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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23歲:美國的中國年

2024-10-06 00:33:33 作者: 西嶺雪

  用利益維繫感情,只會背離初衷,得到或者付出的越多,距離真愛便越遠。

  春節前,甄氏夫妻辦妥手續飛來紐約與女兒團聚,過一個中國年。

  心愛親自驅車往機場迎接,看到父母,投入懷中喜極而泣。甄媽媽與女兒兩年未見,也不禁老淚縱橫,緊緊摟著女兒肩膀說:「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最多兩天,克凡也要來美國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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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心愛仰起頭來。

  甄先生笑著點頭:「當然是真的。要不是他有新片發布,要參加記者招待會,本來打算同我們一起來呢。」

  心愛頷首而笑,這幾年裡,她與克凡聚少離多,低調相處,真正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生無數」。克凡對這種狀況很滿意,認為這樣子和平共處,雙方各有發展空間,愛情只是事業的錦上添花,最佳生活調劑,更宜保鮮;心愛雖不滿足,恨不得分分秒秒形影不離,然而這既然是克凡的選擇,她便也惟有合作。不管怎麼說,都已好過前世,那時候見他一面才真叫難,簡直天上人間。

  他們始終沒有機會合作拍片,但是盧克凡卻因此片約不斷,終於登上第一男主角寶座。三兩部片子後,他的演技得到公認,已經無需再借女友名聲出位。但是仍然頻頻招惹緋聞上身,動輒傳出與女明星拍拖花邊,藉以提高曝光度。

  而心愛此時已經取得美國永久居留權,成為好萊塢正式簽約演員,買了一輛林寶堅尼代步,派頭十足,並且自置寓所,算是小有產業的人了。無論聲譽還是資本,她都仍然高過盧克凡,因此,短期內,她並不怕克凡變心。

  然而用這樣的法子來維繫感情,未免違背初衷。

  真心愛十分無奈。她渴望暮暮朝朝的相伴,無欲無求的戀愛,但她選錯了對象,得到的越多,距離真愛便越遠。

  回到寓所,心愛往中國打一個長途,聯絡克凡確定見面之期。盧克凡仿佛百事纏身,只匆匆地說一句:「我說要去就一定會去的,等我就是了。」也不等心愛回答,便掛了電話。

  甄媽媽在一旁看著女兒擾攘半晌才撥通電話,不到三句話又掛斷,大不快意,抱怨道:「天下好男孩多的是,何必只是掛住他一個?依我說,我閨女看得上他是他前世修來,應該倒爬著來謝恩才是,倒擺起架子來。」

  前世修得。他們可不就是前世修得的恩怨?心愛笑起來,欲言又止。

  她的眼神里有永恆的饑渴,笑容寂寂,整張臉充滿靈魂,美得近乎虛幻。然而在她最美麗的風光里,她愛的人,來來去去,總不肯為她停駐。

  就像一朵花開,好怕來不及被心愛的人攀折,就顧自謝了。

  真心愛的時間並不多,幾乎不比一朵花開的時間為長。她的心裡充滿了茫茫的恐懼,一種來不及的憂傷。又不敢叫克凡知道,怕會適得其反,令他遠離她更快。反要央告父母:「克凡不會無故遲到的,娛樂圈本來就是身不由己。明天他來了,您可不要責怪他。」

  甄媽媽更氣:「誰耐煩責怪他?才犯不上跟他饒舌。要擱在小時候,皮鞭子抽一頓才解氣。」顧自樓上樓下地巡視,尤其挑剔廚房不合理,又抱怨器具不全,說是「地方倒大,要什麼沒什麼,冰箱裡裝得也還滿,全不是人吃的。」張羅著要給女兒包餃子改善飲食結構。

  心愛忙拉住媽媽:「您剛下飛機,也不嫌累。先洗個澡睡一覺,好好玩幾天,再忙著當老媽子不遲。我早就惦記著您的炸醬麵和燒排骨了,您安心住下,我天天排個食譜求著您慢慢兒做,到時候別又罵我饞。洗澡水早就備下了,放了浴鹽香精,還點了香薰燈,碟架子在那裡,您自己挑張喜歡的來聽。」

  甄媽媽笑:「你以為我像你似的,洗個澡排場比出操都大。」

  母女兩個絮叨著,助手艾麗絲已經幫忙甄氏夫婦將行李安排妥當,又一一問過有什麼特別要求,答應馬上備辦。甄家雖然慣用保姆,甄先生的酒店且規模不小,但從未見過這種辦事效率,見狀十分感慨。

  艾麗絲是一位本地土生兒,長得不算漂亮,但輪廓鮮明,肌肉結實,自有一種青春無敵的魅力,可以幾日幾夜不睡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她沒有美國人抽大麻嗜咖啡的惡習,同人說話時,也知道先將嚼著的口香糖吐出來。這一點深得甄氏夫婦好感。

  次日心愛有通告,艾麗絲撥歸父母差遣,充當司機兼導遊,購物美食一把抓,哄得兩老十分開心。到了晚上,心愛工作完畢趕來與父母匯合,安排節目時方發現老媽十分疙瘩,看歌劇、逛珠寶店全不感興趣,只願意往唐人街觀光。起初心愛還以為老媽是不習慣聽外語,想找自己人地方感受親切,後來才發現滿不是那麼回事。老太太走到哪裡都有一籮筐議論,專門褒貶人家的成績來哄抬自己,憑白無故濫發感慨,回顧百年前唐人往舊金山賣豬仔之旅,而後反觀自家現狀,躊躇滿志,當作最佳娛樂。

  心愛暗暗好笑,知道在自己出生前,老爸入牛棚那段日子,老媽頗受過一點苦,如今老來得福,志得意滿,能不找機會憶苦思甜?便也故意說些異鄉人在美國不得志的新聞給老媽聽,逗她益發嘆息連連。

  擾攘一路,回到住處時,心愛倦態畢露。

  艾麗絲煮了黑咖啡為心愛提神,偷偷問:「事業有成,又家人團聚,你是那種真正的天之驕子,應有盡有了,為什麼好像還不高興?」

  應有盡有?心愛遲疑,也許應當知足,那些律師醫生建築師科學家不知道要寒窗幾載才能搏得立足之地,而自己雙十年華便已名成業就,還不算天之驕子麼?然而,即使贏得了全世界,卻從來沒有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也便仍然是一貧如洗。

  心愛嘆息:「我得到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最渴望的。」

  「你渴望什麼?」艾麗絲問,忽然福至心靈,「結婚?」

  「或許。」

  「那還不簡單,只要你一點頭,多了沒有,十個八個富商立時便撲過來挾你往拉斯維加斯註冊去。」

  心愛淒楚地笑了:「也許,我就是希望有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可以什麼都不顧,放下一切隨我到拉斯維加斯去。」

  「那你就不是想結婚,而是想戀愛。」艾麗絲說,「這就不能勉強了,因為你不是想人家愛你,而是你想同哪一個人戀愛。」

  心愛便又笑了:「艾麗絲,中國有一句話,叫做『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飲』,又說是『君子擇善而固執』,你明白嗎?」

  「當時明白。你的意思不過是:只愛盧一個人。」

  心愛點頭。

  艾麗絲不服氣:「他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付出。」

  「他從不騙我。」心愛說,「我幾乎從一睜開眼起便認識他,再沒那麼長的時間去接受另一個人。」

  「我敢打賭,他此刻在中國,絕對不是一個人。」

  心愛也知道,盧克凡不是那種會為了愛情守身如玉的人,但是她沒有辦法,她愛他比他愛她深刻一萬倍,於是,她就只有永遠處於捱打的位置,他不理她時,她便自生自滅;他稍一招手,她立刻搖著尾巴飛奔上前。

  她嘆一口氣,問助手:「明天有些什麼安排?」

  「有個慈善義演要你唱首歌,還有,某酒店開業,要剪彩。」艾麗絲一口氣匯報完畢,略帶歉意,「都是些針尖瑣事。可是有事做好過沒事做,屆時有電視台採訪,還有實況轉播,總得爭取多多上鏡。」

  心愛有經驗。不管當時多麼轟動,消失三兩天觀眾就會將你忘記。頂著天才畫家頭銜的那些日子,她以為自己已經紅透半邊天,簡直可以領取終身成就獎。可是不然,家人還沒從激動中平息過來,媒體已經捧出新的熱門人物,大都市裡搏出位的新人無所不用其極,再傳奇的故事也只熱鬧三天。要想長遠吃名利飯,非得天天炒新聞不可。

  她打開電腦,瀏覽中文網頁娛樂版,忽然一則流動新聞映入眼帘:日前盧克凡拍攝古裝武俠片期間,與女主角共同出入酒店曾被拍照一節,今已證實確有其事,兩位明星也親口向記者承認相愛事實……

  艾麗絲在身後看到,「哎呀」一聲叫出來。心愛卻不聲不響,伸手按住滑鼠點在右上角,關掉網頁……

  轉眼便是除夕,心愛一早親自駕車出去買了鮮花糖果回來,將客廳布置得中西合璧,富麗堂皇。等了又等,望眼欲穿之際,終於聽得門鈴叮咚一聲,心愛跳起來趕去開門,卻不由愣在門前——那手捧鮮花禮品笑容可掬的,並非盧克凡,卻是李遠征。

  「遠征,你怎麼來了?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想見一個人,總會有辦法找得到。」遠征很激動,隔了這許多年才重新見到心上人,叫他幾乎顫慄,「心愛,你比我記憶中的更漂亮。」

  這時候甄媽媽已經聞聲走出來,要想一下才省過神來,不禁笑容滿面:「是遠征呀,快進來快進來。」她一直對這個正直厚道的上進青年有特別好感,相比之盧克凡,她寧可李遠征做女婿。

  原來李遠征考取哈佛,這次來美乃是留學。他笑著對心愛說:「我比你足足晚了七年才來留學,好像憑空晚了一輩似的。」

  心愛卻不認為這有什麼可笑,七年算什麼,她本來就比他多出半個世紀的人生經驗。

  但她仍然讚許遠征:「那怎麼同,我是免試錄取,完全是幸運,你可是憑真本事腳踏實地考進來的。」

  這個除夕夜,便由李遠征陪甄氏一家三口共度。

  他們往中國城看煙花,美國的華人不在少數,春節氣氛一點都不比國內差,火樹銀花,燈影成河,大酒店推出各種節目娛樂大眾,就餐之餘尚可觀看歌舞表演。

  裝飾俗麗的圓形舞台上,有戴假髮的東方女子且歌且舞,肥圓的燈光從頭頂毫不浪漫地澆灌下來,把她整個人淋得濕濕的,薄紗衫裙里的身體纖毫畢現,像是美人出浴——本來這一種意象也不無曖昧的美感,然而她的歌聲、她甩頭扭胯的大動作把這美感完全地破壞了,她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落水的獅子狗在拼命地甩干身上的毛髮。

  各種膚色的看客不懷好意地吹著口哨,間夾一兩聲怪笑或是狎昵的含糊不清的呼喚,她是被無數不相干的人稱之為「寶貝兒」的那種人,因此她便做不成任何人掌心裡的寶貝。但是她好像也並不為這個感到難堪,毫不吝嗇地表現著自己的性感,隨時準備著用赤裸裸的肉體換取赤裸裸的利益——這世上沒有比鈔票更加赤裸裸而令人興奮的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鈔票的意義等同於真理,是無須置疑並值得為之奮鬥終生的。

  甄媽媽看著,不禁回頭將女兒偷偷瞟了又瞟,同樣是異鄉來客,同樣是花樣年華,然而兩女的處境天上地下,甄媽媽不禁得意:都說天下母親都覺得自家女兒才是人間至寶,舉世無雙,但是真正稱得上這八個字的,可真就是自家的女兒。

  心愛看著台上的華女,卻也不無感慨,曾經自己,也有這貨腰為生的時光,也是這樣地不以為恥,安之若素。那時的她從不理會什麼是尊嚴,什麼叫矜持,她所要學習的,不過是欲擒故縱,得寸進尺。

  是見了大少爺後才幡然知悔的。

  在百貨公司的電梯裡重逢大少爺,叫任碧桃晴空里捱了一隻雷般,忽然間自慚形穢,對自己的生活重新審視起來。她在污濁的環境裡升起一絲渴望,渴望把自己洗涮得乾淨,每天洗乾淨一點,直到重新變成一個清清白白的人。那麼,等到下一次見他時,或許她會有勇氣呼喚,有勇氣走到他面前,對他說:「大少爺,我終於找到你了。」

  她試圖潔身自愛,用裝病來向金大班求可憐,抗拒所有覬覦自己公寓鑰匙的男人;她堅持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素淨大方,守著百貨公司的電梯上上下下,希望與大少爺再一次邂逅;她甚至開始偷偷留意報紙的招工欄,計算著自己那稀薄的積蓄,策劃匿名逃走……

  可是命運不允許她。一場如火如荼的「舞潮運動」,將她推向了進一步的深淵。

  ——載入史冊的上海舞女大造反,正是由金大班一手策劃。

  要說金大班在上海灘的交際場裡,可是個金釵刺雲、彩袖弄雨、響噹噹的人物兒,十五歲上便在風月場出入,十八歲出落成上流社會裡有名的交際花,今年二十五,也還風華正茂,方興未艾,卻在年初突然洗手,歸身做大班,不再親自跳火坑,改作壁上觀了。

  她這一袖手可好,腰上的功夫不用,嘴上的功夫卻見長,不知遊說了多少好人家女兒下海。舞場的同行打趣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毀人清白不知抵得上拆幾家廟宇?算一算金大班拐過的女孩子,少說整個上海灘的神佛也都得搬家——為什麼?全無立足之地嘛。

  關於金大班的收山,說法很多,最盛的有兩種。其一是說有高官暗地裡包了她做小,雖然沒有娶過門,可是也在她身上落足銀子,實實在在供養起來了。人家既花了銀子,自然是不願意她再出來侍候別人,可是又因為不能給她名份,便不禁止她繼續呆在舞廳里做些營生解悶子;

  另一種說法則多少是帶著些惡毒的,說金大班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她得了某種說不出口的怪病,不可能再翻手雲覆手雨,自然只好紙上談兵了。這說法也不是空穴來風,是有證據的。

  一是金大班的懶。做舞小姐出身的首要功夫便是站,踩著九寸高跟鞋站足九個鐘頭都不會叫累。可是金大班走兩步就想停,站一會兒便要坐,坐不了多久,乾脆便說要去躺一躺,睡一覺;她站的時候,也不是從前的亭亭玉立引頸翹首,而只肯用一隻腳好好站,另一隻腳多半拖在地上,身子是近哪兒便倚哪兒,站不穩似的;坐的時候,身子永遠斜斜的,半躺半臥,手臂搭在靠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幾乎就要海棠春睡去。要說看過去也是有一種風情的,然而一個人這麼懶,卻如何招架真刀槍呢?

  證據二是金大班的饞。舞小姐們為了保持身材,都是苛扣著吃的;然而金大班自從收山後,對「吃」的興趣便空間膨脹起來,挑剔得近乎於病態。難得的是她吃不胖,也就越發放開膽放開量地吃。粥要熬足一日夜才肯喝,下粥的小菜更是精緻講究得不行,湯要加足底料,不能咸也不能淡,單拿魚翅盅來說吧,魚翅本身是沒什麼滋味的,全靠湯汁吊味兒。湯汁用火腿、腿肉、雞肉、加上桂圓同蒸,煨成取湯後,底料就全丟了。

  又因大班來自南京,在她的老家盛行一種傳說:狐狸是南瓜的近親,每當被追捕得走投無路之際,就會撲在南瓜藤上結成一隻瓜。當然誰也沒有見過狐狸結的瓜究竟是怎樣的,但是金大班自此卻鍾愛著南瓜盅,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當成南瓜瓤來煨養。她的家裡是一年四季都要貯滿新鮮南瓜的,若是不在南瓜收穫的季節,就得想辦法到處收購那些養在暖房裡的高價南瓜,比漂洋過海而來的外國罐頭還要金貴,因為一頓飯就得一整隻南瓜。

  金大班花消在「吃」上的銀錢便是真嫁了高官做小也不能滿足的,何況那傳說中的靠山又並做不得准;因此她若不是廣招小姐,吸人血汗,卻又如何奉養自己呢?這便像是《聊齋》中那些操縱女鬼牝狐去吸書生精血以補自己元氣的老妖一般,多少紅粉骷髏毀在她手上,卻滋養得她面若春花,永遠不會老似的。

  任碧桃,便是她此刻手下最聽話能幹的一隻碧眼狐狸精。碧桃雖然看上去有點鈍鈍的沒心機,就像一隻狐狸伏在南瓜藤下打著盹兒等月圓,但卻決不是呆傻或笨拙;她的眼神里總有股天真氣,像個涉世不深的孩子,但是她的身段步態里有一種媚,走路時仿佛腳不沾地,而是一隻狐在雪地里散步;尤其她在跳舞的時候,那簡直就是表演,舞池,就是她天生的舞台。

  金大班知道自己挖到了一棵真正的搖錢樹,只是這隻小狐狸最近有些不服管教。大班心中暗暗有氣,可是忙著遊行聚會,還來不及想法子來對付她,「舞女暴動」就暴發了。

  那一天,舞廳同業召開「反禁舞」大會,宣傳喊話之後,便聯合多個舞廳發起了數千名舞女的大遊行。這成百上千的風塵女子招搖過市,那可真是上海灘的盛況。她們有洗盡鉛華荊衣素服的,也有精心妝扮濃妝重彩的,為的是這樣的大場面,可不能在諸位同行和看眾面前丟了人。這是一個看人和讓人看的大場面,怎麼都要斗一鬥風采。

  她們一路走,一路喊,走到哪裡,人群便跟到哪裡,並且越聚越多,就好像舞女的後備隊。小孩子高聲尖叫著,在隊伍的邊緣跑前跑後;婦女們從閣樓的窗子裡探出頭來張望,心緒不清地看著這些和她們生存在完全不同環境中的女人;男人一路嬉笑跟隨,並且津津有味地品頭論足,打聽著某某舞女服務於某某舞廳,謀劃著名過後要不要去吊她的膀子;舞女們也是知道路人的心思的,也就越發群情激昂地演出,她們很不容易找到這樣正義的一個藉口,走在陽光下做一件看起來很轟轟烈烈的大事,所以特別熱心賣力。

  碧桃也在其中。她舉著小旗子,喊著口號,走在人群中,完全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金大班是帶隊,她便只有跟著。她跟著人群前進,忽然覺得這情形有些熟悉——眼前的混亂,多麼像在碼頭的那次?那次碼頭的騷亂,後來她從人們零星的議論中約略猜到了原因,據說是因為有人搞暗殺——和《波茨坦條約》有關的。又是政治,她從來就沒有搞懂過,卻不能不受到政治的影響。

  自從與大少爺重逢後,她常常做那個在船上找人的夢,整夜整夜地找,急出一頭汗一臉淚,卻沒有一次找得到。

  夢裡找不到,白天更找不到。

  在這人頭攢動、群情洶湧的遊行隊伍中,同樣找不到。

  遊行隊伍已經走到社會局門前了。警察衝出來,衝著舞女們揮起了棍棒,有舞女被打倒了,然而更多的舞女更加地嘈亂起來,憤怒的舞女發瘋般地向軍警衝過去,不顧一切地撕扯、抓咬、踢打、嚎哭,圍觀的人們為她們喝彩叫好,比過年更興奮。訓練有素的軍警面對撒潑耍橫的舞女竟然束手無策,節節敗退。舞女們衝進了社會局,打爛所有的玻璃,砸碎所有的燈,拉斷電話線,將文件撕得到處都是,連蔣介石的像也被踩倒了,用力地跺上兩腳,再吐幾口唾沫……

  碧桃夾在眾人間,顧不上打砸破壞,只是尋找金大班的影子。大班剛才好像在跟一個警察衝突時被綁走了,沒有看真切,但是這會兒無論如何找不見她。碧桃在人群中擠過來又擠過去,滿心都是焦慮恐慌,她害怕失去金大班這個領路人,最重要的是,在這一刻,她已經把金大班當成了大少爺,分不清誰是誰,而只是一門心思地想找到她。

  然而,一直找到人群散盡,華燈初上,她也沒有找到。她知道,金大班一定是被捕了,接下來要做的,只是打聽清楚她的所在,然後求一個有地位的人去保釋她。

  她想這本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可是打了無數個電話才發現,竟然沒有人肯幫她。他們敷衍著她,含糊其辭,左支右絀,而最終無一例外是表示愛莫能助。就連一向對她關照的李總裁也不肯應承她。

  但是李總裁畢竟卻不過情面,含沙射影地暗示了她,指給她惟一可以走的路——去找警察局長武同……

  心愛閉上眼睛不願意再想。

  她作為杏仁兒或是任碧桃的一生都充滿了凌辱與污穢,但與武同的一段,卻堪稱污穢中最污穢、屈辱里最屈辱的,是用血都不能清洗的孽跡。

  幸虧都已經過去了。今世的她,風光榮耀,萬人仰慕,什麼仇也都報了,什麼恨也都平了,可是,回憶閃現之際,卻仍然不能心安。

  留在記憶深處的傷痛是未待痊癒便已結痂的傷疤,表面上已光滑如夷,內里卻還是流膿流血。只有真心愛自己才最了解,在她的風光榮耀的表面下,還埋藏著一個陰魂不散的任碧桃。

  李遠征一直留意她的臉色,見她神情悒悒,忙關心地問:「你是不是累了?」

  「大概燈光太閃,照得有些頭昏。」心愛推託,「吃飯就是吃飯,聽歌就是聽歌,最怕這樣子老虎獅子狗一把抓。」

  甄媽媽一旁聽見,趁機說:「反正已經吃好了,你要是覺得吵,不如叫遠征陪你出去走走吧。我倒是挺喜歡這些的,看得多,也好回去吹牛。」

  甄先生也呵呵笑:「這酒不錯,我得再要一瓶,你不會捨不得讓老爸喝吧。」

  心愛想一下,說:「也好。」李遠征早替她取了大衣圍巾來,兩人便肩並肩走出酒店。

  然而街上也是一樣地吵,到處都是車聲人聲,更有小孩子手持螢光燈尖叫著奔跑追逐,小丑沿街派發汽球傳單,乞丐們專門尋找成雙成對的情侶搭訕,醉漢扶著GG牌在嘔吐,紋身少女當街跳脫衣舞,有警察來阻攔,她竟與警察展開貓追老鼠,一邊跑還一邊兀自脫衣。李遠征嘆為觀止,喃喃出聲:「這一位,比剛才台上那個更不值。」

  心愛卻說:「也未必,她自娛自樂,至少不是為了錢,至少是真喜歡這麼做。」

  「剛才台上那位好像也很自在。」遠征說,「這就是大都市的浮世繪了吧?」

  「一小部分。世界到處都有天堂和地獄同在,在乎你想看的是什麼。」

  少女這時跑近心愛和遠征身邊,嫌他們躲閃得慢了,發力一推,轉瞬消失不見。那警察隨後追到,先說一聲「對不起」才繼續追趕,十分狼狽。

  李遠征不怒反笑:「你說得對,那女孩子是在玩,警察卻是做事,被追的反而比追人的人輕鬆。」

  心愛走到一處噴泉邊坐下來,看著天空默默出神。遠征在她身邊坐下,輕輕說:「我知道你一晚上都不高興。」

  「不見得。」心愛淡淡說,「來國外這麼久,難得今天一家團聚,又有你這個好朋友不遠萬里來看我,人生如此,還要說不開心就未免太貪心了。」

  「但是我們都不是你最想要的最想見的人。」

  「我想他一定很忙。」心愛說,「他既然說了要來,卻又不能趕來,自己也一定很為難。」

  「忙與不忙完全在於個人價值觀不同。」李遠征終於負氣說出:「盧克凡一直都有別的女朋友。」

  原以為一言驚醒夢中人,不料心愛回答:「我也有別的男朋友。」

  吃驚的反而是遠征自己。「什麼?」

  「遠征,我並不是你想像中的小白兔。人在好萊塢,怎麼可能不懂得朝雲暮雨及時行樂那一套?克凡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他,也許我對他要比他對我好得多,但是不管怎麼說,在他背叛我的那些日子裡,我也並沒有閒著。」心愛溫柔地握住遠征的手,「不過,我不願意拿你做墊背。」

  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她永遠不會接受他,倘若會,也不是因為她愛上他,而是把他當代替品。李遠征只覺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整個人清冷而警醒。

  他絕望地問:「如果我情願做墊背呢?做你生命中的芸芸眾男之一呢?」

  「那我也不會同意。」心愛越發坦白,「玩伴隨處都是,好朋友只有一個,我才不捨得浪費。」

  李遠征益發絕望,近乎掙扎:「是不是只有朋友同玩伴兩種關係可以選?」

  心愛抬起頭為難地看他一眼,仿佛在問「那麼你想做什麼?」但她問出口的卻是「遠征,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愛?」

  「我當然知道。」遠征心裡有一句沒說出來的話,我對你的感情就叫做愛了。但是他不敢,在伶牙俐齒的真心愛面前,他總有一絲猶疑,不敢造次。

  有時候,他真是很想念從前啞口無言的甄心愛,那時他在她面前有多麼自在從容。

  也許,他從來都沒有真正認清楚心愛。那時候心愛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直專注地凝視他,聽他說盡心中煩惱。然而今天,心愛的眼睛看著天邊,看著望不見的大洋彼岸,說話給自己聽:「愛一個人的感覺,是連自己也無法左右的,不會計較得失,不去考慮將來,甚至值不值得的問題都不會去想。因為愛就是愛了,沒有理由,沒有解釋,沒有別的感覺可以取代。」

  更沒有別的人可以代替。

  李遠征知道,這便是心愛給他的回答了。他沒有機會。心愛根本沒打算給任何機會。真心愛認定了盧克凡,不論他是情聖還是浪子,是天使還是魔鬼,她愛定他。

  他木木地說:「心愛,別介意我剛才的話,我是開玩笑的。」可是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意。他的臉色比任何時候都認真。

  心愛知道他沒有開玩笑。他愛著她。他是真地愛她。比克凡對她的愛深沉十倍。可是那又怎樣呢?她愛的是克凡,深沉一百倍一千倍。任憑全世界的珠寶橫在她面前,也買不去她對克凡的愛。任全天下的男子站成隊讓她選,也抵不上她的克凡。

  沒有人可以代替克凡。除了盧克凡,她的眼中已經看不見所有的人,即使看得到他們的愛,也看不到他們的好;即使看得到他們的好,也不能以同樣的好來回報。

  她的心,只有盧克凡,只屬於盧克凡。

  她知道,這一次,她是真正失去李遠征這個朋友了。遠征這麼多年對她不離不棄,是因為總抱著一線希望,覺得自己至少會成為盧克凡的替補,克凡不會永遠光輝,在他的月亮背面、暗不見光的時候,或許真心愛的目光會有片刻地忽略他而留連在自己身上。然而他現在知道了,哪怕盧克凡十惡不赦,在真心愛心目中,他仍然完美無缺。自己就算可以等到月蝕,也等不到真心愛的回心轉意。他終將掉頭而去,將過去丟在腦後,去尋找他新的生活。

  真心愛十分無奈。她將注視著李遠征的背影,送他一路走好,或者說,是送自己的青春年華一路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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