見他滿面通紅,倒過意不去,忙揮揮手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只要能真的幫我讓平湖她們母子見面,從前的事就都既往不咎。能醫者不自醫,平湖那麼好醫術,卻治不好她自己的病。我眼看她一天天瘦下去,心裡別提多難過了,可是一點忙也幫不上。這次,說什麼也要把三阿哥偷出來讓她見一面,也許她心裡一高興,病就好了。」

  吳應熊暗暗稱奇,一方面看到建寧對平湖的一番真情,著實覺得感動,另一面也對容嬪的身份益發好奇,深宮裡的娘娘竟是位醫術高手,這本身已經夠奇怪的了,更何況她在宮外還有著千絲萬縷的牽扯,看來這位容嬪的身份之奇,竟不亞於撲朔迷離的董鄂妃呢。

  事情照著吳應熊的計劃一步一步地進行著。

  平湖讓建寧交給素瑪一種特製的藥膏,讓她塗在玄燁身上,很快便起了許多紅色斑點,並伴隨著低燒、抽搐等症狀,外表看起來完全與痘疹一樣。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太后大玉兒並未下令將三阿哥隔離別殿,卻以痘勢太兇為由,直接將他送出了宮,寄養在長平公主陵園的小屋裡,看護她的,即是為長平守陵的阿箏和阿琴。

  建寧興沖沖地來通知平湖,告訴她:「事情進行得太順利了。現在,只要你扮成我的侍女,藏在轎子中跟我混出宮去,就可以去見玄燁了。同時,還可以祭拜長平仙姑,豈非一舉兩得?」

  平湖的臉色卻驀然暗沉下來,半晌方道:「不,我不去了。」

  「什麼?」建寧大驚,「你不是一心想見玄燁嗎?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可以不去?」

  「我不能去陵園,我不能見玄燁。建寧,你替我告訴阿箏、阿琴,要好好照顧三阿哥,但什麼也不要跟他說。一定要小心。」

  「小心什麼?」

  「小心,太后的人。」

  「你的意思是……」建寧若有所悟,「你是說,太后這麼安排是有意的?」

  「太后讓玄燁住到公主陵園去,絕不是巧合,一定會有埋伏。如果我這時候去見玄燁,不論我有沒有祭拜行禮,都會被太后以私祭前明公主為由降罪的,同時也會害了玄燁,說不定這輩子都不讓他再回到紫禁城了。」平湖從袖中取出一瓶藥油遞給建寧,「你把這個給阿琴,讓她每天辰時為三阿哥塗抹一次,量不要太大,讓他一點點好轉,這樣,才不會讓太后疑心。等他大好了,太后就會把他重新接進宮裡來的。」

  建寧接過瓶子,又失望又慪氣,忍不住哭起來:「你真的不去見玄燁了嗎?玄燁滿心以為這次可以見到額娘,他看不見你,會傷心的。」

  平湖卻忍住了不哭,只是再次說:「建寧,幫我好好照顧他。」短短几個字,她說得異常艱難,連身子也禁不住微微搖了兩搖,遂重新躺下,面朝床里,再不肯說話。

  建寧告辭出來,又是傷心又是失望,怏怏地回到府中。吳應熊見她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忙問端的,建寧忍得正辛苦,再也不能承受獨自抱守秘密的孤獨沉重,不禁伏在吳應熊懷中,邊哭邊說,將所有的心事合盤托出。從第一次夜訪建福花園說起,長平仙姑,香浮小公主,桃花酒,公主墳,一直說到今日改顏重來的佟佳平湖。

  吳應熊震驚極了,也感動極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李定國將軍會一直與佟妃有信件往返,也明白了太后對佟妃母子的感情何以如此奇怪,更了解了建寧與平湖那深厚的友誼根末。

  「原來佟妃娘娘的母親竟是長平公主,你為她們母女保守秘密這麼多年,也真是不容易。」吳應熊幾乎要對妻子肅然起敬了,「建寧,你去過公主墳麼?」

  「當然了。我出宮以後,每年仙姑的生辰死祭我都有去上香的。」

  吳應熊更加感動而且自責,暗暗對自己承諾:一定要幫建寧想出辦法讓平湖母子見面。這不僅是為了自己一向以來對建寧的疏忽做出補償,也是替父親對大明後裔盡忠。他擁抱著建寧,柔聲安慰:「你放心,佟妃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也很克制,這不是壞事,至少可以保證他們母子的安全。況且,三阿哥的事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可想。當務之急,是你要趕緊送信給阿箏、阿琴,讓她們萬事小心,千萬不要被太后看出破綻,那樣,佟妃娘娘的苦心就白廢了。還有,三阿哥那裡,也要你去好好開導他才是。你這個做姑姑的,責任重大呢。」

  建寧抽抽噎噎地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跟玄燁說,他聽說可以見額娘,開心極了,現在饒是見不著,白白吃了一番紅斑之苦,不定多傷心呢。還有阿箏阿琴,她們也很多年沒見香浮小公主了,這次還以為可以久別重逢呢。」

  「所以,你一定要早點把事情和她們說清楚,免得夜長夢多,禍從口出。」吳應熊再三叮囑,「太后的心思深不可測,太后的眼線更是無孔不入,一定要萬事小心。」

  有人知道的苦楚便不算真的苦楚,有人支持的壓力也顯得沒那麼沉重,建寧倚在吳應熊懷裡,心情略為好轉,卻仍然怏怏地問:「你說,太后娘娘到底想做什麼呢?」

  吳應熊嘆道:「太后母儀天下,統領後宮,她的心思不是你我可以猜得透的。不過,這次把三阿哥送到公主墳隔離,絕對是一箭雙鵰甚至三雕,既是要測試阿琴、阿箏的反應,進一步確定佟妃的身份;也是等著佟妃有所行動,還要看看都有什麼人去探望三阿哥,順藤摸瓜;再一點,很可能太后根本無心挽救三阿哥的性命,而想順水推舟,聽天由命。」

  「什麼?」建寧一驚,「你是說,太后想三阿哥死?」

  「那也未必。太后留三阿哥住在慈寧宮,固然是做姿態,就像當年把你留在慈寧宮親自撫養是一樣的心思;但畢竟三阿哥是皇上的骨血,是她的親孫子,這便又和你的身份不同,而她對三阿哥的情感也會很矛盾。三阿哥天資聰穎,乖巧可愛,太后每日與朝夕相處,不可能沒有真感情;可是想到三阿哥的出身,又未免會有遲疑。這次痘疹是她交給上蒼的一道選擇題,如果三阿哥就此喪命,那是天意;如果三阿哥死裡逃生,也是天意,也許以後她會對三阿哥比從前更好甚至委以重任也未可知。」

  建寧低頭細細思量這一番話,越想越有道理,不禁道:「你怎麼這麼聰明,什麼都猜得到,想得透。你能想出偷龍轉鳳這樣的好法子,又能猜到太后一箭三雕的計謀,那你不是比太后更威風?如果你帶兵打仗,一定戰無不勝,比那些文武朝臣強多了。」

  吳應熊苦笑不語,心情忽然低落下來。他一生最為抱憾的,正是這一點:雖然文武全才,奈何文不能定國策,武不能上戰場,縱有一腔抱負渾身肝膽又如何呢?也惟有圍場獵鹿、吟詩斗酒而已。他長嘆了一口氣,不禁沉默了。

  3

  三阿哥玄燁,這未來的康熙皇帝,大清歷史上執政時間最長、建功最偉的皇上,自幼在太后的親自撫養下長大,比別的阿哥領受了更多的恩寵,也接受著更為嚴格的教育,三歲從文,四歲習武,讀書過目不忘,學藝一見即通,深得太后喜愛。然而他心中,自有一件憾事無可彌補,便是不能見到自己的親生額娘佟妃。

  他明知道額娘就住在離慈寧宮不遠的景仁宮裡,可是兩宮之間就仿佛隔著天塹銀河一般,不能接通。容嬪不必像別的妃嬪那樣來慈寧宮晨昏定省,而阿哥們也不能擅自出入後宮的妃子殿。一牆之隔,遠如天涯,他不知多少次猜想過額娘的模樣,盼望著有朝一日能夠母子相認。當建寧姑姑告訴他只要假裝生痘就可以見到額娘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說:別說生病,只要讓我見額娘,受傷也行呀,被箭射、被武師的刀砍也行呀。建寧說,不行,要想見你額娘,就必須得痘,受傷或者生別的病都不知,只有得痘疹,才能讓你搬出慈寧宮,躲開太后侍衛的看守,和你額娘相見。

  玄燁答應了,任由素瑪嬤嬤將藥膏塗在他身上,眼看著皰斑點點,又紅又腫,四肢也變得虛軟無力,還發起燒來。素瑪嬤嬤還要他做出又痛又癢的樣子,可是他這麼昏昏沉沉的,做戲真是很辛苦呀。他又要抵抗著昏睡的誘惑,又要做出麻癢難受的動作,終於騙得太醫和太后都確信無疑,並讓他遷出了慈寧宮,又下令全宮避痘。

  他在昏昏沉沉中被抬上了車,只覺得馬蹄得得,走了很久很久,如果只是去別殿,不該走這麼遠,他懷疑自己已經被送出宮門了,可是怎麼也沒想到竟會送進陵園來,而且連侍候的人也都換了。當他問清楚這是前明公主守陵人住的屋子時,吃驚極了。他知道,太后娘娘放棄了他,不再過問他的死活。

  四歲孩子的心一塵不染,他從不懷疑太后娘娘是這世界上最疼愛他的人。他雖然渴望見到母親,但是從未謀面,感情畢竟有限;而父皇政事操勞,不苟言笑,不能相夕相處,也就無法與太后的恩情相比。但是現在,一場小小的痘疹就讓太后拋棄了他,把他交給上蒼聽憑生死,孩子的心,被重重地傷到了。

  而這份傷,就全倚賴著母親的柔情來安慰。玄燁在被拋棄被欺騙的痛苦中等待著佟佳平湖的到來,他想,額娘的現身會撫平他所有的傷痛的,只要能倚在額娘懷中痛痛快快地哭一次,所有的冒險和失去都值得了。

  然而,建寧姑姑卻告訴他:「燁兒,對不起,你額娘不能來見你。」

  孩子的心,再一次被拋棄重傷,再一次被欺騙重傷,再一次被冷落重傷。他絕望地沉默,卻不肯哭泣。他是個男孩子,不能為了失敗流淚。這是從懂事起便銘記的守則,刻在骨子裡了,再難過也不會違背。可是,他忍得多麼辛苦,多麼痛楚啊。

  建寧看著小小的侄兒,有種感同身受的難過。母親綺蕾去逝的時候,她也就像玄燁這麼大,她是知道那種冷落和孤獨的滋味的。她忍不住抱著侄子許諾:「燁兒,你放心,你額娘不是不想見你,她比你更難過,更傷心。姑姑向你保證,一定要讓你見到額娘,一定會的。」

  她這麼說,是出於一份義勇,一份衝動,但同時也是篤信:雖然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是吳應熊一定會想出妙計幫助她的。她對吳應熊充滿了信任和欽佩,覺得自己的夫君聰明極了,又變成那個射鴉的少年騎士。只要有他在,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吳應熊聽到建寧的請求,在屋裡徘徊良久,細細地推敲了宮廷關係的每一層每一面,他深知這件事危險重重,但是面對著建寧充滿期待的眼神,他無法拒絕。

  「建寧,你是不是說什麼都要讓她們母子見面?」

  「是。」

  「不惜代價?」

  「是。」建寧點頭,「你會幫我的,是吧?」

  吳應熊也只有點頭:「是。」

  「你真的有辦法?」

  「是。」

  建寧笑著投進丈夫懷中:「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辦法的!」

  吳應熊的新主意是兵分兩路:一方面要將玄燁偷出陵園,另一面則將平湖偷出皇宮,然後雙方在額駙府會面。他分析:「太后要監視的,是去公主墳探訪三阿哥的人,卻不會在意從公主墳出來的人。你是玄燁的姑姑,又是佟妃的好友,去探訪三阿哥也是人之常情,便被太后知道也沒什麼,況且讓三阿哥離開陵園總比離開慈寧宮容易,又有阿箏、阿琴做內應,就更加沒問題;倒是偷妃子出宮是大事,如果泄露,只怕你們兩個都要被重罰。」

  建寧口快地道:「就罰也不是死罪。大不了把我罵一頓,削去公主封號,總不會下囚牢吧?至於平湖,她現在的日子就和打入冷宮也沒區別,又怕什麼呢?只要能讓她們母子見面,又對玄燁沒傷害,她怎麼樣都願意的。」

  「話雖如此,還是要儘量小心。」吳應熊躊躇,「而且,不光要想辦法偷佟妃出宮,還要想辦法再把她送回宮裡,你總不能一天內進宮兩次。」

  「那就讓平湖在我們家多住幾天好了,反正她那裡等閒也沒人去,她也從不出去別人的宮殿。就算失蹤幾天,只要阿笛、阿瑟她們掩護得好,就沒有人知道。過兩天我進宮時,再把她扮成我的侍女偷送進去就是了。」

  「既然這樣,那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吳應熊苦笑,「大不了,賠上我們這個額駙府,把我關進天牢就是了。」

  建寧這方猛然省起:「是呀,我們是金枝玉葉,了不起削爵革號,廢為平民;你只是臣子,窩藏容嬪可是欺君之罪,說不定會殺頭的。」她有些動搖地說,「要不,我們還是再等等吧,也許有別的方法可想呢。」

  吳應熊心中一動:她這樣重視這次見面,說過不論要她付出什麼代價都在所不惜,然而當聽說可能會給他帶來不利的時候,卻忍不住動搖了。可見在她心目中,把丈夫看得比她自己還重。而越是這樣,他也就越應該幫她完成心愿,不然,真是愧為人夫。他摟一摟妻子的肩,故作輕鬆地笑著安慰:「放心吧,太后和皇上剛剛厚賞了我父親,還冊封我母親為福晉,他們肯讓你這位金枝玉葉下嫁給我這個無功草民,也是看在我父親平西王的份兒上,斷不會輕易砍我的頭的。再說了,作為一個漢人,能夠幫到長平公主的遺孤,是莫大的榮幸;而作為當朝臣子,能讓我的格格福晉開心,也是義不容辭。不過,這件事成與不成,也只有盡人事而聽天命了。」

  「一定成的,你有這麼好的法子,就一定會成功。」這一次,建寧是真正發自內心地笑了,緊緊抱著丈夫的胳膊,誠心誠意地說:「應熊,你真好!」這還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4

  佟佳平湖終於見到了兒子玄燁。繡幕重帷的額駙府公主殿暖閣里,三阿哥玄燁睡得好熟,好香。平湖坐在他身邊守著他,看著他,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般撲簌簌滾落下來,止也止不住。

  她不知多少次夢見他的模樣,而今終於見到了,他比自己夢見的想像的更加可愛、俊美,就像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玉一樣,充滿了光輝。她拼命地擦著自己的眼淚,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可是,眼淚是擦不完的,她和他之間,好似隔著一層霧,越想看得清楚,就越不能真切。她不知該不該把他喚想,聽他喊一聲娘親;還是應該給他唱一支歌,讓他睡得更香沉些。但是現在,她看著他,什麼也做不了,怎麼也看不夠,既不忍把他推醒,也不能發出聲音。

  便在這時,玄燁忽然睜開了眼睛,母子倆四目交投,心意相通,片刻間已經交流了千言萬語。她不需要向他交代任何事,他也不必問她是誰,他看著她,眼神明淨如水,晶亮如星,然後,非常清晰柔軟地喊了一聲:「額娘。」

  平湖的眼淚更加洶湧了。她慢慢地點頭,努力把話說得清楚:「玄燁,我就是你的額娘,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你能記住嗎?」

  「我能。」玄燁懂事地答應,「老師一直誇獎我記性好,無論額娘說什麼,我都一定會記得清清楚楚,照額娘說的話去做。」

  「那好。你要記住,你是漢人。將來有一天,你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漢人說話。」

  「我知道佟佳是賜姓,額娘是漢人。」玄燁口齒清楚地說,「可是太后娘娘說過,外公已經入了旗籍,我是阿哥,是滿人。」

  「你是阿哥,是當今皇上的親生骨肉;可是,你的身上,同時也流著明朝皇室的血。你有一半漢人血脈,這是不能改變的。你將來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漢人做主。」

  「可我不是太子,怎麼做皇上呢?」

  「你一定會做皇上的。皇上是天子,這是天意。不可違背。」平湖再三叮囑,「你做了皇上,一定要替漢人做主。」

  「孩兒記住了。」玄燁似懂非懂。但這是額娘的話,是額娘第一次見他時說的話,他一定會記得,並照做!他從臥榻上爬下來,卻請母親在椅子上坐好。

  平湖似乎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也不推辭,當真端莊地在檀木椅上坐定。玄燁在椅子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響亮地說:「兒臣給額娘請安。」

  「孩兒平身。」平湖親手扶起兒子,將他抱在懷裡,眼淚再一次流下來,「好孩子,你一定會成為未來的帝王的,一定會!」

  平湖在額駙府上住了三天。

  這三天裡,她除了將畢生的領悟與志願擇精取要地教導給兒子之外,還特意避開建寧,而單獨與吳應熊進行了一場關乎天下時局的長談,詢問李定國大軍的近況。

  吳應熊在迎佟妃入府前早已先去見過了二哥,防備著有此一問,當即源源本本地稟報:自順治十一年三月李定國與孫可望正式決裂後,南明朝不斷內訌,大西軍分崩離析,幾度敗於清軍之手——是年,大西軍將領、南安王劉文秀與興國侯馮雙禮、將軍盧明臣率師六萬,戰艦千餘出川峽,兵分幾路,卻分別被清將領陳泰、蘇克薩哈伏兵襲擊,六戰皆敗,戰船被燒,盧明臣赴水死,馮雙禮受重傷,劉文秀率部退回貴陽。李定國亦先後大敗於新會、興業等地,退入梧州。

  此前,永曆帝曾於十一年七月遣內臣至廈門,冊封鄭成功為延平王;而同年八月,順治帝亦遣使赴閩,意欲招降鄭成功,卻以鄭成功不肯剃髮而和議不成,遂改撫為剿;十月,鄭成功揮師南下,期與李定國會師,亦曾馳援虎頭門,卻因聽聞李定國戰敗入梧,轉而回師。李定國軍遂聯合白文選部護送永曆帝入雲南,改雲南府為滇都。三月,永曆進封李定國為晉王,劉文秀為蜀王,白文選為貢國公,以及御史、侍郎多人。

  平湖苦笑道:「大明之復國,大西軍固當倚若長城,鄭成功卻也名如其人,這件事,我早已替他謀到,無奈永曆帝疑心甚重,又狐疑狼顧,直到這時候才著手去做,只怕早已貽誤時機……唉,永曆稍安即喜,只怕難成大器。卻不知他如今怎樣了?」

  吳應熊道:「這一向由於鄭成功之師牽扯了朝廷大半軍力,加之水災頻仍,朝廷一時無暇發兵雲南,而大西軍亦久無行動,雙方並無大的戰事。」

  平湖頓足道:「當戰不戰,當和不和,永曆終究不是經國之才,無奈他如今是我大明惟一的希望,即使是阿斗,也只得勉力扶他一扶。況在如此亂世,強敵環侍之下,永曆朝得享十載而屹然猶在,倘或天可憐見,未必沒有復國之望。然而大明復國,終非一人之力可為,李定國、孫可望、鄭成功,這幾方缺一不可。倘若他們不能聯手合力,仍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甚或自相殘殺,事情終究難成。罷罷,也只有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盡人事而聽天命。」這是前些天吳應熊剛剛同建寧說過的話,這個亂世,無論天下局勢,還是兒女情結,原來都是一樣的無奈和莫測,都只有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吳應熊深深感慨,卻無言可勸。只為,他自己的父親就是那個出賣了大明的天下第一奸臣,卻又讓他談何忠心報國呢?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他能做、也只能去做的,便是遵照公主的吩咐,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平湖昂頭出了半日神,遂伏案修書一封,交與吳應熊道:「請額駙務必設法把這封信交與李將軍與永曆,若他們肯聽我之勸,或許復國還有一二分希望。不然,也只求天可憐見,保佑燁兒健康長大,替我大明治理這改天換日的大清天下了。」

  佟妃的聲音並不響亮,這幾句話也只說得平平淡淡,然而聽在吳應熊耳中,卻無啻於焦雷一般,比及他當年親閱李定國大西軍氣勢時猶為心折。這柔弱的女子,竟有一種頂天立地、指點江山的氣概,當她說話之際,便如全天下的日月星辰都掌握在她手中,由她揮灑一般。雖然,她也許不能操縱這日月的軌道,可是,她就是有那樣的氣度,不怒而威,令人信服。

  這一刻,吳應熊比建寧更加篤定:平湖,就是香浮。只有真正的公主,才有這般的氣勢!

  附註:

  1、有學者作《董小宛考》,認為董小宛不可能是董鄂妃,理由是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稱董小宛卒於順治八年,亡年二十七歲。那麼董小宛就比順治大了十幾歲,似乎不可能發生戀愛之情。

  但這其實只是冒辟疆掩人耳目的「假語村言」,因其不可能直陳董小宛去向,惟有混淆時間以自脫,將許多事件的先後順序及時間打亂,更將小宛被劫一事寫於明亡前,避開洪承疇一事。然而董鄂妃實際卒於順治十七年,其年恰好二十七歲。由此可見兩人之間還是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若同為一人,也非不可能。

  冒辟疆寫《影梅庵憶語》,耗時多年,最終完稿於董鄂妃卒後。此處已先引用「壬午得簽」一段,是為講述故事方便,不可細究。

  2、《湯若望傳》載:順治病危時,曾想到立一位從兄弟為帝,但是皇太后和親王們都認為皇位應該由皇子承繼。皇帝派人問湯若望的意見,湯若望則完全站在皇太后的立場上,認為應該立皇子為帝。順治於是欲立年紀較長的福銓為帝,然而湯若望認為玄燁在幼時出過天花,不會再受到這種病症的傷害,而福銓年齡雖長,卻未出過天花,時時都得小心這種可怕的病症,隨時會有得病的危險。於是,最終玄燁登上了皇位。

  而其他的史傳中亦曾記載過玄燁得痘的事,並特別註明是遷於宮外休養而竟得痊癒。至於療養之地竟在公主墳及額駙府中,則為本書首創,不必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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