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歸寧
2024-10-09 01:14:15
作者: 西嶺雪
1
沒有人知道順治「嫁妹」與「廢后」這兩個決策間,到底有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事實就是,在建寧出嫁的第五天,順治突然當朝宣諭禮部決議廢后,而且只用了三天時間,便完成了這件曠古碩今驚動朝野的大事。
事情來得毫無預兆,那天上朝時還是好好的,下朝前,皇上忽然用一種很隨意的口吻說要禮部至內院商討要事。群臣咸集,正猜測皇上葫蘆里賣的什麼藥,順治平靜地開了口,仍是用那種隨隨便便的口吻,輕鬆地說,你們回去查一查,看看歷朝歷代廢后需要些什麼手續,商議著給朕擬一道旨。說完,不等群臣反應過來就轉身走了。
大臣們面面相覷,都說這件事非同小可,皇后是蒙古科爾沁部落的格格,更是莊妃皇太后的親侄女,焉能說廢就廢,而且廢得如此輕易?皇上年輕任性,想起一出是一出,咱們可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可得擋著勸著,不能讓他做出這樣莽撞的舉動來,不然,太后的面子往哪兒擱?
眾人湊在一起商議了半日,未曾擬旨,卻擬了一道奏摺,勸皇上「深思詳慮,慎重舉動」。皇上不是不願意在朝上公開議論,想著悄沒聲兒地把事兒辦了嗎?咱們偏就不讓他逃避,偏就要把事情張揚開,好叫他顧及皇家的面子,收回成命。也好讓太后知道,我們這些人可不是白吃飯的,可是下了死力氣規勸的,可不是不記著皇太后的深恩威儀的。不然,太后好以為是咱們挑唆皇上、縱容皇上廢后了。寧可得罪了皇上,也不能得罪了太后,須知「惟女子與小人難養」呀。
次日朝上,大學士馮銓、陳名夏等五人聯名上奏,拉出一副忠言直諫的架式,半文半白地侃侃而談:「夫婦乃王化之首,自古帝王必慎始敬終,昔日冊立皇后之時,曾告天地宗廟布告天下,現諭未言及與諸王大臣公議及告天地守廟之事,請求皇上慎重詳審,以全始終,以篤恩禮。」
大多臣子還不知道皇上有心廢后,這下子聽明白了,都大吃一驚,議論紛紛。這可惹惱了順治,也不管是不是在朝上,也不管老臣的面子掛不掛得住,板起臉來猛地一拍龍案,斥道:「慎重,慎重,你怎麼知道朕不夠慎重?你們又打算如何詳審?我與皇后成親三年,也就考慮了三年,還不夠慎重?還要怎麼個詳審法?你說朕未言及諸王大臣公議,現在不就是讓你們公議嗎?你們議了些什麼?議了半天,就是這些廢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陳名夏等人劈頭大罵一頓,又當堂批覆:「皇后壺儀攸系,正位匪輕,故度無能之人,兒等身為大臣,反於無益處具奏沽名,甚屬不合,著嚴飭行。」
群臣啞然,很明顯皇上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大臣們同不同意都要廢后的了,饒舌苦勸,只會給自己招來禍患,全不會動搖皇上廢后的決心。那又何必自討沒趣呢?說到底廢不廢后也是皇上的家務事兒,皇太后是皇后的親姑姑,太后都不說話了,哪裡輪得到他們管閒事兒呢?
惟有禮部員外郎孔允樾冒死上諫:「竊思天子一言一動,萬世共仰,況皇后正位三年,未聞顯有失德,特以『無能』二字定廢嫡之案,何以服皇后之心,何以服天下後世之心?」然而這孤獨的聲音湮沒在朝堂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未免太微弱了。
於是皇上一騎絕塵,輕裝捷徑地打了個勝仗,而且唯恐夜長夢多,連夜擬旨宣諭禮部:「今後乃睿王於朕幼沖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自冊立之始,即與朕志意不協,宮閫參商已歷三載,事上御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謹於八月二十五日奏閱皇太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大臣們這才徹底醒悟過來,原來癥結在這兒呀,原來皇上是不滿攝政王多爾袞替他做主,所以才不要這個皇后;原來皇上和皇后成親三年來都不同房,難怪皇后一直不見開花結籽呢。既然皇上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連自家床頭的事兒都說出來了,做臣子的還要忤言逆上硬不許人家休妻,也就太說不過去而且冥頑不靈了。
因此,當禮部大臣拖腔拖調地宣讀廢后聖旨的時候,滿朝文武都垂首含胸,噤若寒蟬,別說提出異議了,就連一個搖頭的動作都不敢做。
大清入關後的第一任皇后,就這麼著被皇上給廢了。
早在順治宣諭廢后的前一夜,傅太醫便傳出話來,說太后鳳體違和,傳諭宮中,一概昏省請安只到慈寧宮門首則止,孝在心不在言,不必近前探侍,反令太后操勞。
這些日子,太后大玉兒肯見的人除了來往太醫,貼身侍候的宮女,就只有貞格格一人。連皇后被廢這樣的大事,太后也沒有露過面,召禮部的臣子來商議對策,或是叫慧敏來安慰叮囑幾句,甚至都沒有找洪承疇來問一下上朝的情形。她好像早就預知了這一天,早就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慧敏也早就預知了這一天——自從順治生日那天好端端地晴空下雪,她便知道這皇后的名分要到頭了。她並不稀罕。她從來都不覺得做皇后有什麼好,自然也不會可惜它的失去。
其實應該推得更早,早在入宮的第七天起,位育宮便已經成了事實上的冷宮。如今足足等了三年,順治才正式下旨廢后,已經是太晚太晚了。
吳良輔人模狗樣地捧著聖旨來位育宮宣旨的時候,子衿登時就昏了過去,子佩等也哭成一團,唯有慧敏卻冷淡地聽著,面無表情,連問聲「為什麼」都嫌多餘,只回身淡淡地命子衿、子佩收拾衾枕。在她心目中,整個紫禁城就是一座巨大的冷宮,從她進宮那天起就一直生活在冷宮裡,如今又說什麼擇宮另居,貶為靜妃,不是句廢話嗎?她很利落地帶著哭得東倒西歪的子衿、子佩離開了位育宮,連頭也不回一下。吳良輔追上來提醒說,還得到慈寧宮給太后謝恩呢。慧敏站了站,很不耐煩地說那就去吧。
廢后慧敏捧著聖旨跪在慈寧宮外,子衿、子佩等捧著寢具、隨身衣物、一部分皇后的妝奩跪在她身後,她們的頭頂上有幾隻烏鴉在盤旋,發出焦慮而尖酷的叫聲,似笑非笑,如泣如咒,仿佛已經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並且迫不及待地等著那屍體腐爛。
紫禁城的烏鴉是天下間最勢利的禽類,它們總是能夠準確地分辨出人的興衰向背,比人自己更早知道人的命運。從前它們總是遠離慧敏皇后,每當她經過宮中的甬道,它們便會提前散開,隱蔽在宮殿的琉璃檐後,噤著聲音不敢隨便撲飛,然而今天慧敏失了勢,它們再不害怕她的威嚴與光輝,可以隨意地在她頭頂盤旋,撲著翅膀,讓羽毛落在她的身上,那失去了鳳冠霞帔的身體上。
慧敏失去了她的鳳冠後位,侍女們也失去了位育宮的俸祿,她們跪在慈寧宮的台階下,顫慄地聽著烏鴉的叫聲,淚眼不干地暗暗祈禱,不抱希望地希望著皇太后可以力挽狂瀾——她畢竟是皇后的親姑姑,皇上廢的可不僅僅是慧敏,而是科爾沁部落的格格,難道太后就不出來說句什麼嗎?
然而她們失望了,她們連太后的面也沒有見到,連求情或者訴苦的話也來不及說,她們就只等到了忍冬嬤嬤無關痛癢的幾句傳諭:太后欠安,等娘娘安置好了再見吧,教娘娘要隨遇而安,好好靜修——皇上既然賜名「靜妃」,寓意深遠,須不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美意。
宮女們的哭聲更加響亮了。烏鴉的叫聲也更加囂張。廢后慧敏卻忽然冷笑起來,站起身,三兩下將聖旨撕了個粉碎,望空一揚,大聲道:「什麼聖旨?什麼『靜修』?都是些不知所謂的廢話!我是科爾沁草原上最尊貴的公主,最美麗的格格,嫁到這紫禁城來,是上天賜與大清朝的禮物。他不知感恩,不懂珍惜,反而百般凌辱於我,他一定會受到天譴的!天有眼,你們看著吧,我絕不會離開這皇宮!我會好好『靜修』的,我還要在這裡好好呆著,看著,活著,我一定會活得比他的皇位更長久!我要看著他怎麼從那個不該屬於他的金鑾寶座上滾下來,變得一無所有,比我這個廢后更不如!」
整個紫禁城都聽到了她的詛咒,連最冷酷無情的烏鴉都被那詛咒驚得咽住了叫聲,撲楞楞飛起,瞬間遮陰了紫禁城的上空。所有的奴才都在發抖,連子衿子佩也嚇得忘了哭,忘了勸,更忘了起身扶住她們的廢后主子。吳良輔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本能地捂起了自己的耳朵,仿佛就是聽到這詛咒也有罪似的,他在心裡苦苦地想,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可千萬別叫太后聽見。
太后自然聽見了,但是她假裝聽不見。她既然可以走到今天,成為無所不能的莊妃皇太后,就早已掌握了兩種技能:要麼耳聰目明,在需要的時候擁有千里眼,順風耳;要麼耳聾眼花,隨時可以做到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她的親侄女用天下最惡毒的語言來詛咒天下最尊貴的權力的時候,她便讓自己盲了,聾了。
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在心底低低地嘆了一聲:那麼艱難地和皇上周旋,談判,討價還價,讓他答應不把廢后慧敏遣送回蒙古,而是將她繼續留在宮裡,虛應一個「靜妃」的封號,自己何嘗不是在沒有希望中抱著一線希望——希望慧敏可以學得懂事一點,可以用一點心思,令死灰復燃。自己當年不就是在群雌環伺間左衝右突,幾次山窮水盡又殺出一條血路來,從別的妃子手裡奪回皇太極的心嗎?自己可以做到,慧敏為什麼不能?要知道,她代表的可不是她自己,而是整個科爾沁部落,是家族的利益。滿蒙聯姻,是大清立後的根本,當年哲哲姑姑把年僅12歲的自己從草原上接出來嫁與皇太極,就是為了讓自己幫她收攏皇太極的心,姑侄兩個齊心協力維護科爾沁的勢力。如今自己把慧敏從草原上接出來許配給順治,為的也是同樣的目的。可現在看來,這個侄女半點兒也不像自己,就只會破釜沉舟,全不想起死回生。
大玉兒嘆息,再嘆息,她想,她得儘快給慧敏找一個替身兒了。
是夜,子衿在冷宮的偏廈里自縊,但被解救下來。她跪在慧敏膝下,啼哭著,承認了一切,說出了那條腰帶的原委,那給皇后帶來謀逆罪名的罪魁禍首。她哭著,請求皇后賜她死亡。
然而慧敏只淡淡地說:「不怪你。」
慧敏的冷靜反而叫子衿呆住,忘了哭泣。自從那日順治拿著她繡的那條九龍腰帶作筏,與皇后大吵一架後分道揚鑣,子衿的心就被愧疚、悔恨、恐懼、和罪惡感重重掩埋著,壓得喘不過氣來。她每天祈禱著皇上可以再來一次,可以同皇后和好如初,解除那條惹禍的腰帶加諸於她的種種束縛。
他們一天不肯和好,她就一天不能原諒自己,是自己將皇后與皇上恩愛和諧的惟一機會給葬送了,她到底做些什麼才可以補救?如果能夠把這份錯誤挽回,就是要她死也願意。
可是,她根本見不到皇上,就連伏罪自首的機會都沒有,她怎麼樣才能讓他聽到她的解釋,原諒皇后呢?
她天長月久地等待著,等著有那麼一天皇上會重新走進位育宮來,心平氣和地談笑,那時她會跪在皇上的面前承認一切,只要皇上可以同皇后解除誤會,她情願被處死。
然而,她足足地等了大半年,卻等來了皇后被廢的諭旨。什麼希望都沒有了,大錯已經鑄成,一切,都是因為那條腰帶。她,一個小小的宮女,一份卑微的獻禮,一次膽怯的錯誤,竟使科爾沁草原上最美麗的明珠失去了光華,失去了身份,失去了皇后的尊貴,貶居冷宮。她就是死也不能贖罪了——然而除了死,她又有什麼選擇?
然而,慧敏卻不教她死,慧敏說不怪她,慧敏還說:「我早已知道是你。看到腰帶的針線功夫,我就知道是你。但是皇上存心冤枉我,要我難堪,有沒有那條腰帶,又有什麼所謂?」她甚至伸出手去,輕輕撫摸了一下子衿的頭髮,以她從未有過的慈愛與溫存。
子衿更加呆怔了。她想,她欠了主子一條命,她得還給她。
2
八月二十八。這是慧敏被廢的第三天,也是建寧出嫁的第九天——格格歸寧謝恩的日子。
額駙府所有的人侵曉即起,燈火通明,排班列隊地為格格護駕。這還是建寧大婚後第一次正兒八經地打扮,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穿著石青朝袍,梳著如意高髻,覺得有些不自在。袍子很漂亮,領約鏤金,彩帔嵌翠,寬大的袖子垂下來,可以一直掩住腳背,袍襟上繡滿了五穀豐登、花開富貴的吉祥圖案,很重,很絢麗,文彩輝煌,她的小小的臉蛋完全被重羅疊錦給淹沒了,她只看到花冠繡袍,卻找不到她自己。
建寧看著鏡子,納悶地說:「我迷路了。」
綠腰聽不明白:「格格還沒出門呢,怎麼就迷路了?」
建寧搖搖頭,有很重的失落感浮上心頭。她意識到自己在從皇宮走進府里、又將從府里走回宮中的這幾天裡,失落了很多東西。她不能再穿從前的衣裳,梳從前的頭髮,她以後是一個婦人了,都得像這樣裝扮成婦人的樣子,跟那些福晉或妃子一樣。可是,她不明白,在失落了這麼多之後,她得到了什麼?
不等她想明白,司儀嬤嬤就來催駕了。建寧端坐著,像個真正的女主人那樣發問:「送太后和各位娘娘的禮品都準備好了嗎?」
「回格格話,都準備好了。」嬤嬤呈上一張禮品單子來,除了給皇太后、皇上、各位受封的妃嬪、阿哥、格格們的禮物外,還特地標明了賞給琴、瑟、箏、笛的四份,而貞格格的禮物更是加倍。
建寧看著禮單,第一次發現自己這樣富有。她的妝奩本來就是和碩公主中最豐厚的,皇上還怕委屈了她,又在內務府按規定置辦的妝奩外另賞了許多財物,皇太后和其他后妃只好也都隨例另加賞賜,王公大臣們自然更要竭力報效,傾囊饋獻——擁有不可想像的豐富財物、以及自由分配財物的權力,也許就是她的所得,是出嫁帶給自己的好處了吧?
建寧想了想,又提筆在禮單上添上兩項,是給剛剛進宮的秀女的。她早就聽說這年的大選裡頭有兩個鑲黃旗秀女是頂拔尖的,一個叫遠山,一個叫平湖。遠山是秀女中年紀最長的一個,已經十七歲了,因為相貌出眾而破格錄選的;平湖則恰好相反,是秀女中年齡最小的,面孔精緻得像個假人兒,最難得的,是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筆好字,是個秀外慧中的才女。早在建寧出宮前,就聽說她們兩個已經得到了皇上的寵幸,很快就會加封了。她對她們有莫名的好奇,卻因為待嫁禁足而一直無緣得見,這次回宮,正可以借發禮物為名見上一面。
想到了這樣一個好節目,建寧終於滿意地上了華蓋朱輪車,又忍不住掀開簾帷一角,看到吳應熊騎著馬跟在車子旁邊。她還是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他,偷偷地,專注地,打量著他的側面。不知怎的,她覺得他有一點點熟悉。怎麼看誰都好像見過?建寧對自己感到詫異。她不可能見過額駙,就像她不可能見過儲秀宮裡那個糊燈籠的秀女一樣,可是為什麼,她看著他們,都覺得似曾相識。
車子碌碌地經過長安街,百姓們又不招自來地擁到街邊觀看,指指點點。建寧放下車帷,暗暗想不知道上次那個送自己殘蝴蝶的老銀匠是不是也在這些人群中。那隻蝴蝶現在就插在她的頭髮上,藏在那些累贅的花釵翠鈿間,它是所有頭飾中最不值錢的一枚,卻是她的最愛。因為,它使她想起母親綺蕾,把它插在頭上,就好像母親在天上看著自己。
乾清門到了。守門侍衛早已得了內務府通知,眼見公主鑾輿來到,忙迎上來請安。照規矩額駙不能跟隨進宮,只在乾清門和內右門外設案焚香,行三跪九叩大禮謝恩即可。格格的鑾輿則一路不停,逕自駛進宮去,身後是抬著禮盒的吳府家人。但他們也必須在內宮門前止步,將禮盒交與接班的太監。
再看到那些紅牆綠瓦,那些重檐高閣,那檐上的獸吻,檐下的風鈴,建寧覺得了一絲親切。趾高氣揚的侍衛,規行矩步的太監,蹁躚微步的宮女,以及高高地騎在索倫杆上餵烏鴉的小兵,這些都使建寧有一種劫後重逢般的感動,她發現自己也不是那麼討厭皇宮的,也並不是那麼討厭出嫁,因為只有出嫁,才可以讓她自由地穿梭在皇宮與額駙府之間,等到今日歸寧之後,她甚至還可以走出額駙府去到長安街上,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她的世界會比從前更大,遊戲會比從前更多,這樣看來,出嫁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過去現在將來的許多畫面疊映在建寧的心上,讓她覺得恍惚,分不清是在自憐自艾還是在自欺欺人。頭頂忽然傳來一聲鴉鳴,建寧一驚,驀然抬頭,電光石火一般,她忽然有點想起了吳應熊是誰!
建寧的朱輪車剛進宮,子衿便悄悄兒地溜進御花園,離那些侍衛遠遠地候在絳雪軒門外了。是吳良輔告訴她的,吳良輔說皇上準備在絳雪軒召見格格,兄妹倆好好兒說上半天悄悄話。
子衿有些看不透吳良輔,他對皇上真是忠心,皇上說一,他立刻就說三減二,四減三,五減四,總之把皇上的話發揮得十足十,可是十句話繞著彎兒說的還是一句話,就是皇上說的那個「一」。然而皇上聽了,卻會覺得很舒心,覺得吳良輔想得周到,不愧是朕的內務大總管。但有時他也會做一些背著皇上的事兒,比如幫廢后的侍女子衿傳話出主意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人人都說他攀高枝兒打死狗,可是子衿看來卻並不是那麼回事,從前皇后還住在位育宮的時候,並不見吳良輔來得特別殷勤;如今皇后被廢了,宮裡的奴才一夜間全換了嘴臉,吳良輔倒好像對她們熱誠起來,很肯幫忙的樣子。
慧敏被貶至冷宮後,所有的侍女交由內務府重新分派,因為照規矩廢后應該親自執帚掃塵,洗衣舂米,只有這樣才可以真正做到躬身自省。然而子衿和子佩苦苦哀求,堅持要留下來侍候皇后。也是吳良輔幫她們說服皇上,說慧敏儘管被廢,不再是大清的國母,可還依然是科爾沁的格格呀,怎麼能親操賤役呢?又說子衿、子佩是慧敏家的包衣,吃的是科爾沁部落陪嫁給格格的妝奩,用不著宮中的俸祿,不如遵從她們自己的意願。長平公主出家,還有琴、瑟、箏、笛相伴呢,難道大清的廢后還不如一個前明的公主嗎?順治痛快地答應了,並且說,不必動用慧敏的妝奩,還是照舊例每月撥給俸祿好了。
這額外開恩讓子衿和子佩看到了一線生機,以為皇上對娘娘仍是留有餘情的,也就忍不住奢望一切還有轉機。子衿開始更加積極地尋找贖罪的機會,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被動地等待了,她必須主動地製造機會,向皇上說明一切。可是無論皇上走到哪裡都有侍衛提前清道,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近皇上。不是沒想過要拼死驚駕告御狀,告的就是她自己欺君忤上,私制御帶,連累主子。但是總是還沒等她走近皇上身邊十米,就老早被擋在人群外了,只有跪著等聖駕經過的份兒。她想,如果她敢大喊一聲「皇上做主」,只怕話音未落就被御前侍衛扭斷了脖子;至於太后宮,那是想也不敢想的,那天太后的口諭不是已經很明白了嗎,她根本就不想為這個侄女兒做主;再或是可以懇求那些得寵的妃子,請她們在皇上面前美言——然而又有哪個妃子是不恨皇后的呢?自從大皇子牛紐夭折,那些妃子們都跟防賊一樣防著皇后,雖然誰也沒有說出口,可是好像所有人都認定了皇后是兇手;還有貞格格,這也是可以跟皇上說得上話的人,可子衿吃不准貞格格站在哪一邊,她和太后的關係遠比跟皇上親近,如果自己求了她,而她又不肯幫忙,卻把自己出賣給太后,只怕沒見到皇上就已經丟了小命——自己不是惜命,可是還要留著這條命報效主子,可不能白死了。自己替主子結的怨,自己得替她解開,不然死不瞑目。
又是吳良輔幫了她的忙,指點她趁格格歸寧時攔轎求情。是吳良輔告訴了她格格的必經路線,也是吳良輔要她躲在御花園等候的。子衿有些為難,這宮裡誰不知道十四格格不喜歡皇后,皇后入宮有多久,她們兩個就做了多久的冤家對頭。可是,除此以外,也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
死馬當作活馬醫。子衿橫下心對自己說,大不了一死,死了就解脫了。她並沒有等多久,格格的轎子就來了——因為沒見到太后,也不需要見皇后,省了許多功夫,只在慈寧宮外行了跪安禮便直奔絳雪軒了。子衿迎著公主的儀仗撲出來跪下,磕頭如搗蒜,口口聲聲喊:「格格救命,求格格做主。」
建寧呆了一呆,綠腰早已走上來斥道:「什麼人這麼大膽,竟敢攔公主的鑾輿?還不拉下去打!」然而建寧天性是好事的,而且出嫁後第一次回宮,興致頗高,很願意管管閒事,便揮手問道:「你是誰?有什麼事?誰要拿你的命?」
子衿又磕了一個頭,這才抬起頭來哭道:「格格忘了?奴婢名叫子衿,原是位育宮的宮女,因做了一件對不起主子的事,累得皇后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冒死求見皇上,想在皇上面前分辯明白,可是身份卑賤,無緣仰瞻天顏,只求格格帶契,容我面見皇上,將冤情剖白,就死也願意的。只求格格超度。」
建寧聽她出語不俗,更加有興趣,笑道:「我又不是大和尚,怎麼超度你?原來你是皇后的人,我聽說皇后被廢了,這很好呀。我就知道她這個皇后是做不長的。她現在還會像從前那麼驕傲嗎?」
子衿絕望地哭起來,仍然不住地磕著頭說,她早知道格格不喜歡皇后,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也不會來求格格,原本就是拿性命來賭一回,賭格格的寬厚仁慈。皇后實實是冤枉的,一切都是子衿的錯,子衿帶累主子蒙受了這樣的千古奇冤,說什麼也得替主子洗清冤屈。
建寧現在其實已經沒有那麼不喜歡皇后了,但是她並不想讓別人知道,故作滿不在乎地說:「冤枉了她也就冤枉了她,有什麼稀奇。她做皇后那麼多年,冤枉的人還少嗎?再說我就是帶你去見皇帝哥哥,他也不會收回聖旨的,倒白搭上你一條命。又何苦呢?」
子衿哽咽著,悲悲切切地說奴才惹下滔天大禍,早就不該活在這世上了,只是若不能替主子洗冤,就是死也是不瞑目的。死後魂靈兒變成烏鴉,飛在紫禁城的上空,也仍然會是叫得最慘切悲哀的那一個。
建寧皺了皺眉道:「帶累主子,的確是死罪。可你變什麼不好?非要變最討厭的烏鴉,可見你這奴才沒出息。你死了變烏鴉,我還要廢力氣射你,不是又讓你多死一回?」
子衿哭道:「人家都說,烏鴉是吃死人肉的,它吃了誰的肉,誰的魂就附在烏鴉身上了,只有再吃別人的肉,把別人的魂抓來代替它交給烏鴉,他自己的魂才可以重新托生。我只求拿我的命換了皇后的清白,就是死一百回也願意的。」
烏鴉是死人托生的話建寧還是第一次聽說,她不由得用手遮在額上向高高的女牆望了望,那裡正停著幾隻烏鴉,黑乎乎惡狠狠地望著她們,好像在陰謀覬覦著要吃誰的肉,奪誰的魂。她立刻就相信了子衿的話,難怪她一直覺得烏鴉是這樣邪惡的東西,原來它們是吃人肉的,而且一定是吃了她不喜歡的人的肉,所以才這樣地與她做對。可那會是些什麼人呢?是前朝冤死在宮廷里的宮女和太監嗎?聽人說,李自成闖宮的時候,宮女們紛紛投井自盡,以至於井裡塞滿了宮女的屍體,水都漫了出來,跑在後面的宮女就是想投井也投不成了。烏鴉是吃了她們的肉嗎?還有,長平公主的父皇和母后還有妹妹昭仁公主也都是死在後宮的,她們的魂也都變了烏鴉嗎?那麼長平仙姑呢,她死後也會變成烏鴉嗎?不,一定不會的。長平是漢人,漢人的祖先又不是烏鴉,所以烏鴉一定不肯吃漢人的肉。這些烏鴉是從他們滿人入關以後才飛來紫禁城的,他們肯定是滿人托生的,所以才要跟著滿人一起入關。滿人把烏鴉奉為自己的祖先,原來是因為烏鴉吃了他們祖先的肉,所以祖先的魂就附在烏鴉身上了。
建寧望著立在女牆上的烏鴉,亂七八糟地想著,又低下頭重新打量著子衿,心想子衿如果死了,被烏鴉吃了,不知道會不會也同自己作對。想到這裡,不由問道:「你死一百回,還變烏鴉不變?」
子衿一愣,正待說話,御前侍衛走來請安,說皇上已經在絳雪軒里等急了,建寧顧不得再問子衿,只說:「好吧,那你就跟在我的侍女後頭,一起進來吧。」
3
見到順治,建寧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哥哥。
雖然只離宮九天,可是對她來說,就好像不見哥哥已經有一輩子那麼長。她本能地覺得有什麼改變了,只是不清楚改變的到底是違心出嫁的自己,還是剛剛如願廢后的順治。她只覺得,他們兩個一樣可憐,活得都那麼不痛快。這使她在見到順治第一眼的時候,忽然悲從中來。
她沒有行君臣大禮,而是直接投入了哥哥的懷抱,哭了。
順治有些訝異,雖然他一直都覺得這個妹妹就像清晨的露珠兒那樣水光晶瑩,眼裡總好像汪著淚,可是卻從沒有聽過她的哭聲。她總是靜悄悄地流淚,無聲無息而無休無止。此刻他知道了,建寧的哭聲就好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帶著乞憐,帶著無助,帶著難以傾訴的迷茫。他覺得那哭聲就好像從自己心底里發出來的一樣,建寧哭出了他所有的情緒。建寧的眼淚如此飽滿而痛暢,就好像把他的那份也一併流出來了,他想起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哭泣了,甚至都忘記了眼淚的滋味。他溫柔地擁抱著妹妹,輕輕拍撫她的背,柔聲地問:「建寧,為什麼哭?」
「不是我要流眼淚的。」建寧呆呆地說,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珠,可是立刻又有新的淚流下來,迅速打濕了羅帕。她無助地看著福臨,苦惱地解釋,「皇帝哥哥,我不想哭的,我並不傷心,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我只是沒辦法讓自己不流淚。這眼淚,是自己要流出來的……」
福臨重新將建寧抱在懷中,他只覺心疼極了,憤怒極了,不知道在對誰憤怒。這場賜婚的錯誤是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的,可是他枉為一國之君,建寧的哥哥,卻既不能阻止,也不能彌補。他有一種遷怒的衝動,恨不得立刻抓了吳應熊來殺掉,他把這樣親愛寶貴的妹妹賜婚給他,並封以高官厚祿,他竟不知道珍惜,真是太可殺了。然而,縱然他可以任意處治吳應熊,抓他,關他,罰他,甚至殺他,卻不能夠命令他愛上自己的妹妹,不能對他的心下一道旨,讓他順遂己意。
天下亦有痴於我,傷心豈獨是小青。順治多情之至,對情之一字感觸極深,又怎會不明白吳應熊的情並不可以任遂他意,又怎會不了解可以安慰建寧的,並不是皇權,不是賞賜,甚至不是將她召回宮中擇婿另嫁,而只有惟一的一條路,那天下人間最難走的一條路——就是讓她得到吳應熊的愛。然而得到一個人真心的愛情,談何容易?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卻又偏不許人稱心如意。皇宮中枉有那麼多爭寵邀恩的故事,那麼多巫蠱招魂的伎倆,可是終究有什麼辦法可以讓妹妹得到一場真正屬於自己的愛情呢?
當她在他的懷抱里漸漸平息下來的時候,順治覺得了一種深沉的悲傷,同時忽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麼:他也想要那樣一個懷抱,可以使自己暢快地流淚。
接著教引嬤嬤和侍櫛宮女也都上前磕了頭,綠腰一如既往的嬌媚的請安中略帶一點點幽怨,這是與往時不同的,然而沒有人留意。這使她的幽怨更加重了。
她一直都在做著飛天夢,可是陪嫁出宮使她徹底斷絕了親近皇上升為妃嬪的機會與念頭。從宮裡來到額駙府,她比格格更加失落,更加惶惑而不知所措。當格格想方設法地與周圍環境做對的時候,她是最興奮的那一個,煽風點火地幫著出主意,因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排解心中的惶惑與茫然。
在額駙府里,她一直沒找到自己的角色,這使她有種失去了舞台的迷茫,直到今天回到宮裡,重新見到皇上,她身上的戲骨才忽然清醒了,重新給自己安排了戲份。建寧與順治的兄妹相見尤其令她入戲,當建寧在順治懷裡哭泣的時候,她也一直牽起衣袖在輕輕地拭淚,她的動作是那麼優美,就像戲子在戲台上舞動水袖。她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看她,注意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蘭花指,注意她一顰一笑的恰到好處。
輪到她上前請安的時候,她的這種主角的感覺就更重了,她有意地延俄著請安的時間,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很輕,很慢,仿佛弱不勝衣,情不自禁。雖然沒有抬頭,然而她覺得這時候順治一定在看自己,他們之間有著最隱密的交流。直到她站起來走向一邊的時候,她仍然覺得順治的眼光在追隨著她的身影。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冥想,只聽順治問道:「你不是皇后的侍女嗎?怎麼會在這裡?」綠腰驚愕地抬起頭來,才知道有人搶了她的戲,那是子衿。
子衿正跪在綠腰剛才跪著的地方給皇上請安,並且在聽到「皇后」兩個字後,一下子就哭了,磕頭說:「皇上,奴婢冒死求見,就是想稟告皇上:皇后是冤枉的。皇后委屈呀。請皇上為皇后做主,懲罰奴婢吧。」
綠腰的妒意油然而起,眼中射出怨毒的光,但是仍然沒有人留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子衿身上,連建寧也在替她說話,用一種撒嬌的口吻親昵地向順治求情:「剛才我來遲了,就是在門口遇見了她,她哭著求我帶她進來,說有要緊事向皇上稟報。我看她這麼忠心,就帶她進來了。哥哥不怪我吧?」接著不等順治回答,就轉向子衿吩咐,「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
於是子衿便滔滔不絕而磕磕絆絆地講述起來,從皇后入宮前對這場婚姻有多麼嚮往、重視,講到入宮後受到的種種冷遇,寂寞與孤單,接著講到年初萬壽節上的那條九龍腰帶,最後說,「請皇上處罰奴婢的膽大妄為和自不量力吧,只要能原諒皇后,哪怕就是把奴婢凌遲也是願意的。」
「原來那腰帶是你繡的,很好的針線。」順治微微點頭,「那腰帶你還留著嗎?」
「皇后剪掉了。」子衿低下頭羞愧地說。
順治又點了點頭,似乎還微笑了一下。建寧有些說不準。在子衿涕淚交流的訴說中,她一直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哥哥的反應。她第一次這麼清晰地感覺到,哥哥真是大人了,是個威嚴的皇上。面對著子衿這樣感性而激烈的訴說,他竟然可以做到面無表情,紋絲不動。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有喜怒,除非是他想讓人家知道他的好惡,否則,他表現出來的就只有這樣永恆不變的一副君主的態度。
建寧為自己剛才忘情的哭泣感到羞愧,同時對那個剛剛被廢的皇后起了極大的好奇,她想,原來慧敏也是會覺得寂寞的,看她那麼喜歡炫耀皇后的儀仗,還以為她很喜歡做皇后呢,原來她並不喜歡這個宮殿。福至心靈般,她忽然意識到該是暫停這段插曲的時候了,皇帝哥哥是不可能當場做出任何反應與決斷的,是自己把子衿帶進來的,也得由自己把她送出去。
想到這一點,建寧覺得自己也瞬間成了大人,懂得進退了,她繼續用一種撒嬌的口吻說:「好了,說完皇后的事,說說秀女吧。我還給平湖和遠山準備了禮物呢,哥哥召她們進來讓我見見好不好?」
「平湖和遠山?」順治笑了,這一回是自在的,毫無保留的,他帶著縱容的語氣說,「你的花樣兒還真多。不過,說起來你真該好好跟平湖學習,她年紀比你還小呢,學問可比你大多了。」
當平湖和遠山走進絳雪軒的時候,建寧第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正是儲秀宮裡那個糊燈籠的秀女。她不禁離座站起,笑嘻嘻地拉著她的手說:「是你呀。」
平湖卻輕輕地掙脫了她的手,再次襝衽施禮:「參見格格。」她的嚴肅與嬌娜有種形容不出的韻致,仿佛一朵桃花迎風綻放。建寧微微震動,當她握著平湖的手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就更強烈了。印象可能會含糊,但感覺不會。她執拗地再次拉住平湖的手,用力不讓她甩開,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是不是見過你?」
平湖被動地抬起眼來,冷冷清清地說:「是的,格格上次來過儲秀宮,燒了我的燈籠。」
「不是那一次,是……」建寧結舌,不是那次,又是哪次呢?她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平湖?平湖的手柔軟清涼,有著說不出的細膩,眼神堅定明亮,藏著深深的悲哀,那五官過於精緻了,真像是一朵精雕細刻的桃花,這一朵桃花,和那一朵桃花,究竟有什麼不同?
熟悉的感覺就像按圖索驥般一點點找回來,每分每秒都在增長,建寧篤定她們從前是認得的,並且有過很深的交情。可是,她到底是誰?她拉著她的手,執著地問:「你以前真的不認識我嗎?」
遠山看到建寧拉著平湖的手不放,不禁覺得嫉妒。從入宮那天起,她就知道平湖是自己最大的對手,最勁的強敵,而當她們一同跪在皇上面前等待「賞荷包」或是「撂牌子」的時候,她就更加清楚了:在皇上的心目中,這一屆秀女里只有平湖可以與她一較高低,平分秋色。這使她時時處處都不自禁地要和平湖比較,而最讓她難過的是,平湖就好像勝券在握似的,一直用一種近乎於置身事外的態度來對待她的挑戰,仿佛胸有成竹,又似不屑為伍,這就更讓遠山覺得難過,覺得不能輸了。
比如今天,整個儲秀宮裡只有兩位小主得到格格的特別召見,這當然是一種光榮,可是當兩個人一同謝恩時,格格卻只對平湖格外垂青,那不就意味著自己輸了嗎?遠山可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她看著茶桌上的各色細點,顯然是經過茶膳房特地準備的,是為了迎接格格回宮吧?不難判斷,皇上和這位十四格格的感情相當好,儘管這已經是一個嫁出宮去的格格,但是她住得這樣近,隨時抬起腳就可以回到宮裡來,她的意見一定會直接影響皇上的喜惡的。進宮這麼久,遠山多少也聽過一些關於建寧格格的傳聞,知道她貪吃、貪玩、喜歡惡作劇,是這宮裡最不安靜的格格,對付她,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新鮮玩意兒。這樣的金枝玉葉,應該是不難討好的。
遠山笑笑,做了個萬福:「遠山謝格格賞賜,遠山家鄉也有些小玩意兒,雖不值什麼錢,卻也新鮮,現欲獻給格格,又恐微薄,請格格恕罪。」
建寧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地吸引了過來,笑道:「你有好東西給我,怎麼還會怪罪?是什麼?」
「是整整一匣子上色泥人兒,都扮的戲曲故事,也有《西廂記》,也有《牡丹亭》,每匣都不一樣的。」遠山微笑,「格格見慣了金的玉的,跟格格說泥人兒,真是不好意思。」
其實她說得謙虛了,那些泥人是在她進宮前,父親專門請了中原最有名的泥人張用了大半年的時候捏制而成的。是用五色土摻著米漿,捶搗成模再捏出眼耳口鼻,然後封蠟收油,只要存放得宜,過一百年也不會朽壞;最貴重的還是顏料,都不是普通的赭黃絳紅靚藍草綠,而是用硃砂、藍寶石末、金粉等層層塗砌,就是風吹水洗也不會褪色。這樣的泥人,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套來。
這本是她帶進宮來要找機會獻給皇上的,指望用那些男歡女愛的故事向皇上邀寵,然而每次侍寢都脫光光地「背宮」,哪有什麼機會獻寶呢。而此際一時間想不出更加獨特的禮物,好勝心切,竟然順口把它獻給格格了。話出口,遠山不由有一點後悔。
「有故事的泥人兒?」建寧果然大喜,「在哪裡?快拿來我看。」
匣子很快被取來了。建寧不急著打開,卻先看那盒子。一共四盒,紅、藍、粉、綠四色地子上繡著人物故事,衣袂飛揚,鬚髮分明,針腳極其細密緊緻。打開來,則是一式的白綾襯底,分成一格一格,收著人物、亭閣、馬匹、樹木等,男女老少,不一而足,桌椅屏帷,各具特色。
建寧驚喜地叫起來,興致勃勃地猜測:「我猜這盒肯定是《西廂記》,你看這座廟的門額上還寫著『普救寺』三個字呢。這個是張生,這個是崔鶯鶯,這個是紅娘,這位一定是老夫人!」她笑起來,這哪裡是四盒泥人,簡直就是偌大的暢音閣和整個戲班子嘛,只要把這些人一個個搬出來,就可以排演整齣戲了。
這盒又有柳樹又有梅花有男有女有僧有俗的大概就是《牡丹亭》了,剛才遠山秀女說過有這齣戲的;那盒有水有船的是什麼呢,好像就在嘴邊,卻一時說不出來。建寧著迷地看著,仿佛聽到遠遠地有鑼鼓聲響起,甚至可以在空氣中捕捉到幽微的唱曲聲。她打賭自己一定聽過那曲子,也一定知道這故事,只是,就像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平湖一樣,她也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聽過那曲子。她想,真的有很多很多的事被自己遺忘了,她得把它們一一找回來。
遠山看到她專注的神情,知道自己這份禮送對路子了。她正想開口提醒格格這盒泥人是什麼故事,卻聽皇上先說話了:「這一盒,最適宜叫綠腰邊唱邊猜。」
建寧驀然想了起來:「這是《倩女離魂》的故事!」她只聽綠腰唱過一支曲子,還從沒看過整齣戲,因此一時想不起。聽見這就是張倩女的戲模子,不禁有種故友重逢的喜悅,忙招手叫綠腰上前來:「你認不認得這裡誰是誰?」她誇耀地一揮手,「給兩位小主唱一段《倩女離魂》吧。」
綠腰欣然領命,雙手疊在腰間妙曼地施了一禮:「有辱皇上聖聽。」明明是格格的命令,明明是為了答謝兩位秀女,然而在綠腰眼中心裡,她唱這支曲,卻只是為了皇上。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
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凌波襪。
看江上晚來堪畫,
玩冰湖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綠腰嫵媚地擰著腰肢,優雅地做著手勢,一舉手,一轉眸,都有無限風情。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她,這一刻的她漂亮極了,光彩極了。在眾人的簇擁與猜測里,在漫長的失落和等待之後,她終於找到了做主角的感覺。
然而在建寧的心裡,卻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她搖著皇上的袖子說:「哥哥,以後我可不可以常常進宮來找她們玩?你給我下一道旨好不好,許我可以不用通報,也不用請求恩准,隨時都可以進宮來玩。如果你忙,就讓平湖和遠山陪我。」
這其實是相當越格的請求,然而順治只是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很痛快地答應了:「好,我這就讓吳良輔告訴各門守衛,十四格格可以不須傳召,隨時進宮。」
遠山一震。如果剛才她還只是猜測建寧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的話,那麼現在她已經可以斷定,這位十四格格的威力甚至有可能超過後宮任何一位妃嬪,簡直是擁有生殺大權的。她不禁慶幸自己剛才的大方,真沒白送了那匣泥人,這一鋪,算是壓對了!
建寧心滿意足地笑:「謝謝皇帝哥哥。」一邊聽曲子,一邊打開第四匣泥人,這一出她可真猜不到了,主角是個英俊的少年,頭戴簪纓,手提鋼槍,很威武雄壯的樣子;旁邊坐著位青衣娘子,鳳目含威,儀態端方,十分貴氣。建寧托起那青衣旦,忽然又有了一種極為熟悉的奇妙感覺,不禁問順治:「皇帝哥哥,你看她像不像仙姑?」
順治微微一愣,沉吟不語。而平湖的臉則在瞬間變得蒼白。遠山毫無查覺,只笑意盈盈地說:「回格格,這可不是什麼『仙姑』,而是『救孤』。」
「什麼『新姑』『舊姑』的?」建寧笑起來。綠腰的歌舞在這時也歇了下來,賣弄地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是『託孤』、『救孤』的『孤』,這齣戲叫《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建寧大感興趣,「那是什麼故事?」
「是趙氏孤兒復仇的故事。」遠山侃侃而談,「晉大夫趙盾被奸臣屠岸賈陷害,滿門抄斬。兒媳婦莊姬公主當時已經有了身孕,因為是晉國君的妹妹,才躲在宮中逃過此劫。過了幾個月,莊姬公主生下一個男孩兒,取名趙武。屠岸賈聽說後,害怕那孩子長大後會有後患,就兵圍內宮,想侍機殺害趙氏孤兒。趙家原有一位世交好友叫程嬰,是個鄉村大夫,莊姬公主以看病為由,召程嬰進宮,讓他把孩子藏在藥箱裡帶出宮去。這件事走露了風聲,又被屠岸賈聽見了,於是下令說:如果不交出趙氏孤兒,就要殺掉全城所有的嬰兒。程嬰無奈,只好用了掉包計,將自己的親生兒子冒充趙武獻給了屠岸賈,卻把趙武當作親生兒子收養。多年後,趙氏孤兒長大成人,終於為母報仇,劍斬惡賊……」
隨著遠山的講述,平湖的臉越來越蒼白,身體微微顫慄,仿佛忍受著極大的痛苦。空氣中慢慢彌散著一股異樣的花香,漸漸充滿了整個絳雪軒。人們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尋找這香氣的來源,而順治最為心知肚明,那是平湖特有的體香,每當他臨幸她時,她便會在掙扎中發出這樣混合著痛苦與歡喜的異香,他詫異地回頭:「平湖,你怎麼在發抖?是不是不舒服?」
平湖張開口,未及回答,已經像一片落花隨風飄墜一般,軟倒下去……
4
子衿終究沒能挽回她主子的皇后之位,她的冒死面聖甚至沒能給主子換來「一斛珍珠慰寂寥」的哪怕象徵性的柔情,因為順治說:「不怪你。即使沒有那條腰帶,朕和皇后也沒辦法再做夫妻了。」
順治說的是和慧敏一模一樣的話。這讓子衿更加聽不懂了。明明是為了那條九龍錦的腰帶引起的誤會與爭吵,明明是從那天之後皇上就與皇后反目成仇,為什麼他們兩個卻偏偏都說不怪自己?又為什麼,兩個人有著一樣的心思說著一樣的話,卻偏偏不能夠走到一起?
子衿回到冷宮時,就像剛剛經過了一場惡戰,整個人大汗淋漓,虛軟如綿。她對子佩說:「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勇敢的事了,如果皇上不理怎麼辦?」
她問得很彷徨。並且從未有過一個時刻,讓她如此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無助與卑微——在她看來是一生中最偉大最有意義的事情,也許在皇上的眼中一錢不值。雖然皇上給了她機會訴說,但是也許只當她是說故事的女先兒,就跟遠山小主送給格格的泥人一樣,只當作玩意兒罷了。不,她連玩意兒也不如,因為那匣泥人會引起皇上與格格的興趣,並且以後還會常常被取出來供人玩賞。而她在躬身退出絳雪軒的一刻,皇上便把她剛剛說過的話忘光了,甚至,還在她沒有退出絳雪軒的時候,皇上已經把她忘了,他的注意力,全在泥人兒身上。她的價值,遠遠不如一隻有故事的泥人兒重要。
她縮在冷宮一角,嚶嚶哭泣,連晚飯也沒有吃。然而就在熄燈的梆子剛剛敲過的時候,吳良輔忽然來宣旨了。子衿和子佩忍不住露出歡欣期待的神情,以為皇上終於回心轉意。只有慧敏一臉的冷漠,抱著膝坐在床角動也不動,很輕蔑地說:「有什麼話就說吧,我已經睡下,就不起來聽旨了。」
吳良輔的臉僵了一僵。這是不合乎規矩的,聖旨下,所有的人都應該跪著聽旨,接旨,謝恩,怎麼可以這樣大喇喇地坐著不動?這位廢后的脾氣和架子,竟然比從前做皇后時還要傲慢,無禮。
然而他只是頓了一頓,就決定不與她一般計較了,窮寇莫追,一個在走下坡路的人,或者你可以對她不屑一顧甚至落井下石;但是一個人已經到了窮途末路時,你卻一定要小心了,因為她不攻則已,一旦反攻,就可能扭轉乾坤,翻雲覆雨。到那時,她是一定會論功行賞,睚眥必報的。
吳良輔早已習慣了在任何時候都給自己留一步後路,在任何處境下都看到和當場相反的局面,在任何困惑中都能預料事物發展的多種可能性。因此,他非但沒有追究,反而笑了一笑,很謙恭很體貼的那種笑,殷勤地問:「原來娘娘欠安,要不要請太醫來給娘娘診脈?」在得到了慧敏準確的拒絕後,他便開始宣旨了,旨意非常簡單,其核心意思只有七個字,卻足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宣子衿三更侍寢。
子衿侍寢,那不就意味著她從此要離開冷宮、離開慧敏了嗎?這到底是皇上的有情,還是更加殘酷的無情?
慧敏忍不住坐起身,子佩跌倒在地,而子衿本能地發出了一聲「不」。而這一聲「不」更加驚動了所有人——怎麼會有人對聖旨說「不」?
這一聲「不」也驚醒了所有人,吳良輔頭一個反應過來,謙恭地說:「那麼,子衿姑娘,我們可得準備起來了。」
「準備?準備什麼?」子衿茫然地重複。
慧敏卻已經先鎮定下來,淡淡地說:「吳總管是叫你準備一下,呆會兒好侍候皇上。這是好事。讓子佩幫你梳洗妝扮吧。」她很隨意地說著,語氣裡帶著她特有的厭倦與不以為意,就好像這是一件非常稀鬆平常的事似的。
其實,「梳洗」當然是必要的,然而說到「妝扮」卻是荒唐。因為宮女侍寢是要脫光了衣服,被裹在被子裡由太監背著送到皇上寢宮的,叫作「背宮」;只有皇后用不著這種禮儀,皇后與皇上總是在位育宮裡行周公之禮,而位育宮本來就是皇上的寢殿,是皇上來到位育宮裡而不是皇后送上門去,是謂「走宮」。當然,皇上偶爾也會到其他的妃子殿裡留宿,那時,妃子就可以花盡心思地妝扮好了等皇上前來,而不用把自己脫光光的由太監扛著送上門了。
所以,能夠「背宮」侍寢固然是宮女們夢寐以求的夙願,然而能夠讓皇上「走宮」臨幸卻是得寵的妃子們至高無上的榮耀。這一切,曾經貴為皇后的慧敏當然是了解的,只是她本能地忘記了,只聽說「侍寢」,就直接想到了「妝扮」,這也叫吳良輔和子衿子佩同時了解到:無論皇后表現出怎麼樣的高傲、冷漠,她的內心深處,卻仍然是期翼著能夠與皇上再敘歡好。這也使得子衿更加難過了,她跪在皇后座前說:「子衿死也不願背叛主子。請主子發落。」
慧敏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完全平靜下來,也已經想清了前因後果和所有瑣細的規則,她用宛如耳語的聲音吩咐:「去吧,只要你還記得我曾經是你的主子。」
子衿困惑地抬起頭來,一時不明白主子說的是什麼意思。「曾經」?為什麼是「曾經的主子」,難道現在她不依然是自己的主子嗎?
慧敏頓了一頓,用更加低不可聞的聲音說:「照我的話去做,好好侍候皇上,明天再來見我。」
這一次慧敏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子衿是擅於服從的,既然得到了明確的指令,也就似懂非懂地點了頭。她想,不是她背主偷歡,而是奉了主子的命去侍奉皇上的。這樣想著,她的心情便好多了,並且很快轉移到了即將到來的侍寢之夜上。雖然做了皇后的近身侍女這麼久,可是她對於侍奉皇上還毫無經驗呢,該向誰去求助呢?
子佩同她一樣困惑,一邊幫她擦背一邊說:「照規矩不是應該有位教引嬤嬤來叮囑你一些什麼嗎?」
「也許嬤嬤認為像我們這樣的皇后貼身侍女,是不需要任何叮囑的。」子衿猜測,「可是,皇上為什麼會要我侍寢呢?是在向娘娘示威嗎?」
「他已經廢了娘娘,應該不會這樣想吧。是不是那天你跟十四格格去見皇上的時候,皇上看上了你?」
「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見到我。以前在位育宮的時候,他不是見過我們很多次嗎?」
「也許他想問問你娘娘過得怎麼樣吧?」
「也許是的。也許他對娘娘還是留戀的,因為我是娘娘的貼身侍女,所以把我當作了娘娘的替身。」
「也許是這樣吧。」
她們的猜測終究沒有結果。直到子衿從皇上的龍榻上爬起來,又被裹在被子裡背出宮去,也沒有得到答案。她曾經試著問皇上,真的不能原諒皇后嗎?她知道自己這樣做真是不聰明,而且煞風景,怎麼能在曲意承歡之際討論廢后的事情呢?但是她必須這樣做,因為是她害了主子,她害主子失去皇后的地位後又取而代之地出現在皇上的龍榻上,這就使得背叛加倍罪惡。只有替皇后說話才可以為她贖罪,證明她並沒有背叛主子,她時時刻刻謹記著主子的榮辱與安危。
但是,她就只是得到了那句「不怪你」。不怪她,又該怪誰呢?子衿知道,自己是永遠都不可能說清楚了,也永遠不可能替皇后洗冤,替自己贖罪。她每多活一天,都是在加重自己的罪惡一分。她細想這罪惡的源頭,是她曾經痴心妄想可以得到皇上的垂幸,可以用一條腰帶贏得一夜龍澤,然後加妃升嬪。如今,她的夢想實現了,她真的睡在了皇上的身邊——踩著她主子的后冠爬上了龍床。
子衿大哭起來,她的眼淚幾乎要將自己淹沒了,從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裡可以有這麼多水分,而這些水此刻都化成了悔恨羞慚的眼淚,把整個冷宮淹作一片苦澀的廢墟。
第二天清晨,建福花園的花匠準備打水澆花的時候,忽然大喊大叫起來:井裡泡著一個人,一個宮女。
這還是大清入關後第一個投井自盡的宮女呢,也是史上惟一一個在得到皇上臨幸後自盡的宮女。就在昨夜,她還一度成為後宮稱羨的焦點,妃嬪們都在議論著廢后的侍女得到了皇上的寵幸,猜測他們是不是從前就曾經親近,只是因為皇后的妒忌才不曾張揚,如今皇后被廢,子衿終於浮出水面,說不定很快就要升為貴人。她們甚至已經開始打點著送子衿的禮物,同時計算著如何抓住她的疏漏,阻止她飛升的腳步——然而誰能想到,她竟自己把自己推進井裡了呢?
消息傳到額駙府的時候,建寧很是震動,她望著天空想了好久,然後對綠腰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她說:「她到底還是變烏鴉了。」
附註:
1、關於順治廢后事,《清史編年》載:順治十年八月二十四日,帝遣禮部諸臣至內院傳諭,命察歷代廢后事例具聞。十六日,順治諭禮部「今後乃睿王於朕幼沖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自冊立之始,即與朕志意不協,宮閫參商已歷三載,事上御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謹於八月二十五日奏閱皇太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
孔允樾之言見《清世祖實錄》,順治諭則大同小異:己丑,諭禮部:「朕惟自古帝王,必立後以資內助,然皆慎重遴選,使可母儀天下。今後乃睿王於朕幼沖時因親定婚……」後文與史稿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