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9歲:雙星會
2024-10-06 00:33:30
作者: 西嶺雪
愛情並不計較得到多少,而在於你有沒有機會付出。
即使贏得全世界,卻從來沒有得到那最想要的,便仍然是一貧如洗。
碧桃從夢中驚醒。
心愛從夢中驚醒。
前世今生的夢在這一刻重合,夢境套著夢境,不知是莊周在蝶的夢裡,還是蝴蝶在莊的夢裡。
碧桃就是心愛,心愛就是碧桃,名字變了,心卻沒變;而前世今生,盧克凡始終叫做盧克凡,名字沒變,卻是判若兩人。
前世的克凡是儒雅的,沉靜的,正直的,彬彬有禮的;可是今世的克凡,卻輕狂,浮躁,趾高氣揚,自命風流且用情不專。
然而愛上一個人,從來都不是比較和選擇的結果,沒有道理可講。
心愛輕噓一口氣,望向舷窗外的彤雲密布。飛機頗有些顛簸,難怪會讓她夢見坐船。在美國兩年,這還是第一次回國,她不禁有點激動。
真心愛最終決定漂洋過海地出國留學,其實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一個心愿:腹有詩書氣自華,她多麼想也過一回女學生的癮,而且是留學生。這樣,總算不輸給前世盧克凡的電梯女友了吧?
初到美國時,接待她的經理人曾擔心這個宛如從拉斐爾前派油畫中走出來的精緻少女會不習慣粗糙的美式食宿。然而心愛卻出乎他意料地隨和,一直說:「我喜歡集體生活。我喜歡同學們說話的方式,吃一隻水果也要比出雷諾瓦或是梵谷來。」
她還從未嘗試過集體生活。來世上走一遭,短短三十餘年,總得儘量體驗多彩人生才是。
在學校里,她學習比誰都刻苦,課餘娛樂,參加同鄉會又比誰都積極,也不拒絕洋人約會,入鄉隨俗,同華人說華語,同洋人講洋話,深受黃白黑多種膚色同學歡迎。
自然,也受到天使和魔鬼黑白兩道的貼身愛護。
在她十九歲生日這晚,心愛招來天使和魔鬼開會。
「我在人世的時間,是不是只剩下十三年了?真的沒商量?」
魔鬼立即望住天使嘿嘿笑。
心愛不解:「喂,問你們話呢,只管笑什麼?」
「我就說貪婪乃人之本性。」魔鬼勝利地說,「所以人性天生就離我們更近。什麼無欲乃剛,有容乃大,純是聰明人發明出來愚弄蠢人的謊話,偏偏蠢人們還當成真理傳誦。」
心愛這方明白他奸笑之原因,不禁氣憤:「想多活幾年,也不算是貪心吧?」
天使頭頂一圈光環閃閃爍爍,慢條斯理地說:「很多人生活不如意,會覺得生不如死,巴不得早日息勞歸主。你頭十五年不會說話時,也曾抱怨時間漫長;現在剛得到一點好處,便渴望更多,的確屬於貪心。」
心愛好奇:「你是不是有一本帳,每天記下我言行品德,逐日計分,加減乘除?」她忽發奇想,「那是不是有什麼獎懲條例,比如日行一善增壽十年之類,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仙界也是有商量的吧?」
天使瞠目:「沒想到你一開口,竟有這麼饒舌?還是頭十五年的你比較可愛。」
心愛只覺得這語氣何其熟悉,想一想,原來李遠征也曾發過類似感慨。由此推算,李遠征同天使的距離要比自己近得多,他死後大概是可以升入天堂的。
心愛咧開嘴笑。「那麼可不可以大概透露一下我未來十幾年的運數?我會不會更加出名?我的畫還有多少長進,究竟可以去到哪一步?還有,我同克凡,最終結果怎樣?」
「你的問題還真多。還說不是貪心?」天使調侃她,「而且,從前你只想要愛情,現在又開始要成功,要名要利,得隴望蜀,這說明什麼?」
心愛慍怒:「你就只會說我,倒不說說你自己,行止語氣毫無忠厚,越來越不像個天使。是不是同魔鬼搭檔久了,近墨者黑?」
天使從沒想過這一點,聞言不禁一愣。魔鬼哈哈大笑。
心愛更加惱怒,諷刺道:「哼哈二將,同流合污。」
天使不好意思,換一副口吻:「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心愛,你得到的已經很多。」
這倒是真話,心愛不由默然。
這一次談話,一仙一鬼一人,唇槍舌劍,勢均力敵,誰也沒討到好處。
但是,也沒有任何結果。
舉凡太民主的會議,通常都不會得出結論。
與此同時,克凡的事業也日有發展。不管表現如何,他畢竟已經算是出過鏡的人,有了經驗,便好拿出來交際,同行家容易說話。真正好本子一時等不到,幾句對白的小角色倒是隔三岔五地接通告,倒也混個臉兒熟。又因擅於接近女主角,同香港當紅女星傳出姐弟戀緋聞,頓成媒體新寵,曝光機會大增。
心愛從網際網路上搜到克凡與女明星親熱相擁的小照,黯然神傷,千里迢迢打了越洋長途去求證。
克凡毫無愧意,理直氣壯:「記者的話你也信?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無多疑了?我的事業剛剛開始,你不支持,反而拿這些事來煩我!」
心愛一迭聲道歉。克凡只是聽不進,乾脆撂下一句:「我事業剛開始,不便戀愛,我們還是分手吧。」
怪就怪在,聽到這一句,心愛只覺心裡「咚」地一下,十分震撼,卻並不傷心。也許她知道這一天早晚難免,遲到不如早到;也許她漸漸分清楚此盧克凡非彼盧克凡,愛他不如愛自己;也許她認為生命苦短,不妨開拓視野,惜取光陰,多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
她一如既往地學畫、交際、參加舞會、定期給家裡打電話匯報近況、同李遠徵用電郵互通消息,生活很有條理,也很少做夢,輕易不肯回憶前世。人生苦短,她只想平平靜靜做一個完整的真心愛,至於死後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人已死,理他做甚?反正能活兩輩子已經比別人賺得多了,不如心安理得過一生。
這夜,心愛參加萬聖節舞會回來,進房時,黑暗中看到一圈光環。她並不驚惶,像見到老朋友一般打個招呼:「嘿,你來了。」
高背椅搖轉來,果然是天使駕到,他看著一臉濃妝渾身華服的真心愛,頗不贊成地說:「你變得世俗了。」
「我本來就是個俗人。」心愛將手袋拋在床上,順手拉亮燈。「你兄弟沒同你一起來?」
「今天是他的節日,這時候正在狂歡呢。」
心愛笑,安慰他:「你們的節日也就快到了,那時候輪到你休息,他值班。」
「也是。」天使肅然起立,「這麼快一年又過去了。」
「到時候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慶祝?」心愛又忍不住打探內幕,「派禮物時你們不會忘記我那一份吧?我可是受到你特別關注的,可否預先透露禮物內容?」
她並不指望天使會回答她。然而意外的是,這次天使居然肯泄露天機。
「屆時你會有奇遇。但是要不要把握在你自己。」他且殷殷叮囑,「得之勿喜,失之勿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心愛有些感動,反而不關心禮物內容。「你的愛護,就是我最珍貴的禮物。」她說得真心誠意。
天使一時沉默。在這個萬聖節的夜裡,這個魔鬼的狂歡日,天使最落寞的時刻,他自一個凡人的話語裡得到安慰,這也是天使收到的最珍貴禮物。
真心愛沒有想到那禮物竟會是一份來自好萊塢的試鏡邀請。
根本事件本身已經像足一部好萊塢傳奇濫片——有大導演微服私訪,在萬聖節往大學生舞會體驗生活吸取靈感,人群擾攘中見到真心愛晶光剔透的美麗,驚為天人,悄悄用手提攝像機拍下心愛跳舞的畫面。恰好手頭有部片子正需要大量東方面孔,他立即按圖索驥,讓助手聯繫學校尋人。
心愛震盪之餘,心中有數。娛樂圈,從來都是龍蛇混雜、仙凡交界之地,既是桃花,也是劫數,既是幸運,也是災難。難怪當日天使提點她要「得之勿喜,失之勿悲」。心愛明白,這還只是第一步,事情還遠遠不止這些,未來的路一定更加曲折離奇。
試鏡那日,不早不晚,恰恰是12月24日聖誕。上了妝的真心愛令見多識廣的好萊塢攝像也目瞪口呆,藍眼珠幾乎不會轉動,連聲說:「天使面孔,魔鬼身材,說的原來是東方人。」
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真心愛,可就不是天使與魔鬼的聯手傑作?
一個人走起順風來,時間十分易過,心愛兩年內接拍三部片子,從龍套到配角到第二女主角,雖然尚無資格角力奧斯卡獎,但一雙充滿靈魂的大眼睛已經家喻戶曉,便是最不關心影視八卦的老年人也都曉得說:「那個有雙漆黑大眼睛的東方女孩子……」
人們努力模仿她的穿著,追隨她的一舉一動,以她的風格為品味特徵,以她的喜惡當做時尚標杆,凡她所經之處,必有無數影迷自髮夾路歡迎,或是望車興嘆。
學業被迫停止,真心愛已經不可能再做一個素麵朝天的普通留學生,惟有全力進軍娛樂圈。因為起點高,一下子就變成國際巨星,這次回國,便是為了新片發布的宣傳。
站在首都機場,聽到久聞的鄉音,那種衣錦還鄉的感覺就格外清明,車子經過北京飯店時,看到沿街的滿樹玉蘭花都開了,大朵的雪白的,在枝頭傲然翹首,引得真心愛忍不住將一個燦爛的笑久久地掛在唇邊不能散去。在國外怎麼樣風光也都可視作等閒,能夠炫之以親友的榮光才是真正的榮光,她的虛榮心脹得鼓鼓的,雙頰紅粉緋緋好似可以發光發亮。
甄先生夫婦一早來到北京,訂了賓館等待與女兒團聚。一家三口往酒店慶祝重逢,本來只是家宴,無奈記者消息靈通,還是擠滿了整個包廂,將一頓飯局變成小型新聞發布會。酒店老闆親自出來迎接,乍著膽子請心愛簽名,見她態度可親,又進一步要求合影留念。
甄媽媽恍恍惚惚看著這一切,幾乎疑在夢中,眼前這個星光閃耀的女兒同十幾年前那個沉默孤僻的小女孩相差甚遠,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她備感困惑,不住喃喃:「怎麼一下子就成了好萊塢女星了呢?都不像真事。都說華裔女演員想在好萊塢爭一半個角色難比登天,你倒是信手拈來。」
心愛莞爾:「而且還是不用脫衣服的那種。」
記者們一齊撫掌大笑。他們對真心愛的名字並不陌生。突然開口說話的天才畫家雖然已是三年前舊事,然而彼時熱浪尚未真正平息,這位擅於製造爆炸性新聞的小姐竟然又搶占頭版頭條,搖身一變成為國際明星,真不知她有什麼法寶,可以隨時給人驚喜。
對於這一類問題,心愛早有現成答案:「我一直是受到天使庇護的人,連魔鬼也對我青睞有加。」
明明是大實話,偏偏記者們不解:「您的意思是不是說,你特別有運氣?」
「可以這樣理解——世上所有的成功都離不開運氣二字。」心愛笑一笑,「當然,所有的失敗也都可以歸罪這兩個字,它是人類最佳藉口。」
又是一陣鬨堂。記者們不得不心服,這少女所擁有的還不僅僅是美貌和運氣,更有智慧與靈魂,這樣的可人兒,是應該得到成功的。
有一位記者過去也曾採訪過心愛,這時候忽然舊事重提:「記得兩年前我到府上拍照,曾經見過一位少年,您說他是你的心上人,請問你們如今的相處情形如何?」
真心愛微微一震,正欲回答,忽然就像兩年前一樣,有個聲音忽然插入進來,排眾而上:「我們依然如故,相親相愛。」
盧克凡,再一次做了不速之客。
小別兩年,他好像成熟許多,下巴上已有微微鬍鬚,臉上的線條也漸漸分明,舉手投足間已有星味,較兩年前沉穩許多,或者說,演技高明許多。
他走過來牽住心愛的手用力握一握,深情地凝視,哽咽地開口:「我好想你。」
心愛不能判斷這一切是克凡的真情流露還是逢場作戲,她只知道,她很受用這個。
鎂光燈對著他們兩個人閃爍不停,心愛暗暗嘆息,為什麼,只有在她最光輝的時候,他才肯主動來見她。她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自己當初毫不猶豫地放棄學業接受合約走進娛樂圈,原來,就是為了這一天,為了在盧克凡的領域裡超越他,占他的上風,逼他仰視,重新來追求自己。
從沒有任何一刻,像此刻這樣讓她更清楚地看到克凡同她的關係,那就是「利用」——只有當她很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克凡才會走近她,留在她身邊。
這樣的盧克凡,還值不值得她要,值不值得她愛?
心愛的言行不能受思想控制,她自手袋裡取出一幀小照遞在克凡手上,身不由己地說:「我更想你。」
那是她與克凡的合影,兩年前在甄家,記者們做採訪時替她和克凡拍攝。
她和克凡有過兩次合影,兩次都拍自記者之手,大庭廣眾之下。
眾人譁然,為這戲劇化的會面興奮不已。
心愛自己卻不知是嘆息還是喜悅,愛上盧克凡,是她的命,除非他不愛她,不要她,否則,便不由她做主。
她惟有繳械投降,甘心為盧克凡所利用,為他做最佳宣傳。她面向記者,宛同在牧師面前起誓,清清楚楚,一字一句:「今生今世,他是我惟一至愛,至死不渝。」
那一日的娛樂版頭條,是真心愛與盧克凡的放大照片。
盧克凡片子未紅人先紅,終於藉助緋聞竄位,成功贏得媒體及圈裡人注目。最重要的,是心愛在答記者問時曾明白表示:為了盧克凡,她不否認會隨時回國發展,如果有合適的片約,她希望能與克凡聯袂演出。
這無疑是給所有的國內導演一個暗示:如果肯讓盧克凡出任男主角,便有可能請到真心愛出演女主角。且不論片子拍攝得怎樣,這兩個人的合作已經足以吸引觀眾眼球,宣傳工作可謂事半功倍,何樂不為?
剎時間片約如雪花般飛向盧克凡,他所得到的成功比自己期待中的更高更圓滿。最重要的,是心愛給他的配合遠遠超過他自己的策劃,此時的心愛,比他更有應付媒體的經驗,外交功夫好過他十倍。
然而盧克凡的強項是從不知自卑,自小他就當心愛是他的小跟班,不管今日她有多麼光輝燦爛,他仍然認為自己有理由有資格對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而事實上,他也的確做到了。
甚至直到這一刻,他也仍未打算對心愛專情。
「我感謝你對我的幫助,我答應你,不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心中難以取代的第一位,OK?」
他以為這已經是至大讓步。至於專一,那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就是答應了也做不到。
「你總不希望我騙你吧?那麼,又何必讓我說出違心的誓言呢?」
他振振有詞而理直氣壯,「一個人不可能一輩子只愛上一個人,那都是小說家隨便寫來騙人的。你當演員,也不是一輩子只演一部片子一個角色是不是?但是你一定會有自己最喜愛的那個角色。就像我,一輩子最愛的人一定是你。」
他終於說出「愛」字。他終於承認他一生中最愛的人正是她。
心愛立即被感動了,心滿意足,不思其他。
一切都是值得的——被辜負的前世,天生啞口,還有許許多多沉默的付出。在這一刻,在克凡愛的承諾里,一切都值得了。
天使說過:得之勿喜,失之勿悲。真正的至理名言,不一定用於利益,感情上的進退得失,也不外如是。
更何況,事實上她與克凡見面的次數並不多,大多時候她仍居於美國,或者飛往世界各地拍片。不過只要可以回國,克凡總會設法抽時間陪她,把她放在第一位,並且在她面前絕不與其他女演員調笑,連電話也拒聽。逢到兩人都有檔期,便約好了環遊世界。又有時哪裡也不去,躲在某個荒郊孤島失蹤三兩日,效仿楊過與小龍女。
這段日子,無疑是真心愛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有時克凡也會飛來美國陪她,吃喝玩樂之餘,往往有要求:「不是說你們近日有個自己人的PARTY,我做你舞伴好不好?」
心愛知道他是想藉機多認識人,正色相勸:「第一次以FANS身份亮相,以後很難翻身。」眼見克凡臉色沉下來,忙又補救,「我已經同經紀人說過了,他答應這兩天就替你聯絡試鏡;還有某導演,也答應改天一起吃飯。」
「真的?」克凡十分雀躍,擁抱心愛,「我真是愛你。」
愛的是她,還是她所能提供的機會?
心愛不想追究,只要這個愛字由克凡親口說出,她已經心花怒放。
對她而言,愛情不會計較得到多少,而在乎有沒有機會付出。
何況,她已經得到她想要的。
他說他愛她,他終於送她玫瑰花,陪她一同去阿爾卑斯山滑雪,或是去日本名古屋洗溫泉,在「花風呂」握牢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嘴對嘴地說出世上最甜蜜的情話。
無論是否演技,心愛都已經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