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真假紅顏

2024-10-09 01:14:29 作者: 西嶺雪

  1

  那天從宮裡回來,綠腰給人的感覺是部隊剛剛從前線凱旋,而她立了頭功。

  她實在是太興奮了。神武門前的鬧劇,讓她實實在在當之無愧地成為了第一主角,整個皇宮都在為她震動,連太后、皇上也為了她的事舉棋不定,所有的嬪妃、阿哥、格格以及侍衛、太監、宮女們都在竊竊私議,傳誦著綠腰的名字。現在每個人都知道她,都關注她,都仰慕她——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公主的侍婢,額駙的寵妾,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入宮廷,即使出手掌摑了御前侍衛,也照樣可以全身而退。可見額駙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麼重要,可見自己有多麼威風、特別。

  當她被吳良輔帶去值房暫時看押的時候,她曾經真的很緊張,設想過一千一萬種懲罰,想過如果自己被判了極刑,額駙會不會設法營救自己,甚至想過自己與額駙在決別時該說些什麼。想到那些關乎生離死別的肺腑之言,她簡直要為自己感動了。然而就在這時候,吳良輔打開門來,吩咐她可以走了。她呆呆地問:「走?去哪裡?」吳良輔不陰不陽地笑道:「跟十四格格回府呀。要不你還想去哪裡?」

  這麼著,她就糊裡糊塗又平平安安地走出值房,找到格格的轎子,跟著回府了。而直到重新看見額駙府的門楣,看見英姿俊朗的夫君,她才確信自己是死裡逃生了;慶幸之餘,隨之而來的就是驚濤駭浪般的狂喜與驕傲,她想自己真是太特殊、太出色了,連太后也要額外垂青,不肯把她怎麼樣。

  建寧因為心中有事,回房換過衣裳便往花園裡去了。綠腰破例地沒有跟隨在後,她太興奮了,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的豐功偉業傳奇經歷與大家分享,讓所有的人為她驚嘆、喝彩、景仰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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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府中家人的驚嘆仍不能使她滿足,掌摑鬧劇的平安落幕讓她更加高估了自己的籌碼,她如今已經毫不懷疑自己就是真正的主角,額駙府里最有風采最受矚目的人物,是可以同公主與駙馬平起平坐的主子。能夠跟她分享秘密與快樂的人,絕不僅僅是這些賤如螻蟻的家人僕婢,而只能是和自己一樣尊貴的額駙爺。

  於是她興沖沖地來到吳應熊的書房,嬌滴滴、情切切、餘悸未消而又得意難禁地匯報了神武門前的精彩一幕,她有意把自己的掌摑侍衛形容得大義凜然,仿佛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一般;又故意把在值房裡的情形說得九死一生,仿佛經歷了多麼驚心動魄的考驗。

  然而無論她的敘述有多麼天花亂墜,吳應熊還是透過那虛浮的表面直接而迅速地判斷出了事情真相,並且立即明了這件事有多麼千鈞一髮,而掩蓋在表面爭執下的權力之爭又有多麼激烈玄妙。這件事竟然可以得到平穩的解決,而綠腰又能夠置身事外,惟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李代桃僵,而那個人,又不可能是個小角色。吳應熊想了又想,已經約略猜到幾分,但是,這是可能的嗎?他問綠腰:「沒有任何人審問你嗎?」

  綠腰嬌媚地笑道:「只有吳大總管問過我幾句話,然後就讓我在值房等著,他去回皇上的話了。想來皇上自然是看在額駙的面子上,才會對奴婢網開一面,且也覺得奴婢言之有理,所以才沒有任何怪罪的吧。」

  吳應熊想了想,又問:「那麼,格格見過皇上嗎?」

  「當然見了,聽說還去見了太后呢。」

  果然不出所料。吳應熊不禁感動,他一直都覺得建寧任性而又跋扈,卻沒有想到在關鍵時候,她竟然能夠委屈自己來息事寧人。這本來是個絕好的機會,可以讓她重重地懲治綠腰奪愛之仇,然而她非但沒有趁機泄憤,反倒替綠腰頂缸。雖然她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綠腰,而更多的可能是為了替皇上解憂,但在她回府之後也沒有拿這件事大發雌威,反像什麼都沒發生般一言不發——這種隱忍與淡定,骨子裡的高貴從容,是吳應熊從來沒有查覺也沒有想過的建寧格格的另一面。是她一向隱藏得太深,還是他在有意忽略?

  吳應熊再次覺得,自己可能對這個小妻子太粗心了,也許,她遠遠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可愛得多,也深沉得多。而她心中的壓力與不如意,也可能比他所承受的更為沉重。他們兩個,既然已經被命運綁在了一起,註定要做一生一世的夫妻,他真是該對她好一些的。他轉頭招來家丁,吩咐:「去打聽一下,格格這會兒在哪裡?在做什麼?」

  吳應熊找到建寧的時候,她正坐在後花園的梅林下沉思。她倚坐在梅樹下,雙手抱著膝,頭也伏在膝上,仿佛不勝重負。隔著這樣的距離望去,吳應熊忽然發現她原來是這樣的弱小,無助,孤單,而柔弱。他覺得心疼,好像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自己的小小妻子,不由覺得了深深的憐惜與歉疚。他輕輕走過去,生怕驚嚇了她,柔聲問:「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在想什麼?」

  他說得這樣溫柔,然而建寧還是被驚動了。不僅僅是因為沉思被打斷,還因為丈夫從來沒有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同自己說話,盼望得太久,反而不真實,令她一時語結。

  吳應熊想了想,換了種方式發問:「怎麼這麼不開心,是不是今天宮裡,發生了什麼事?」

  「貞格格要走了。」建寧這才開口說話。

  吳應熊愣了一下,他滿心以為建寧會趁機告綠腰的狀,訴說委屈——事實上,綠腰的確是做了很大的錯事,足夠砍頭的罪過。她之所以毫髮無損,完全是因為公主的機智與勇敢,肯於自我犧牲。建寧是很有理由好好斥責綠腰一番,並遷罪於吳應熊,指責正是他寵壞了侍妾,才縱得綠腰這樣無法無天的。而吳應熊也早已做好了捱罵的準備,並決定要用自己的忍耐來撫慰建寧在宮中受到的委屈。

  然而他沒有想到,建寧卻對綠腰的事隻字不提,竟談起了孔四貞。這使他一時有些反應不來,機械地重複了句:「貞格格要走了?」

  建寧會錯了意,以為吳應熊不知道貞格格是誰,於是解釋:「就是孔四貞。她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武功很好,人長得也漂亮,以前在東五所時,只有她同我最談得來。在平湖進宮前,貞格格是我惟一的朋友,可是現在連她也要走了。」建寧低下頭,最讓她難過的,還不是四貞的走,而是在四貞走之前的這段日子,她們之間出現的友誼裂痕,而更悲哀的是,雖然她是那麼想彌補,卻不知道該怎麼做。面對四貞的時候,她心中枉有那麼多柔情在涌動,卻連一句親熱的話也說不出來。朋友疏離得太久了,竟不知道該怎麼樣重新走近。

  「如果一個人誤會了另一個人,而她心裡很後悔,可該怎麼補救呢?」建寧仿佛問自己,又仿佛在問吳應熊。

  而這句話,也正是吳應熊拷問自己的。許久以來,他誤會建寧太深,也疏離她太久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建寧遠不是他誤以為的那個一味胡纏全無情感的刁蠻格格,她對朋友這樣真誠,又怎麼會不懂得感情呢?都說想了解一個人,就該了解她的朋友,建寧的朋友是四貞,是平湖,擁有這樣特立獨行、高貴威儀的兩位好友的建寧,又怎麼會是個庸俗淺薄的女子呢?

  不等他理清楚心中紛亂的思緒,只聽建寧幽幽嘆了一口氣,忽然又問:「一直以來,你是不是很恨我?」

  「恨你?」吳應熊愣愣地望著建寧,他恨她嗎?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一直在躲避她,忌憚她,甚至有點憎惡她,但這所有的情愫加起來,都還構不成一個「恨」字。「你怎麼會這樣想?」

  建寧低下頭,苦惱地說:「你好像從來都見不得我開心似的,總喜歡與我對著幹,所以我想,你可能一直在怨恨我,報復我。就好像,太后娘娘報復我額娘那樣。」

  「太后,報復你?」吳應熊更加怔忡,「你不是太后最心愛的和碩格格嗎?她怎麼會報復你?」

  「她如果不是為了報復,又怎麼會把我嫁給你?」建寧說起心中隱痛,兩行清淚從她臉上緩緩滑落,無限委屈,「我很小的時候額娘就殉了父皇,臨死前把我托給太后,好教她看在自己殉葬的份上能對我好一些。從小到大,我雖然在宮裡錦衣玉食,呼奴喚婢,可是並沒一個人真心待我,愛護我,關心我,都只要看我的笑話,巴不得我死。太后因為當年和我額娘爭寵不成,一直懷恨在心,表面上做出多麼疼愛我的樣子,將我養大,卻又指婚給你,讓我做了個大清朝惟一一個嫁給漢臣的格格,她哪裡是待我好?她是利用我在報復我額娘哦。」

  她這樣含羞帶淚地訴說著。吳應熊不禁心軟,他認識了建寧這麼久,習慣了看她打罵奴婢,挑剔自己,甚或撒潑謾罵,無理取鬧,卻從未見她服過軟;而她說的這些話,更是他生平想也不曾想過的,從前只當她是宮裡自幼受封的恪純公主,天之驕女,至尊至貴,卻不料她竟有這一番辛酸。然而想想她說的卻也有理,皇太極英年早逝,她的母親綺蕾追隨而去,建寧自幼養在慈寧宮,由皇太后親自撫養長大。在外人看著那是無上的尊榮,可是太后如果真的疼她,又怎麼會對她疏於教導,任由她荒草一般地長大,然後再把她嫁給自己這個漢臣之子,傀儡王爺呢?

  靖南王耿繼茂那般位高權重,勢力比起父親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朝廷也不過是以和碩顯親王富壽之姐賜了和碩格格號,嫁給耿家長子精忠;又以固山貝子蘇布圖的女兒賜固山格格號,嫁給耿家次子昭忠。兩個格格,一個是親王之女,一個是貝子千金,地位可都遠不能與建寧相比呀。如此說來,建寧的確是太可憐,也太無辜了。如果說自己是個人質,那麼建寧就是人質的殉葬品。而自己說到底也是一介堂堂鬚眉漢子,雖不能天馬行空,出入王府卻還隨意;建寧卻是軟禁一般,呆在這錦繡牢籠里,只見得眼前這幾個人,府中這一片天,若再沒人好好待她,真箇是孤獨可憐得很了。

  想通了所有的關鍵,吳應熊覺得更內疚更心疼了,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補救才好。他想有什麼是建寧最喜歡的事情呢?不由問:「好久不見你聽戲了,要不,晚上讓戲班子演一出《遊園》,我陪你聽戲吧。」

  「你陪我聽戲?」建寧抬起頭,有些迷茫,「你不是一直不喜歡看戲嗎?」

  「可是你喜歡呀。」吳應熊柔聲說,「只要你喜歡,我就會陪你。」

  建寧愣愣地瞅著吳應熊,心中漸漸被喜悅充滿。她明白了,原來丈夫是在向自己示好呀,為什麼?難道他突然發覺了自己的好,從而也想對自己好了嗎?她含羞地低下頭,「你要是願意,倒不用陪我看戲,不如,給我看看詩吧。」

  「詩?」吳應熊更加訝異,這才注意到建寧手裡捏著一張暗花龍紋箋,上邊寫滿了字。難道這便是建寧做的詩麼?一直以為這個滿洲格格只知道看戲貪玩,難道她竟會做詩?

  建寧被看得不自信起來,伸出去的手又想往回縮,一邊說:「寫得不成樣子,剛開始學著做,也不叫詩,不看也罷。」然而吳應熊早已接過去,低頭細看起來。

  到了這時候,建寧又覺心虛起來,眼巴巴地望著丈夫,指望他能誇獎自己幾句。一時間,吳應熊仿佛金口玉牙,比皇帝哥哥還尊貴似的,似乎他夸自己一句好,自己就可以飛上天;而他若批評不屑,那自己……自己會怎樣呢?真想不出,簡直不敢想。這樣想著,建寧不由得後悔讓吳應熊看到自己的塗鴉之作了,恨不得將詩稿生生從他手中奪下來,撕成碎片,就風撒飛,或者一把火兒燒了,讓它化煙化灰,再不教人看見。她莫明地委屈起來,還不等受挫,已經像被傷害了很深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她的種種思索,吳應熊全不知曉,他只是驚異於對這位格格妻子的新發現,因此看得很認真,那是一首七言絕句:

  幾番春雨幾番秋,每到相逢欲語休。

  百轉千尋皆不見,幾回錯過為低頭。

  吳應熊見了,只覺拙稚得很,可是勝在真情,倒也有幾分情趣,因此認認真真地評道:「要說也很不容易了。你初學詩,能做成這樣子,算是好的。只是起頭兩句過於現成,也太直白些,失於不雅。倒是後兩句『百轉千尋皆不見,幾回錯過為低頭』,十分自然天成,順流而下,堪稱佳句,雖然平仄略有微疵,也還瑕不掩瑜。」

  建寧看到吳應熊一本正經的樣子,又覺好笑起來,聽他夸一聲「好」,心竅里都開出花來,到底說些什麼總沒聽清楚。這會兒看起來,只覺自己丈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又溫存,又和善,正兒八經的,不像同妻子講話,倒像老師批對課,不禁笑起來,說:「哪有這樣的,前兩句規矩不錯,你說不雅;後兩句連平仄都錯了,卻說是佳句。依你這麼說,那些做詩的規矩都是白定的,什麼格律啊對仗啊,統統不是好東西,都是白饒的了?」

  吳應熊不知道她是故意抬槓,認認真真地道:「那倒不然。詩詞格律原是為初學詩的人定的,為的是鍛鍊學生的文字功力,所謂規矩方圓,是一種格式。然而一個真正的詩人,做得許多詩後,熟能生巧,出口成章,必是好的,到那時,若拘謹於平仄韻腳,廢了自然天成的本意去將就格式,就是拘禮了。詩聖杜甫有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是極好的,若是遷就格律,斷不能這樣自然天成。所謂『大智若遇,大巧若拙』,便是這個道理了。」

  一番話聽得建寧連連點頭,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好好教教我,如何能做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吳應熊笑著說:「那可不是教得的功夫,是要自己悟出來的,『讀盡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你如今連做詩也會了,更加不用教,倒是常常談論一下,或許有些好處。」

  這個下午,兩夫妻便在唐風宋雨中度過了,兩個人有說有笑,有問有答的,倒比以往和睦許多,連丫環下人們見了也暗暗稱奇。吳應熊和建寧兩個,更覺得深為不易,自此便常將詩詞拿出來討論,每於風朝月夕,不是對句,就是聯詩,建寧的學問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也就越發用功,以詩詞來爭取夫君的賞識與歡心。而兩人的感情也就在詩詞唱和中愈來愈篤,度過了結縭以來最和諧的一段時光。

  2

  順治十三年閏五月,可謂是清朝廷順心如意的吉祥之月。先是五月初九日,兩廣總督李率泰疏報:廣西都康、萬承、安平、鎮安、龍英五府,上映、下石、全茗、果化、都結、恩城、憑祥七州,上林一縣,都陽、定羅、下旺三司,各士官投誠,清軍不戰而勝,可謂大捷。接著,工部於十二日啟奏:乾清宮、乾清門、坤寧宮、坤寧門、交泰殿及景仁、永壽、承乾、翊坤、鍾粹、儲秀等宮修建峻工。禮部且擬定於本年七月十六日,行遷宮大典,請皇上正式入住乾清宮。紫禁城修建工程斷斷續續,修修停停,已經有三四年了,如今終於落成,可謂天大喜事。

  皇上連日頒旨,嘉獎不斷,尚可喜、耿繼茂因擊敗李定國軍有功,於歲俸六千兩外各加一千兩,吳三桂屬下之進士、貢監俱照漢軍例,升轉補授。一時朝野上下,笙歌逐日,彩袖映月,一派歡騰景象。

  然而這天順治密召吳應熊往絳雪軒見駕,卻是為了另一件大喜事。兩人剛見面,順治就迫不及待地聲稱「免禮平身」,興奮地宣稱:「我終於找到她了。」

  「誰?」吳應熊一時反應不過來。

  順治滿臉歡悅,近乎雀躍:「就是那位漢人姑娘啊,我找了她十幾年,終於找到她了。下個月,她就會進京與朕相見。」

  「恭喜皇上。」吳應熊真心誠意地說,他為順治伴讀多年,交情不同尋常,深知貴為天子,卻少有真正開心的時候,更知道他心中一直記掛著那位夢裡紅顏,十餘年來衷情不改,今日竟能夢想成真,確屬不易,因恭賀道,「皇上不日便要入住乾清宮,如今又得佳人,真是雙喜臨門。」

  順治哈哈大笑,顯見乾清宮之事在他眼中,還遠不及尋得意中人來得更重要。「朕已經決意晉封洪妍為賢妃,只等乾清宮大典一完,就行晉封禮。朕簡直等不及那一天了。」

  「紅顏?」吳應熊大吃一驚,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垂首謝罪,「微臣冒昧直呼娘娘的芳名,有失體統,請皇上恕罪。」

  「你我至親好友,一時口快失態,也是替朕開心,何罪之有。」順治心情愉快之極,萬事都不計較,顧自滔滔不決地說道,「說起賢妃的身份,真是一件奇事,朕尋尋覓覓十幾年,豈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原來她就是翰林大學士洪經略的女兒,只不過他們兩父女也失散已久,所以竟與朕交臂而過,睽隔多年。」

  洪承疇的女兒,洪妍,真的是她!吳應熊的心中只如翻江倒海一般,既不相信明紅顏會重新認祖歸宗,回到洪承疇膝下,並且委身順治,卻又不能不懷疑她是眼看報國無望,遂決意犧牲自我,以身侍虎,謀求良機。怎麼才能見她一面,當面問知她的心意呢?後宮乃是臣子禁地,從此洪妍一入宮門深似海,他與她,豈非永無相見之日?一時間心思電轉,不知已經換了多少個念頭。

  然而順治太興奮了,一向心思縝密的他今日一反常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喜悅之中,竟沒有察覺吳應熊的失魂落魄。他從小到大的這番心事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妹妹建寧,一個就是伴讀吳應熊,因而當他接到洪承疇的奏本後,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吳應熊,他急於把快樂與人分享,向人傾訴。

  「朕直到三年前才無意中得知洪大學士的女兒曾在盛京宮中居住,當時就想會不會就是那個念詩的女孩呢?因此便著令洪大學士經略湖廣、廣東、廣西、雲南、貴州等地,命其巡歷南方各省,以便尋找。蒼天不負有心人,終於他們兩父女就要進京了。不過,這裡面還有一件難事,令朕頗為躊躇。」順治有意地頓了一頓,看到吳應熊毫無反應,這才覺出有點蹊蹺,不禁清咳一聲。

  吳應熊微微震動,呆呆地問:「皇上心中有何躊躇,不知微臣可能分憂?」

  順治這方繼續說道:「洪經略與女兒失散多年,如今一旦重逢,即獻女入宮,說起來似乎於理不合;況且選秀之期已過,此前我曾答應過太后,漢女入宮,只此一次。如今又破格召漢女入宮,且迅即晉為賢妃,朝中群臣必有異議,就是後宮之中,也必有閒言。所以我有些顧慮,不知妹夫可有良策?」

  吳應熊聞言,靈機一動,獻計道:「不如替賢妃娘娘偽造身世,另造戶籍。或者便由微臣迎於郊外,暫接娘娘在額駙府中奉養,而後由皇上在八旗中選定一位王公大臣,令娘娘拜於膝下,而後再送入宮,豈不方便?」

  「的確是好辦法。」順治笑道,「這位王公,倒不必由朕指定,洪經略在朝中行走多年,對於人情世故,各人稟性,只怕比朕還清楚呢。你又與他情同父子,不如便由你代朕轉達旨意,請洪經略酌情處理吧。」

  吳應熊一愣,頓時明白了,其實這方法只怕早就在順治心裡思索妥當了,可是如果由皇上當面向洪承疇提出來,說自己不方便娶他的女兒為妃,而要洪妍改投旗人門下,未免奪其顏面。而且等到洪妍進了京才做打算,未免節外生枝。所以才故意在自己面前演了這一出,要自己主動提出這個方法,再為他在洪承疇面前說項,這一招置身事外,玩得可謂高明。可嘆自己只想著用什麼方法可以再見紅顏一面,竟不知不覺入了皇上的陷阱了。

  但不管怎樣,能夠在洪妍入宮前先與她相見,問明她的心意,才是當務之急。雖然這樣做,自己的身份也必將暴露,但是總算可以與她以真實名姓相處,摘掉所有的面紗與掩飾,不亦快哉?如果自己可以勸服她不要以身犯險,那麼只要她願意,自己就是拋棄身家性命,從此與她歸隱江湖也是情願的。

  這樣想著,吳應熊重又振作起來,逼起雙袖向皇上一拱手:「臣遵旨。」

  接連幾日,吳應熊可謂食不下咽,寢不安枕,滿心滿腦里想著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就是明紅顏。他想紅顏允嫁順治一定是有苦衷的,或者是為洪承疇所迫,或者是以身報國,無論如何,自己都要千方百計打消她的念頭,不讓她就這樣毀掉一生的幸福。他甚至悄悄備下了鞍馬弓箭,銀兩衣物,打算只要明紅顏同意,就與她連夜私奔,逃走天涯。雖然這樣做,未免對不起建寧——結婚這麼久,兩人的感情剛剛好起來,他卻又要撇她而去,說什麼也是有些冷酷無情的。然而為了紅顏,一切都顧不得了。

  帶著這樣的心思,吳應熊來到東郊十里亭設宴相迎,為洪承疇接風洗塵,當洪承疇請出洪妍與他相見的時候,吳應熊只覺自己的手心裡滿滿的都是汗,然而那絕色的女子一亮相,他便驚呆了:那女子,並非洪妍!或者說,並非明紅顏!

  她是美麗的,比明紅顏更加艷光四射,比陳圓圓更加嬌羞可人,比建寧更加溫婉柔媚,幾乎聚齊天下女子所有的優點,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即便用「驚為天人」四個字來形容也絕不逾分。然而,她不是明紅顏,不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吳應熊心思電轉,一時怔忡無言。那位姑娘大概是見慣了天下男子為她瞠目結舌的呆狀,微微一笑,襝衽施禮道:「額駙吉祥。」非但容止端莊,亦且語言清婉。吳應熊一驚回神,忙忙還禮問好。那姑娘又是盈盈一笑,轉身翩然離去。吳應熊猶自望著她的背影發呆。

  洪承疇哈哈大笑道:「世侄一向少年持重,也會為美人驚艷麼?」

  吳應熊猛然想起此行任務,這女子既然不是明紅顏,便與己無關,只要照著皇上的意思完成使命便是,頓覺如釋重負,清咳一聲道:「小侄奉皇命前來迎接洪世伯,聽說洪世伯護送皇妃入京,卻不知這位準妃子家世如何?該如何稱呼才是?」

  洪承疇笑道:「世侄既是奉皇命前來,又稱這位姑娘為準妃子,自然已經預知皇上心意,又怎會不知底里呢?」

  吳應熊在心裡暗嘆一聲「老奸巨滑」,面子上卻仍笑道:「我只恍惚聽說准妃子身系顯宦,是一位大臣的千金,不過皇上並未深言,在下身為臣子,又豈敢打聽?」

  那洪承疇是久經官場之人,只聽了這兩句,已經猜透皇上心意是不願意讓世人知道此女乃是漢籍,當下笑道:「這次鄂碩將軍與我一起巡歷江南,這位姑娘本是鄂將軍千金,自小寄居江南親戚家中,前次選秀時,這姑娘本也在冊,只因屆時抱有小恙,以至誤了大選,不過她的畫像卻已經被皇上見到,從此日夜存思,此次特地命我們前往探訪,既聞姑娘已經大安,便命護送入京。」

  這番話,可謂錯漏百出,欲蓋彌彰,而洪承疇顯然也並不打算把謊話編得圓滿,所以故漏馬腳,不過是為了投石問路,試探吳應熊的來意罷了。

  吳應熊暗暗讚嘆,這位洪大學士的確運籌帷幄,洞徹先機,還不等自己開口點明,他已經替這位姑娘偽造好了一份完整的身世家譜了。托為鄂碩將軍之女,自然是因為鄂將軍既與其同行,必然深知底里,所以故意拖他下水,更方便瞞天過海——但是,洪承疇要隱瞞的,究竟是什麼事呢?是皇上命他尋找洪妍,而他遍尋不得,故隨便找了一個女子來冒名頂替?還是這姑娘的確就是洪承疇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洪妍,而明紅顏才是自己的錯覺,是與洪承疇毫不相干的一個人?

  但是無論如何,只要她不是明紅顏,便萬事皆妥,由得洪承疇自說自話自作主張好了。因此,當吳應熊按原計劃提出要接這位董鄂姑娘入府暫住,而洪承疇卻以為理當讓她先回將軍府與父母團聚的時候,吳應熊並不堅持,只說「理當如此」,便與洪承疇在城門口分道而行了。

  3

  洪承疇帶了一位絕色女子進京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紫禁城裡的重宮疊殿。鄂碩將軍的府上忽然多了很多達官貴族,連日高朋滿座,車馬盈門。這些訪客中,地位最高而拜訪最頻的,莫過於去年剛剛晉為襄親王的十阿哥博穆博果爾了。

  而隨著襄親王頻繁造訪鄂碩將軍府,懿靖太妃娜木鐘來慈寧宮的次數也忽然多了起來。想必是得到了莊妃皇太后的默許吧,襄親王府連夜派出一頂軟轎從鄂碩府里接走了董鄂姑娘。與此同時,洪承疇則被連夜召見進宮,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留宿達旦,而是只隔了一盞茶功夫就灰溜溜地出宮了,神武門的侍衛都說,洪大學士那天的情形十分狼狽,經過守門時,還差點跌了一跤。

  次日上朝,洪承疇呈本上奏,自稱年已六十有四,鬚髮全白,牙齒已空,右目內障,久不能視,只一左目晝夜兼用,精血已枯,且享俸多年而無一建樹,請予罷斥處分。

  此言一出,文武大臣俱感意外,都知這些年洪經略備受重用,正是扶搖直上之際,如何竟突然辭官呢?

  吳應熊更是暗暗心驚,不禁猜測這件事與那位從天而降的「董鄂姑娘」有關。是洪經略獻女之事已被太后知曉?還是董鄂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了?如果是這樣,豈非自己辦事不力?他暗暗觀察著順治的反應。

  顯然皇上也覺得意外,卻並不追問,只和顏悅色地說了些安慰的話,稱讚了洪大學士多年來的忠心不二,經略辛苦,非但不允罷職,反加賜太傅銜,仍兼太子太師。吳應熊附和著群臣一齊向洪承疇道恭喜,心中卻一直暗暗在猜測著那位絕色紅顏的真實身份以及如今的去向。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朝廷里的事,有一些撲朔迷離,看起來明明昭然若揭卻永遠也沒有答案;有一些卻瞬息外傳,縱然布局嚴密卻不出三天已經眾人皆知,只不過,答案的版本很可能有許多種,越是詳盡的就越不能判斷真偽。容妃佟佳的早產是這樣,賢妃董鄂的去向也是這樣。

  吳應熊得到的版本,是由「包打聽」何師我提供的,他在額駙府的酒席上神秘兮兮地告訴大家:那位董鄂姑娘,如今已被襄親王金屋藏嬌,事情所以會鬧成這樣,是因為太后已經知道她根本不是什麼鄂碩將軍的女兒,而是一個漢籍女子。洪大學士也就為了這個緣故,才被太后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太后不喜歡這來歷不明的漢女入宮,因此竟做主讓十阿哥博穆博果爾娶了她。

  「漢籍女子?」眾子弟都被這意外的發現驚呆了,「洪大學士竟然獻漢女給皇上,這不是跟太后娘娘唱反調嗎?如今太后使了這招釜底抽薪,把美人拱手送給了十貝勒,就難怪洪大學士要引咎辭官了。」

  吳應熊心中有數,只有他最了解為什麼洪承疇會有獻女之舉——並不是他膽大包天,敢跟太后作對,而是皇上一往情深,堅持要納洪妍為妃。倒不知何師我除了知道董鄂是漢籍之外,還了解到一些別的什麼?他飲乾杯中酒,故意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問:「你說那位董鄂姑娘不是鄂碩將軍之女,那麼她的來歷到底怎樣?」

  「說出來,保准嚇你們一跳。」何師我大賣關子,「在我說出來之前,不妨你們先猜一猜,猜得中,下一頓我作東;猜不中,你們輪流請我。」

  一眾人等都是無聊好事之徒,自然齊聲說好,紛紛下注,有猜是縣吏之女的,有猜是民間碧玉的,吳應熊明知其實是洪承疇之女洪妍,卻故作不知,含含糊糊地道:「我猜她既然才貌雙全,自然應該是位大家閨秀,說不定是位前明大臣的女兒吧。」

  卻不料,何師我哈哈大笑道:「你們所有人都猜錯了,所以,從今兒起,得輪流請我吃酒。」

  眾人訝然:「全都錯了?那這位姑娘的身世豈不是很奇特?快說說,她到底是什麼來歷?」

  何師我且不回答,反問吳應熊:「聽說吳世兄此前為洪大學士接風,與這位姑娘有過一面之緣,到底相貌如何?」

  吳應熊道:「的確是天姿國色,不可方物,生平所見,無出其右。」

  何師我點頭讚嘆:「吳世兄博聞廣見,尚且都這樣說,可見名不虛傳,不愧與『禍水紅顏』的陳圓圓並列於『秦淮八艷』了。」

  「秦淮八艷?」眾人大驚,「難道這位姑娘竟然出身風塵?」

  何師我得意地大笑:「夠意外吧?實話告訴你們,這位董鄂姑娘,姓董名白字青蓮,正是『秦淮八艷』中最小的那一個,芳名董小宛!」

  「什麼?」

  這下,連吳應熊也著實地吃了一驚,知道「洪妍」並非「明紅顏」已經夠讓他吃驚的了,如今卻又聽說她並非洪妍,而是風塵女子董小宛,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只聽何師我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道:「我猜啊,最初洪大學士找到這位董姑娘,並非為了給皇上獻禮,說不定是他自己臨老入花叢,英雄難過美人關呢。不知怎麼被皇上給知道了,因為垂涎董小宛的美名,便向洪大學士打聽,洪經略不敢藏私,自然要拱手獻上了。可是漢女入宮,又犯了太后的忌,再加上懿靖太妃從旁煽風點火,於是順水推舟,就把美人兒賞給十阿哥了。如今倒不知,這場鬧劇該如何收場呢。」

  何刊道:「能怎麼收場,美人兒已經送進了襄親王府,生米只怕已經做了熟飯,難道還能搶回來嗎?料想後宮佳麗如雲,皇上也不會為了一個風塵女子跟兄弟翻臉,惹太后生氣吧?還不是不了了之,就此作罷。」

  眾人聽了,也都深以為然,交口稱是。吳應熊故作不信,試探地問:「可是,皇上是怎麼知道董小宛、又向洪大學士提起的呢?難道是在洪大學士南下之前,就密旨命他尋找的嗎?」

  他這樣問,是因為皇上明明親口告訴他,曾經密旨讓洪承疇尋找女兒洪妍的,但是,洪妍究竟是怎麼變成董小宛的呢?是兩個人原本就是一個人、洪妍離開父親後淪落風塵改名董小宛?還是洪承疇因為找不到洪妍,所以抓了董小宛來交差?

  何師我笑道:「諸位可還記得去年七月,朝中盛傳有使者在揚州奉旨買女子的事?」

  陳刊道:「當然記得。兵科右給事中季開生還為此上了一本,不過皇上聲稱絕無此事,使者去揚州不過是採買乾清宮陳設器皿,反而怪罪季開生妄捏瀆奏,將他革職杖刑,流放尚陽堡。從此朝中再沒人敢提這件事了。難怪這位董小宛,和這件事有關嗎?」

  何師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總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且不說乾清宮的修峻完成是最近的事,卻從去年已經往揚州買器皿未免有點奇怪,就算是季開生誣告,這罪也未免判得太重了,多少有點殺雞儆猴的意思。我聽說,季開生所以被重判,其實與洪大學士有關,箇中詳情雖不深知,不過與這次的事一定有些關聯。總之洪大學士以經略之名,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四處搜覓美人是事實,這件事朝中很多大臣都心知肚明,不過是懼他勢力不敢說罷了。可是傳來傳去的,皇上也就多少有所耳聞,洪大學士擄了秦淮名妓董小宛,這件事在江南傳得頗廣,他明知紙里包不住火,為了開脫自己,就割愛獻美了。」

  吳應熊半信半疑,越發覺得這件事神秘莫測,迷霧重重,不禁低了頭連連喝酒,心中輾轉難決。

  座中人要數陸桐生最為老成,眼見眾人的話題越來越涉及宮幃,生怕何師我更說出些什麼不敬的言辭來,將來傳揚出去,自己也脫不開干係,遂岔開話題道:「咱們難得一聚,老是說些傳聞野史有什麼意思?倒不如做一番雅舉出來,也還不負盛時。古有建安七子,於西園聚社嘯吟。如今我們剛好有七個人,這裡又是額附府西苑,額附才高八斗,與那曹子建的身份文采人物風流也不相上下了,何不就做了這個東,我們也來效仿古人,結社習文,縱不成詩,取個樂兒也好。」

  眾少年都是文武雙全的紈褲子弟,聞此趣事,都願附庸風雅。又不消自己破費分文,又得個題目與權貴結交,又給日後留下無限機會來往走動,豈有不連聲叫好、慫恿成事的?吳應熊便也鼓起興來,道是:「我來京之後,身單力孤,原也希望結交些好朋友,練武習文,切磋長進。如此,我們就結個社,大家且說說,這個社名可叫什麼為好?」

  眾人七嘴八舌,也有說以花名為題,如今正當六月,荷葉田田,不如就叫個芙蓉社的,也有說花草之類過於女兒氣,如今是鬚眉結義,當取個氣魄些的名字,不如叫吟劍社,又有說詩社不是比武,刀槍劍叉的太過不雅,且無皇家氣派,這裡是額駙府,皇帝家眷,龍恩浩蕩,不如叫龍吟社,立刻便有那稍微老成的以為直言「龍」字不妥當,會招惹小人非議……左說右說,只是不能統一。

  可巧綠腰又在屏風後偷聽,起先聽見說什麼秦淮名妓董小宛也還津津有味,後來聽說要起什麼詩社,便覺無趣,想起建寧近日正迷戀做詩,便欲藉機獻殷勤兒。原來自從吳應熊與建寧魚水相諧後,對綠腰便未免比先前冷淡些,綠腰雖不明白原因所在,卻本能地覺得必須重新巴結建寧來保障自己的地位,因此忙不迭地跑來通風報信。

  果然建寧聽了大感興趣,便隨綠腰走來廳上,恰好聽見眾人正為社名之事爭議不下,遂示意綠腰通傳一聲「格格駕到」,一邊自屏風後走出來,一邊笑道:「既然又要有氣勢,又要有氣派,倒不如就以我的號,叫做『建寧社』可好?你們才前不也說要效仿什麼『建安七子』麼?建安,建寧,只有一字之差,且安寧原為一體,豈不有趣?」

  眾少年看見格格駕臨,都大驚非小可,一起跪伏在地,口呼公主殿下千歲金安。建寧賜了平身,居中坐下,笑道:「此系我家,你們是我夫君的朋友,便是我的客人,我理當出來招待你們,大可不必拘此君臣之禮。若是只管行起禮來,那是不容我請教了。」

  眾人道:「請教不敢,公主果然有意於詩詞之道,肯指點一二,便是我輩的天大榮幸了。只是公主剛才賜旨以尊諱為社名,卻是萬萬不敢的,這譖越之罪,萬不敢當。」

  建寧皺起眉道:「左一個『賜旨』,右一個『尊諱』,又是什麼『萬萬不敢』,什麼『譖越之罪』,若是只管這麼說話,倒那真不好辦了。」

  吳應熊笑道:「格格也是喜歡詩的,她既然想參與我們,倒不要逆她的意思。既然許她入社,大家從此便是詩友了,不必再拘束禮數,反為不美。我這裡倒有一個主意,我們雖是七人,加上格格卻是八人,這一女七男的格局,正好比『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因此,我們這社倒不如叫個『八仙社』。」

  建寧將絹子掩口笑道:「什麼『八仙社』,抬個『八仙桌』出來是正經。記得上次你同我說起過,神仙也有什麼『外八仙』『內八仙』之說,八仙是最逍遙的,我們這個社,倒不如叫個『逍遙社』,可好?」

  眾人聽了,一齊大讚,說道是:「這個『逍遙社』的名字取得好,風流蘊藉,又暗合莊子《逍遙遊》之文,倒的確最恰切不過。」

  吳應熊明知眾人是恭維公主、不肯逆上之意,卻也覺得這個名堂倒也可取,便也點頭笑了。

  建寧得到眾人盛讚,又見夫君俯首不語,有讚許之意,大為得意,益發說道:「既然是社,便要立社規,要推舉社長、擇定聚會日期、還要出題限韻、還有獎優罰劣……」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提前說好在這裡,我是必輸的,可是不許罰得太重。」

  眾人見她豪爽灑脫,談笑風生,漸漸也都放開懷抱,有說有笑起來,都說:「公主做的詩必是好的,賢伉儷琴瑟唱和,時有練習,不比我輩荒疏,哪裡是對手?」

  席散,眾弟子分頭歸去,都相議論:「外界傳言額附與公主夫妻失和,又說公主性子刁蠻潑悍,今日看來,兩個人有說有笑,同心同德,格格更是隨和親切,平易近人,可見傳言有偽,大謬不然。」

  4

  順治十三年七月初三(1656年8月22日),是個陰天,小雨自清晨起就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而建寧每到這樣的日子就特別坐立不安。她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也是這樣的細雨連綿,也是這樣的坐立不寧,太后娘娘在臨摩,她便偷個空兒悄悄溜去了建福花園,並在那裡,第一次認識了小公主香浮。

  想到香浮,建寧更加坐不住了,於是傳命管家備了轎子逕往宮中來。剛剛落轎,未走幾步,就迎面遇上了一身素服的大太監吳良輔,他氣急敗壞地告訴格格:襄親王殯天了,他正奉了皇上的命前去慰問呢。

  十阿哥殯天!博果爾哥哥死了!

  建寧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她一向與博果爾的來往並不親密,可是他們兩個同年同月出生,每當他的生日宴辦過,緊接著就是她的,所以她一直都牢牢地記著他的生日,比任何人記得都牢。她且很留意他每次壽誕的規模,因為在暗中比對,自己的壽宴是否得到同樣的禮遇。

  太后給她的賞賜一向很豐厚。雖然他是位阿哥而她是格格,可是她剛出世就已受封為和碩公主,而他卻一直到去年才正式晉封為和碩親王。但是那又怎樣呢?他有額娘為他操辦。每當她看到懿靖太妃滿面笑容地坐在紫檀椅上,博果爾一身吉服跪下來磕頭行禮的時候,她便很羨慕——她多麼希望自己也可以跪在額娘的膝下,端端正正地磕個頭,說聲「額娘辛苦」啊。莊妃太后從不用她行謝恩禮,太后說:我雖視你如己出,可是終究不是你的親生額娘,這個頭,就免了吧。

  如今,博果爾死了,她再也不用同他暗中較勁、偷偷比對了。從此,在他出生的日子,沒有人再給懿靖太后磕頭,卻要許多人給他的牌位磕頭了。他才十六歲,那麼年輕,什麼都沒來得及享用,竟然就變成一尊牌位了。她再不能與他一起猜謎語、抓大把、搶瓜子兒,也不能與他鬥嘴了。

  建寧沒有去見平湖,也沒有去見太后,逕自轉身出宮,卻找不到額駙府的家人了。轎夫和隨從們以為格格去見佟妃,總要耽擱大半日才會出來,便都各自尋親訪友消遣去了,再沒想到格格竟然轉個身就出來了。建寧尋不見人,也不向人打聽,也不遣人去傳,只在宮門口略站了一站,便逕自向長街走去,漫無目的,一如那年偷偷出宮的情形。

  一排排的酒樓、茶肆、綢緞莊、首飾店……然而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再也引不起建寧的注意。她現在已經對這條皇街很熟悉了,倒也不怕走失,可是也再不能覺得新奇、驚喜。然後,她停下來,抬頭看著晚霞滿天,華燈初上,終於覺得有些倦意,想回家了。她真慶幸自己還有個家可回。

  忽然間,建寧的心裡充滿了對吳應熊的思念。她的失落、茫然、疲憊,和難以言訴的委屈,都只有伏在丈夫的懷中才能得到釋放,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他,渴望他。

  她想一想,抬手叫了一輛街車,告訴說去額駙府。車夫吃了一驚:「去額駙府?您是什麼人啊,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去額駙府?」車夫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著她,猜道:「看您這身打扮,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可是就這麼去額駙府,又沒禮物,又沒隨從,不怕人家不理嗎?」

  原來,建寧往佟妃處已是來往慣了的,所以雖是進宮,卻並未大裝。她見車夫看不出自己的身份,便故意道:「我又不是拜訪額駙、格格,要什麼禮物。他們管家是我親戚,我是去看親戚的。」

  車夫恍然:「難怪呢,我說看您裝扮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走親戚的模樣兒。你這幸虧是遇到我了,跟您說,去額駙府看親戚,走大門兒不行,不定多難為您呢。得走後門兒,悄沒聲兒把您親戚叫出來,領您順小道兒進去開開眼得了。您說我這主意好不?」

  建寧倒被這車夫的熱心給逗樂了,也是懶得饒舌,遂道:「那就走後門兒吧。」

  一時到府。建寧付過車資下來,守門兒的小廝見了,又驚又懼,忙迎上來接著,又要去傳管家、婢女來侍候。建寧吩咐道:「行了,又不是不認得路,我自己進去得了。」小廝們眼睜睜看她進去,又不敢跟著——他們是二門外侍候的,沒有允許不得隨便出入內府。

  建寧沿著石子路逕自進了內院,仍舊吩咐小廝不必聲張,因這後門徑通額駙的東院,穿過東院再走一段路才到建寧的正院。建寧正急於要見到吳應熊,三步並做兩步地走進來,逕自推開門,只聽屋內「啊」的一聲,便見綠腰衣衫不整地從春凳上跳起來,跪下來給建寧請安,手裡猶自抓著一把酒壺。

  吳應熊看清是建寧,也覺羞赧,卻自謂是已將綠腰收了房納了妾的,並不逾禮,只是白晝縱酒,終歸不雅。遂垂首抱拳道:「不知公主歸來,有失迎迓,請公主恕罪。」

  建寧兩耳轟鳴,卻什麼也聽不清,她輪番地看看吳應熊又看看綠腰,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湧來,比她第一次聽說綠腰已為額駙伴寢還讓她震驚、憤怒、羞辱。因為那時,她雖然朦朧地覺到了二人的背叛,可是對男女之情尚無認識,而且畢竟沒有親眼看見;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的捉姦拿雙,親眼目睹,而且,是在她對額駙最信任、最親密、最渴望的時候。鵲巢鳩占,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面前有一柄劍,她真想殺了他們!可是這一刻,她卻什麼也做不了。

  她的心裡疼極了,就好像有一千根針一萬支箭在穿刺一樣。痛到了極處,她忽然抬起頭來像一隻受傷的幼鹿那樣軟弱地尖叫一聲,跳起來便向外奔去。吳應熊急忙追上來,一把拉住她,從身後緊緊地抱住她,不住勸慰:「你要去哪裡?」

  建寧轉過身來,怒視著吳應熊,在他的懷裡簌簌發抖,卻說不出一句話。這一天,這一路,她一直都在渴望這一刻——見到他,抱住他,倚在他的懷中,對他哭訴,讓他疼惜。然而她看見的卻是什麼呀?綠腰,她的婢女,在她痛苦地徘徊於長街的時候,卻春風滿面地搶先一步倚在她丈夫的懷中,曲意承歡。在沒有她的時刻,額駙府里翻雲覆雨,其樂融融。而她,卻是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一個從後門進府的外來人。他們兩個,巴不得她永遠不回來,巴不得這世上根本沒有她這個人!

  建寧渾身顫慄著,眼裡好像要噴出火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順著衣襟一路滾落下去,止也止不住。

  吳應熊驚訝極了,看著建寧滿臉的疲憊、哀傷,滿眼的破碎、絕望,再也想不到自己的所為竟會給她帶來這麼大的傷害,她的眼神,看起來就好像什麼最寶貴的東西被人搶走了或者摔碎了一樣。他忽然覺得無比歉疚,雖然並不覺得自己真的犯了什麼彌天大罪,可是既然這樣地令建寧受傷,他願意做出補償,因此再次謝罪道:「是在下無禮,請公主責罰。」

  「責罰?」建寧似乎清醒了,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道:「好!那就讓我好好想想,怎麼罰你們兩個?」說罷轉身便走。

  看著建寧的背影,綠腰膽顫心驚地問:「駙馬爺,公主會怎麼罰我們?我現在怎麼辦?」吳應熊心亂如麻,只得傳了管家來問:「今天是誰跟格格進宮的?為什麼格格回府也沒見通報?」

  然而管家也不知底里,也只得一頓亂問,又將跟格格進宮的人捱個教訓了一頓,罰俸若干。

  次日上朝,襄親王訃告天下,吳應熊方約摸猜到昨天建寧何以激動至此。心下更覺愧悔,因此特地命廚房備了精緻細點,親自捧了去正房謝罪。然而宮婢紅袖出來傳旨,說格格不願見他,請額駙回去吧。

  接下來一連數日都是這樣,任憑吳應熊如何懇辭求見,建寧只是拒絕——事實上,不僅是吳應熊,建寧誰都不肯見,一連幾天把自己關在房裡,連襄親王的葬禮也沒有出席,七月十六日皇上遷居乾清宮大典,她也沒有去。

  人們都說:格格從前在宮裡仗著太后娘娘疼愛,雖然也是一樣地沒規矩,也還知道些節制,如今嫁了人,不見沉穩,反倒越發無法無天,連場面兒上的禮數也不講了。只怕這次真是被額駙氣瘋了,這樣的抑鬱下去,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整個額駙府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中,每個人都知道,格格會發作的,早晚會發作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用什麼方式來發泄。府里人竊竊私語,小心翼翼,各懷鬼胎地等待著格格的雷霆萬鈞。

  然後,那一天,格格終於走出來了。她變得好消瘦,好蒼白,她端坐在椅上,叫來綠腰,命她跪在自己面前,平靜地說:「我以前賞過你很多東西,這次,還是要賞你——喝了它。」

  紅袖小心翼翼地用托盤托出一杯酒來,誰都知道,那是一杯毒酒。盛在琥珀杯里,紅得像血。

  格格平靜而不容置疑地說:「喝下它!」

  綠腰驚呆了,她磕著頭,哭著,求著:「格格,饒恕奴才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喝了它。」

  「格格……」綠腰百般央求無效,忽然撒起潑來,叫道,「我是額駙正式擺酒收房的妾侍,我侍候額駙有什麼錯?格格憑什麼以此降我的罪?額駙娶我,是格格金口玉牙點頭答應了的,現在又想要我的命,這醋罈子不是打得太奇怪了嗎?」

  建寧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那是慍怒的紅暈,她有些辭窮,又或者是不屑回答綠腰的話,只平靜地命令:「嬤嬤,她說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罪,你來告訴她。」

  宮中來的人沒有不討厭綠腰的。她倚媚撒嬌,這些年在額駙府沒少作威作福,儼然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腔調。以前有格格罩著,後來又加上額駙撐腰,眾人只好都讓她三分。現在格格既然下令要殺她,誰又是肯為了她而得罪格格的?教習嬤嬤一生熟背規矩,那真是舉一反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見格格發問,立刻流利地回答:「白晝宣淫,是謂不貞;背主偷情,是謂不忠。為女不貞,為婢不忠,皆是死罪。」

  綠腰自知無望,忽然尖叫一聲,望外便跑,尖著:「額駙救我——」

  「給我拿下了!」建寧大怒。她不喊額駙救命還好,這一喊,只有令建寧更起殺心。

  幾個高大的嬤嬤攔住綠腰,三兩下擒牢了,仍推她跪在格格座前。建寧拿起那杯殷紅的酒,劈手潑在綠腰臉上,怒道:「我本不想殺你,只是要試試你的忠心,看你還有沒有知恥之念?不料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心裡仍然只有額駙,沒有主子,這樣的賤婢,留你何益?」

  綠腰拼命躲閃,哪裡閃得過,直被潑了一頭一臉,有酒水微微滲進嘴裡,她忙連連吐著口水,卻發現其味酸甜——那不是毒酒,只不過是一杯摻了石榴汁的尋常高梁酒罷了!建寧並無心殺她,不過是要試她。綠腰自知失策,但已悔之晚矣,復又大哭起來,不住磕頭求告:「格格,看在奴婢侍候您這麼多年的份兒上,饒婢子一次吧。」

  然而建寧冷著一張臉。現在,大概就是把全天下的眼淚匯成海流淌在她面前,她也不會相信綠腰了。

  綠腰被關進了後院柴房中,格格吩咐:誰也不許探看,也不許給她吃喝。眾人都知道綠腰必死無疑,只是奇怪格格為什麼不馬上動手,他們猜測,格格是故意要鈍刀子殺人,讓綠腰慢慢地受折磨,好看看額駙會怎麼做。

  吳應熊同樣不明白建寧的心意,他不忍心綠腰因自己受過,如果擅自營救會更加激怒建寧;可他也知道,建寧的悲哀因喪兄而起,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他又能補償什麼?建寧現在已經不可理喻,誰也不知道她下一步會採取什麼過激的行為,也許一覺醒來,她會突然下令處死綠腰也說不定。即使她不殺綠腰,可這樣一天天拖延下去,綠腰斷食斷水,也早晚會送命的。

  他一次次地求見建寧而不得,又寫了懇切的請罪書求紅袖轉交,卻仍然沒有回話。便在這時,他得到一個消息:就在十阿哥博穆博果爾死的前一天,皇上親自駕臨襄親王府,不但搶走了董鄂姑娘,還打了博果爾一個耳光——這,大概就是博果爾猝死的真正原因吧?

  吳應熊感慨萬分,紅顏禍水啊,這還沒進宮呢,便已經掀起這樣的軒然大波,還連累了一位親王的性命。更不知進宮以後,又會引起多少風雨!皇上明知太后不喜歡漢女,而且已經是默許了十阿哥從鄂碩將軍府接走董鄂的,竟然還要不惜親自上門,為了一個女子與親弟弟大打出手,可見他對這位姑娘的在意。在他心目中,一定是對「董鄂就是洪妍」這個誤會深信不疑的吧。只不知道,當他見到董鄂的真面目以後,會不會察覺她其實是另一個人。不過,那恐怕很難吧,畢竟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雙方都還只是五六歲的孩子。一別十餘年,他哪裡還記得她的模樣,而董鄂又是那樣的絕代佳人,只怕他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怎會懷疑魚目混珠?

  不管怎麼說,董鄂姑娘已經進宮,並即將成為皇上的新寵。這已是不爭的事實。而關心這件事的人都會有誰呢?太后娘娘、洪承疇、鄂碩將軍,還有後宮的那些妃子們,這裡面,當然也包括了建寧的摯友佟妃。

  吳應熊終於想到了一個開解建寧的辦法,即使不能開解,至少也可以暫時讓她轉移心思。於是,他再次拜託宮婢紅袖,這次卻不是為自己求見,而是為了佟妃:他讓紅袖轉告建寧關於董鄂入宮的事,請問格格要不要進宮去探訪佟妃,安慰一番。

  果然沒隔多久,紅袖便出來傳命管家備車,說格格要進宮了。

  建寧是抱著安慰平湖的心才進宮的,然而見了平湖,她卻忽然覺得滿心委屈,率先哭了。反而要平湖好言安慰,問她:「是為了十阿哥的事麼?」

  建寧抽抽咽咽地道:「我與十阿哥同年同月出生,他額娘不喜歡我額娘,所以從小就討厭我,我們也很少來往。可是現在他死了,我才知道,其實,我在這世上也沒有幾個親人,博果爾畢竟是我的親哥哥。有人說他是被皇帝哥哥逼死的,我不願意相信,皇帝哥哥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對弟弟妹妹一向友愛,他不會逼死博果爾的。」

  平湖半晌無語。建寧才意識到,其實皇帝哥哥為了爭風吃醋而逼死十阿哥,最覺得難過的人應該是平湖哦。她不好意思地拭乾眼淚,問平湖:「你也不相信皇帝哥哥會這樣做吧?」

  「我不知道。」平湖幽幽地說,「每個人,都欠了另一個人的。也許,是我欠了你皇帝哥哥;而你皇帝哥哥,又欠了那位董鄂姑娘。」

  「現在,他又欠了十阿哥的了。」建寧似懂非懂地說,「那麼我呢?我是欠了額駙,還是欠了綠腰那丫頭?」

  平湖這是第一次聽建寧說起額駙府的事,她同情地看著建寧,那麼溫柔沉默,一語不發。

  於是,建寧源源本本地將自己從出嫁直到近日發生的所有事情,一股腦兒道給了平湖,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傷心。最後問:「你說,我該怎麼懲罰他們兩個?」

  平湖輕輕嘆息,卻並不回答她的話,反問:「你一直說我才應該做皇后,可是,我該怎麼做呢?攛掇皇上把皇后廢了,取而代之?」

  建寧一呆,說:「你不是那樣的人。而且,就算皇后廢了,太后娘娘不點頭,你也沒辦法做皇后。慧敏不是被廢了嗎?可是博爾濟吉特如嫣又進宮了。誰都知道,這大清後宮裡的皇后,只能是太后娘家的人。」

  「可是現在董鄂妃進宮了。皇上對她十分寵愛,我聽宮女們說,這些日子,皇上一下朝就去了董鄂妃的寢宮,早晨直接從那裡去朝上,接連幾天,沒有一天例外。那些妃子聯手跟太后告狀也沒用。皇后當然也沒辦法。依你說,皇后該怎麼辦呢?下令殺了董鄂妃嗎?」

  「那恐怕不行。皇帝哥哥既然能從十阿哥府上把董鄂妃搶過來,就不會在乎皇后的話。就是皇后,也不敢把董鄂妃怎麼樣吧?」

  「豈止不能怎麼樣,聽說皇上還稟告太后,說想立董妃為皇后呢。太后當然不肯,所以他們母子倆這幾天鬧得很不愉快。」平湖苦澀地說,「皇上尚且不能隨心所欲,何況皇后,或者其他人呢?」

  建寧若有所悟:「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殺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最重要的,還是皇上心裡喜歡誰,是嗎?依我說,如果不是你堅持不肯跟皇帝哥哥見面,根本就不會有董鄂什麼事。」

  平湖輕輕搖頭:「皇宮裡的事,很複雜,想做皇后,還是想做皇上心裡最重要的女人,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但是額駙府里就簡單得多了,而放在你身上,就更加簡單。你是格格,是太后指婚給額駙的,額駙府里沒有人可以違你的意,而額駙對你也是日久情深,所以,你既可以做額駙府里最尊貴的格格,也可以做額駙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這兩者是否如一,完全看你怎麼做。是不是殺了綠腰,也全在於你。問題是,殺了綠腰,就萬事皆休了嗎?」

  建寧愣了。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是額駙府的最高主子,而自從愛上吳應熊後,就本能地認為自己當然應該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甚至是惟一的女人。因此,當她看到綠腰倚在額駙懷中的情形時,才會怒火中燒,甚至起了殺心。但是平湖的話提醒了她,皇帝哥哥身邊三宮六院自不必說,而吳應熊身為世子,三妾四妾也在所應當,即使自己可以殺了綠腰,也不代表就會成為他的最愛,因為往後還可能有紅腰,紫腰……而且,誰又知道在額駙府以外,吳應熊到底有沒有別的女人呢?憑藉地位的尊貴,自己也許可以做到額駙府里惟一的女人,但是卻不能成為額駙心中最重要的女人,那麼權力又有什麼意思呢?

  建寧終於明白了,卻又更加茫然:「香浮,你是說,關鍵不在我怎麼做,而在於額駙的選擇。所以,作為女人,就只能讓自己變得完美,然後等待男人來抉擇,是嗎?」

  平湖道:「並不全是男人或女人的問題,而是,誰愛誰更深一些。愛得更深的那個人,就會變得無奈。」

  建寧也無言了。到這一刻,她才會無比清楚地了解到,她有多麼愛額駙——愛到無奈。她不知道在吳應熊心中,自己和綠腰誰與他更近,但是她明白的是,殺了綠腰,一定會讓額駙的心離得她更遠。她能做的,就只有放過綠腰,等待額駙的心一天天靠近她。

  然而,回到額駙府,建寧才發現:吳應熊放走了綠腰。他把自己捆著來負荊請罪,自願替綠腰接受一切懲罰。然而建寧看著他,只覺得心灰極了,冰冷極了——額駙的心,終究是離綠腰更近!

  她想她的等待是無謂的,從她進府第一天起,額駙就在討厭她,疏遠她,他永遠也不可能與她真正親近。不論她怎麼做,都不會變成他心中的最愛。他寧可選擇一個下賤的婢女都不肯選她,就只為,他喜歡的,是漢人!

  她看著吳應熊,冷冷地問:「綠腰在哪兒?」

  「在下願意受罰,請格格放過綠腰。」

  「你寧可替她受罰,也要保護她,是嗎?」建寧絕望地問,「她對你,就那麼重要?」

  吳應熊沒有回答。他想,這不是誰更重要的問題,而是,他不能讓一個女人為了他而枉死。作為一個男人,即使不能給他愛的女人幸福,至少也不能讓愛他的女人不幸吧?

  只是建寧不會這麼想,她執拗地鑽進自己給自己設置的死胡同里,一遍遍想著:他要綠腰,不要我。他要綠腰,不要我。

  她沒有勇氣再盤問下去,甚至沒有力氣去想要不要懲罰吳應熊,她悲哀地揮一揮手:「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帶著你的綠腰,走吧!」

  吳應熊當然不會走。這裡是敕造額駙府,他若離去,不僅是對皇上不忠,也是對父親不孝——額駙爺居然停妻納妾,那就是欺君,是滿門抄斬的死罪!額駙府就算是一座監牢,一座墳墓,他也只有死守在這裡,甘為殉葬。

  附註:

  1、《清史編年》載:「順治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奉皇太后諭,晉內大臣鄂碩之女、賢妃董鄂氏為皇貴妃。十月初四日,賞皇貴妃父母金一百六十兩、銀八千兩、金茶筒、銀茶筒、銀盆各一,緞八百匹、布一千六百匹、馬十六匹、鞍十六副、甲冑十六副。」並未言董鄂進宮與封賢妃之事。

  《清世祖實錄》卷一零三,則據《湯若望回憶錄》稱:「順治皇帝對於一位滿籍軍人之夫人,起了一種火熱戀愛,當這軍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時,竟被對於他這申斥有所聞知的天子親手打了一個極怪異的耳摑,這位軍人於是乃因怨憤致死,或許竟是自殺而死。皇帝遂將這位軍人的未亡人收入宮中,封為貴妃。」後人考據,以為這位滿籍軍人即指博果爾,董鄂妃因博果爾之死須二十七天服滿,遂於八月方冊為賢妃,九月晉為皇貴妃。

  《清史稿》卷二一四稱董鄂氏「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寵冠後宮」。至於何時進宮,出身來歷,則一言不提。

  至於董鄂妃即秦淮名妓董小宛,則多見於野史,謂洪承疇搶小宛入府,後因百官參奏,遂獻於皇上。《清宮遺聞》卷一亦有關於董小宛「被掠於北兵,輾轉入宮,大被寵眷,用滿洲姓,稱董鄂氏」等語,並記載了董小宛被掠後,初為博穆博果爾妃,其後方輾轉入宮一段。本著綜合以上各本,自圓其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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