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洞房花燭夜
2024-10-09 01:14:11
作者: 西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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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年八月,大清宮廷發生了兩件關於婚姻的大事:一是當今皇上順治提出廢后之議,在朝野上下掀起軒然大波;二是十四格格建寧下嫁吳應熊,她的婚禮雖然不是大清歷史上最隆重華美的一次,卻是惟一下嫁漢臣的滿洲格格,這足以使這位本來名不見經傳的和碩公主有資格載入任何一部大清的正傳稗史了。
自從吳應熊回到京城,接連不斷的賞賜便從天而降,先是正月里皇上頒了一道旨,命部院三品以上大臣各舉所知,「不論滿漢新舊,不拘資格大小,不避親疏恩怨,取真正才守之人,堪任何官,開列實跡,疏名保舉,各具專本奏聞。」洪承疇悄悄告訴吳應熊,皇上其實早已暗示要他奏名保舉,且笑問:「世侄文武雙修,既是虎門之後,又為皇上伴讀多年,可任官職多矣,不論文臣武將,只要世侄開口,無不如探囊取物。」
吳應熊苦笑,文武雙修又如何,難道像父親那樣,拿起戰刀上陣劈殺自己的漢人同胞嗎?或是像洪大學士這樣,挖空心思修訂一些滿尊漢卑的法律來助紂為虐?他只得婉謝師恩,自稱「才疏學淺,無所建樹」,一再堅辭。
到了月底,順治見洪承疇遲遲沒有保薦,有些坐不住了,便又下了一道旨,告諭滿蒙漢之幼少年者,學習藝業騎射之暇應旁涉書史,特意舉吳應熊為例大加褒獎。眾臣鑒貌辨色,也就猜出皇上的意思是嫌沒人保舉吳應熊,這樣拿著皇上的賞賜給皇上做人情的便宜事兒,何樂不為?於是眾人爭著保薦,也有說吳應熊通今博古,最宜選入翰林院修史的,也有說世子自幼從武,騎射過人,至少該給個將軍做的,一時間諛辭潮湧,聲勢浩大,把吳應熊贊得天上有人間無,古往今來的第一個才子英雄。
那些奏章後來被太后知道了,笑著向順治說了一句話:「這樣的青年俊傑做你的妹夫,難道你還怕建寧會受委屈嗎?皇上這就找個日子下旨吧。」當此時,順治也只有露出了像吳應熊一樣的苦笑。
三月初二,順治於南苑行獵網魚,特地召來吳應熊陪同。兩人一邊在河邊垂釣,一邊閒談風月,不免說起「子非魚」、「子非我」的典故,順治笑道:「我也不是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喜歡做文職還是武官?前幾天在朝上,許多文武大臣保薦你,文臣們稱賞你文采斐然,武將們又贊你騎射了得,你自己的意思如何?不妨與朕直說,想要個什麼官職?」
通常到了這種時候,就該跪下來行禮謝恩了。然而順治既然用的是閒談的口吻,吳應熊便也順水推舟,只當作閒話來聽,望著魚鉤淡淡地說:「皇上過譽了,在下這點雕蟲小技,別人不知道,皇上是最清楚的,無非遊藝之學,其實於報國無益,哪裡敢做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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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無奈,這才知道自己錯怪了洪承疇,並不是他罔顧聖意,卻是吳應熊不識抬舉,笑道:「此前我一再暗示洪大學士舉薦你,看他置若罔聞,又隔三岔五地稱病誤朝,還以為他無心輔政、嫉賢妒能呢,原來是你一向閒雲野鶴慣了,視名利如樊籠。」遂放下這個話題,又問,「你還在找那位明姑娘嗎?」
吳應熊黯然搖頭,卻反問:「皇上也還在找那位神秘的漢人女孩嗎?」
「我想我是找不到她的了。」順治嘆息,「太后特許我可以納漢女入宮。可是那些秀女中沒有一個是她。也難怪,像她那樣的女孩又怎麼肯入宮呢?我想除了放棄,我已經別無選擇——其實根本不由得我選擇,就是不放棄,又能怎麼樣呢?」
吳應熊有些猜不透順治的心思,他的語氣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好似借題發揮,他在暗示或者勸慰自己什麼嗎?他模稜兩可地回答:「有時候,不放棄僅僅是一種心思,支撐著自己活下去的心思。我想過了,不論找不找得到明姑娘,或者即使找到了也沒有結果,我也會一直惦記著她,找她,這樣子活著,總算有一件可盼望的事情。」他的聲音如此憂傷而又堅決,讓順治不由深思。他想吳應熊今生今世都不會放棄對那位明姑娘的愛意了,十四格格嫁給他,又怎麼會幸福呢?
是晚慈寧宮請安,順治將吳應熊辭官之意稟告太后,再次說:「吳世子為人淡泊,無意仕途,毫無攀龍附鳳之心,而且據我所知,他早已心有所屬,將十四妹指婚與他,恐非良配。」
大玉兒蹙眉道:「皇上,自你親政以來,大事小情早已學會獨自處理,也還有殺伐決斷,所以我才放手讓你主政,不加干預。怎麼惟獨於這些兒女情長上卻是婆婆媽媽,瞻前顧後的?十四格格下嫁,為的是我大清江山永固,將我朝視滿漢為一家的態度公告天下,這難道不比男歡女愛、『心有所屬』來得重要?好了,這件事由我做主,不予再議,你有這些功夫,還是多想想治理朝廷的事吧。」
順治心下一驚,皇額娘的話已經說得相當嚴重,幾乎是在向自己宣戰:後宮的事理當由太后做主,如果自己不肯放手讓她為建寧賜婚,那麼她也不會再坐視自己完全親政,而要行使太后懿旨插手朝廷——事實上,她的確仍有這份餘威。自己要為了十四妹與太后鬧翻嗎?結果會是什麼?太后說得對,大清初建,百廢待興,文武百官參差不齊,的確是該多放一點心思在朝政上的。至於建寧,唉,誰叫她生於帝王家呢?
次日早朝,順治覽章奏畢,接連處理了幾件大小朝事,又下旨免除直隸薊州、豐潤等十一州縣九年分水災額賦,免江西六年分荒殘欠賦二十七萬八千七百九十五兩。退朝後,他特地留下范文程,問道:「洪大學士近來每每稱病告假,到底生的是什麼病?」
范文程笑道:「大學士的病徵倒還有限,病根才是為難,他這生的是心病——自從在盛京歸順了咱們大清後,他與高堂已經十年不見,去年冬上好容易得了消息,卻又是死訊,如今女兒又失蹤了,急火攻心,況又是暮年之人,怎麼能不病呢。」
「洪大學士有女兒嗎?這我倒沒有聽說。」順治大為稀罕,「他這女兒是怎麼失蹤的?為何不派人去找?」
「怎麼不找?找了且有些年頭呢。可是偌大京城,一個人要存心藏起來,哪裡那麼容易找得到?況且她也未必還留在京城。」
原來范文程見皇上近來每每冷落洪承疇,早已有心為他說項,既見皇上問起,便一五一十,從洪承疇當日囚禁三官廟、莊妃勸降、洪老夫人攜孫女洪妍割袍斷義說起,一直講到去年洪妍扶柩歸來、隨即失蹤、洪承疇遂一病不起,嘆道:「要說洪大學士對皇上,對大清,真是忠心耿耿,毫無保留。只可惜洪老夫人年邁固執,不能體諒大學士棄暗投明之心,竟使得母子陰陽永隔,父女反目成仇,我們這些做同僚的,也都愛莫能助。」
三官廟勸降一事原是順治從前便知道的,也是他自小即深以為恥的,因了這個緣故,十年來他從未深究此事,連提也不願意提起,然而今天聽范文程細說從頭,才忽然意識到這件事與他心目中那個神秘漢人小姑娘之間極可能有著某種緊密的聯繫。十年前,被囚禁在盛京宮中的漢人小姑娘,神秘地來,神秘地走。會不會?會不會……
他莫名地緊張起來,緊張到屏息,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那位洪小姐,今年多大了?」
范文程完全沒想到皇上竟會問出這樣一個毫無邊際的問題,要想一下才不確定地回答:「當年在三官廟的時候,那小女孩大概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吧,如今十年過去,該是十五六歲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只怕就是洪大學士和女兒在街上迎面遇見,也未必認得出來呢。」
時間對了,年齡也對了,那麼,地點呢?地點也對嗎?昨天才跟吳應熊提起那位漢人小姑娘,難道今天就有下落了?順治更加緊張地問道:「當年洪老夫人和小姐來盛京的時候,有沒有在宮裡住過?」
「住過幾天。就在十王亭邊上的值房裡。不過只呆了兩三天,太后就命人給送出去了。」
果然是她!真的是她!終於找到了!十年相思,終於知道了那神秘漢人小姑娘的真實身份,原來就是洪大學士的女兒!順治一時有些不辨悲喜,他從沒想到,原來答案就在自己身邊,唾手可得,只要自己稍微對當年發生在三官廟的往事多問上兩句就可以瞭然的,卻只為自己心裡的一根刺而錯過了十年。他茫茫然地問:「她叫什麼名字?」
「誰?洪小姐嗎?」范文程更加意外,記得洪承疇同自己說起過的,還讓自己幫忙尋找,他使勁地想了想,才恍然地回答,「好像是叫洪妍吧,小公子叫洪開,兩個名字只差一個偏旁,所以還有印象。就是叫洪妍。」
順治卻是不理會什么小公子的,他滿腦子都是洪妍的影子,那十年前的神秘漢人小姑娘哦,他終於知道了她的芳名:洪妍。原來她叫作洪妍!他在心裡默默地呼喚著這個名字,竟是潸然欲泣。當他默默地思念她呼喚她的時候,她會有所知覺嗎?當她在空氣的震顫中感受到某個人的思念,又會知道那個人就是他、當今天子嗎?
洪妍,洪妍。少年天子順治的心裡充滿了溫柔的思念與感傷,他想流淚,又想嘯歌。十年了,雖然他仍然沒能找到她,卻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終於向她走近了一步,至少,是走近了她的父親。這使他覺得,自己終於與洪妍有了某種聯繫,從而變得更加緊密了。
四月二十二日,順治特別傳諭禮部制定滿洲部院各官:今後凡有父母喪事,一體依照漢官舊例,離任丁憂,持服三年,又追述去年洪老夫人仙逝,洪承疇為朝務繁忙而未能盡人子之孝,特地追補了許多賞賜,又傳命禮部準備三牲,以為下月洪老夫人周年之祭。
洪承疇大為意外,心中慄慄不安。而百官慶賀之餘,都紛紛猜測這是某種擢升的先兆。果然隔了一月,順治再次頒諭,特升洪承疇為太保兼太子太師、內翰林國史院大學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略湖廣、廣東、廣西、雲南、貴州等處地方,總督軍務,兼理糧餉。又授予敕書,以洪承疇「前招撫江南,奏有成效,必能肅將朕命,綏靖南方」,許其「聽擇扼要處所駐紮,應巡歷者隨便巡歷。總督應關會者必咨爾而後行;爾所欲行,若繫緊密機務,許爾便宜行事,然後知會。」「文武各官在京在外應於軍前及地方需用者,隨時擇取任用;所屬各省官員升轉補調悉從所奏。」「應用錢糧,即與解給。」
這道聖諭,無異於上方寶劍,洪承疇的權力之大一時無兩,喜出望外之餘,反覺可懼,不禁向范文程謀道:「皇上前些陣子對我不冷不熱,為何近日突然這般重視起來?」
范文程也是不解,只得將日前與順治的一番對話詳細轉述,揣測說:「或者皇上知道了你為朝廷付出的一切,深覺感動,又知道你正在四處尋找女兒,所以特赦了這道諭有心要行你以方便吧?」
「看來的確是這樣。」洪承疇納悶地說,「有了這道聖諭,找洪妍的確是方便多了,各地任意駐紮,隨便巡歷,各關總督聽憑調遣,那是由得我布下天羅地網了。只是皇上要真是為了方便我找女兒如此厚賞,好像小題大做了些;若不是為這個,又解釋不通。這可真是君心深似海呀。」
但無論如何,高官厚祿總是好事。自從洪老夫人死後,洪承疇原有好一段時間心灰意冷,對順治也暗自銜怨,近日一連串的賞賜讓他揚眉吐氣,那絲怨恨也就煙消雲散了。「丁憂三年」的新制頒發,使得所有漢官對他感恩戴德,「隨便巡歷」的特權,更讓滿官們清楚地看到了他在朝廷上舉足輕重的地位。
洪承疇志得意滿,連上奏本,舉薦親朋故舊,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順治無有不准,這裡面,自然少不了吳三桂當年山海關歸順獻城之功。六月二十七日,朝廷頒旨授平西王屬下都司、守備等九十一員世職有差;贈陣亡、病故之都司、守備等三十三員世職有差,以其子弟各襲職。又因平西王征戰未還,特命世子吳應熊代領賞賜。
當吳應熊跪在丹陛下謝恩領賞時,真是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山海關歸順獻城」,皇上口裡的功,是他心目中的奇恥大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萬古罪孽。然而他,卻要跪在這裡山呼萬歲,口稱謝恩。他想他不如死了。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一種羞辱比此更甚。
然而他錯了,他不知道,很快還會有更大的羞辱要來到。那便是賜婚。
2
當禮部以太后之名駕臨世子府,頒旨賜婚,且命其擇吉納彩之際,吳應熊無異於聽到了晴天霹靂。他早就知道他的婚姻大事多半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由太后指婚,而且還被招為額駙。做天下第一大漢奸的兒子已經夠恥辱的了,居然還要做史上第一個娶滿清格格為妻的漢人男子,從今以後,要每天跪著給自己的妻子請安,生有何趣?
他再一次跪在那裡謝恩,麻木地想:我情願死了。
他當然明白賜婚的真正含意:他父王吳三桂遠征西南,重兵坐鎮,若生異心,必對朝廷不利,但賜他為額駙,便可以把他永遠留在京都以令吳三桂有所顧忌,這就跟當年多爾袞指定他為順治伴讀是一樣的用意;表面上,卻是在向天下人表白,朝廷視滿漢為一家,把他當成了一座靶子,一面錦旗,彰顯朝廷的仁政——總而言之,他不再是一個正常的自由的完整的人,他只是一個人質!一面招牌!
他穿著蟒袍補服,由贊事大臣引著在乾清門下跪領聖旨,授爵三等精奇尼哈番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他的父親吳三桂靠出賣國家民族換來花翎頂戴,已經夠讓後人蒙羞的了;而他今天,更是以出賣男人的尊嚴身份來換取一個太子太保的爵銜——他情願死了!
是夜,洪承疇早已接了吳三桂的拜請信,親自來到世子府,幫著吳應熊籌劃婚禮細節,笑容可掬地道:「世侄雖然博識有為,畢竟年輕,沒經過這些事。皇家婚禮又不同於尋常百姓,可不能做錯一星半點,不然,本來是雞犬升天的好事,轉眼再給弄個雞飛狗跳可就麻煩了。」說著哈哈大笑,比世子府任何一個人更興致勃勃。
這些日子,洪承疇吉星高照,飛黃騰達,比誰都威風,比誰都興頭,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樣表現自己的得意才好,幫助吳應熊籌備婚事,正是他借題發揮的好節目,因此十分盡心,舉著一張單子說:「到了正日子,按禮你要一大早去午門奉進『九九大禮』,每樣禮品數都必須含九或九的倍數,包括文馬十八匹,鞍轡具、胄甲各十八具,羊八十一隻,酒席九十桌……估計你也準備不全這些,乾脆我再辛苦些,都幫你準備好吧。還有你這裡僕婢太少,將來公主進了門,怎麼服侍得周全,也等我幫你多挑些僕從送來。」
吳應熊諾諾點頭,面如死灰。他看著洪承疇,很想告訴他:我不願意做駙馬,我愛的,是你的女兒。我情願做你的女婿。你願意嗎?
他已經知道紅顏就是洪承疇的女兒,但他同時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向洪承疇提親——洪家父女早已恩斷義絕,洪承疇根本無法替女兒允諾任何事;而且洪承疇效忠清廷,又怎麼會讓自己這個准額駙為了他的女兒抗旨呢?自己與紅顏,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有結果,甚至,永遠都不可以讓紅顏知道自己是誰。否則,她一定會唾棄他,厭惡他,再也不要看他一眼的。他是否有勇氣像紅顏那樣,拋開姓名所代表的一切,包括身份,父母,功名,然後隱姓埋名,與紅顏一道雲遊天涯?
也許可以做到的,為了紅顏,他願意那麼做。然而,他畢竟不是紅顏。紅顏離開洪承疇時,還僅僅是個六歲的小女孩,事隔多年,已經沒有人知道明紅顏就是洪妍,沒有人會將她的所作所為與她的父親聯繫在一起。她做她的抗清義士,洪承疇做洪承疇的太子太師,他們兩不相干,形同陌路。
然而吳應熊卻不同,他可以在紅顏面前自稱姓應名雄,卻不能在天下人面前一葉障目。認識他的人太多了,他的一動一靜,勢必要影響到父親,整個吳氏家族,甚至整個西南軍。他若與朝廷反目,帶來的將是血流成河,天崩地裂。除非,他隱居深山,永不露面。
如果是那樣,紅顏肯嗎?如果她問他為什麼,他要不要實話實說?如果他說出實情,她還願不願同他在一起?他甚至都不知道今後是否能夠再看見她。他們終究是無緣。
吳應熊的心死了,他知道,他再也見不到梅花。
他像行屍走肉一般由著洪承疇幫他準備了初定禮,接著又像提線木偶般由內務府指引著參與了整個定婚禮,納吉禮,定妝禮……
保和殿的前檐下和中和殿的後檐下分別陳設著中和韶樂和丹陛大樂,兩殿之間的丹陛正中搭一座黃幕捲簾棚,名曰「反坫」,內設大銅火盆、鹽碟方盤、寬桌高椅,保和殿設宴六十席,用羊63隻,乳酒、黃酒35瓶,凡入宴的王公大臣、侍衛及執事官員俱身著蟒袍補服,額附近族中有頂戴的均穿朝服,由鴻臚寺堂官引導至皇太后宮門外行禮,然後都到保和殿丹陛上恭候。
吳應熊知道,那些額駙在悄悄議論自己,不無諷刺,因為他是惟一的漢人駙馬,他們以為他高攀了。實則他又何嘗願意做這個駙馬呢?他不在乎別人的譏諷,更不理會別人的妒羨,他的心已經死了,走在這裡的只是一個傀儡,一領會自己走路叩頭的袍子。
他不記得順治在何時升座的,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樣隨眾行禮,不記得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肉,不記得宴會上那些滿族歌舞,不記得人們怎樣對他奉承恭喜,不記得宴會結束後他如何到內右門外向著皇后宮的方向行三跪九叩之禮。他麻木地做著這些,靈魂已經不在身體裡。
他惟一記得的是,那天他喝得爛醉如泥,是洪承疇親自送他回府,臨走的時候拍著他的肩膀說:「欽天監選定日子,就是八月十九,再過幾天,你就要駕鳳乘龍、做皇親國戚了,以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真羨慕你爹有你這樣的好兒子,我若有女兒,也巴不得跟你結親呢。」
吳應熊只覺得心裡一疼,忽然醒了。
接著,便是送妝了。
那天,押送嫁妝的車馬從清晨走到黃昏,也許是太后要讓宮裡宮外的人看到她對於綺蕾的遺孤有多麼恩寵有加,把她賜婚吳應熊的確是為了國家社稷而非漠不關心;也許是順治皇帝不忍看到妹妹這樣委屈地出嫁,所以要以加倍賞賜來使自己內心平安;總之,建寧的妝奩遠遠比以往和碩公主的嫁妝要豐厚許多倍,堪比太后所生的固倫公主了。
妝奩隊伍浩浩蕩蕩,從皇宮一直排到額駙府。全城的老百姓都被驚動了,擠在沿途觀看。有的嘆息,有的讚羨,有的猜測著這箱大抵是珠寶,那籠顯然是衣裳,四角俱全的只怕是床,高疊寬架的可能是櫃,那好事的便爭辯不休,有的說我數得清清楚楚共是一百零八輛車子,準是一百零八件箱籠,有的說你只顧看車沒算計那馬馱的人抬的,加起來何止二百件,有與宮中沾親帶故的這時候便顯山露水出來,很權威地說,我聽人說得真真兒的,別提衣裳家俱,光是頭飾就有一百零八項了,還不算手鐲耳墜這些。
人們搖頭咋舌,念佛不已,卻也有不信的,說是「公主有多大頭,戴得下這一百零八件頭飾?就是可北京城的金銀鋪子,也未必湊得齊一百零八款首飾,若不是一款一式,那也沒什麼意思。可見你吹牛。」
說的人便不樂意了,賭咒發誓地道:「怎麼是吹牛?我三叔公的隔壁住著宮裡太監小順子的娘,小順子是內務府總管吳公公的徒弟。吳公公親口說給小順子,小順子回家來又親口說給她娘,她娘說給我三叔嬸,三叔嬸來我家時又親口說給我娘的,這還有假?吳公公說的那才是一個清楚,我雖學得不全,也還記得有一件紅寶石朝帽頂,嵌著大東珠十顆,還有帽前金佛、帽後金花、金珊瑚頭箍,這是給額駙的;給公主的就更多了,什麼金鳳,金翟鳥,金鑲青金方勝垂掛,金荷蓮螃蟹簪,金蓮花盆景簪,金松靈祝壽簪,數都數不清,光說那金翟鳥吧,嵌著錁子一塊,碎小正珠十九顆,隨金鑲青金桃花垂掛一件,嵌色小正珠八顆,穿色小正珠188顆,珊瑚墜角三個,連翟鳥一共重五兩三錢呢。」
聽人的更加不信了,「五兩三錢重的一頂金翟鳥,還不把公主脖子墜彎了?」
說的人笑起來:「這就彎了?還沒說到脖子上帶的呢。什麼朝珠,項圈,鈕扣,不必說了,也有一百零八顆大東珠,還搭著珊瑚佛頭塔、銀鑲珠背心、小正珠大小墜角,米珠金圈,也要重一兩八錢五分呢。」
眾人譁然:「公主的頭面使出來,夠一家三代十幾口子人過上兩輩子的。難怪人人做夢都想著當駙馬呢。」
也有那見識過人修道有為的,便深思地感慨說:「其實富貴終究有什麼意義呢?也不過是些累贅的珠寶,把人壓得抬不起頭來罷了。」聽的人便喧然叫起好來,說是見地高深。
一總議論,吳應熊都是聽不見的。他的魂從領旨那天出了竅便不見回來,只由人擺布著叩首謝恩,這裡磕頭,那裡領宴,不過依樣畫葫蘆罷了。畫得圓不圓,全不在意。
次日八月十九,便是正日子。吳應熊侵晨即起,由洪承疇引著往午門恭進了「九九大禮」,又與上駟院、武備院、內務府收管官員一一互道恭喜;剛回到家,還沒等睡下,司儀又催促著換了吉服,說是宮裡傳旨在保和殿賜宴,請額駙前去謝恩。
宮中與額駙府一樣,各處杯盤交錯,高朋滿座,一派喜慶氣氛,吳應熊卻只是昏昏欲睡。在夢裡,他看到明紅顏手裡執著一枝梅花,笑盈盈地走來,卻不知怎的,看著不遠,無論如何也走不近。他想迎上去,四肢卻被綁了千鈞重石般不得動彈。便在這時,有人推醒了他:「世侄,該起身了。」
吳應熊朦朧醒來,哪裡有紅顏,哪裡有梅花,原來自己喝醉了酒,竟倒在保和殿暖閣里睡著了,而推醒他的人,正是紅顏的父親洪承疇。只聽洪大學士笑道:「你小子也真福氣,還沒洞房,就登龍床了,竟敢在皇上賜宴上醉酒!就這樣皇上都不怪你,還叫人送你到暖閣休息。你可知道,這要擱在前朝,可是死罪呢。」
吳應熊苦笑,謝恩和謝罪,就是他今後生活的全部戲份了吧?還未回過神來,太監一路小跑著進來報告,十四格格已經拜過太廟,辭過莊妃皇太后和皇上,登上彩輿就要出發了。請額駙趕緊上馬引路。
話音未落,外間已經笙管齊鳴,吉樂大作。洪承疇大笑道:「駙馬,駙馬,還不上馬?」
額駙府大門內外油飾一新,懸燈結彩,每間屋子都掛著四盞喜燈,把整個院落映得水晶宮一般。公主的彩輿前120對牛角宮燈引路,宛如兩條火龍,從紫禁城一路蜿蜒游至額駙府。
今夜是八月十九,因此月亮並不圓,也不夠皎潔,半遮半隱在雲彩後面,被火把與燈籠映得黯淡無光,又或者是因為不忍心看到吳應熊的羞愧、沮喪與失魂落魄——帽插金花、身穿吉服的吳應熊走在燈影里,真像是一隻鬼。一隻自己給自己送殯的鬼。
滿洲婚禮是在夜裡舉行的,這也令他覺得屈辱,覺得逆天行事,覺得這婚姻的不合理、不光明、不遂心。全城的百姓都廢寢忘食地起來觀禮,議論著這天下間第一個娶了滿洲格格為妻的漢人額駙,比過年更熱鬧,更興奮。然而他卻只是不耐煩,不住地對自己說,結婚的人不是我,只是一具沒有人氣的肉身。我已經死了,從跪在丹陛下磕頭謝恩承認了這樁婚事的那一刻便死了。
吃過了合卺酒,跳過了薩滿舞,所有賓客散去時,已經是東方漸明。吳應熊想,傳說里的鬼這時候該回到他的墳墓了,然而我這死去的肉身卻仍然不得自由,還得被送進油鍋里煎。
他比木偶更像是木偶那樣遲緩地走進新房,屈辱地跪著行問安禮,口稱「格格吉祥」。建寧蒙著蓋頭端坐在喜榻上,一動不動,也一言不發。他便只好跪著,等她開恩說「起來吧」。他想,以後的日日月月,他都要這樣地跪著做一個丈夫,給自己的妻子請安,行禮,謝恩,然後攜手承歡——他不如死了。
等了許久許久,仿佛一個世紀那樣長,他的男兒自尊已經完全被磨盡了,才終於聽到她細細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他一驚,忽然明白了:教習嬤嬤失職,竟然沒有人給她講過新婚的規矩。他好像第一次想起來,她不僅是格格,還是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小女孩。十二歲!她還是個孩子!
她說:「你是不是應該抱我上床?」她說得這麼不確定,卻又很自然,因為根本不明白「上床」的真正含義。她的聲音里只有好奇,沒有羞澀。因為她不懂得。
他被動地走過來,被動地抱住她,她的驚悸與柔弱喚起他心底的疼痛,仿佛一根極細的針不易察覺地在他心底最深處迅速地刺了下去。疼,但是因為那疼痛發生得太快太劇烈,反而讓人恍惚,以為是幻覺。他更加悲哀,悲哀到憤怒,他在做什麼呀?娶一個孩子做妻子,每天給她跪著,跟她請安,再抱她上床!他不如死了!
「歇著吧。」他打橫將她抱起來放在富貴牡丹的榻上,牡丹芯里灑滿了棗子、栗子、花生等象徵吉祥的乾果,躺下去很不舒服。然而額駙的婚姻,豈非本來就是一場華麗而艱澀的小睡?酣實的夢,是屬於那些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平凡民眾的,他們操作了一天,累了,飽了,困了,睡了,很滿足,很安樂。然而人中龍鳳的公主與王子,卻只能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中席不安枕,睡不終夜,夢裡也糾纏著解不開的恩怨與心事。
「歇著吧。」他再說了一句,然後親手替她解下床角的掛鉤,垂下簾帷,便逕自轉身離去。他不可以留在新房,他不能夠與她同床——面對一個異族異文素昧平生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在這新房裡多呆一分鐘都是屈辱而罪惡的。
這個晚上,他並沒有失眠,而是睡得像死去一樣。直到第二天早晨老管家來將他叫醒,催促著他換過衣服往上房請安。沒有人問他為何新婚之夜沒有在洞房裡度過,平西王的家人不會不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們只是默默地跟在主子身後穿過整個額駙府,從東院來至上房,給他們的女主人請安。
然而當新房的門打開,所有人驚訝地看到,整個洞房已經變成了廢墟——憤怒而寂寞的建寧,竟然將屋裡所有的東西都打碎剪爛,讓整個屋子中除了她身上的穿戴以及砸不爛的家俱之外,沒有留下任何完整的布頭或瓷器。到處都是碎布條,紙屑,瓷片,玻璃珠子,就好像昨夜來了幾十個強盜一樣。可以想像,她是從吳應熊轉身離開新房那一刻起便翻身下床,然後一刻不停地發泄,破壞,摔打,直至精疲力竭——真要感謝她沒有放火把這兒燒掉。
吳應熊覺得匪夷所思,簡直不相信這是出自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之手,一個貌若嬌花的小女孩,怎麼會有這樣強烈的破壞欲,怎麼會這樣大膽妄為,任性潑辣,比民間最不講理的悍婦更加野蠻刁鑽。他看著建寧,那小小的格格緊繃著她小小的臉,看也不看他,滿臉都寫著倨傲、任性、和刁蠻無理。
這個表情好熟悉。吳應熊忽然想起來了,他知道這格格是誰了,這就是當年那個用計騙自己射烏鴉的刁蠻格格。是她的一時興起將他逼上了伴讀的路,從此陷他於重閣深苑中,做了錦籠之囚。他從見到她的那一刻,便為她所脅,被她所害,由她擺布。初次冒犯她時她的那句賭誓忽然又響在耳邊:「你記著,我一定會懲罰你的!」
原來隔了這麼多年,他仍然記得,一個小女孩對自己發出的毒誓;原來隔了這麼多年,那女孩終於可以如願以償,說到做到;原來他們兩個並不陌生,早在多年前已經有過一場恩怨,一個咒約;原來他果然輸給了她,並且註定今生今世都要與她糾纏不休,接受她的懲罰。根本這場婚姻的本身,就是一場永遠的最可怕的懲罰!
到這一刻,吳應熊再次幡然猛醒:她不僅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還是一個格格!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的格格!
他跪在那小格格的面前,跪在他的新婚妻子面前,聽她用嬌嫩的聲音咒罵這額駙府的冷清,無聊,聽管家隨從跪了一地眾口一詞地不住說著「格格息怒」,一顆心只覺越來越沉,一遍又一遍地說:我不如死了。
3
與其說建寧的破壞欲是出於憤怒,不如說是因為恐懼。
早在出嫁之前,她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命運,那就是報復的工具,太后大玉兒向自己的母親綺蕾宣戰並且最終獲得勝利的一個戰利品!
那天,坐在建福花園的桃樹下,看著滿地的落桃殷紅,建寧忍不住想起香浮與桃花酒,更同時想起的,還有從前長平仙姑給自己講過的那些爾虞我詐的後宮故事:
漢皇后呂雉因為深恨奪了寵又欲奪嫡的戚夫人,在劉邦去世後,她母憑子貴成為太后,便將戚夫人斬斷手足,挖去雙眼,薰聾耳朵,並灌下啞藥,扔在糞坑中活活折磨至死;
唐武則天不擇手段登上皇后寶座,將其對手王皇后與蕭淑妃廢為庶人,囚於宮中密室,門窗緊鎖,只在牆上開一小洞供食。唐高宗聞知,十分悲傷,私往後宮探訪。武則天知道後,竟命人將此一後一妃各杖行一百,截去手足塞進酒瓮,名其「骨醉」。蕭淑妃臨死發誓:若有來世,希望她是老鼠我是貓,生生扼其喉。武則天聞訊,便下令將宮中貓兒捕殺淨盡,並吩咐後宮永遠不准養貓;
南宋皇后李鳳娘因為光宗欣賞宮女的一雙玉手,竟將這雙手斬下放在食盒裡呈給皇上進食,嚇得光宗大病一場;不久,又趁光宗出宮祭禮之際,殺死受寵的黃貴妃,又將張貴妃、符婕妤偷送出宮,下嫁於民——以皇妃之貴下嫁平民,也是宮廷史上的一則傳奇了……
如今,大清史上又有了第一位嫁與漢臣的滿洲公主,也應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了。想必太后娘娘也是痛恨自己的母親——曾經深受先皇寵愛的綺蕾,因而才刻骨銘心誓報此仇的哪?她不能將綺蕾千刀萬剮或是廢為庶民,卻將她的女兒精心養大、賜嫁漢臣,這樣的報復,豈非更徹底、更毒辣?
建寧想起了從前攝政王多爾袞看著自己的眼神,還有當多爾袞看自己時、太后看著多爾袞的眼神,原來,他們兩個看的都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母親綺蕾。多爾袞是在自的臉上尋找綺蕾的痕跡,而太后則是在自己的身上討還綺蕾的虧負,自己只是在替母親承恩,也在替母親還債。
她是皇太極與綺蕾的女兒,是後宮爭寵之戰的犧牲品,是莊妃大玉兒向綺蕾報復的最佳武器——嫉妒與報復,就是左右著後宮風雲的根本原因了。歷朝歷代都是這樣,從前和以後都會是這樣。這是建寧的命,從她出生那一天起便已經註定了的宿命。她除了認命,別無選擇。
建寧忽然明白長平仙姑為什麼要給自己講這些故事了,原來她早已預知了自己的命運,從自己給她講述母親綺蕾的故事那天起,仙姑已經猜到了太后的心思,也預測了建寧未來的命運。她不能夠明白地把這些預言說給她知道,卻給她講了許多後宮的故事,為的,就是讓她有一天命運實踐時能夠冷靜地對待。
然而建寧不能夠冷靜。她想雖然不能違背太后的旨意下嫁吳應熊,卻不代表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個事實做個溫順的妻子,更不情願讓吳應熊得意忘形——她和所有人一樣,認定自己的下嫁是吳應熊無上的光榮。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從出嫁的慌亂中鎮定下來,就已經先從自以為是的尊榮里清醒過來:吳應熊根本不在乎她,他甚至不願意跟她在一起多呆哪怕一分鐘。
建寧決想不到這是因為吳應熊也不喜歡這場賜婚,卻當作是太后有意的安排,想必太后與吳應熊已經聯起手來,在冷落與疏遠的背後孕育著更大的陰謀。她不能被動地接受這些欺侮,她必須做點什麼來抗議,來發泄自己的不滿,並安撫自己的失措。她要通過破壞來挑釁,通過挑釁來判斷,這是出於一個十二歲小女孩的本能反應,也是出於一個大清公主的獨特邏輯。
宮女和僕婢們都早已靜靜地退了出去,額駙在抱她上床後也退了出去,紅燭輝映的新房裡就留下建寧一個人。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身份,危機四伏。建寧跳下床,在金簸籮里找到一把金剪,她拿它剪斷了搭在椅背上的紅花,剛才那個額駙就是胸前結著這樣的大紅花走進來的。她恨死了他,也恨死了它。
她拿起剪刀剪斷了那喜氣洋洋的紅綢花,聽到清脆的「咔」的一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把自己嚇了一跳。她更加生氣,索性多剪幾下,然後拋下它,又抓過床幃來橫七豎八剪了幾剪。沒有人阻止她。新房裡只有她一個人,還有這紅燭,這喜被,這許多金珠玉器,它們都隨她剪,隨她砸。她隨手拿起一隻細麗精美的人物山水玉瓶用力摔在地上,玉片四濺,響聲很大。卻仍然沒有人進來干涉——今天是洞房花燭,不論發生了多大的事情,下人都不可以走進喜房,免得衝撞了喜神。
建寧放心了,也更害怕了,這樣砸東西剪東西都沒有人理嗎?真的沒有人理嗎?她在恐懼和擔憂中一刻不停地剪著,砸著,似乎在證明什麼。
當她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新房裡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完整的了,然而還是那樣刺目的紅。
她忽然想起了慧敏,忽然理解了慧敏為什麼會在大婚的第七天大打出手,把皇帝哥哥趕出了位育宮——其實,慧敏也是很可憐的。慧敏和她一樣,無知無覺地被送進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嫁給了一個陌生人。而那個人又對自己那麼冷淡。當順治轉身離開位育宮的時候,慧敏不砸東西,又能做什麼呢?
但是很快地,建寧發現自己還是有比慧敏皇后更有利的地方——當第二天早晨,所有人包括額駙跪在滿屋廢墟里、跪在她的腳下求她息怒的時候,她就知道了——慧敏在宮中雖然貴為皇后,可是她頭上還有皇太后,還有皇上,他們都是她的主子;而自己在額駙府里,卻是惟我獨尊的金枝玉葉,所有人,包括額駙在內,都是她的臣子、奴僕,必須服從她的命令,不可稍逆其意。正如孔四貞所說,出嫁之後,她可以得到更大的權力,更多的自由。
建寧在獨自享受了一頓豐盛而寂寞的早膳之後,終於稍稍心平氣和了一些,開始有心情來觀察和了解這個新家,這陌生的額駙府了。因為是皇上御旨賜建,這座額駙府的規格建制遠遠超過一般的額駙或者公主府,而與貝勒等同,共有二十八間房,包括正門五間,大殿五間,配樓五間,後殿三間,後寢五間,後罩樓五間,每一間都布置得格局不同,裝飾華美,宅後且有一座花園,規模雖然比不上宮裡的御花園或者建福花園,卻也引池疊石,別有幽致,鹿鶴同行,趣味盎然。
建寧原來一心以為自己是和碩公主,天底下沒有沒見過沒玩過的,最好的一切都在皇宮裡了,除了皇宮,再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瞧在眼中。不料到了府中之後,發現布置華麗清雅,各式擺設器具皆精緻細巧,比皇宮猶毫不遜色。而府中往來人士,談吐儒雅,才華橫溢,其人物風流瀟灑也遠在宮人之上,倒不由地心內忽忽有失。
原來吳三桂將兒子派駐北京,心裡很明白吳應熊名義上是額附,實際就是個人質,一顆頭是寄存在順治手裡的,隨時想要隨時就落地了,心裡很覺對兒子不起,恨不得將天下所有弄了來供兒子享受。那樣,一旦大事到來,兒子好歹也算吃過玩過享受過,也不屈了。所以一再拜託了洪大學士,請他務必幫助兒子建置最豪華的府邸,挑選最美麗的婢女,聘請最高明的廚子,又將自己歷年來攢的那點兒家底,悉數拿出來供兒子揮霍。
京城大小官尹不知就裡,只見洪經略都要為了吳應熊的事鞍前馬後,出錢出力的,只當這位爺除了是平西王世子、皇上欽定的額附之外,更還有什麼特殊的未宣於眾的身份,因此都使足了心思奉承結拜,趟門子,走路子,又打聽到額附不慕錢財不近美色,卻獨獨喜歡古董尤其是玉器收藏,就滿天下尋奇覓異,可著勁兒把好東西源源不斷地送到額駙府來。因此上,一時之間,額駙府竟成了珍玩玉器展覽館,品式之多,做工之奇,可居天下首,便是皇宮大內,也有所不及。
再說建寧公主,在宮裡面見得雖多,究竟不是她的,一個已故側妃的女兒,也不過是按照和碩公主的品制每月支取俸祿吃飯,究竟宮裡屬於她的東西能有多少?又能見多大世面?因此看到額駙府的排場,竟是看一樣驚一回,待看到最後,竟自迷失起來。然而越是這樣,越不肯顯出心虛來,越發要賣弄尊嚴,動轍搬出國法家規來,把下人懲處一番,再不就是故意與人搗亂,把珍珠玉器只當作破磚爛瓦般拋擲,以顯示自己的不在乎。
她每天捱房捱院地巡察自己的領地,每去到一個地方,就要發明一些新的惡作劇,不是把繡房裡完成了一大半的繡品浸在醬缸里,就是往廚房貯備的酒罈里倒上辣椒末,甚至有一次竟然走到馬欄里給馬尾巴點火,若不是馬夫手疾眼快,差點讓馬把她給踢傷了。馬夫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請罪,建寧用鞭子指著道:「你請的什麼罪?明明是馬不聽話。我要砍了它的頭!」馬夫幾乎哭出來了,更加磕頭不已,說馬不聽話,是他馴教得不好,都是他的錯,令格格受驚,請格格治他的罪,饒了馬兒吧。建寧笑起來,稀罕地說:「你對馬還真的不錯呢,不如娶來做媳婦吧,我明天就讓管家替你們成婚。」說完轉身便走。馬夫跌坐在地上,大聲哭泣著,雙手抓滿飼料直往嘴裡填,狀若瘋狂。
府里的人暗暗搖頭,都覺得這格格行事說話太過出人意料,隨便一句話就斷人生死,完全沒有輕重禮義,也都為這馬夫難過。幸好建寧睡了一夜,次日起來也就將這件事忘了,又歡歡喜喜地往別的院落去了。別人自然更不肯提醒,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頭,盼她玩得高興些,從此把這件事忘記了不再提起,也就是大幸了。
他們並不知道,砍頭不過是建寧虛張聲勢的口頭禪,就好像從前在宮裡時她常常恐嚇別人「我叫皇帝哥哥砍你的頭」一樣,並沒多少真心;如今她在府里,再也不用借別人的勢,而可以自由地說出「我要砍你的頭」,這本身已經讓她很興奮,所以要多多地說來過癮,其實從小到大,她當真就還沒砍過任何一隻腦袋呢。
七八日過去,一座額駙府已經遊了大半,連下人房都闖進去看了一看,建寧便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問老管家:「這裡也不怎麼樣,不過是些房子、柱子、台階、場院,比宮裡差遠了。到底還有好玩點的地方沒有?」
老管家點頭哈腰地道:「這個自然,哪裡能跟宮裡比呢,天上地下,委屈格格了。房子也小,院牆也矮,雖然有座花園,也沒多少花草,不過如今正是菊花盛開的時節,園裡菊花種數倒還不少,格格要不要逛逛去?」他想著格格再胡鬧,畢竟是女孩子,見到花花草草總是喜歡的吧,引她去花園遊玩,大概總不會再有什麼是非了。
果然初進園時,建寧看見桑柳夾路,菊花叢生,假山泉石隱露於林木之間,亭閣樓台參差於山石之後,倒也覺得滿意,還笑著說:「這裡的菊花竟開得比宮裡的還好,倒有些像從前我們在盛京那會兒的御花園。」說起盛京宮殿,建寧的笑容忽然便陰暗下來,默默走了幾步,忽然轉過頭問綠腰,「你覺得府里好還是宮裡好?」
「當然是宮裡好。」綠腰毫不猶豫地回答,「所有人都渴望進宮,格格還記得前不久的秀女大選嗎?那麼多人擠在一起,又量頭又量腳,還不就是為了進宮嗎?誰見過哪個府里選福晉有那麼多人排隊報名的?我聽說,很多人家為了送女兒入選,傾家蕩產換了銀子賄賂公公呢。」
說起選秀,建寧就想起那個儲秀宮裡糊燈籠的小姑娘來,有些遲疑地說:「你還記得那個糊燈籠的秀女嗎?我覺得好像認識她,在哪裡見過似的。」
「怎麼可能呢?她又不是宮裡的人。」綠腰想起來,提醒著,「會不會是格格上次出宮的時候,在哪裡見過她?」
「不是。我覺得跟她挺熟的,可就是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挺熟的怎麼會想不起呢?」綠腰笑起來,「要說熟悉,其實這後花園和咱們宮裡的建福花園也挺像的,就是這裡多的是梅樹,建福花園卻是桃樹。」
「就是。這裡怎麼會沒有桃樹呢?」建寧被提醒了,她站下來,回頭命令跟隨在後的吳府家人,「傳我的令,把這些梅樹砍了,全栽成桃樹。」
老管家一下子就呆住了。
4
當吳應熊聽到建寧要砍梅花的決定時,只說了一句:「我看誰敢。」
自從洞房花燭夜後,吳應熊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的小妻子,只是聽下人告訴他,格格每天都在換著法兒搗亂,這個名副其實從「天」而降的格格簡直就是魔鬼托生的,都不知道她那樣小小年紀,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歪主意,那麼強的破壞欲,每天都能想出新的方法跟人對著幹。
真無法想像,那些只有民間最淘氣失教的野孩子才會做出來的無聊舉動,這位十四格格竟然玩得如此興致勃勃,而她的隨從嬤嬤們完全不加規勸,只除了一條——她一直鬧著說要出府去玩,但是嬤嬤告訴她,新婦歸寧之前,是不可以離開夫家一步的。不能出去讓她很生氣,好在她對新家多少有點新奇,於是每天巡查一個院落,每天發明一種遊戲,而這遊戲的方式永遠指向一個目的,就是破壞。
吳府的家人叫苦連天而無可奈何,他們完全不敢違逆,只要稍有異議,她就會板起臉來說:「難道我不是這裡的女主人嗎?不是所有的事都是我說了算,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嗎?」
她說的是事實。人們只得由著她。從制約森嚴的後宮來到唯我獨尊的額駙府,她就像鳥兒出籠一樣,除了惡作劇,對什麼都不敢興趣。想起什麼便是什麼,想說什麼張口就說,完全不顧及格格的身份。
下人向吳應熊重複建寧關於「丈夫」這個話題的妙論,她說:「憑什麼莫名其妙就給我賜了一個丈夫?丈夫這個東西有什麼用?憑什麼要我呆在他的家裡?憑什麼不讓我出去?我要讓皇帝哥哥砍了他的頭,另給我賜一個丈夫。」下人學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愁煩的,卻又忍不住笑。
吳應熊也忍不住苦笑,他暗暗地想,在格格出宮前,怎麼會沒有人教導她規矩呢?明明有二十四個陪嫁男女,包括四個教引嬤嬤,難道誰都沒有給她講解過什麼是「丈夫」,什麼是「結婚」,什麼是「洞房」嗎?她好像完全不懂得羞恥,規矩,禮數,以及夫妻之道。就好像有人在存心耽誤她的成長,在她的人生之初已經幫她畫歪了第一筆,從一起步就沒打算要她走上正路,無論她嫁給誰,都註定了不可能得到幸福——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自己不配做皇家的額駙,所以存心要製造一個麻煩格格來羞辱他?那似乎大可不必廢這樣的周章,指婚一個宮女給他不是更容易?而且明明聽說這位格格是由太后親自撫養長大,也是皇上最親近最疼愛的十四妹,難道是因為這樣才使她如此刁蠻?可是縱然恃寵而驕,也不至於這樣無知呀。寵愛只會使一個驕傲的格格狂妄無禮,卻不會讓一個出嫁的新娘矇昧無知。
但是建寧不懂規矩也有一點好,那就是她只是感到寂寞,因為陌生而感到本能的恐懼,並將這恐懼轉化為一種破壞力,這就像小孩子見不到媽媽就要發脾氣是一樣的。可是她並不渴望見到額駙,也不懂得格格見額駙需要宣召,額駙未經宣召就不可以走進格格的寢宮。
所以,她出嫁以來,除了洞房之夜,就再也沒見過吳應熊,也想不起要召見他,而吳應熊也就樂得清閒了。
然而明天就是格格歸寧的日子,太后和皇后必會垂詢新婚夫妻相處的情形,如果他們知道額駙竟然在洞房之夜缺席,並且一連八天都沒有向新娘請安,一定會怪罪下來的。那時,他的「謝恩」,隨時都可能變成「領罪」。
可讓他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曲盡丈夫之道——他是寧可「得罪」,也不願意「承恩」的!
一想到太后甚至禮部有可能插手到自己的床幃之事上來,吳應熊就覺得難以忍耐,他想與格格的決裂是早晚的事,如果今天她堅持要砍那些梅花樹,那就讓一切提前爆發好了。大不了建寧回宮告御狀,看皇上到底是砍那些樹還是砍他的頭。
那些梅花樹是他在遇見明紅顏的第二年種下的,每當梅花開放的時候,他就會從花香里感覺到紅顏的氣息。這府里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梅花林,心煩的時候,他可以在梅花樹下坐很久很久,直到自己慢慢平靜下來,有足夠的勇氣頂著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的名頭繼續苟延殘喘。
他活得這樣不容易,不快樂,梅花林幾乎是他賴以生存的惟一空氣,而格格居然要下令將它們斬除,要他如何忍耐?如果皇上真肯為了那些梅樹而砍了他的頭,也許他會覺得更輕鬆一些,甚至會覺得感激,至少,他是變相地為了紅顏而死。
為難的是夾在格格與額駙之間的下人們,沒有人敢把那句忤逆大膽的「我看誰敢」重複給格格聽,他們只能含含糊糊地說,已經在尋找桃樹苗了,只是現在並不當令,不如過了冬天,賞過最後一季梅花再連根挖除,剛好可以在原來根穴里種桃樹。
他們這樣懇求著的時候,並不抱希望格格會答應,八天來,他們早已領教了這位格格的異想天開與雷厲風行。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建寧略微想了想,竟然點了頭——她跟長平種過桃樹,是知道節令的必要的。家人們大喜過望,本以為這位格格毫無心肝呢,原來也有講道理的時候。他們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跑去向額駙報喜。
吳應熊再次苦笑了,喃喃說:「謝格格開恩。」
——從今往後,他的一生都會重複在「領罪」與「謝恩」之間。這些日子,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謝恩行禮,雖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卻能做得一絲不錯,熟極而流,就好像天生做慣了奴才似的。然而今天,在失而復得的梅花前,他忽然忍無可忍地發作了,站起身對管家說:「我忽然想起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須得趕緊去辦。今晚可能不回來了。」
「可明天是格格歸寧的日子呀!」老管家大驚,「府里還有好多事兒得提前準備哪,公子現在不比從前了,已經賜了婚,是額駙了,隨便出府,得跟格格招呼一聲兒,免得等下格格叫起人來,可怎麼答應呢?還有……」他羅羅嗦嗦地跟在吳應熊身後,從東院暖閣一直跟到馬房裡去,眼看著額駙已經一翻身騎在了馬背上,唬得忙攔住馬頭說,公子還是等等吧,說不定宮裡會有旨意下來,又或者會有什麼賞賜——那是經常發生的——如果額駙不在這裡謝恩,可成什麼體統呢?
不料吳應熊聽到「謝恩」兩個字,更加焦躁,不耐煩地說:「磕頭你們會吧?有什麼賞賜,磕頭就是了。」說著踹蹬便走,不一時馳得人影兒不見。老管家望著馬蹄踐的細塵,跺腳嘆了幾聲,也只得轉身走了。
吳應熊茫無目的,一路打馬狂奔,有路便走,無路便轉,也不知來在了何地何界,只見城牆高聳,樹林漸密,幽徑狹窄,人影稀疏,知道進了護城禁地,遂下馬來,揚手一鞭,讓馬兒自己吃草,自己則信步向樹林更深更密處走去,一邊不能自控地想:可不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從此消失呢?管他什麼格格,什麼賜婚,什麼歸寧,他再也不想面對了。
一陣風過,松針簌簌飄墜,落了他一頭一身。他本能地站住了撣一撣肩,覺得斯情斯境好不熟悉——第一次見到明紅顏時,不就是同她一起持傘走在城牆根下,略一碰到樹枝,就有簌簌的積雪飄落的嗎?
那天,他們邊走邊談,在城牆下走了好遠的路,可是到分手的時候,他仍然覺得只是過了一眨眼那麼短的功夫,他好想就這樣陪她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為什麼上天給他安排的伴侶不是自己的最愛,為什麼他從來都不可以選擇自己想走的路?甚至保不住自己喜愛的幾棵梅花樹。
生為天下第一大漢奸的兒子已經夠卑微的了,如今又做了史上第一個娶格格為妻的漢人臣子,從此以後,他還有什麼臉去見紅顏?
吳應熊拔出佩劍,用力斫在松樹之上。細碎的松針應聲而下,撒落如雨。松林深處,忽然傳來隱約的腳步聲,幾條人影飛掠而過,迅速散開,他一驚抬頭,喝道:「什麼人?」本能地拔步欲追。
然而一聲清脆的招呼卻令他猛然止步:「應公子,是你?」吳應熊心神一震,極目望去,就看到俏生生的明紅顏俏生生地立在城牆之下,俏生生地在密林之間對他微笑。這是不是他所見到的天下最美麗的笑容?他看著那笑容,那俏臉,不能置信。是在做夢,還是思念過度生了幻覺?
然而那確是明紅顏,只見她撥開松枝緩緩地走來,一身素衣,笑語嫣然:「應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呃……」吳應熊訥訥地問,「明老夫人呢?她老人家好嗎?」
設想了那麼多次與紅顏的重逢,醒里夢裡與她說過多少知心話,然而他每次見她,都是在這樣意外的情形下,更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這樣。然而說出口來,吳應熊才發現自己對明老夫人真的很關心,很思念。他有點希望自己以前所有的推測都是假的,是杯弓蛇影的妄斷。明紅顏並非洪妍,明老夫人也不是洪老夫人,她還好好地健在,祖孫倆相依為命,只等與他重逢,然後三個人偕隱山林,離世索居,男耕女織,其樂融融。
然而明紅顏垂下眼睛說:「奶奶回到京城就去世了。奶奶說,死也要死在祖墳里,所以我急著送她回京,沒有來得及與應公子辭行。」
至此,吳應熊確定無疑地知道:明紅顏,便是洪妍,洪大學士失蹤多年的女兒。明老夫人,便是洪老夫人,自己曾去她的墳前拈香拜祭,行過子侄之禮的。他有一點點欣慰,一點點悽愴,然而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悲傷貫胸而過——她的父親與他的父親,兩朝同僚,淵源非淺。他們是世交,卻必須對彼此隱瞞身份。尤其是當他已經知道她的真實身份的時候,就更要小心地隱藏自己的身份。他永遠都沒有機會告訴她自己是誰,也就永遠沒有機會同她在一起。可是,既然讓他遇見她,又怎麼捨得讓她離開?洪老夫人死了,如今紅顏在世上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如果他不能夠為她做點事,如何忍心?然而,他又能夠做些什麼,可以做些什麼?
短暫的重逢的喜悅過後,立刻便是鋪天蓋地的悲痛滅頂而來,仿佛一把利劍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如今已經不僅僅是漢奸之子,更是有婦之夫,再也沒有資格去追求紅顏,愛慕紅顏。當他見不到她時,所有的心思都用想念來充滿,然而當他終於與她面對面,才發覺世上最苦的並不是相思,而是終於相見卻無話可說。
他看著她,仿佛又見到了夢裡那個執梅而來的紅顏,不過咫尺之遙,卻仿佛遠在天涯,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面前。他那樣哀傷地專注地凝視著她,生怕她就此消失,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來驚擾。然而叢林中一聲銳利的口哨驚醒了他們兩個,紅顏跺腳道:「糟了!」一躍而起,迅即消失在松樹後。
吳應熊猛然想起剛才和明紅顏在一起的人影,情知有異,拔腳便追。未跑多遠,便見一片空地處,十幾個清兵正圍著四五個小商販打扮的人刀劍相交,斗作一團,當中一個推著輛豆腐車的中年男子顯見是那些商販的頭兒,一邊高聲指揮著,一邊左避右閃,十分狼狽。
明紅顏衝著推車人喊一聲「二哥快撤!」拔出劍來加入戰團,那「二哥」也並不相讓,說了聲 「明姑娘,交給你了。」推起車來便跑。吳應熊毫不遲疑,便也拔劍站到紅顏身側,去勢如風,使得潑水一般,十幾招使出,便已迫得清兵連連後退。那二哥見有高手來援,精神大震,口中指揮,腳下不停,令眾人分作兩隊,一隊開路,殺出一個缺口讓自己護著車子衝出,另一隊便隨後纏住追殺的清兵。
吳應熊做夢也沒想過自己竟會有一天與明紅顏並肩作戰,興奮莫名,越戰越勇,卻聽一個清兵驚叫「你不是吳……」心知已被認出,當下手起劍出,早已刺穿那兵喉嚨,既已開了殺戒,心知這十幾個人都不可留下活口,自己身為當朝駙馬,竟然相助一群身份不明者與清兵作戰,若傳出去無啻於滅門之罪,更何況他好不容易和紅顏相見,怎肯讓她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當下劍如游龍,再不留情,不是穿胸而過,就是見血封喉。那些清兵傷的傷殘的殘,眼看不敵,呼嘯一聲四散逃去,明紅顏叫道:「斬草除根!」吳應熊聽了,正中下懷,當下快步追上,一劍一個,轉眼又殺了四五個清兵,這才提了劍隨紅顏一陣狂奔,穿過松林,又七拐八轉地經繞過幾條巷子,來在一個院落。
明紅顏左右看看,見無人跟上,這才上前拍了拍門。裡面卻並無人答應。明紅顏又輕輕吹了聲口哨,院門這方應聲而開,正是那位二哥,看到紅顏和吳應熊,笑道:「你們來得這麼遲。」
「殺光了才來的。」明紅顏淡淡地說,又問,「三哥、四哥他們呢?」
「人多惹眼,都散了,我一個人推車回來的。」那二哥向吳應熊一抱拳,「剛才多謝兄弟出手相助,還未請教高姓大名?」
吳應熊隨口道:「在下姓應名雄,來京城謀生活的。」
那二哥笑道:「說得客氣了,我見剛才有個清兵同你說話,態度很恭敬嘛。」
吳應熊暗暗心驚,想這位二哥在生死之間,既要搏命又要推車,又布署眾人分組逃跑,居然還有暇注意到自己與那清兵的對話,並且觀察入微,就憑這份心機眼力,也不是等閒之輩,只怕難於隱瞞。知道不能輕易回答,推得太乾淨了必難取信,然而若是實話實說自己是當朝駙馬,紅顏還會再同自己交往嗎?當下略一思索,半真半假地答道:「實不相瞞,我是翰林院大學士洪承疇的手下書記,雖是個閒職,卻也常常拋頭露面,剛才那個兵大概是見過我,我卻是不認得他的。二哥放心,在下雖然吃的是朝廷犯,卻決非忘本之人,更不會貪生怕死,出賣朋友。」
他想既然必須承認自己在朝為官,而又不能直說是吳應熊,那麼最好不過的身份就是洪承疇的手下了,不管怎麼說,洪承疇也是紅顏的父親,這使他覺得同她親近。
果然明紅顏猛地一震,定睛望著吳應熊,神情十分複雜。然而她很快便釋然了,自己還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呢,不是也一樣在反清復明嗎?他是父親的手下,當然也可以身在曹營心在漢,剛才他還與自己並肩作戰,殺了好幾個清兵呢,可見同自己是一樣的人。這樣想著,便忍不住說:「應公子是信得過的。」
二哥立即爽朗地笑了:「明姑娘說信得過,就一定信得過。明姑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當肝膽相照,不在話下。」
吳應熊一驚,心情大為激盪,紅顏這句「應公子是信得過的」對他來說,比什麼賞賜誇獎都來得重大。他簡直不記得自己此生此世,何曾得過這樣隆重的褒獎。同紅顏相識了這麼久,細數起來卻不過見了三面,加起來統共連一整天的時間也不夠,她從來沒有評價過他,也從未評價過他們的友誼,然而這句「信得過」是把什麼都解釋清楚也都定位清楚了。他們是朋友,是摯交,她更是他,今生今世的紅顏知己!
他看著紅顏,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快樂與感激,只是輕輕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紅顏莞爾,卻突然說:「是我要謝謝你,因為,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請姑娘吩咐,但有所命,義無所顧。」到這時,吳應熊也已經大約猜得到紅顏和二哥這些人在做些什麼事,剛才的城門之戰,必是他們遇到了什麼難題,也許自己可以幫到他們,幫到紅顏。可以為紅顏做點事,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嗎?看到紅顏欲言又止,他生怕她改變主意,忙又加緊一句,「無論什麼事,我都願為姑娘做到。」
紅顏卻並不回答,轉頭看著二哥。二哥用眼神向她詢問,似乎在問你覺得可以嗎?紅顏也用眼神回答了他。吳應熊讀出了那眼神,她說的是「應公子是可以信得過的」。他的心情很複雜,既感謝紅顏對他的信任,又對於紅顏與二哥之間無言的默契感到微微的妒忌。他們是志同道合的戰友,在他們的眼底,有著出生入死割頭換頸的徹底信任。而他,渴望加入他們,與紅顏在一起,同生共死。他再次說:「我能為姑娘做什麼?請姑娘吩咐。」
紅顏頓了頓,終於下定決心似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想請公子幫我送些銀兩齣城給我的朋友。」
吳應熊一愣,這麼簡單?他愕然地說:「姑娘的朋友住在哪裡?不如我修一封書,讓人送去就是。在下雖然不才,倒薄有家資。」
明紅顏微笑:「謝謝公子的好意,暫時還不必向公子籌借。這批銀兩本來應該我親自送去的,只是最近因為一些緣故不方便出城,所以有勞公子。不過,可能會有一些風險,請公子三思後再回答我。」
「理當效力。」吳應熊驀地明白過來,剛才二哥推的那輛豆腐車,大概就是藏銀的車輛了,難怪他們護得比性命還重。剛才一場廝殺,必是他們原來設想的路子走不通,不能出城,而自己既然是「洪承疇的手下」,或者會出城容易些,因此明紅顏想到請自己幫忙。
想到自己可以幫助紅顏解憂,他簡直心花怒發。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自己可以替她做到。這便是他的殊榮。如果真的可以為紅顏而死,那正是求仁得仁了。明紅顏越是說有風險,吳應熊就越堅決,他幾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問,「不知姑娘要我把銀兩送去哪裡?」
紅顏深深地看著吳應熊,很輕很輕,很慢很慢地吐出兩個字:「柳州。」
柳州,只有兩個字,只是一個地名,然而吳應熊卻仍然震驚了——那正是大西軍李定國部駐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