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選秀
2024-10-09 01:14:08
作者: 西嶺雪
1
孔四貞迷上了刺繡。她的長期舞刀弄劍的手一旦拿起繡花針來,立刻就被它的纖細輕巧征服了。在那綿綿密密連續不斷的穿針引線中,所有的回憶和思想都被擠了出去。刺繡一定要氣定神閒,容不下半點塵心雜念,這是自我救贖的一劑良方。
然而四貞的心不靜。閉上眼,就聽到父親的匕首刺進母親胸膛的聲音,並不響亮,「撲」的一聲,卻刺骨鑽心——同時刺穿了母親和四貞兩個人的心;睜開眼,就好像又站在城頭之上,回首看見定南王府的熊熊之火照亮了夜空;每一天早晨醒來,她都仿佛剛剛經歷過一場浴血廝殺,剛從重圍中逃出命來,護送她的一百精兵紛紛倒在她的身後,有被砍掉了肩膀的,有被刺穿插了大腿的,有的撲在地上腸子流出來血糊了一身,猶自高仰著頭向她嘶叫:「小姐,記得為我們報仇啊!」她忘不了這些聲音,她不能辜負這些生命,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著更多的負擔與責任,她的心裡充滿了憤怒與仇恨,要努力抑制這些,惟一的方法就是刺繡。
她是繡房裡最刻苦的學生,雖然粗手笨腳,毫無天分,時時被繡針扎傷,可是一直堅忍不拔地練習著,風雨不輟,絕不叫疼。入宮以前,她把報仇想得很簡單,以為自己只要可以殺出重圍,進京告狀,便可以為父親討還公道——父親的死,不僅僅是因為大西軍李定國部兵強馬壯,更是因為繼順公沈永忠明明接到告急卻按兵不動,不肯救援,陷父親於孤軍重圍之中,以至全軍覆沒,闔家自焚。此仇不報,為人子女者安能苟活?
然而皇太后表面上對她百般體恤寵愛,議政時卻避重就輕,只是表彰定南王滿門忠烈,以身殉國,對於繼順公不肯發兵救援的事實卻隻字不提。而她做了格格,長居在重門深院的東五所里,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行動自由,除了仰瞻天威之外,也別無他法可想。
她很快發覺,在後宮裡,惟一的求生準則就是邀寵。她也知道,皇上很看重她,如果她肯施一點手段,不難封妃稱嬪。然而,英雄兒女,恥於以色事君,那樣,不是忠孝,倒是有辱家教了。再者,四貞猜測那並不是太后願意看到的。太后心思縝密,明察秋毫,既然願意收留她在後宮,不可能沒有考慮過封嬪的方式。然而她一見面即認她為義女,封為格格——其實四貞本來就是定南王郡主,太后的抬舉只是在稱呼上拉近了關係,在地位上卻並沒有實質性的提高——其目的,不過是坐實她與皇上的兄妹之名,提醒她不要有非份之想罷了。
四貞猜想,那是因為她是漢人的緣故。太后對於皇上的親漢傾向已經很不滿了,雖然答應旗籍漢女可以參加選秀,卻絕不會願意選一個像孔四貞這樣有政治主見的漢女為妃子,免得她左右了皇上的意見。如果太后不願意皇上娶她,那麼就算她用手段籠絡皇上,強行得到一個賜封,宮中的日子也是艱難的。而且做了後宮女子,就更要尊太后為長,晨昏定省,惟命是從,那時再提報仇之事,便成了妃子干政,罪名匪輕。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不飲盜泉之水。孔四貞雖然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宮去,卻不願意做出任何會讓人誤解她想攀龍附鳳的舉止。為了表明心念,入宮以來,她一直以守孝為名,簡衣素服,不施脂粉,並且主動稟明太后:兒時父母曾為她訂了一門親事,夫家孫延齡,情願三年孝滿後出宮相從。太后欣然允諾,笑道:「那時,你就以格格的身份從宮中出嫁,我必叫禮部辦得風風光光的。」從此,名份就這樣定了,前途也這樣定了。她為她自己和順治之間,劃下了一道銀河,不可逾越。後宮東五所,成了她的錦繡牢籠,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隱忍,一邊恭謹地侍奉太后,一邊刻苦地練習針黹,靜待時機。每日裡最主要的功課,就是在繡房中錦上添花。
宮裡的繡架分為大繃、中繃、和小繃。大繃是宮女們刺繡被面披氈這些大件繡花製品的,張起來,要五六個宮女同時分工合作,半個月的功夫才能繡好一幅活計;中繃是繡龍袍鳳襖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選的是一流的繡女侍候;小繃則是做些小玩件兒,諸如絲帕、蓋頭之類,同時也是格格們學習針黹的課堂。
那些繡女大多是從前明遺留下來的宮女,來自江南蘇杭一帶,針黹功夫一流。雖然背井離鄉已久,然而吳儂軟語,腰細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國佳麗。只是年紀略大,多半已經過了二十歲,邀恩爭寵已是沒什麼希望,只好憑著一流的針黹功夫在宮中獲個三餐一宿,平穩安靜地等老。
宮女服侍過十年而未被皇上臨幸過的便可出宮嫁人,然而這些宮女在明清更替時原有許多機會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卻只因無處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宮中聽天由命。不論是崇禎當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爾袞輔國也好,順治親政也好,她們總之是繡花度日,單是針短線長便已穿過四季風雨,余景殘年。盛世,她們憑一雙手吃飯;亂世,也不過是一條命交託。在這個世上,她們沒有太多可留戀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沒有畏懼憂慮。
她們都是一些最平和不過的人,除了刺繡,便心無掛礙,因而技藝與日精進。她們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婦,用黯淡的人生繡出絢麗的綢緞,將紫禁城裝點得更加花團錦簇。
四貞身處那些宮女之中,在繡藝日漸稔熟之餘,心態也益發平和,雖然還只會些平針、鋪針的基本針法,然而當她拿著小繃端坐刺繡的時候,當真是風清雲淡,波瀾不驚,已經再也看不出剛進宮時那種剛烈激昂的樣子。
太后將她的種種努力與變化看在眼中,頗為滿意。後宮女眷們照規矩要輪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並不喜歡太多人奉承,大多時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時才傳喚;但是有時也會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賞花作畫。四貞閱歷非凡,見識過人,時常有驚人之語,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來侍候的。有時順治來請安,也陪在太后身邊聊天說話,每與四貞相談,她亦有問有答,卻安靜從容,絕無搔首弄姿之舉,媚笑諂言之聲。時日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將些時事與她討論,聽聽她的意見。
四貞心中,頗嚮往唐時女相上官婉兒,然而她心裡很明白這宮裡只有一個女人可以彈頦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精明過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聰明,最好只限於淺見微識,趣語軼聞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則只能惹來殺身之禍。因此,儘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與她聊天的內容也越來越深,大到朝廷的新舉措,深到皇上與格格們的婚事,都常常會拿來同她討論,然而她卻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絕不代策代決,提供任何建議。因為她知道,太后與她商討的根本目的,並不是要聽她的意見,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緒。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個最好的聽眾,在適當的時候接一兩句話幫太后鎮定情緒,理清思路,然後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終的路徑。
這天,她們談起的是建寧格格。
「聽說你和建寧格格相處得不錯。」大玉兒這樣開腔,用著十分讚許的慈愛的口吻,「這真是不容易。建寧這孩子自小跟著我長大,被慣壞了,萬人都看不進眼裡去,你能收服她,可見難得。」
四貞忙賠笑道:「是十四格格不嫌棄四貞出身蠻武之家,寬和體下才是。」
太后點點頭,卻恍若未聞,仍接著方才的感嘆說下去:「這孩子生性倔犟傲慢,萬人看不上,覺得誰都不配做她的朋友;將來只怕也看不上男人,覺得誰也不配做她的丈夫。她的這個額駙人選,倒是幾個格格中最讓我頭疼的。你也知道咱們滿蒙兩族的男人,都是粗莽武夫,馬背上長大的,哪裡懂得什麼溫存體貼。將來建寧嫁過去,還不得三天吵兩天鬧的。」
四貞不明所指,只得繼續賠笑道:「怎麼會呢。格格金枝玉葉,無論誰做了額駙,自然都是加倍小心憐惜的,哪裡會吵嘴?」
太后搖頭嘆道:「那也說不定,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其實那不過是老百姓心裡的揣想罷了。遠的不比,單說這宮裡,咱們的皇后娘娘,按理一個大清皇上,一個蒙古公主,這婚事也算天造地設了吧,兩個人該是恩愛互敬的才對。可是你看看他們,倒像前世仇人一樣,連面兒也不見,哪裡還像是夫妻,真是日夜叫我操心。我因此特地下令要在秋天舉辦一次選秀,允許漢人女子入宮。就為著漢人的禮教周到,或者倒還會找到皇上滿意的人選。」
皇上選妃,已涉及國策,而自己又恰恰是漢女,倒叫四貞不好答話,卻又不能無所表示,否則更顯心虛,只得仍繞回到建寧頭上道:「皇上三宮六院,一個不合意還有第二個;格格擇夫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太后是打算在滿洲八旗子弟中選呢,還是也指給一位蒙古王子為婚?」
大玉兒慢慢地道:「滿蒙聯姻雖是我大清皇室的傳統國策,然而也不必各個公主都嫁蒙古王子。我在想,或者招一個漢人駙馬,也許更合格格的意,也更見得我大清視滿漢為一家的誠意可不光是口頭上說說的,而是身體力行。你是漢人,你說呢?」
四貞大吃一驚,格格出嫁非同尋常,這不僅是一宗婚姻,更是一項政策,皇上娶漢女為妃尚被視為混淆血統,格格嫁漢人為妻豈非更是奇恥大辱?然而這句話由皇太后口中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就好像在議論要賞給某人一件什麼玩意兒般稀鬆平常。她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感到不寒而慄,也是第一次明確地意識到了向來所誤以為的皇太后對建寧另眼相看的恩寵其實全是假象,她一直都覺得皇太后的仁慈後面還藏著另一張臉,卻一直都想不透是什麼,然而今天被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卻覺得害怕了。她戰戰兢兢地試探著:「太后的意思,是看中了某位漢人王爺,要為十四格格指婚麼?」
大玉兒微笑道:「我也是突發奇想。不過,建寧的性子是選誰都不會高興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勸勸她,還有……」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孔四貞,慢慢吐出兩個字,「皇上。」
2
順治十年春,乾清宮與坤寧宮的重建終於正式動工了。同時修復的,還有宮殿西側的儲秀宮,那是為了秋天的選秀在做準備。
這年春天建福花園的桃花就好像瘋了一樣,開了一茬又一茬,直開到三月底柳葉都肥了還不肯謝。建寧與四貞在桃花林中散步,略一動肩回首,樹上的桃花就飛落下來,灑在兩人的肩頭襟上。建寧忽然很想念很想念長平仙姑,當她走在桃花樹下,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四年前這桃林第一次開花的情形。
長平仙姑親自勞作,卻輕易不肯叫她和香浮幫忙,說是金枝玉葉要好好保護自己的一雙手。是她求了好久,長平才應允她在已經挖好的坑裡栽下桃花的,然後再自己親手培土,這樣子一連栽了七八株,直到她玩得盡興了才罷。從沒有人待她像長平那樣好,那樣遷就,那樣溫和,那樣恰到好處地縱容著她又管束著她。長平仙姑是建寧今生遇到的最像母親的人。
建寧對自己的親生母親綺蕾記憶不深,而莊妃皇太后更是高高在上,可敬可畏不可親,惟有長平,對她才是真心憐寵的。長平是連釀製桃花酒,都要給她和香浮一人一壇的。她把自己看成她的女兒一樣。如今,桃花一年一度地又開了,可是,長平仙姑在哪兒呢?香浮小公主又在哪兒呢?仙姑明明在夢裡告訴自己說香浮會回來的,可是,為什麼她至今都還見不到她?桃花都開了,香浮卻還沒有回來,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肯回來呢?當她回來的時候,自己還認得她嗎?
建寧長喟一聲,有些感傷地告訴四貞:「這園子裡的桃花,有幾棵還是我親手種的呢。」
「真的?」四貞有點意外,刁蠻驕傲作威作福的十四格格連繡花針都不願拈起,竟肯泥手種桃花?她不由微笑,「多半是叫太監幫忙,你自己做監工吧?」
「哼,我才不願看見那些臭太監呢。真是我親手種的,你不信?」建寧認真地說,「當然不是我一個人,還有仙姑,還有香浮,還有琴、瑟、箏、笛幫忙,我們大家一起種的。」
於是,建寧給四貞講起了長平仙姑與香浮小公主的故事,講起了桃花與海棠,講起了茶禪一味,也講起了香浮的失蹤和長平的暴斃,講到後來,她的眼圈兒紅了,眼淚掉下來。
四貞怦然心動。長平公主,大明的最後一個公主,斷臂的公主。那也是她的主子啊,真正的主子。她在這一刻的心情極其複雜,既為了骨子裡本能的忠義而激盪,又為了現實中的改節而難堪,畢竟,她是背叛了她的大明主子,而投靠了清廷的,並且,做了清朝後宮的格格。但不管怎麼說,她和長平,是僅有的在改朝換代後依然走進了這後宮建福花園裡的兩個大明貴族。就憑這一點,她與長平,便是有緣的。
她將手輕輕撫弄著那桃花的樹幹,也有了某種流淚的衝動。然而她把那淚咽下去了。這一點點感動,比起眼看親生父母死在熊熊烈火中的悲壯又算得了什麼呢?她進宮的目的,可不是為了忠君,為了感動,為了同情或者懷念,而是為了復仇。她不能行差踏錯哪怕半步路。她看著建寧,想起自己還有任務沒有完成。那任務與沙場征戰沒有半點相似,可是,卻不容出錯,不能失敗。
自從四貞知道太后要將建寧指給漢人為妻,就覺得心中墜墜不安。倒不是為了建寧擔心,而是怕自己卷在這場是非中,不知道將要扮演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太后要她勸勸建寧與皇上,自然是明知無論建寧本人還是皇上都不會贊成這門親事,太后尚不肯面對,卻要自己來擺平,可見這任務的艱難,而且,她用的還是命令的口吻。
是的,太后的態度很溫和,仿佛嘮家常時隨口提起的閒話。然而這更可怕。因為她甚至不是鄭重地拜託,如果是那樣還可以有婉辭的可能,她就是那麼順口一說,便是定論。四貞連說「不」的機會都沒有。
不能對太后說「不」,就只有向建寧遊說了。
「你對漢人,好像特別有好感。」四貞發出了自己懷柔劍勢的第一招,做說客,註定是一個長久而艱難的工作,不可能一招制敵,甚至不可以讓對方感覺到自己是在出招。她必須學會莊妃皇太后的談判技巧,將一件大事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嘮家常,而後出招於無形。
此刻,四貞便是這樣很隨意自然地說著一句閒話,「比如長平公主,香浮,還有我,甚至綠腰和琴、瑟、箏、笛,你對我們漢人,比別的格格好多了。」
「咦,真的。」建寧好像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嘻笑著說,「真是的,我才發現自己原來有這麼多漢人朋友呢。」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下來,她的漢人朋友,都不久長,比如長平,比如香浮。誰知道四貞同她做朋友又會做多久呢?她有些依戀地問:「你不會離開我吧?」
「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宮裡呀,我原又不是這裡的人。」四貞微笑,很順利地使出第二招,直奔主題,「況且就是這宮裡的,也不會一輩子呆在這兒,總要出嫁的,你看你的幾位姐姐,不是都嫁出去了麼?你總也要嫁人的。」
「嫁……」建寧的天性里一向缺少平常少女的羞澀窘縮,聞言並不覺得不妥,只是有些新鮮,有些怔忡,有些朦朧的感慨,「嫁人真可怕。都不認得他是誰,說聲嫁,就跟著人走了。我每次看到格格們出嫁,她們都是哭得死去活來的。不過,總算可以出宮了,也許是件好事。」
「是呀,嫁了人,就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了,其實嫁誰倒沒什麼相干,反正太后和皇上為你選的,一定是最好的。」四貞多少有些違心地說。「格格的婚事,都是要太后指婚的吧?」
「是吧?」建寧有些不確定地說,她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說到「指婚」,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起那個一去不回的射鴉少年來,不由抬起頭,看著天上飛來飛去的烏鴉,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這烏鴉叫得真難聽。」
四貞的臉騰地就紅了。她說不準建寧這句話是不是在諷刺自己,可是她的確很難堪地覺得,自己的聲音比烏鴉的叫聲更加難聽,並且開始越來越痛恨自己這個說客的身份了——尤其是,在建寧將她與長平公主相提並論之後。
慈寧宮裡,太后大玉兒同皇帝兒子福臨談的,也是同一件事。
「這些年來,你給平西王的賞賜越來越厚,他的權勢也就越來越大,有人對我說,他在西南獨霸一方,其排場威風連南明小王朝都比不上呢。如果他有一天起了什麼異心,倒是不好控制的。」大玉兒若有深意地聊著這些朝廷大事,卻不等順治回答,輕輕地話鋒一轉,又說,「上次為了南明反間計的事,你給了吳三桂一道安撫御旨,說『朕與王情同父子』,處理得很好,是做大事的態度。然而那究竟是句空話,做不得准,一半次說說安撫人心還管用,事情過了也就過了,終究落不到實處。」
順治已經習慣了母后的說話方式,一句話里往往藏著至少兩三種玄機,表面上談的是一件事,實際里指的卻是另一件事,而最終的目的則是第三件事,因此不便輕易接招,只笑問:「額娘以為怎麼樣才算是落到實處?」
太玉兒仍然用一種輕飄平淡的口吻似乎很隨意地說:「除非兩家結了親,長長久久地做親戚,在這君臣之上再坐實一個姻親的名份,那才會讓人心落穩,名至實歸,讓吳家世世代代為我大清效忠。你不是一直誇獎吳應熊好嗎?那麼給他一個額駙做做,倒也不算便宜他。」
順治一愣:「額娘的意思是要給吳應熊賜婚?那額娘打算把哪位郡主指給吳應熊呢?只怕王爺們未必樂意。」
大玉兒笑道:「要是隨便指一位郡主,那是王爺跟吳三桂結親,跟咱們有什麼關係。而且兩邊都是王爺,只不過一位是滿洲的王爺,另一位是漢人的王爺罷了,終究是旗鼓相當,也見不出我們的皇恩浩蕩啊。」
順治更加震動:「額娘難道想指一位格格給吳應熊?可是如今宮裡未出閣的格格中並沒有適齡的呀。」
「怎麼沒有,十四格格就很合適呀。他們倆郎才女貌,一個是金枝玉葉,一個是少年英雄,一個未娶,一個未嫁,現成兒的天賜良緣。」
「十四格格?」順治呆住了,「十四妹才十二歲。」
「我十二歲的時候,已經做了你父皇的妃子了。」大玉兒理所當然地說,「你娶慧敏的時候,她也不過才十三歲嘛。十二歲不算小了,民間多少姑娘十二歲已經生兒育女了,何況皇家嫁女,為的是體統政策,又不要她當家理事,管年齡做什麼?屆時宮中自然會陪送24個男女跟她過府,一應大小事務,出入禮節,他們自會指點她的。你還怕她受委屈不成?」
說來說去,只是選定了十四格格。順治心裡十分難過,半晌方道:「可是十四妹的性情剛烈,又心比天高,怎麼會肯嫁呢?從咱們大清建朝至今,還從未有過一位格格賜婚給漢人的呢。」
「那更好,更顯示了皇上對於『滿漢一家』的決心。把建寧指婚給平西王之子,一則是與平西王結親,讓他永遠效忠我們;二則也是公告天下,讓天下人知道,在皇上眼裡,滿人和漢人並無貴賤之分,親疏之隔,那是比做多少表面文章,頒什麼功勳賞賜都更管用的。」
順治聽母后口口聲聲國家社稷,更無一言半語替建寧著想,不禁心中難過。垂頭道:「我想同十四妹談一談,看看她的意思。吳應熊雖好,未必合十四妹的意,如果她心裡實在不願意……」
不待順治說完,大玉兒已經沉下臉來,喝道:「那怎麼好由得她?小老百姓家裡還講究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我們皇家御苑倒沒規矩了不成?為格格們挑選額駙,是我這個太后的職責所在,總不成為著疼愛她們,就把她們養在宮裡一輩子,誤人青春吧?我看這門親事甚好,明兒就頒諭禮部,叫他們擇吉納彩。」
順治聽了,無話可說。發嫁公主的確是太后的權力,自己雖是皇上,但是便連自己的婚事也是做不得主的,何況十四格格呢?只是,叫他怎麼對妹妹開口?
大玉兒笑了:「這你倒不必操心,我會叫貞兒好好勸勸她的。有時間你也跟貞兒談談吧。這些事情,她倒看得比你們明白。」接著話題一轉,又提到了選秀的事上,「後宮虛空,好容易前年得了一個皇子,還沒過百日就死了。皇后進宮這麼久,也沒見開花結果。充實後宮勢在必行,可不能再耽擱了,下個月就是選秀的正日子,忙完了這件大事,再忙十四格格的事。你總抱怨額娘替你選的皇后不如意,這回選秀全憑你自己的意思,選蒙女也罷,漢女也罷,我都不過問,如何?你也知道,為了漢女入宮的事,那些老臣子跟我饒了多少口舌,破天荒頭一遭兒,怕也沒下回了。」
順治明白,這是赤裸裸的又一次交易,她不過問他選秀的事,他也不要阻止她嫁女。何況他即使阻止,也無濟於事,只徒然使得母子反目,群臣無主,禮部為難。他只有沉重地點了頭。
3
對於後宮來說,選秀往往是比大婚更令人期待的。因為大婚的女主角只能有一個,而且毫無懸念,註定是屬於科爾沁草原博爾濟吉特家族的;而選秀,卻是千萬人的盛會,是所有12至16歲旗人女子的大婚,並且具有無限的可能性與豐富的觀賞性。
大清的選秀是三年一次,三年前福臨尚未親政,因此這年秋天的大選便成了順治王朝的第一次選秀。它的意義幾乎可以與登基相比,而遠比大婚要令人期待。因為大婚時的順治是被動的,違心地接受一個攝政王替他擇定的皇后,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的儀式,完全沒有選擇的快樂與驚喜。
選秀卻是不同的。成百上千的女子被送到京城來供給他挑選享用,這是把帝王的權力和尊貴落到實處的重要體現,是代表順治王朝到來的鮮明標誌,也是皇上由男孩成長為男人、具有了與親政身份相匹配的一種資格認證——他凌駕在三宮六院之上,凌駕在大清百姓之上,凌駕在八旗權貴之上,凌駕在金鑾寶座之上,他,終於擁有了完整的主權,完整的後宮生活!
最重要的,是這次有隨了旗姓的漢人女子充選,他終於可以挑選合意的漢女為妃,天可憐見,那個神秘的漢人小姑娘會不會也在其中呢?順治對這次大選充滿了期待,並且特意叮囑吳良輔,要儘量對漢女網開一面。
成千上百的滿籍女子被各旗參領一車車地連夜送進皇宮,車上樹有不同顏色的雙燈,標識著候選秀女的出身地位。但是不管怎麼樣煊赫都好,此時都像卸貨那樣卸載在神武門口,巳時點名後魚貫而入,穿過門洞來到順貞門外候選。太監首領吳良輔率領著眾太監對這些嬌艷的花季少女進行嚴格的初選,五官端正是最基本的條件,皮膚黯黑、粗糙、長斑、有疵以及身材稍胖、稍瘦、略高、略矮都是不合格的,然後聽其聲,觀其行,量其臂,其中聲音略粗、雄壯、嘶啞、渾濁,以及手腕稍短、五指粗壯、腳趾分開、舉止輕佻的也都要檢除。每個少女都有一面牌子,寫著姓氏、籍貫、年齡等,面試合意的就把牌子留下,不合意的就「撂牌子」。
在這個檢選的過程中,吳良輔親自執行的惟有「量腕」一項,這很方便他的袖子裡被不斷地塞入各種珠寶與銀票,或是指令明確的字條。他不動聲色地把這一切納入懷中,然後親自挑選出二百餘名女子,其餘的便被本旗原車遣回了。
通過了初選的少女們終於有機會走入真正的宮廷,儘管此前一再被教訓不要東張西望,儘管懷抱里都是滿滿的忐忑與不安,卻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好奇與興奮,忍不住向左右偷偷地窺視——不論最終能不能留在這裡,她們總算是曾經走進後宮了。就憑這一點,也足可炫之鄉鄰,誇耀終生。
吳良輔注意到,這其中惟一沒有向左右看的秀女就是佟佳平湖,他之所以記住了她的名字,一是因為她是漢女入旗,自然會得到他的特別關注;二是因為她的出手特別大方,打點吳良輔的賞賜竟是一對雕刻玲瓏的小白玉獅子。她的臉上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嚴肅與端莊,目不斜視,步不高舉,聲線雖然略顯幼嫩卻十分平穩,走路的時候裙上的飄帶紋絲不動,而帶上金鈴則細不可聞。
這是一個天生的皇后人選。吳良輔在心底悄悄對自己說,她其實完全不需要給任何人賄賂,再嚴格的篩選也不可能將她剔除,而且她是正藍旗固山額真佟圖賴之女,其祖佟養真早在清太祖努爾哈赤時已經挈家來歸,賜姓佟佳,就沖這一條,自己也會讓她入宮的。但是她出手如此大方,顯然是下定了決心要闖進宮來,絕不容許任何失誤的。
吳良輔對她有莫名的好感,不知怎麼就很想幫她一把。雖然後宮的複選已經超越了他的職權範圍而由忍冬接手,但是他想,必要的時候,他會向忍冬求情的。
忍冬還是第一次主持這樣盛大的典禮。數百個女子集中在高不見頂的大殿中是一種近乎壯觀的景象,她們繡帶招搖綠鬢如雲,不說話已經是風聲鶴唳般鼓動著某種秘不可宣的氣氛,再若有一點竊竊私語,那簡直就是一陣陣海浪源源不斷綿綿而來,可以撼山動地,摧枯拉朽的。
站在這海浪般的芸芸眾生前,忍冬不由得有了一種莊嚴與驕傲相混合的威儀感,已經站在高處了,還要高高地揚起下巴,很慢很清楚地咳了兩聲。人群刷地靜寂下來,數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她,仿佛她就是代表著皇家權威的最高長官。她知道自己在這時候該有兩句訓話的,太后娘娘此前曾經提點過她,吳良輔也把前明的規矩知無不言地向她講解過,可是偏偏這時候,她卻忘得一句也不剩了,好不容易開了口,卻只有最簡單的幾句話:「既然來了,就要守規矩,以後你們會知道的。」
這話語的空洞與她面容的莊重多少有點接不上軌,秀女們便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不做聲,好像在等她再多說點什麼。忍冬自己也很想再說幾句更有份量有內涵的話,然而實在是不能了,她莫名其妙地望空揮了一下手,回頭對嬤嬤們說:「開始吧。」至於開始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
幸好嬤嬤們是清楚的,那都是從前明宮女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有經驗的嬤嬤,她們對這紫禁城比忍冬熟悉得多,對皇家的規矩也遠遠比忍冬知道得多,對於選秀的程序及規則,就更可以做忍冬的老師了。這時候便有一個老嬤嬤耳語般地提點忍冬:「該讓她們脫衣裳了。」
忍冬愣了一愣,機械地大聲重複:「脫衣裳。」這聲音把她自己和秀女們都嚇了一跳。當眾脫衣,多麼讓人難堪的事情。數百個赤裸的少女身體,如何面對?忍冬在後宮生活了半輩子,可至今還是處女之身。她自己從來都沒有當眾裸過身體,而除了侍候莊妃皇太后洗浴之外,也從未見過任何女人在自己面前裸體。但是現在,她卻這樣莽撞粗魯地命令二百多個女子脫衣。如果她們不肯聽從或者質疑,她真不知該如何面對。
然而秀女們比忍冬更早地鎮定下來,畢竟,她們此前早已接受過最基本的選秀訓練,知道會有哪些步驟,面對什麼樣的難關。所以只是略微遲疑了一下,便有一個略為年長的秀女利落地將自己的衣裳一層層脫了下來,率先站在了最前列。其餘的少女便如受了鼓舞一般,也都很快脫光了衣裳,齊刷刷地列隊站妥。
忍冬對那個一馬當先的秀女有點感激,不禁特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在心裡讚嘆著:真是個美人兒呀。蜂腰猿背,螳臂鹿腿,那樣豐滿的胸,那樣纖細的腰,那樣緊繃的臀,那樣筆直的腿,真是年輕,真是艷麗,這才叫少女呀。她想,如果她是男人,也會愛上這樣的女子的。
嬤嬤們走上前,開始依次對秀女們摸乳捫肌,又叫她們打開雙臂嗅其腋下。少女們羞愧地低著頭,忍著淚,但當檢選嬤嬤說一聲「不合格」並將那女子拉出隊列時,那眼淚便忍不住了,有些秀女甚至當眾放聲痛哭起來,一邊手忙腳亂地穿著衣裳,仿佛一朵盛開的花蕾在瞬間枯萎,變得像秋天的葉子那樣皺巴巴起來。
忍冬很欣慰地看到那個美人兒一般的秀女很輕易地通過了檢驗,並迅速地穿好了衣裳,還特地理了一下頭髮。她不禁走過去對她說:「你很好。你叫什麼名字?」
「紐祜祿遠山。鑲黃旗。」秀女很恭敬地回答,溫暖地微笑。
忍冬點點頭,把這個名字記在心裡。她不想在答案揭曉之前說得太多,於是慢慢穿過秀女的隊伍,看到有三個嬤嬤在圍著一個少女議論著什麼,便走過去問道:「怎麼了?」
嬤嬤退後一步,面有異色地回答:「這位平湖秀女年齡太小了,身子也單薄,我們不知道該不該算合格。」
忍冬回頭,便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女孩,她的相貌幾乎不能用美麗或者漂亮來形容,如果剛才那位鈕祜祿遠山堪稱「紅顏」的話,那麼面前的這個女孩便是「絕色」——她的五官都精緻如畫,畫得太精緻了,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精耕細作的痕跡,以至於那妝容下的本來面目竟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皮膚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白皙,像是剛剛剝了殼的生雞蛋,滾動著一種柔嫩,一種晶瑩,看得人驚心動魄,覺得隨時都會有蛋汁流出來;小小的乳,小小的臀,雖然年紀尚幼,可是體態的輪廊卻已經顯現出來了,像一朵早熟的花蕾,含苞欲放,但那種「熟」是不自然的,拔苗助長一般的,帶著一點點妖媚,一種不正常的近乎邪惡的誘惑;而且她周身散發出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非蘭非麝的藥香,使她整個人益發有一種無可形容的神秘幽艷。
這使得忍冬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有種隱隱的不安,她有點不希望這個小女孩入選,說不清為了什麼,只是本能地不願意見到她。可是這女孩好像天生就是為了選秀而活著的,她的眼、耳、口、鼻、發、膚、頸、肩、背都恰合標準,身材雖然單薄,但是嬌嫩細膩,而各種規定里並沒有一條是以乳房尺寸來決定選廢的,況且身材面貌的評選權在於外宮的太監,而不在她手上。她的任務只是檢驗皮膚肌理與體味,並且考察繡綿、執帚等一應技藝。
「讓她穿上衣裳吧。」忍冬只能這樣說,她想,也許可以在後面關於技藝的考核中讓這個過分特別的女孩落選。
然而,再一次事與願違了,平湖的刺繡技巧堪與後宮的繡女相媲美,執帚拂塵的動作也優雅如舞蹈,根本她做每一件事都像在跳舞,或者舉行某種儀式,有種說不出的莊嚴與典雅。而且她對於各種考試表現得從容自如,駕輕就熟,好像比忍冬更要熟悉規則。倒是那位遠山秀女,她的刺繡就只會最基礎的平針,而且針腳還不夠平整,對於鼓琴、磨墨更是手忙腳亂,但是她的陽光燦爛的笑容使這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她一邊曲不成調地彈著琵琶一邊自信地微笑的眼神就仿佛在說:我彈得很差嗎?那又怎麼樣,我反正又不是來宮裡彈琴的。
的確是這樣。忍冬在心裡回答她,接過牌子來放進鋪著黃色錦袱的畫匣里,接著又重新轉回到平湖秀女的面前,問她:「你幾歲了?」
「十二歲。」平湖細弱而恭敬地回答。她的聲音嬌婉動聽,宛如浮屠之鈴,纖弱而清晰,直抵人心;她的眼神里也有一種堅定的尊貴的神情,剔透晶瑩,同樣直抵人的心裡;而她的過於嬌嫩的身體,此刻也有了答案,就是年紀的幼小,她幾乎是卡著選秀的年齡下限挑上來的,是所有秀女中最小的一個。
這是個為後宮而生的女子。忍冬不得不對自己說。既然復苛刻的考試也不能令她落選,那又何必與她為難呢?
就這樣,包括遠山和平湖在內的一百二十名秀女,在順治十年的初秋翩然走進了剛剛修復的儲秀宮,成為順治王朝第一批進宮的秀女。偌大的紫禁城後宮,瞬間變得華麗而熱鬧起來。
4
選秀大典舉行得熱火朝天,可是建寧卻無權參與,這真叫她坐立不安。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嬤嬤們:「為什麼不讓秀女和我們一起上繡課呢?為什麼她們刺繡的時候我們需要迴避?」
胡嬤嬤說:「她們還在學規矩,還沒有成為真正的主子,如果讓她們隨便在後宮走動,跟主子與格格們來往,說不定會帶壞了後宮的規矩。只有等她們了解了所有的宮規,並且經過皇上與皇后的親自挑選,升為小主以後,才可以在後宮走動,那時格格才可以去儲秀宮探訪她們,她們也可以偶爾來東五所拜訪格格。只要再過兩個月格格就可以見到她們了,何必急在一時呢?」
建寧等不得,到底還是換了身宮女的衣裳偷偷溜進了儲秀宮,正遇見秀女們在做遊戲,她們比東五所的格格們會玩多了,有的在翻繩,有的在踢毽子,還有的在糊燈籠。水竹篾的架子,碧紗糊的罩子,蓮花座上插著描金蠟燭,用一根披星戴月的秤桿挑著,十分别致精巧。建寧看那秀女正要劃擦火石蠟燭,忍不住走過去說:「讓我來點。」
那秀女抬起頭來,忽然一愣,眼中竟然泛起淚水,但也許是燭光的照映。建寧看著她,也覺得心上莫名地一撞,有種說不出來的震動驚撼,幾欲窒息。正想說話,綠腰已經急匆匆地找來了,帶著哭腔說:「格格還有心情糊燈籠呢。奴婢剛才聽見胡嬤嬤她們說,太后要給格格指婚一個漢人額駙,眼瞅著就要洞房花燭了。」
「什麼?」建寧一驚,失手將燈籠跌落,火苗舔著碧紗,瞬間燒作一團。她心中雖然並沒有太多的滿漢之分,然而在宮中長大,耳濡目染,也知道滿洲格格下嫁漢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禁如水澆背,呆若木雞。
綠腰還要伸手去撿那燈籠,被炙得將手一縮,怪叫起來。建寧如夢初醒,跺腳道:「我問皇帝哥哥去!」顧不得再理睬那秀女,拉起綠腰便往絳雪軒來。
可是順治不在,絳雪軒的侍衛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在。建寧只得坐在御花園的芍藥欄外等,一邊不住地問綠腰:「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不是一個人,所有的嬤嬤都在這麼說。」綠腰一五一十地告訴,原來太后已經將格格指婚給了什麼平西王之子,納彩問名都舉行過了,連日子都定了,消息才漸漸透到東五所來,給一個嬤嬤無意中聽到,不免向胡嬤嬤饒舌。那些嬤嬤們都拿著當新聞,說:「從前說笑話,要把格格指個漢人駙馬,誰知道果然成真了。也怪,這麼大的事兒,怎麼連個信兒也沒聽見呢?不說別的,照規矩不是早該指定教習嬤嬤指導格格為妻之道嗎?這等過了門兒,還不得鬧笑話兒?」
建寧聽到這一句,忽然呆住了,她知道一定是真的了,問誰都沒有用。綠腰沒有撒謊,賜婚一定是太后的意思,而存心要看她笑話則是所有東五所嬤嬤的德行。胡嬤嬤,皇后,皇帝哥哥,皇太后,沒有人會幫她的。就算找到皇帝哥哥,也是沒有用的。
「我們走吧。」建寧怏怏地說。綠腰並不敢問去哪裡,只好在身後默默地跟著。她們都沒有留意到,早有一個宮女悄悄越過她們,直奔了慈寧宮去。
四貞正在刺繡,聽到小宮女慌慌張張地走來說,建寧格格已經知道指婚的事了,現在正坐在建福花園的桃樹林裡哭呢。請貞格格快去勸一勸吧。
該來的總會來。孔四貞暗暗嘆了口氣,放下繡繃匆匆趕到建福花園,果然看到建寧坐在桃樹下痛哭。樹上的桃子已經熟透了,因為沒有皇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隨便摘取建福花園的桃子,就算它們熟透跌落也沒有人敢撿,所以地上散落了許多紅透的桃子。
四貞聽建寧說過,這些桃樹都是長平親手種的,長平公主從沒有機會吃到自己親手種的桃子,所以每年桃樹上結下的第一批桃子,順治都要親手摘下來讓吳良輔送去公主墳上祭。但是今年皇上好像忘了上祭,不知他是被選秀的事分了心,還是因為妹妹的出嫁而煩惱,以至於忽略了長平公主的桃子?
此時,建寧坐在桃樹下,想起那壇女兒酒。仙姑說過,那是留給自己出嫁的時候喝的。可是,自己多麼不願意出嫁呀,嫁給一個漢人!看到四貞,建寧的淚流得更凶了,嚷道:「我才不要嫁人,我才十二歲,太后幹什麼急著要趕我走?東五所里那許多郡主年齡都比我大,憑什麼要先發配我?」
孔四貞在心底里又嘆了一聲,蹲下身來,一邊用手絹替建寧擦眼淚,一邊緩緩地勸道:「怎麼是發配呢?太后才不捨得格格離了眼前呢。格格是太后一手帶大的,太后怎麼會不替格格精心挑選一個好歸宿呢?我聽說禮部已經在重建額駙府,規格比妃子殿氣派多了。就在建國門外,離宮不遠,格格什麼時候想回宮,抬腳兒就回來了,府里住半年,宮裡住半年,不比日日月月呆在這裡活得自在?你不是一直說東五所的日子太悶嗎,以後去了宮外,就是女主人了,平西王長年不在京,你上無公婆,下無妯娌,滿府里惟你最大,想逛街也行,想把房子拆了建花園也行,想回宮來住著不回去也行,不是比現在愜意?」
建寧省悟過來,猛回頭望著四貞質問:「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卻一直不同我說。你跟他們是一路的,就把我一個瞞在鼓裡。」
四貞心裡一驚,暗說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如此惶急、憤怒、傷心、失望,就好像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又或是想通了人間最深的秘密一樣。她覺得自己被這雙眼睛看透了,又覺得是自己背叛了這雙眼睛裡曾經的真誠與信任,覺得自己好像出賣了誰。她有些自己瞧不起自己起來,卻仍然克制著聲音,不緊不慢地駁道:「什麼你們、我們的?皇上是你的親哥哥,宮裡都是你的血親同胞,我才是外人呢。實話告訴你吧,這些話都是太后跟皇上同我說的,皇上要我找個機會慢慢兒地勸你,還叫我告訴你,那位平西王世子文武雙全,又一表人材,他自小入宮伴讀,跟皇上一起長大,皇上也覺得是個好人選,才替格格答應了的。我還沒來得及同你說,綠腰這蹄子恁的多嘴,巴巴兒地當件什麼要緊事來報告,大喜的事兒叫她說得跟天災人禍似的,回頭驚著了格格,問你有幾個腦袋擔當?」
綠腰嚇得趕緊跪下了,一聲也不敢出。建寧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眼裡那簇忽閃忽滅的火苗兒黯淡下來,沒那麼烤得人的眼睛生疼了。
四貞定了定神,接著勸道:「我們做女兒家的,長大了總歸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呢?就好比我吧,打小兒家裡就給訂了孫家,統共連面也沒見過,卻也只好等著到了日子就一領轎子抬過去。那時候我又沒父母兄弟做主,就算有什麼不如意,連回娘家哭訴的福份也沒有。不比格格是金枝玉葉,又有太后和皇上撐腰,雖說是嫁,可是額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皇上賜的,同入贅也沒什麼分別。別的格格不是指給滿洲貝勒就是嫁給蒙古王子,少不得要長山闊水,風沙大漠,一輩子也難得回一次中原,那才真叫發配呢。格格從前在盛京住過,難道還沒過夠那天寒地凍的日子嗎?格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管同太后、皇上慪氣,要是像我這樣,連個慪氣的人也沒有,那也是命,又能怎樣呢?」
建寧道:「這還不容易,你要是不願嫁,讓皇帝哥哥納你為妃就好了,我替你跟哥哥說去。」
四貞紅了臉啐道:「我一心為你,你倒打趣我。讓你一個人哭去,看誰還理你?」轉身走開。
至此,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然而她知道,要消化那些話,還得有一個過程。以建寧的任性與單純,越是勸著她,就越可能逼得她反著來,倒是由著她的性子鬧一會子,然而再靜下來想一想,或許就好了。反正每個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場的,早哭晚哭都一樣,就由著建寧在今天哭個夠吧。只是,不能讓太后知道。不然,就成了她的失職了。四貞暗暗留意著建寧的動靜,並且開始著意布局,反正,一切有皇上撐腰。
但是建寧已經不想哭了,她的心思已經被另一個念頭給分散了,那就是四貞的背叛。不論孔四貞說得多麼冠冕堂皇,背叛就是背叛,預知太后要對自己不利而沒有告訴自己、還要充當太后的說客就是背叛。
建寧覺得孤單,孔四貞終究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指望她代替香浮是不可能的。長平仙姑與香浮小公主是沒有人可以代替。建寧撿起一隻桃子,忽然很想很想長平仙姑,仙姑去了那麼久,自己還沒在她的靈前祭拜過一次呢。皇帝哥哥答應過要帶自己去,卻一直食言。如今自己受了這樣大的委屈,非得到仙姑的靈前哭訴一回,不然是任誰也不會了解自己的委屈的。
建寧決定出宮。
而她出宮的方式幾乎和當年慧敏出府如出一轍。先是向四貞借了她從前的衣裳說做刺繡樣子,接著稱病請假,卻命綠腰扮成自己的模樣躺在寢宮裡,然後換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趁一個雨天裡偷了嬤嬤的腰牌溜出宮去。這些日子為著皇上選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亂,後宮裡每日趕製吉服繡屏,連東五所的格格與嬤嬤們也有任務,輕易地讓建寧的小把戲得了逞;而守門侍衛則早已收到四貞的密令,故意假裝躲雨,並不肯仔細盤問,只遠遠打個照面兒就由著建寧輕輕鬆鬆地混出宮去。
然而建寧出了宮,卻不知道該往東還是往西,茫然無措地逢著人便問:「長平仙姑葬在哪裡」,卻哪裡有人知道?一路經過無數茶肆食寮,繡鋪油坊,許多新奇玩意兒,都是從未見過聽過的,只是不論要吃什麼拿什麼,人家都管她要銀子,拿不出來,便不肯給。
即使是這樣,她也仍然興致不減地走走停停,東張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麼將一塊糖稀在捏捏吹吹下變成一隻孔雀,看把戲人如何敲鑼打鼓地讓猴子銜旗打鬥,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橫飛地吸引了遊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往小孔里探頭探腦——只可惜她一文錢也沒有,不能知道那孔孔里到底有什麼可看。
經過一間銀鋪時,她看到櫃檯後面的老銀匠正對著化銀燈在吹氣,用一根吹管將燈火吹成細細的一條化去銀水。建寧覺得新奇,且也走得累了要歇腳,便逕自踅進去尋到一隻繡凳坐下來,手拄了下巴看得出神。
老銀匠許是活計正在火候上,一口氣不斷,沒功夫招呼建寧,見是個小孩子,穿戴整齊,頭臉乾淨,亮晶晶全是雨水,以為她是來避雨的,便不理會,由得她坐在一邊。直待整塊銀子化完了倒入模具,這才站起身在藍布圍裙上擦著手問:「姑娘是要打點啥還是買點啥?這裡有各式新款的銀墜子、釵子,看中哪個,試一試?」
建寧便認真地看了一回,見那些麻花針、梔子針、銀耳墜、梅花鏈、繡花鐲、扭絲鐲、花鳥戒指,以及各式雕花鈕扣,都纖細雪亮,帶著銀飾特有的素雅輕薄,牽動著人的心。因看到一隻雕著麒麟的長命鎖,不大認識,便指著問:「這個是戴在哪裡的?」
老銀匠見她連長命鎖也不認得,倒納罕起來,道:「這是長命鎖,給小娃娃戴的,姑娘從前沒有戴過麼?」
建寧搖搖頭說:「我是旗人,不興這個的。」
老銀匠笑道:「原來是這樣。我們漢人家裡的小孩子,一滿月就要戴上這長命鎖的,把小命兒鎖住,使鬼神都不來侵犯他。富人戴金鎖,窮人戴銀鎖,再窮的人家也要打把黃銅鎖戴上。直長到十二歲上,娃娃有力氣對付陰府里的小鬼了,這才給他解了去,還要擺一桌開鎖酒,來慶賀小孩子長大成人呢。」
建寧悠然神往,羨慕道:「那一定很熱鬧。我將來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也要給他戴這種長命鎖,也要戴到十二歲上,也要擺酒慶賀。請你來,你來不來呢?」
老銀匠見這姑娘穿戴高貴,舉止大方,卻是口無遮攔,竟然說起生孩子擺酒的話來,倒有些失笑,嘿嘿兩聲道:「來,來,姑娘要請,我一定來。只是那還要等好長一截日子哩,姑娘今兒可要打點什麼自己穿的戴的不?」
建寧搖搖頭說:「我這會兒身上沒銀子,我就是看看。」
老銀匠心道,沒銀子你跟我廢這半天的話,便不再搭理她,卻也不攆,只一錘一錘地把模具里的銀模子打成一隻精製的蝴蝶,翅子薄薄的,身子小小的,還有兩根細若遊絲的須子,一閃一閃,直把建寧看得目瞪口呆。
隔了一會兒,建寧忽然問:「你會打烏鴉嗎?」
老銀匠一愣,一邊用銼刀銼去銀蝶身上的毛刺,一邊笑著慢悠悠地道:「誰打那東西做什麼?又笨重又難看,大得累贅,還不吉利。只有打鳳凰,打孔雀,最多還有打燕子的,從沒聽說有人會打烏鴉,可戴哪兒呢?」
建寧道:「說的是呀,烏鴉這麼難看的東西,偏偏宮裡要當成祖先那樣敬著供著,什麼道理?」
老銀匠聽到「宮裡」兩個字,唬了一跳,再看建寧神情舉止,越看越覺得可疑,真像是打宮裡出來的,卻再沒想到是位格格,只當是皇上或者太后身邊得寵的一位宮女,嬌生慣養細皮嫩肉不大幹活的,不都說宮裡使喚的丫頭比小老百姓家裡的小姐都來得尊貴嗎?看這姑娘的形容,果然不錯。
老銀匠有些作難起來,並且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與不安,貴人天降,這是吉兆吧?可是這姑娘如果真是從宮裡出來的,那一定是私逃出宮,說不定是犯了事,偷了東西跑出來的,要是被人家看見她在自己鋪子裡出現,還當自己窩贓銷贓呢,說不定會以為這銀鋪里的首飾都是偷宮裡的雪花銀打制的,那可冤枉!這樣想著,手上便微微用了力,忽聽「撲」一聲,銼刀擦過去,竟把墜子上一根蝴蝶須子銼斷了。
「晦氣!」老銀匠啐了一口,扔了銼刀,只得重新把獨須銀蝶架在銀燈前要重新化掉。
建寧看著,忽然想起母親綺蕾臨死前拾起的那隻折翼蝴蝶來,不禁脫口而出:「不要燒,我要!」
老銀匠一愣:「你要這個幹嘛?都廢了。姑娘想要耳墜子,我給你重打一隻。」
「我就要這一隻!」建寧想一想,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鸚哥綠的鑲玉鐲子來,「我拿這個跟你換。」
老銀匠見那鐲子是金鑲玉,哪裡想得到建寧是不識稼穡,不辨貴賤,只更加認定她是偷了宮裡的銀物來倒贓,不然怎會出手這般大方?倒害起怕來,忙忙地推脫:「這怎麼敢?這可不敢!姑娘不買東西,還是請吧,別處玩兒去,我這裡還要做活計呢。」
建寧不高興了:「誰說我不買東西?我就要這隻銀蝴蝶,你要不給,我拿兩隻墜子換你一隻可好?」
「不好不好!不換不換!」老銀匠頭搖得像撥浪鼓,建寧越是大方,他心裡就越是恐慌,急赤白咧地要撇清,手裡還一直做著外請的姿勢,幾近於轟趕了。
建寧怒了:「我就要這隻蝴蝶!你答不答應?不答應,我叫人拆了你的鋪子!」
這話老銀匠倒是信的,宮裡跑出來的人,什麼不敢幹?背景大著呢,惹得起?再看看那隻蝶,一枚小小耳墜,不過一錢二分銀子,就當破財消災吧。於是擠出笑臉來,忍痛道:「姑娘既然喜歡,就送給姑娘玩兒吧。只求姑娘高抬貴手,移駕別處逛去吧,我這裡還要做生意哩。」
建寧在宮裡被服侍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人白送她一隻銀墜子,也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於是歡歡喜喜地揣起來,轉身出了鋪子。此行未能找到長平公主的墳塋,卻意外得了一隻銀蝶墜,讓她覺得這裡面藏著某種玄機,或者是母親在冥冥中送給自己的一件禮物吧?在香浮失蹤後空虛已久的心終於得了些許安慰,建寧的眼角幾乎已經有淚了,不過也許,只是天上的雨水。
老銀匠長出一口氣,巴著門站了半晌,直望著建寧走得人影兒不見了,這才回到座位上接著化銀燈去。他並沒看到,建寧一拐過街口,就被幾個侍衛攔住了,也沒看到他們請她上了一頂轎子,就這樣又護送她回了宮。
建寧並沒有反對,因為她不知道反對之後該怎麼做,出來大半日,她已經很累了,而且莫名地寂寞。她終於出宮來了,並且已經察覺這宮外是多麼光彩陸離,然而又怎樣呢?她一直都想離開紫禁城,可是她沒有想到,離開後,她竟然連一步路也不會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走,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安置自己的命運,那麼,就惟有順從。坐在轎子裡,走在回宮的路上,她對自己說:也許出嫁也不錯,就像貞格格說的,可以住在宮外,有自己的房子,一切自己說了算。那時,想什麼時候逛街就什麼時候逛街,想打多少根釵子就打多少根釵子——當然,要帶足銀子。
多少年之後,老銀匠仍會記得這個和風細雨的下午,記得那個姑娘是怎麼樣在細雨濛濛中走進鋪子裡來的,又是怎麼樣揣了那枚一根須子的銀蝶墜子在細雨濛濛中走遠。
他會一直一直地記得,也會一直一直地說起。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建寧的身份——就是當朝皇上的親妹子十四格格。當朝十四格格曾經在自己的鋪子裡索走了一隻蝴蝶狀的銀耳墜子,這是何等的榮光!
他所以會知道建寧的身份是因為又見著了一次,他第二次見到建寧是在數月後格格的大婚遊行禮上,大紅轎子從宮裡抬出來,格格坐在轎子裡,額附騎在馬上,對著長安街上的百姓不住招手,仿佛在招搖著他們的幸福與榮光。
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幸福呢,不過這是第一個嫁給漢臣的大清格格,這是第一個娶了御妹的漢人子弟,他們中總有一個是光榮的吧?
順治帝戲弄吳應熊說要為他指婚滿洲格格的玩笑成了事實,嬤嬤們取笑建寧會嫁個漢人額駙的話也一語成譖,這不能不使建寧與吳應熊的大婚成為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熱門談資,情形約等於當年太后下嫁多爾袞,而遠遠勝過順治爺娶皇后——那也難怪,當今皇上與博爾濟吉特家族的聯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而建寧下嫁吳應熊,卻是令朝野上下意出望外的一宗不對等婚姻。
事實上,大清三百年歷史上,下嫁漢臣的格格也就只有建寧公主獨一個。就沖這一點,也足以成為傳奇的了。
附註:
1、《清史編年》載:順治十年八月十九日壬午(公元1653年10月10日),以太宗第十二女和碩公主嫁平西王吳三桂長子應熊。只此一句,別無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