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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7歲:墮落天使

2024-10-06 00:33:40 作者: 西嶺雪

  有關愛情的虧欠辜負,往往,不只在今生。

  還是同一個上海吧,還是同一個南京路。

  半個世紀前,解放軍雄糾糾氣昂昂地從這裡走過,沿街所有的窗子都打開,太太小姐們從窗里招搖著她們的小手絹。

  碧桃也招著手,笑著,不為什麼,只是隨大流。她剪了頭髮,短短的,齊耳。沒有妝彩,很素淡的一張臉,帶一個空洞的笑,混在不同的窗戶里,不同的面孔中,很容易便湮沒,並沒有什麼出類拔萃之處。

  她的臉上已經找不出從前的那種艷光了。她到底還是到工廠里做了女工,並且,嫁給了那工廠的會計。他從前和碧桃見過一面,就是在舞女大遊行的那次。他從人們的指點評論中知道了她是「百樂門」的頭牌,並且知道如果想要得她一夜相陪,就得用盡他所有的積蓄。他算了算帳,只得暗自搖頭。

  其實他並沒有想過要去「百樂門」,那種地方從來都不是他能夠踏入的,但是不知為什麼,別人說起碧桃和銀錢時,他不由自主地要把自己代入其間,偷偷算了一筆帳。他夾在人群中,聽到他們如數家珍地念叨著那些舞女的名字與價碼,覺得一種說不出的羨慕與妒恨。他用這妒恨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猜測他們是不是和那個叫碧桃的舞女有過親密的夜晚,但是他很快又在自己的心裡將這一念頭否定了,因為看那些人的穿戴,也不比自己好過多少,同樣不可能染指那樣高貴的舞女。

  

  在他心目中,高貴的意思就是錢多,高是「貴」,貴還是「貴」,高貴就是貴上加貴,花很多很多的錢,買很貴很貴的東西,或者人。而碧桃,無疑是「高貴」的,因為與她一夜的纏綿竟可以消耗他半生的積蓄。並且,即使他願意一擲千金地去搏這一夜之歡,也是沒有足夠的錢為這一夜做鋪墊的。

  也許他可以只花一少部分錢,去「百樂門」同她跳只舞,而不該奢望過夜。但是這也不可能,因為他不會跳舞,他也不想花那麼多錢去置辦西裝皮鞋。

  這種種不可能為她在他心中加了分,使他將她看成一個超級蕩婦,盪得出了格過了線,已經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享用,可見有多麼盪。

  當一個人渴望另一個人,渴望到極至時,便通常會產生兩種情緒:像碧桃對大少爺那樣的,叫崇拜;像吳會計對碧桃這樣的,便叫仇恨。

  吳會計在自己的心底不為人知地仇恨著紅舞女碧桃,恨得咬牙切齒,恨得刻骨銘心。他用盡世上一切最惡毒的詞彙咒罵著她,希望她早一點倒霉,變成一枚爛桃,爛在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當他這樣詛咒著痛恨著她的時候,自己才會有一點快意,才會覺得同她有一點親近,近到了他對她俯拾即得。俯拾——是的,他俯視她,低下身,將她撿起來,她便成了他的。

  他每天晚上都做著這樣的美夢,一直到這美夢成真。

  美夢做多了原來真是可以成真的。當碧桃出現在他做會計的工廠里,當她簡衣素服地出現在工廠里變成一名普通女工時,他是多麼狂喜啊,狂喜得五官都要移位,狂喜得恨不得高聲大叫,手舞足蹈。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自己,冷淡地經過她的身邊,甚至故意輕輕撞了一下她的身體。他撞到她胳膊的部分,覺得那部分便有一絲溫熱傳到了自己的手臂上,緊貼在那裡,附生在那裡,一直到夜深人靜,那種溫熱還依戀地順從地伏在臂彎上。

  求婚的過程非常簡單而順利。他託了工會的大姐去說項,一說,便成了。

  心愛走在上海的天空下,想起自己前世的婚姻,輕輕地聳一聳肩,順手裹緊了風衣,無意識地想:不知道上海的冬天,會不會下雪?

  在上海,下雪和真愛一樣難得。幾乎只在傳說里存在。聽說1917年是下過一場雪的,前後的一百年中,再沒第二次。

  冬天的第一場雪總是令人期待。秋天愈老愈蕭瑟,已經讓人很不耐煩了,卻還遲遲不肯入冬,正像是一個已經進入更年期的脾氣乖張卻又不服老的中年寡婦一樣令人不安,這時候的新雪便好像一聲號令,又像是新店開業,旗幟鮮明地打出了冬的番號,讓人的心反而安定下來,可以從容地面對即來的寒冷。

  心愛一張開嘴,就有清冽的白氣呼出,並很快地散入空氣中。

  也許天氣本來沒有那麼冷,可是那團白氣卻把冷的感覺實斧實鑿地軋到了她心裡去,讓她覺得越發難耐,簡直連骨縫裡都淌滿了冷氣。

  不能不想起冬天的鄉下,那飢餓,那寒冷,那無止盡的陰雲密布,還有無愛的童年——前世的鄉愁,即使掩埋在心底最深處,也如內傷,不能忘記。

  ——然而便是那般的貧窮,也仍然好過今天,因為那時,心中還有希望。

  再冷的冬天也都有盡頭。小寒,大寒,雨水,驚蟄——到了驚蟄的時候,所有的蟲子都會醒來,春天也便跟著來到,風漸暖,小河解凍,田裡開滿黃色的油菜花,春種秋收,再少的收成也是收成,有,總好過無。

  今時今世,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就在盧克凡結婚的當年,心愛的父母乘坐的飛機失事,連骨骸也沒有找到。心愛聽到消息,當時就瘋了。她從家裡衝出來,一邊大喊大叫一邊奔跑,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她已經沒有家了。沒有父母的屋子不能稱之為家。

  她也沒有了愛。她愛的人同別的女子做了夫妻。

  她甚至沒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她向天使和魔鬼要求:「帶我走吧,無論去天堂還是下地獄,現在就帶走我吧。」

  可是他們不答應她。

  天使苦苦規勸:「他不愛你,你就更要愛自己。不如忘了盧克凡,不要太執著。人是不能一直活在過去的。活在過去,便等於沒有活過。」

  魔鬼激將:「你不想要重複的人生,又為何要求重新來過?願賭服輸,有什麼理由抱怨?」

  然而心愛不接受規勸,更不理睬激將。「閻王要你三更死,不得拖延到五更。」死期是預定的,不能拖後,亦不能提前。有天使和魔鬼監護,她連自殺的權力都沒有。

  她惟一可以決定的,只是墮落。

  她開始流浪,四海為家,遊戲人生。在日與夜、醉與醒、南方與北方之間穿棱,漫無目標。

  克凡結婚了,父母去世了。她已經再也沒有振作的理由。她不必為了任何人愛惜自己,保留自己。她終於又變回前世那個「百樂門」的風塵女子,從一個男人的懷裡舞向另一個男人的懷裡。

  難道命運真的無法改變?前世風塵,便註定今生墮落?甚至,比前世更加放浪無羈。

  因為那時是被迫,而今世是自願。

  清醒的墮落,只有比無知更加可悲。

  巷子口有人在燒紙錢,拜四方,施米粥與過路的孤魂野鬼。

  心愛看著,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有無盡的鬼要走出來,心中慄慄,腳下偏偏動不得。上海是一個物慾橫流的城市,從過去到現在都是,連鬼也比別處來得凶。

  她想自己若不是一死就得以立即重生,不知要流浪多麼久。

  然而活著,也依然是一種流浪。

  她抱住自己的肩,感到茫然,也許應該去個比較溫暖的城市,大理?麗江?海南?或者四季如春的桂林?

  她已經27歲了。27歲,離死期還有五年。她只剩下最後的五年可活。

  但是她不在乎。她不懼怕死亡。她甚至有些渴望死亡早一點來到。

  她對前程一無計劃,心如灰燼,萍隨水漂,從此岸到彼岸,也許就是一輩子。

  這兩年裡,她走過許多城市,不住變換名字,做吧女、舞女、髮廊妹、三陪女,偶爾被人包養,停歇一段日子,又在某個早晨不告而別,酗酒、抽菸、賭博、輸了便賭債肉償,能怎麼糟踐自己便怎麼糟踐自己,不知在向誰報復,是天使還是魔鬼。

  天使嘆息:「她終於一天天向你靠近。」

  然而魔鬼竟然毫無成就感,第一次覺得了不忍和痛惜:「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因為失戀。她不是普通女孩子,她來到這世界的惟一目的便是盧克凡。得不到盧克凡,便失去整個世界,失去活著的意義。她找不到方向了。」

  「那麼你在幹什麼?不去引導她嗎?」魔鬼的語氣里幾乎有種責怪的意思。

  天使搖頭:「她的愛死了,切斷了我與她之間的聯繫,我沒有辦法再幫助她。現在,能幫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我一直說你們所謂的愛是最無聊最脆弱的了,比生命死得還快,並且可以促進生命的結束。」魔鬼胸有成竹,得出結論:「愛情,等於死亡。」

  「不是這樣的。愛與死亡,有時並行,有時悖行,有時則一個跟隨著一個前行。愛使生命得到提升,死亡也不能戰勝。好比真心愛的轉世重來,就是因為她的愛有著巨大的力量,甚至超越了生死;但是現在,她的愛退出了她的生命,於是生命變得黯然無光。這並不能就說明愛是不存地的,或者是微弱甚至無能的,而恰恰相反,只是從一個失敗的例子反面證明了愛能的巨大。這就像正因為有死亡才會有生命一樣,正因為有失去,才會有愛情,至大的悲劇反而會喚起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是同樣的道理。」

  魔鬼滿頭霧水,大不耐煩:「我才不要聽你的廢話。我現在最想幹的事,就是教訓那小子。真想現在就抓他下地獄,煎得乾乾的,炸了吃。」

  魔鬼又做起了那個翻炒的動作,他簡直已經聽到肉在砧板上烤焦的吱吱聲。「煎鬼」的想像使他興奮起來,不禁發出陰森的冷笑。

  天使頭疼地阻止:「盧克凡的死期還遠,你可不能擅自行動。」

  魔鬼失望:「那我們現在可以做什麼?」

  「或者,讓他們見一次面?」

  他們無法決定生死,然而安排一次凡人的偶遇,倒也輕而易舉。

  於是,這一夜,在桂林,盧克凡拍片之餘,同一班手足來到當地最著名的風月場所「百鳥吧」,見到了身為紅牌的心愛——她在這裡的名字,叫鳳凰。

  她並沒有變老,只是平白有一種白璧蒙塵的感覺,以前是眉目如畫,如今眉目皆是畫出。一張臉仍然美麗,但是眼中沒有神采。艷妝,長發如瀑流過前額,如抱琵琶半遮面。見人來,微一頷首,一頭瀑布便盪起漣漪,臉上明明沒有悲喜,陰影明滅卻偏偏似風情萬種。冷冷地,不肯輕易一笑,但眼影與唇彩都比笑容先做足了「歡迎光臨」的姿態,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笑的時候卻沒一點暖意。

  盧克凡大駭,見鬼也沒有這般驚惶失措,至於口吃:「心愛,你……」

  她眼中神情極其複雜,如翻起滔天巨浪,卻終於平息,只揚起一道眉:「我不叫心愛,我叫……」隨即一笑:「反正你們這些夜夜做新郎的客人也記不住昨日黃花姓甚名誰,告訴你也是沒用。」

  他也懷疑是認錯人。他巴不得是認錯人。

  怎麼能相信眼前這個風塵女子是真心愛?

  可是那飛揚入鬢的長眉,筆直微突的鼻子,幽幽的杏核眼,圓圓的小腫嘴,分明是屬於她的。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青梅竹馬,相親相愛,他清楚她身體每一點最隱秘最細微的特徵,他怎麼可能錯認了她?

  握一杯已經不再起泡的「踏趿拉泡」,他隔著燈紅酒綠遠遠掛住她穿花蝴蝶似的身影,心裡是一陣陣針炙的疼。這曾是他的女人哦,如何就這樣折墮了?

  一個同伴順著他的眼光望去,饒有興致地調侃:「克凡,是你喜歡的類型呢。覺不覺得她有點像你以前那個巨星女友真心愛?真心愛銷聲匿跡這麼多年,你不是到處找她嗎?來個魚目混珠怎麼樣?」

  攝像助理一旁插話:「樣子有三分像,身份可是天上地下。你也太低估克凡了,他雖然風流,可是從來不碰歡場女子的。」

  歡場女子!心愛,純潔完美如天使的天才畫家、國際巨星真心愛,竟然墮落成一個歡場女子!

  難怪這些年裡他怎麼都找不到她,四處打聽也不聞她的消息,原來她竟然隱姓埋名做了歡場女子。她是有什麼苦衷嗎?她缺錢用?她吸毒,還是賭博?

  以心愛的身家,如果不是走偏門,再怎麼揮霍也不至節衣縮食的。她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

  盧克凡呆若木雞,莫名地失落,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這是他真心愛過的女子,她曾經貴為天才巨星,如今卻流落風塵,讓他情何以堪?

  再也無心坐宴,他推說頭疼率先離群而去,卻又徘徊在「百鳥吧」對面,靜靜地守著午夜來臨,守著酒闌歌散,守著扶醉女子的遲歸。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這樣的日子,他不知她已經獨自過了多久?

  當她經過他的車前,他叫住她,說:「跟我走。」

  「跟你走?」她睨視他,妝已殘,唇猶冷,眼神飄忽略帶揶揄:「出台300,過夜500。如果老闆滿意,小費隨你給。」

  「心愛……」

  他忽然嗚咽了,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痛,痛徹心肺。

  「心愛,跟我回去吧,讓我幫助你。不論這些年你做過什麼,我都不會計較,我們從頭開始……」

  她一愣,看著他,眼中漸漸湧起淚水。

  跟我回去吧。這是她用盡一生來等待來追求的承諾。可是,讓她如何再接受?

  他不計較她。他憑什麼計較她?即使他不計較,她能不計較嗎?

  從頭開始,哪裡是頭?是從呱呱墜地時,還是打回前世死而復生再來一遍?

  即使他願意,她也不願意。她已經愛得很累,傷得很重,沒有力氣去愛了。

  「跟你回去哪兒?做什麼?女傭還是情婦?」她咽了淚,一抹嘲諷的笑始終掛在嘴角,「不怕你那個標準賢妻打上門來嗎?」

  「我已經離婚了。」克凡苦笑,「古仙仙現在已經成了歌星,你沒聽說嗎?」

  她微微愕然。她沒有聽說過。她再也不關心任何娛樂新聞,以免聽到盧克凡的名字。凡是他所經之地,她都迴避三舍,沒想到,他們還是在這裡狹路相逢。

  盧克凡三言兩語解說短暫婚史,語氣平淡,若無其事:「仙仙嫁給我,不過是為了草船借箭,目的是打入娛樂圈。我成全了她。很正常,當初我也是這樣地利用過你。欠債還錢,只是我還錯了對象。」

  利用。他終於清晰地說出這個詞,承認了他對她的利用與虧欠。

  這一生中,他遇到的所有人和事,都不過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唯有真心愛,卻是對他永無索取地付出,不怨,不怒,永恆寬恕與奉獻。

  然而在他的婚禮日,她也終於憤怒了。她並沒有指責他,報復他。她惟一的反抗只是讓自己消失,再不肯陪襯他的生命。當她離去,他才知道,她早已是他生命一部分。他是那樣那樣地,捨不得她。

  尤其當他聽說甄先生甄夫人雙雙墜機罹難時,震驚之餘,他多麼疼惜心愛,他只想第一時間趕到她身邊去,陪伴她,安慰她,保護她。

  可是,他卻找不到她。

  他無法想像,一夜之間變成孤兒的真心愛是怎麼樣度過這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的,他恨不能與她分擔。她不在家裡,她沒有回好萊塢,她絕跡於娛樂圈,她到底去了哪裡呢?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們竟然在這樣的境地重逢!

  所有的不忍與不舍在久別重逢的這一刻,如火山爆發一樣集聚到頂點,噴薄而出。

  「心愛,心愛。」他哽咽地痛惜地一遍遍念著她的名字,目不轉睛地凝望,直到她眼中的冷與抗拒一點點軟化下來,終於溫順地任他牽住她的手,一路驅車來到灕江邊。

  初冬,將冷未冷,月落星沉,水淡風輕,寂無人聲。他們久久地對望著,不說一句話,然後,他伸出手去輕輕地、輕輕地碰觸她的長髮,仿佛小心碰觸一樽珍貴的瓷瓶。先是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臉,她的唇,她的頸……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

  他仿佛是一個神,而她是等待天神喚醒的睡美人,他手到之處,她便一點點鮮活起來,生動起來,溫暖起來。閱盡繁華煙視媚行的眼睛又回復了年輕時代的單純明亮,卻又分明比往日更加嫵媚而饑渴,原始而熾熱,終於燃燒了他也燃燒了自己。

  人性與獸性,情慾與性慾,愛與恨,相思與渴望,愧疚與悲傷,在這一刻都糾纏不清,化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令他有著世界末日般的迫切。在靜夜的江邊,在車廂的后座上,他終於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同時進入的,仿佛還有通往過去的記憶隧道。

  在掙扎與脅迫中,在進退之間,他腦海中明滅起伏,終於逼近那秘密的中心,逼近宿命的根源。

  天地之大,這一刻他只不過擁有她,而她亦只屬於他。所有的激情與感知都被喚醒,所有的記憶與欲望都於此爆發,所有的辜負與虧欠都瞭然無憾,所有的孤獨與渴望都心愿得償。帶著最原始的欲與最滄桑的恨,帶著痛悔與補償,他們交纏的身體揮汗如雨,抵死纏綿,是開天闢地的第一次交會,是世界末日最後的狂歡。

  一個不眠之夜。

  但是天邊微曦初露,黑夜與黎明交替之際,他卻還是憩著了。

  醒來,她已不再。車廂內瀰漫著菸草、香水與彼此的體味,處處是狂歡的痕跡,座墊也還是溫的,可是那痴纏而絕望的女子,卻已經不見了。

  車窗玻璃上,用口紅如血地畫著一行字:「REMBER ME!」

  記得我!如此低微而絕望的要求!

  他不禁懷疑,她所有的沉淪與掙扎,所有的心機與渴望,所有的逃離與回歸,不過是讓他記得她。他是一個沒有永遠的男人,不能讓他永遠忠貞,只有讓他永遠難忘。於是,愛讓她走向極端,不遺餘力。

  記得她!

  黎明的江邊,水聲寂寂,鳥鳴戚戚,一切安諡而美好,而他忽然淚流滿面。生平第一次,他認真地思考起愛情的課題,第一次,他想到了所謂忠貞,所謂執著,所謂永恆……

  他有一種感覺,他辜負她,不只是今生。

  那個晚上,當他再到「百鳥吧」時,她已經辭職了。其實他早該想到的,卻只是忍不住。

  只是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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