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10-04 19:30:21 作者: 王松

  當年,美國電影導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在拍攝《戰爭啟示錄》時曾說,他拍這部電影,就是想帶著觀眾去東南亞的熱帶叢林做一次探險旅行。當然,他做到了。我在看這部片子時,確實有一種跟隨威拉德上尉走進熱帶叢林的感覺。雖然威拉德此行的目的是奉命去叢林深處尋找庫爾茲上校,而我的目的,似乎就是做一次探險旅行。

  我在寫這部小說時,不止一次地想起科波拉。想起他不是因為這部電影,而是他曾經說過的這番話。我從一開始就想,寫這小說,也權當是帶著有興趣的讀者回到過去的一百多年裡,遊歷一下這座城市曾經的市井,在歷史風雲的籠罩下,也體驗一下天津人曾經的生活。

  但是,在我真寫起來時,才發現,這事兒好像沒這麼簡單。

  天津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城市,它的文化就擺在明面兒,你看得見,也摸得著,但就是無法用一兩句話把它概括地說明白,就算本事再大的人,也很難一言以蔽之。我也聽一些人說過,天津是碼頭文化,或殖民文化,或漕運文化,或商業文化乃至工業文化等等等等,這些似乎都有道理,而且每種說法也都能舉出證據。比如,我曾有一個中學同學,他從小說話就有個習慣,烙餅時翻過來,不說翻過來,說「划過來」,兩人互相找,走岔了也不說走岔了,而是說「走向了」。他這樣的說話習慣,顯然是受家裡影響,他家是地道的天津人。後來我才明白,他說的這些話,其實都與船家的禁忌有關。在河上使船,當然最怕「翻」,而水路上河汊如網,行船自然也最擔心走岔了,所以才會躲著這些字眼兒。當然,如果說天津是別的什麼文化,在方言中也同樣能找出很多確鑿的證據。可見,關於天津的這些說法兒似乎都對。可再細想,又好像都不完全對。其實這就對了。天津就是這樣一個矯情的地方兒。一百個人看天津,會有一百種看法兒,也有一百種說法兒。而這一百種看法兒和說法兒,也都有自己的道理。當然,這也就是天津這個城市真正的特質所在。

  我前面說,這部小說真寫起來時才發現,不是帶著讀者回到從前這麼簡單,是因為,我越寫才越意識到,讀者是不是真能回去,我不知道,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我自己是真回去了,而且不是簡單地去溜達一圈兒,而是真真切切地和這小說中的幾代人一起櫛風沐雨,似乎真的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一百多年。說到這裡,也就有些感慨。看來一個真正的小說家壽命真是無限的,想要多長就有多長,只要他願意,而且還活著,有思維能力,他的壽命就是發散的,借用幾何的概念,不是射線,更不是線段,而是一條直線,兩頭兒都沒有端點。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一次陌生的「旅行」。我祖籍是北京,雖然在天津出生,也在天津長大,這些年更多的時間也一直在天津生活,但我總有一種感覺,似乎對北京比天津更了解,不僅是城市,也包括風物民俗乃至文化傳統。可這一次,當我重回天津過去的一百多年,卻發現,我對天津這個城市不僅有深厚的感情,而且也很了解,所以有一種「重歸」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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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論家王德領先生在評論這部小說時說,王松在此之前,好像並沒認真打量過這個城市。這話確實說對了。這一次,我在寫這部小說的過程中,隨著「穿越」回過去的一百多年,在北門外的侯家後一帶穿大街鑽胡同,和曾經的這些人一起生活,我漸漸發現,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城市,也喜歡瀰漫在這個城市街巷裡那種特有的煙火氣。

  可以這樣說,無論是哪兒的人,每一個人,不管他嘴上怎麼說,其實都熱愛生活。也正因為熱愛生活,所以才會懷揣各自的夢想,充滿嚮往地去拼命活著。但我要說,就熱愛生活而言,天津人還要加一個「更」字。天津人的性格,也如同這座城市的文化,說起來可能有很多種說法,但這些說法放到一起就如同一個拼圖,拼出來的,就是天津人這種熱愛生活的習性。也正因為他們熱愛生活,所以才具有了這樣和那樣的諸多方面的脾氣秉性。

  所以,說天津人幽默,天生喜歡相聲,這是有著深層原因的。

  當然,這座城市的文化也如此,同樣是一個五顏六色的拼圖。

  一個朋友一天電話我,一張口就說,你這個寫天津的小說我看了,寫得挺哏兒,一看就知道,要不是天津的老爺們兒老娘們兒還真干不出這些事兒。一邊說著就在電話里樂了。他當時說的無心,我卻聽得有意。這朋友的工作跟文學不沾邊兒,也就是愛看小說,所以說話不考慮嚴謹,怎麼想就怎麼說。他所說的「要不是天津的老爺們兒老娘兒們,還真干不出這些事兒」,其實也就是天津人骨子裡的這種獨特的味道。讓我欣慰的是,我把這種味道捕捉到了,所以才會讓他有了這種感覺。這種所謂的獨特味道就是,別管講的是什麼事,一聽就能知道是天津人,用天津人特有的表達方式講的,而這種特有的表達方式,也就是由前面所說的「拼圖」決定的。味道足不足,地道不地道,就看你掌握這「拼圖」的多少。

  如果這樣說,我覺得,這個朋友無意中說的這番話,還值得再想想。

  對我來說,天津不是一本書。書在翻閱或研讀的過程中,就算還沒看到的部分,你也知道它的存在,總之,所有的內容都捧在手裡,心裡也就有數,只要一頁一頁地去讀就是了。但天津這個城市不是。它更像地下岩層,只有鑽探到不同的深度,才會發現不同的地質構造。沒鑽探到的地方,是無法臆想出來的。當然,這也恰恰是這個城市的魅力所在。

  此外還有一點,每個人鑽探,都會有自己的方式。方式不同,也就決定鑽探的角度不同。不一樣的方式和角度,也就決定,發現的岩層構造也不盡相同。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都沒跑出這個城市。

  2020年3月16日寫於天津木華榭

  5月6日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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