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識「大姐」
2024-10-05 15:08:19
作者: 蔣世傑
彭大鵬叩響202室的門,得到一個「進」字後,他提了提神,推門進去。
靠窗的兩張竹椅上,一張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想必就是衛斌。另一張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她看上去體態豐滿,皮膚白淨,瓜子兒臉型,一對單眼皮眼睛,大小適中,鼻子嘴巴稜角分明,仿佛一篇耐看的好文章。彭大鵬機械似地問了聲衛總好,就有點手足無措的了。
衛斌「哦」了一聲,攤開手指向那位婦女,介紹道:「這是省公司的龐主任。」
被稱作龐主任的女人站起身,笑吟吟地向他挪了兩步,伸出手,笑容可掬地說:「你就是彭大鵬呀?」彭大鵬見她對他如此熱情,更加讓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輕輕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怯怯地問了聲龐主任好。
「坐下談,坐下談。」衛總笑眯眯地對他倆說。
龐主任拉著彭大鵬的手,一快兒坐下來,有點歉意地說:「這陣子我和老鄭忙著給小佳治傷,沒顧上過來。大姐來遲了,還望兄弟原諒。」
彭大鵬這才恍然大悟,知道唱得這是那出戲了。她說的「老鄭」,是她的郎君,省公司人事部門經理。而她本人則是省公司經營體制改革諮詢委員會的專職諮詢員。沾夫君的光,使得深受官本位文化薰陶的人們總想讓她的這個「員」帶點兒官味,便習慣性地稱她為「主任」。這是彭大鵬不久前才知道的。他還知道,大婚那天他救過的那個名叫鄭小佳的女孩,就是這位「龐主任」和「老鄭」的女兒。這鄭小佳愛好騎自行車,那個寒假裡,她瞞著父母把她心愛的自行車託運到金永,騎車到永昌,本打算孤身一人騎車進祁連山的,可那天夜裡下了一夜的雪,她只好取消擬定的行程。第二天一早在騎車返回永金的路上,不幸發生了意外,讓娶親路上的彭大鵬給碰上了。他看著龐主任問道:「哦,那你是小佳的母親了?」
「正是,我叫龐金玲,以後叫我大姐好了。」
彭大鵬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問:「小佳轉到蘭州以後,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沒有留下後遺症什麼的吧?」
「好得差不多了。」龐金玲拉著彭大鵬的手說,「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要是再耽誤一會兒,小佳恐怕凶多吉少了。是你撿回了小佳一條命呀兄弟,大姐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
「客氣了龐主任。」彭大鵬真誠道,「這種事,誰遇上都會那麼做的,沒有什麼。況且也不是我一個人,當時還有好幾個人呢。」
「哦,這我知道,」龐金玲頓了一下,「都是好人,」她轉向衛斌,「衛總領導有方,屬下才有這麼些好人。」
衛斌笑笑:「龐主任過獎了,」之後他問彭大鵬,「你們一塊兒的這幾個人,都是機修廠的?」
「齊治平和司機小王是我們廠的,我的娶親奶奶是我們彭家的一個遠方嫂子,她在家務農呢。」
「哦,」衛斌目光投向龐金玲,「我很慚愧龐主任,公司湧現出這樣見義勇為的青年,我們也沒有及時做出反應。說明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到家,我建議公司定個制度,對見義勇為的行為要大張旗鼓地進行表彰。」看了一眼彭大鵬,接著說,「我給林廠長打過招呼了,讓廠里寫個報告,公司要把這一課補上。」
彭大鵬不好意思地笑笑:「謝謝衛總,不過『補課』就免了吧。這事再自然不過了,實在沒有必要張揚。」
「呵呵,」衛斌笑道,「風格還挺高的嘛!」
「表彰不表彰那是衛總的事,」龐金玲伸手從兩張竹椅之間的圓桌上拿過她的包,從裡面掏出一個信封袋,邊往彭大鵬的手裡遞邊說,「這是大姐的一點心意,請你一定收下。」
彭大鵬趕忙攔住她:「這絕對不行龐主任!」
「又不是給你一個人的,」龐金玲說著,從信封袋裡抽出四個紅包,「另外三個,就麻煩你代勞了。小佳完全好了以後,我一定帶她過來,當面向她的恩人致謝!」
「那就等著你再來的時候當面送給他們好了,」彭大鵬正色道,「反正我是絕對不能收的,這是我做人的原則,還望龐主任尊重我的人格。」
這是龐金玲萬萬沒有想到的,彭大鵬把她的行為上升到有關「人格」這樣的高度來斷然拒絕她的謝意,她感到在他的面里一下子矮了半截,拿著錢袋的手仿佛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就那樣愣在半空,抖抖的不能自已。她尷尬地看一眼衛斌,衛斌也沒想到彭大鵬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涉嫌「冒犯」上級的話,便解圍似地說道:
「沒想到這小彭還挺有個性的呀!」說著從龐金玲的手中接過信封袋,把紅包塞進去,抻過身子,裝進她的包,圓場道,「既然如此,那就收起來吧。」
「別誤會,」片刻後,龐金玲說,「大姐沒有別的意思,你為救小佳,把自己的婚事給黃了。套句俗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媳婦沒娶到,花了一筆冤枉錢,大姐也是想著,多少是點補償,絕對沒有看低你的意思,請你諒解。」
「哦,沒關係。」彭大鵬自覺剛才的話說得有點生硬,有點書生氣,有點不盡人情。初次見面,就讓她一時下不了台,自己有點冒失了。為了彌補他的「冒失」行為,他自我解嘲道,「你看我說話沒邊沒沿的,可見是個沒有城府的愣頭青,冒犯之處,您不要往心裡去。」
「呵呵,」龐金玲順著這個台階往下走,「我還真喜歡直來直去,大鵬果真是個有個性,有氣血的男子漢。」
「主任過獎了。」
「還是叫我大姐吧。這樣親切。」
「謝謝,在公共場所叫您主任,下面就叫您大姐了。」
「這樣最好。」龐金玲終於從尷尬境地中解脫了出來,她無比關切地說,「媳婦黃了就黃了,如果相信大姐,大姐一定給你找一個更好的。」
「那就謝謝大姐了。」
他們這樣聊著,兩人越聊越近乎,仿佛有點相見恨晚的樣子。那個熱乎勁兒,讓衛斌都感到有點意外。到吃飯時間,衛斌幾次看看表,都不好意思打斷他倆。他有意抬一下胳膊,把手錶在龐金玲的眼前一晃。龐金玲會意,便說:「你看,光顧著說話,把吃飯都給忘了。她起身道,「好了,咱們先吃飯,吃過飯再說,好嗎?」
「好的。」彭大鵬說。
飯局就安排在金谷賓館的小餐廳里,除了龐金玲,彭大鵬、衛斌和獨臂司機陳師傅以及公司經理辦的幾位,還有一個人,彭大鵬認識,他就是他昔日的「情敵」、如今為李爾嬌夫婿的程少青。由於有那麼一段互相「敵視」的歷史,兩人見面,多少有一些尷尬。
餐桌上,衛斌自然坐主東位,其右當然是龐金玲,左邊就是彭大鵬了。衛斌的開場白說了一些歡迎「上級領導」蒞臨指導和有幸認識公司的青年「才俊」之類的客套話,宴席便在觥籌交錯中開始了。龐金玲毫不掩飾她對彭大鵬的賞識和好感,或談笑風生,或低聲耳語,這倒讓人覺得她率性、耿直、不嬌柔做作,看上去有幾份可愛。
程少青看在眼裡,不免酸溜溜的。他不知道這個彭大鵬身上有什麼可以讓人敬重的地方,說根基,他出生於農民家庭;說外表,他其貌不揚;說地位,他只是公司屬下一個廠子的伙食管理員;說經濟,幾乎身無分文。不論從哪方面比,與自己都差著十萬八千里呢,可怎麼就那麼輕易獲得異性的賞識呢?程少青表面上對彭大鵬不屑一顧,對龐金玲賞識彭大鵬的行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拿出一副彭大鵬上級機關管理人員的架式,左一個小彭右一個小彭地招呼著,對衛斌和龐金玲則表現出一副媚態。衛斌敬了一圈酒,程少青便接上去,以主人的姿態單個敬了。敬到彭大鵬,他沒有和他碰杯,只是看似優雅地舉了一下杯,抿了一口,高昂著頭走了過去。彭大鵬抿都沒有抿,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他一眼,心中不免一陣竊笑。敬到獨臂司機陳師傅,他對這一「特殊人物」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言談舉止,優越感十足。在別人看來,他裝優雅都裝得俗不可耐。陳師傅站起身,端起酒杯,程少青調侃道:「我在武俠電影裡看過獨臂英雄,還沒有見過獨臂司機,你讓我開眼了。來,我敬你一杯!」
陳師傅不卑不亢道:「這位兄弟高抬我了,說的不好聽點,我就是一個廢人,不勞兄弟如此。」
「陳師傅過謙了,」衛斌打了個「坐下」的手勢,陳師傅說聲謝謝坐了下來。衛斌接著說,「陳師傅身殘志堅,毫不遜於手腳完好的人哪!」
「衛經理說得好,」彭大鵬對程少青如此輕狂地戲弄陳師傅,早就忿忿不平,只是礙於衛斌的面子,不好發作。這會兒見衛斌出面替陳師傅圓場,乘勢相譏道,「一個人能量大小,取決於內心。倒是有些人,徒有一個強壯的軀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中看不中用,大家說是不是這麼個理?」
大家面面相覷,之後回過神來似的,借著幾份酒勁七嘴八舌地附和著,大有同仇敵愾之勢。程少青自己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沒有反省自己的意思,反而認為是彭大鵬故意找他的茬。他白了彭大鵬一眼,狼狽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心裡發恨道:彭大鵬你等著瞧,總有你張狂不了的那一天!
宴罷,龐金玲堅持讓彭大鵬和陳師傅開間房休息一下,理由是陳師傅喝了幾杯酒,怕路上不安全。衛斌就按她的意思安排彭、陳休息。衛斌跟著龐金玲進了202房間,她給衛斌倒杯水,兩人坐到竹椅上,閒聊了風句,龐金玲有意把話題扯到彭大鵬身上,她問衛斌:「您看大鵬這小伙子怎麼樣?」
衛斌一邊猜度她的意圖,一邊說:「了解的不多,但我聽說過兩件事,一件是對一樁質量問題的處理,一件是當了伙食管理員以後對機修廠後勤服務體系的改革,表現得不錯,全公司都是有點影響的。」
「哦,」龐金玲意味深長地哦一聲,若有所思地說,「這麼說也算是個人才,德才兼備。在伙食管理員這個崗位上是不是有點浪費人才的嫌疑呀?」
衛斌笑笑,對她說:「年青人嘛,在各個崗位上都鍛鍊一下,對他的成長是有好處的,您說是不是?」
「嗯,也是,不過——。」
衛斌接過她的話頭:「我讓公司人事處了解一下,能用還是用起來。人才是公司未來的希望,培養人才,也是公司決策層重要的職責嘛!」
「哦,那我替小彭謝謝衛經理了。」
「不打擾您休息了,我也回家迷糊一會兒。」
「好,您也早點休息吧。」
送走衛斌,龐金玲把頭靠在竹椅靠背上,微閉著眼,一副沉思狀。片刻,他洗把臉,淡淡地補了一下妝,帶上包出了賓館,奔永金市最大的一家商場而去。
彭大鵬和陳師傅午睡剛過,龐金玲就叩開了他們的門。
她帶著一個大包,放下來,生怕彭大鵬又說出什麼「尊重人格」之類的話,搶先對他說:「小彭你別嫌大姐俗氣,這次到永金來就是替小佳謝謝各位的,提錢又嫌俗。看看治平他們,小佳又在養傷,我要急著趕回去,思來想去,給你們每人買了件禮物,你替大姐帶回去。這是大姐的一點心意,俗就俗點,你無論如何不能再拒絕,好嗎?」說著打開包,拿出幾樣東西擺到床上,「本想給你們幾個每人買套西服,可我不知道能不能買合適,就扯了四套衣料,你帶回去替我謝謝人家,過後我再專門過來當面致謝。你就不要再推託了,行不?」
彭大鵬笑笑:「大姐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對,這就對了嘛。」她把衣料收起來,塞進包里,對彭大鵬說,「我是下午的車,恕不能去永昌了。我把電話號碼留下,有事沒事打個電話,好嗎?」
她把電話號碼寫下來,彭大鵬接過號碼,說聲謝謝,對她說:「我們用得還是搖把子電話,大姐有事就打到機修廠後勤科,讓他們叫一聲就行。」
「好的,」龐金玲在說與不說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委婉地說,「你的那個伙食管理員恐怕快要當夠了,以後不論到那個崗位,好好干,好人總歸是有好報的,大姐聽你的好消息。」
彭大鵬點點頭:「謝謝大姐,我們也該走了,就不送你上車了。」
龐金玲把彭大鵬兩人送到車上,車開動了,她向他招著手,一直目送他出了大門從她的視野中消失。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心中升起一種無名的失落與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