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2024-10-04 19:28:14
作者: 王松
一進七月,又連著下了幾場大雨,海河的水就真上來了。先是進了街。這水一開始來得慢,只是一點一點洇著。但一天下午,突然就大了,一眨眼的工夫就灌滿整個街筒子。
跟著到傍晚,就出事了。
歸賈胡同南口兒的西邊有一家「華記布匹莊」。這布匹莊的門臉兒不大,裡面卻淨是洋貨,也是侯家後最早拉電線點電燈的鋪子。但這鋪子哪兒都好,就是裡面比街上低,一進門先跳坑。這時街上一進水,鋪子裡立刻就灌滿了。牆皮一濕,牆上的電線又連了電,火花兒噼里啪啦地一爆,就把紙糊的頂棚引著了,眨眼間就著起了大火。鋪子裡有幾個夥計,歲數都小,沒經過事,一見著火了自己先都跑出來。可這時,鋪子後面的屋裡還有個老太太。這布匹莊的掌柜姓華,老太太是華掌柜的老娘。華掌柜這個下午出去辦事了,華老太太正坐在後面的屋裡喝茶,就聞見一股子一股子的煙味兒。先還沒注意,後來嗆得喘不上氣了,才知道是前面出事了。這時前面鋪子的火已經越燒越大,架眼兒上的布匹有的有油性,有的有蠟性,一沾火也就都燒起來。街上的鋪子最怕著火,一家兒一著,能借著風勢燒一條街。這時旁邊鋪子的人一見,趕緊都過來幫著救火。但來子一過來,突然想起這鋪子的後面還有個老太太,趕緊一低頭就冒著煙鑽進去。這時後面的華老太太已嗆得快沒氣了,一聽有人聲,就拼著老命使勁叫喚。來子摸過來,一哈腰把華老太太背在身上,就摸著出來了。這會兒街上水會的人也抬著水機子趕過來。但這時水機子已經用不上,雖然滿街都是水,可水裡還漂著各種雜物,水機子一吸就堵了,想要拉一根長點的管子,水裡又沒法兒拉。來子一見就找了個洗臉盆,舀了街上的水直接往火上潑。旁邊的人一看,這才意識到,眼下正是發大水的時候,還愁沒水?立刻也都找了臉盆水桶一類的傢伙兒,舀著水救火。
這一場火,華記布匹莊只燒了些布匹,倒沒受太大損失。華掌柜這個下午是出去收帳了。做買賣最怕世道不穩,發水著火,或趕上兵亂,本來欠錢欠得好好兒的,興許就趁亂賴帳。所以華掌柜一見要發水,就趕著出去收帳。這會兒急火火地回來,一見自己的老娘正坐在鋪子門口吃槽子糕,又聽街上人說,是來子冒死把老太太背出來的,就扯住來子千恩萬謝。
這時布匹莊裡已成了個水坑。華掌柜一看,也沒了主意。
來子發現,在旁邊的街旮旯兒有半堵破牆。可牆破,磚還是好的。於是就去把這牆拆了,搬來磚,在布匹莊的門口壘了個半人高的埝。這一下就行了,不光能把街上的水擋住,鋪子裡的水也就能淘出去了。街上別的鋪子和住家兒一看,覺著來子的這個辦法挺好,也都跟著學。來子幫布匹莊壘好了埝,誰家再叫,就去幫著搬磚。後來牆旮旯兒的這堵破牆青磚拆完了。來子又找來一輛平板車,蹚著水,去西營門外的磚窯往這邊拉磚。
等這場大水過去了,華掌柜就來包子鋪找高掌柜。華掌柜知道高掌柜在街上人緣兒好,說話也占地方兒,且來子當初在包子鋪幹過,跟來子的關係最近,就想讓高掌柜問問來子,往後是怎麼個心氣兒,總在水鋪幫傻四兒挑水,也不是長事兒,要是還沒想好事由兒,就想讓他來自己的布匹莊當個大夥計。所謂大夥計,也就是夥計里領頭兒的,在鋪子裡的身份僅次於二掌柜。高掌柜這時已上了年紀,怕自己想事不周全,別好心好意地又把事情辦砸了,就來胡同里找尚先生商量,看這事兒,跟來子說還是不說,要說,怎麼說。
尚先生聽了想想說,要說,倒也能說。
高掌柜聽出尚先生這話里好像有話,就讓尚先生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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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先生笑笑說,也沒嘛說不明白的,只是,您先去問問小閨女兒,看她怎麼說。
高掌柜聽了看看尚先生,不明白為嘛去問小閨女兒。
尚先生說,這麼說吧,小閨女兒要說,讓您管這事,您再管,倘她說別管,咱再另說。
高掌柜聽了又想想,笑著搖頭說,看來真是老了,腦子跟不上了,我還是不明白。
但嘴上這麼說,也知道不便再問,只好回來了。
讓高掌柜沒想到的是,他回來一問小閨女兒,小閨女兒果然不同意。但她雖不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只是說,隔行如隔山,來子又沒在布匹莊幹過。
說完這半句話,就不往下說了。
高掌柜一聽,心裡暗暗佩服尚先生。看來,尚先生的心裡早已有數。可再想,還是想不出小閨女兒到底是怎麼個心思,於是說,可他老大不小了,總不能給傻四兒挑一輩子水啊。
小閨女兒就不說話了。
高掌柜想了一天,還是想不明白,就又來找尚先生。
尚先生一聽就笑了,這才說,要這麼看,我是真猜對了。
幾天前,小閨女兒偷偷來找尚先生,說在街上看見來子挑水,走道兒有點兒瘸,八成是鬧水那些天,腳在水裡扎了。她去藥鋪買了點兒藥,讓尚先生給來子。尚先生一聽就問,你幹嘛不自己給他?小閨女兒沒接茬兒,只是反覆叮囑,千萬別讓來子知道,這藥是她買的。
這時,高掌柜又問尚先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尚先生這才說,這事表面看著,也就是華掌柜想讓來子去他的布匹莊,其實沒這麼簡單。華掌柜有個女兒,已經十七八歲,還沒說婆家。這回來子救了華掌柜的老娘,又給他鋪子幫了這麼大忙,華掌柜在街上跟人說話時,已經露出來,以後想招個養老女婿,街上的人聽了還都猜,他這麼說,是不是已經有了目標。其實,他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心裡怎麼想,還用猜嗎?尚先生說著又笑了,這華掌柜倒是個正經的生意人,不過您說得對,也得看緣分。
高掌柜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問,小閨女兒是想讓來子,還回包子鋪?
尚先生點頭說,可她想是想,心裡也明白,這話,輪不到她說。
高掌柜頻頻點頭,連說,明白了,這就明白了。
高掌柜把包子鋪的生意交給了兒子,雖然兒子也已五十多歲,街上的人還是叫少高掌柜的。高掌柜見來子在街上給傻四兒挑水,也早有讓他回來的心思。只是這事一直擱在心裡沒說,一是既然已把生意交給兒子,這事還得跟兒子商量;二來也是擔心小閨女兒。當初高掌柜為他倆撮合這事兒,本以為是個兩好兒合一好兒的事,結果卻弄了個亂點鴛鴦譜。來子為這事,反倒在鋪子待不下去了。來子從鋪子走了以後,高掌柜一直想問小閨女兒,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但幾次要問,也沒問出口。小閨女兒也就一直沒再提這事。現在聽尚先生這一說,再想想這次問小閨女兒時,她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高掌柜的心裡也就明白了。
高掌柜回來,跟少高掌柜的一商量,少高掌柜的也早知道來子的為人,當然願意讓他回來。但高掌柜這回長了記性,還是想把事情辦穩妥。他擔心的是,現在畢竟還不知來子是怎麼個心氣兒,倘跟他一說,再讓他駁了,自己已經這把年紀,總有點兒傷面子,況且來子正給傻四兒的水鋪挑水,傻四兒的腿腳兒又不好,跟來子說這事兒,也有挖人家牆腳兒之嫌。這樣想來想去,就乾脆先來找傻四兒。傻四兒嘴啞,腿瘸,心裡卻透亮,高掌柜一來,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於是不等高掌柜開口就比畫著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來子在水鋪挑水總不能挑一輩子,知道他在包子鋪幹過,只要他自己願意回去,當然是好事,從他當初在鞋帽店時就看出來了,做買賣,他是把好手兒,這也是高掌柜手把手兒教出來的。
高掌柜見傻四兒的嘴雖笨笨磕磕,卻能說出這樣一番入情入理的話,心裡挺感慨,看來這傻四兒並不傻,是茶壺煮餃子——心裡有數,於是笑著擺手說,買賣上的事可不是教出來的,是天生的。又說,你要這麼說,我心裡也就踏實了,既然這樣,你就幫我問問他吧。
傻四兒也笑了,比畫著說,還是您自己問吧。
高掌柜想想也是,既然人家已經答應了,總不能逮著蛤蟆再攥出尿來。但再想,倘讓傻四兒問,這事兒總還有個退身步兒。就說,還是你幫著問吧。
傻四兒嘆口氣,笑著沖高掌柜打個嗨聲,算是答應了。
當天下午,傻四兒就跟來子說了。來子知道高掌柜上午來了,一聽傻四兒說,才知道是為這事。傻四兒比畫著說,這也是好事,你在這兒挑水,也就是有碗飯吃,再怎麼說也不叫個正經事由兒,你本來在包子鋪幹得好好兒的,後來為嘛走,我多少也聽說過,再後來你雖說又從鞋帽鋪出來了,可買賣已經學成這樣兒,總不能最後落個半羼子。
來子聽了,吭哧了一下說,這事兒,容我再想想。
傻四兒樂了,一拍來子,意思是知道他想嘛。
來子看看傻四兒。
傻四兒用手比畫,你是不想見小閨女兒,對不?
來子就不說話了。
傻四兒說,高掌柜是明白人,他讓你回去,你聽他的就是了。
來子又看看傻四兒。
傻四兒咧嘴沖他笑笑。
來子的心裡有點兒酸,說,好吧,我一有空兒就回來,還幫你挑水。
傻四兒樂著點頭,拍拍來子比畫著說,行,你來了,我也能省點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