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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是對還是錯

2024-10-05 15:08:16 作者: 蔣世傑

  彭大鵬並不知道彭家在長久的等待中派出了打探消息的使者。可惜與他們擦肩而過失之交臂。娶親隊伍在天黑之前空手返回彭家灣,站在莊門口望眼欲穿的親友中,彭媽媽最先發現了有氣無力狼狽而回的吉普車。她迎著吉普車急忙跑過去,遠運就發現吉普車風擋玻璃上的大紅雙「喜」字沒有了,車頭上掛的綢緞花蛋也沒有了。她再沒有力氣往前挪動半步,站在那兒,眼前一片黑暗。

  親友們跑過來扶住她,吉普車緩緩地停到他們面前。彭大鵬跳下車,上前抱住彭媽媽,說了聲「對不起,媽!」眼淚便很沒出息地汩汩流了下來,打濕了媽媽的肩頭……

  在場的鄰里鄉親聽天書一樣聽完彭大鵬他們的敘述,無不稱頌他的義舉而為他失敗的婚姻扼腕嘆息。彭媽媽抹一把淚說:「娃,你沒錯,丟份子的不是咱們彭家,是他李家。」大家都附和彭媽媽,並說今天的酒席就當是為四位義士壯行,花在酒席上的錢,情原出雙倍的份子,算是對見義勇為的獎賞。彭大鵬面對鄉親的鼓勵感動得再次流下了熱淚。

  「謝謝,謝謝,」彭大鵬邊鞠躬邊說,「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但雙倍的份子,大鵬萬萬不敢領受。」

  第二天,彭大鵬送走齊治平和租借廠里的吉普車以及昨天沒有回去的親友,與弟妹們以及方黨鄰里送掉借來的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等置辦酒席所用之物以後,包括弟妹在內的全體家人便集中在北書房(相對大一點的房子,並非讀書之書房)里,一面對他的義舉大加讚賞,一面對他對待婚姻的「草率」憤怒聲討。是的,他的「草率」給這個家庭造成了無可挽回損失(包括經濟和聲譽),彭大鵬自知罪孽深重,便蹲在面櫃的一角處,啞口無言,沉默無語,看上去既可憐又可氣。

  在一片聲討聲中,彭老爹基本保持沉默。他坐在坑沿上,嘴裡始終吊著水煙鍋,低著頭,吧嗒吧嗒吸菸。他偶爾抬頭看一眼彭大鵬,不知是恨他呢還是可憐他呢?彭大鵬是他的希望。小說開始就交待過,他是個半拉子大學生,有必要在這裡再介紹一下這一人物的背景。他於上世紀50年代末考入省農業大學,上了兩年,到了60年,飢餓奪走了他母親的生命,曾經做過大半輩子私塾先生的父親也命在旦夕。幾個哥哥翻過祁連山,到那邊的牧區逃命去了。為了保住父親的命,他只好輟學回家,與父親相依為命。彭大鵬是他的長子,在這個兒子的身上不僅承載著他的希望,也承載著他父輩的希望。兒子畢業後被分配到一個半死不活的企業,已經夠讓他失望的了,再不能因一樁失敗的婚姻而一撅不振,毀了他的前程。他咣咣地磕掉水煙鍋里的煙屎,對彭大鵬的母親和弟妹們說:

  「行了,你看他那慫樣,他也夠難受的了。」

  

  彭大鵬抬頭望著他父親,遇到救星似的。

  「我問你,」彭老爹正色道,「你和李家姑娘到底還有沒有感情?」

  彭大鵬點點頭。

  「還有沒有挽救的希望?」

  彭大鵬搖搖頭。

  「你是不想去挽救,還是沒有希望?」

  彭大鵬等得就是這句話,他了解自己的父親。他盯著父親說:「您可能不知道,他們家一開始就瞧不起咱們。什麼喪門星呀、血光之災呀,她媽把這麼絕情的話都說出來了。在她眼裡,我彭大鵬就像一堆鼻屎,提起來一條線,放下去一堆壘。我彭大鵬也是彭家門裡的七尺漢子,我不能像乞丐一樣去乞求她的施捨!」

  「好,是彭家的漢子,」彭老爹稱讚道,「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娃你做得對,錯在他李家,不在你。好了,這道坎就算過去了,再也不要去想它。你前面的路還很長,該做什麼,你應該清楚,我就不多說了。至於這次的花消,借了別人多少,我想辦法給你還上,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男子漢大丈夫,把目光放遠一點。」

  「這不行,」彭大鵬站起身,「有您這句話比什麼都貴重,如果我連這麼點事都依靠您,那我就不值得您疼愛。」

  「也好,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爹記著你這話,就看你小子的了。」彭老爹跳下坑,向大家揮一下手,「你們都忙你們的去吧,這事就這樣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爹——」彭大鵬叫了一聲,張開雙臂一下子撲到父親的懷裡。父親搓著他的背,那雙粗糙的大手滑過他的脊樑,他感覺猶如一股熱流流過脊柱,給他的體內注入了強大的能量。父親拍拍他的背,堅定有力地說:「去吧,回廠里去,不能把精力耗費在這裡。」彭大鵬離開父親寬廣溫暖的懷抱,強忍著眼眶裡的淚,望著父親飽經滄桑但精神攫鑠的臉,點點頭,收拾行囊,準備回廠。

  走進宿舍,他感覺走進了一個陌生的人家。嶄新的家具,其樣式是他與李爾嬌共同設計的,那些草圖,還保存在他床下的紙箱子裡。家具散發著濃烈的油漆和木料混合的味兒。這味兒是誘人的,容易引起人對新生活的嚮往。床上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一對花色枕頭,仿佛在等待著它們的主人似的,靜靜地躺在那兒。焦黃色的床罩中央,是一對金絲繡成的鴛鴦,此刻正在水中嬉戲,彭大鵬仿佛看見它倆劃開水的波紋向外蕩漾,向他炫耀著它們幸福美滿的愛情生活。牆壁是新刷的,床頭上方,懸空掛著一個用絨線繞成的雙「喜」,周圍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彩色紙花。床的左面牆上,掛著一個大頭娃娃,而右面則是他和李爾嬌的結婚照,穿著婚紗的李爾嬌滿臉微笑,充滿了柔情蜜意。

  彭大鵬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他放下行囊,拆下牆上的一切,拿到宿舍一側,點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他把那鴛鴦床罩和枕頭撤下床,疊起來,塞到床下的紙箱子裡,相當於進入他的歷史博物館。

  他把他的宿舍基本恢復到「結婚」前的模樣,變賣掉家具,償還了一部分債務。之後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似地,走上正常上班的軌道,一如既往地履行他伙食管理員的職責。

  他怕碰見李爾嬌,畢竟,他們有過一段愉快的戀愛生活,不管後來發生過什麼,那段感情已經寫入他的歷史,不會那麼輕易地從他的心頭抹去。好在李爾嬌再也沒有在機修廠出現過,先前聽說她請了長假,後來又說她已經調進金谷公司經理辦,去做打字員。這倒讓他感到欣慰,如果兩人仍在這裡,免不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想想要多尷尬就有多尷尬。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一日,他正在職工餐廳里和廚師商量工作上的事,有人在外面大聲叫了幾聲彭大鵬,像死了爹娘老子似的。他應了一聲,出了餐廳,見是廠辦的肖主任,

  「什麼事呀,嚇我一跳?」

  肖主任拍著彭大鵬的肩膀說:「什麼事,好事。」

  彭大鵬笑笑:「我能有什麼好事。」

  「廠長有請,你說是不是好事。」肖主任見彭大鵬愣在那兒,又拍拍他的肩,「快去呀,林廠長在辦公室等著呢!」

  彭大鵬這才相信,肖主任不是在跟他開玩笑,「哦」了一聲,去林廠長辦公室。

  進了門,廠長林雪峰向他打個手勢,示意讓他坐,他就坐了下來。「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好。」說著他低頭在一份文件上寫著什麼。彭大鵬企圖從林雪峰的臉上讀出一點信息,可他什麼也讀不出來。他怎麼也猜不透,廠長招見一個伙食管理員,會有什麼事。他這樣想著,林雪峰收起文件,放在旁邊,抬頭問彭大鵬:「公司的衛總你認識不?」

  彭大鵬眨了眨眼,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問道:「哪個衛總?」

  「公司副總經理衛斌呀,還有哪個!」

  彭大鵬搖搖頭:「不認識。」

  「哦,」林雪峰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是這樣,剛才衛總打電話給我,請你立刻到他那裡去一趟。」

  彭大鵬怎麼也想不出衛總要見他的理由,於是他試探著問道:「我能問一下是什麼事嗎?」

  林雪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通知我,讓你馬上到公司招待所202房間,他在那兒等你。」

  彭大鵬抬腕看看表:「這會兒已經沒有去永金市的班車了,明天再去行嗎?」

  「絕對不行?」林雪峰正經道,「小彭呀,我這個二級廠的廠長見趟公司老總都要提前預約,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他叫你現在就去,你就得去,沒有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說著他也看看表,「你說開往永金市的班車沒有了?」

  「沒有了。」彭大鵬肯定地說。

  林雪峰拿起電話聽筒,搖了幾下搖把:「給我接廠辦!」他拿著話筒望著彭大鵬,那邊有聲音之後,他說,「是肖主任嗎?哦,小彭有急事去一趟公司,方便的話,給他派一台車。什麼?都派出去了?想想辦法嘛,這不是急嘛!好,好,好。」說著「好」林雪峰放下電話,對彭大鵬說,「你去找肖主任,車的問題他給你解決。」

  「好的,謝謝廠長。」

  肖主任在屋裡踱來踱去的,一副為難的樣子。見彭大鵬進來,停了腳步,望著他說:「你小子行呀,去一趟公司,還要廠里派車。還真是,擺起大將軍的譜來了。」說著他撓一撓頭,自言自語道,「我就是給你造一台,也得給我時間不是!」

  彭大鵬笑笑:「又不是我急著要去,是廠長硬要我這會兒去的,你怨我有什麼用。」

  「可我手頭沒有車呀,你自己不能想想辦法嗎!」

  彭大鵬打趣道:「我自己?我又沒有翅膀,如果有,就不難為你了。」

  肖主任剜他一眼,把眼珠子轉了一圈,對他說:「你等著。」說著就出門去了。

  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進門就說,「車有了,走吧!」

  彭大鵬跟著肖主任出了門,見門前剛剛停了一車嘎斯卡車,車上跳下一位司機。

  「陳師傅,這是小彭,麻煩你老人家一下了。」他轉身對彭大鵬說,「是我從鎮拖拉機站借來的,車破了點,你在路上替陳師傅操點心!」彭大鵬望著陳師傅,有點猶豫不決。因為他見陳師傅左邊的袖筒空空如也,吊在關空,一甩一甩的,讓人聯想到戲台上花旦的水袖。原來他只有一條胳膊,彭大鵬不免有點心悸。陳師傅沖他笑一笑,肖主任就說:「別看陳師傅一條胳膊,他可是鎮上有名的獨臂司機,技術比兩條胳膊的還過硬,你小子別有眼不識泰山。」

  「哪敢,那就有勞陳師傅了。」彭大鵬見肖主任這麼信任他,就不再猶豫。上了車,和陳師傅聊著天,忐忑不安地向金永市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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