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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25
作者: 許開禎
六十八歲的惠雲師太端坐蓮花,將她一生的苦難還有下河院南北二院的秘密一同帶了去。其實除了東家莊地和死去的老管家和福,怕是整條溝里,沒人知道她就是當年溫柔賢淑的下河院二嬸林惠音。包括少奶奶燈芯,也是在事後若干個日子才頓悟到這點。
土匪麻五拿長矛挑死老東家莊地兩個弟弟的晚上,二嬸林惠音和三嬸一道,被土匪麻五擄了去。當日晚上,她們被擄進北山通往沙漠的二道子溝里,二道子溝陰森恐怖,險不可測,土匪麻五在那兒有臨時歇腳的據點。
土匪麻五早就聞知下河院的二奶奶林惠音貌如天仙,賢惠端莊,垂涎她的美貌已非一日兩日,這下可好,一傢伙擄來兩個,喜得麻五當下都不知咋個辦才是好。就有手下跑去跟林惠音提話兒:「若要活命,乖乖跟著麻五,做壓寨夫人,若不然……」咔嚓一聲,說話者做了個砍頭的手勢。二嬸林惠音尚處在極度驚嚇中,對來人說出的話沒做一點反應,倒是三嬸,當下便將麻五手下大罵一通。
第二日,土匪麻五攜著兩房奶奶又往前走,這次他要去的地兒是平陽川。麻五在平陽川有座宅子,宅子裡還有他三房夫人。兩房就是擄來的。也合該老天幫忙,半道上突然起了大風,狂風卷著沙塵,打得眾人睜不開眼。穿過黃花崗時,沙塵瀰漫了整個天空,路被嚴嚴實實遮擋了。黃花崗是有名的黑風灘,也是馬幫和駝幫最怕的地兒,這兒不但天象險惡,大風一起,飛沙走石打死人是常有的事兒,更有各路土匪神出鬼沒,崗上也常常發生黑吃黑的事兒。
土匪麻五合該不走運,做了土匪幾十年,還從沒遇上過敢跟他下黑手的對頭。孰知狂風惡沙中,崗上突然冒出一股土匪,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沖麻五下手。麻五當下斃命,連同他手下一個不留地葬到了黑風灘。廝殺聲響起時,二嬸林惠音知道沒命了,便奮力掙開手上的繩索,撕去嘴裡的棉套,剛要撲過去解三嬸的繩子,風沙中就見一把刀朝她劈來。當下,二嬸林惠音雙眼一閉,等死。孰知刀在眼前唰地停下,就聽有一個聲音穿過沙塵,朝自個兒響來:「我不忍殺你,你逃命去吧,但要記住,這輩子,千萬不可再回菜子溝,不能讓東家莊仁禮看見你!」
隱隱中就覺這聲兒有點兒熟悉,等睜開眼,果真就是平陽川的刀客、人稱「華一刀」的華老五。此人只要收了人的銀子,必是一刀取其仇家性命,絕無二刀之說。二嬸娘家跟華家有點兒交情,加上在下河院也曾見他出入,算是相識。當下,二嬸林惠音便對下河院突遭的這場血光之災心中明了。
可恨的莊仁禮,先是借土匪麻五除去兩個弟弟,然後又讓華一刀殺人滅口,他做得真是狠毒啊——一路的猜測一旦得到證實,二嬸林惠音頓時萬念俱灰,對下河院,對莊家,包括對小她三歲的侄兒莊地,心中頓無半點眷戀,甚至連恨也不再有,伸過脖子說:「你了結掉我吧,甭讓我帶著這深重的仇恨苟活在世上。」華一刀刀起刀落,接著丟下一句話:「你可以留,她不能留!」說完,風一樣掠走了。
這場災難,就因了三嬸一句話。有天老三打油坊回來,許是累了,偏巧又身子不舒服,就當著老二一家說了句怨氣話:「這麼沒明沒夜的,為了甚,掙的家業將來都還不是老大家莊地的,我們圖個甚?」
老二剛要張口斥責,就聽三嬸說:「咋,你是嫌我們留不下後還是嫌掙的家業太大了,沒準兒你還想分家不成?」
本是一句玩笑話,偏是讓老東家莊仁禮聽了去。自此,下河院原有的平靜不再,等林惠音帶頭阻止老東家莊仁禮娶偏房,老二、老三合著勁阻止納妾的事在下河院發生,仇恨,就在老東家莊仁禮心裡越種越深。他終是沒阻止住心頭的罪孽,干下這天理不容的事!
等沙塵徹底退去,黃花崗再次出現太陽的光澤時,已是三天以後。二嬸林惠音三天裡跌跌撞撞,不知道是逃命還是尋死,一雙腳完全是下意識地亂走。她真想就這麼走死,徑直走進地獄,走進已經死去的男人懷裡。可她偏是死不了。家沒了,男人沒了,就連一同落難的妹妹三嬸也沒了,她還有什麼活頭?想著,一頭栽進枯井裡,再也不想在這血淋淋的人世上多活一秒鐘。
二嬸林惠音是讓一個老羊倌救下的。老羊倌打枯井裡救出她時,她已不知曉日子過去了幾日,或是幾十年。反正,她又從陰間回到了陽間,回到了這個再也不留戀的荒唐世界。
枯井裡留下了一條小生命。
二嬸林惠音自個兒都不知曉,她竟有了身孕。天呀,她竟有了身孕!
要是遠在百里之外的老東家莊仁禮聽見這個信,沒準兒就得一頭撞死在黑柱上。他還咋活,白白地害去一個後人,他還咋個活?黑柱是甚,八又是甚?八是數字中最最吉利的呀,黑色又是所有顏色中最能鎮得住鬼神的。當初莊家祖先立這八根黑柱,可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喲。
誰知道,誰能想得到!
等想得到時,遲了,老東家莊仁禮只能在南北二院悄悄供起兩個弟弟的靈位,逢初一十五,燒香磕頭,祈求寬恕。
罪孽一旦植下,又有誰能寬恕得了?下河院南北二院湧進搶舍飯的饑民時,東家莊地一頭撞在了黑柱上。
他沒能替爹守好二位叔叔的靈位啊……災荒還在持續,下河院真的沒一顆糧食了,就連大病初癒的東家莊地也斷了鍋。
萬般無奈中,燈芯跟草繩男人去了趟油坊。油坊早已關閉,包括馬巴佬在內的巴佬們年前就打發回家,自個兒活命去了。油坊尚有不少油渣,豐收年間用來餵牛餵豬的東西這時派上了關鍵用場,一溝人能否活命全指望它了。
少奶奶燈芯指揮著將油渣一一粉碎,按溝里人頭每人每天半碗分下去。院裡上下,也都靠油渣度日。少奶奶燈芯又去了趟後山娘家,從半仙手裡硬是纏了五升麩皮,還有二升面,讓公公和馬駒吃。東家莊地卻不顧一家老小反對,天天坐太陽下嚼油渣。這時他才明白,當初媳婦做主賣掉牲口的舉動多麼富有遠見。對媳婦在大災面前表現出的仁義和寬懷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主動捨棄麩皮啃食油渣算是對媳婦無聲的支持。孫子馬駒一拿到油渣就表現出驚人的好食,扔開命一般金貴的饃,搶著跟下人爭奪。
下河院孫子馬駒大口吞吃油渣的舉動著實令全院人驚訝,放著饃不吃,卻吃這比毒藥還難咽的油渣,真是令人費解。少奶奶燈芯望著三年裡身子躥出老高的兒子,無不悲哀地嘆息,興許天生就是吃油渣的命。
院裡大小牲口全都殺盡,唯一的棗紅走馬數次猶豫中僥倖活到現在,此時它的口糧已成問題。這個秋日的後晌,少奶奶燈芯到溝里走了一趟,狼一樣發著幽幽藍光的大小眼睛再次戳痛她的心,回來便斷然做出一個決定。
院裡的屠夫一聽要宰棗紅走馬,嚇得連油渣也拿不住,眼睛裡透出的光簡直比殺親爹娘老子還恐怖。少奶奶燈芯無奈地嘆口氣,讓草繩男人去溝里問問,看誰做得了這營生。沒想餓紅雙眼的溝里人一聽要宰下河院至高無上的走馬,全都哆嗦著逃開了,寧可餓死也不吃這一口呀。
這時候就有一人趾高氣揚地走進來,手提明晃晃的刀子說,他可以幫這忙。少奶奶燈芯瞅瞅滿眼綠光的日竿子,心想他來得真是時候。可眼下她已顧不得忌恨日竿子了,走馬多活一天,人的希望就少去一天,便不假思索點了頭。見日竿子興沖沖提著刀撲向走馬,又說:「殺了賞你一副下水。」
太陽將要落下的一瞬,日竿子在中醫李三慢和二拐子女人芨芨的幫忙下終於將馬放翻,昔日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如今餓得皮包骨,居然連掙扎一下的心思都沒有,仿佛要成全這三人的好事。明晃晃的刀子照脖子一捅,棗紅走馬眼皮掙扎著朝東家莊地的方向巴了巴,嘴唇朝西廂房努了努,便幸福地閉上眼。
一陣忙亂,血淋淋的肉掛在了案子上,下河院唯一的象徵終於在大災年間離開它的主人。日竿子提著下水出門,草繩男人打身後叫住他,指著血淋淋的肉案說:「你把它全拿去。」日竿子驚訝地盯住草繩男人,不相信草繩男人會這麼大方:「你能做主?」草繩男人很有把握地點點頭。日竿子和中醫李三慢高興瘋了,立刻喚來家裡大小幫忙,這可是凝聚了富貴大院精氣的生靈呀,吃起來定比人肉還香。走時當然沒忘給二拐子女人芨芨留一口。
日竿子和中醫李三慢害怕溝里人哄搶馬肉的事情終於沒有出現,這讓他們既興奮又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眼下還有比這好食的?
大災終於過去。靠了後山半仙劉瞎子和中醫爹的數次救濟,一溝老少總算活了下來。次年春天天降甘霖的正午,一聲雷電划過,下河院發出嬰兒的啼哭,少奶奶燈芯順利生下她和命旺的頭個兒子牛犢。這個弱小的生命是大災三年裡全溝上下唯一新添的生靈。
接連幾場透雨澆遍了溝溝谷谷,老天像做了虧心事似的恨不能一夜間讓整個溝谷綠起來。雨過天晴,從饑荒中走出的溝里人紛紛下地,沒有牲口,人拉犁鏵種起了地。牛犢滿月,少奶奶燈芯出門這天,一溝兩山的菜子全都吐了綠,晶亮晶亮的綠立時讓她傻了眼,今年的菜子比往年苗出得齊、出得早呀。
下河院又恢復了往日的尊嚴。三年大災救下的不只是全溝人的命,更是下河院至高無上的神聖地位。菜花再次開滿溝谷的這一天,下河院少奶奶跟新管家二拐子的矛盾爆發了。
起因是芨芨打了一隻碗。災荒過去,溝里人重新恢復昔日生活秩序後,芨芨並沒搬出下河院,而是目中無人地越發在院裡驕橫起來,她敢擅自闖進下河院東家莊地的灶房,而且公然從草繩手裡搶過勺子,爭奪東家莊地的飯食。
這一舉動令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無法容忍,先後兩次向二拐子發話,要他媳婦走。二拐子倒是跟芨芨真的幹了一架,兩口子在北院打得雞飛狗叫,哭喪聲整整響了一夜。第二天早起他黑青著臉跟東家莊地說:「這女人他不要了,原水退到原溝里。」東家莊地知道他跟女人合不來,便說:「先緩緩吧,她愛住就讓她先住。」嘴上說著,心裡卻充滿了對女人芨芨的厭惡。
災荒雖過,下河院的日子卻仍然緊巴。這天芨芨端起碗,一看又是糊糊,眉頭一橫就沖鳳香發火:「餵豬呀咋的,頓頓吃這讓人活不活了?」鳳香早就對這女人厭煩透頂,見她不幹活還挑三揀四,沒好氣地說:「你忘了餓死人的時候了,不吃給我放下。」一聽鳳香拿這種口氣跟她說話,芨芨頓覺管家夫人的臉面讓她剝了,啪地摔了碗說:「爛鳳香你聽好,往後跟我說話懂點規矩。」兩人在廚房吵了起來。少奶奶燈芯進來說:「哪兒來的狗撒野呀,叫這凶,怕沒人知道你會咬人麼?」
鳳香要跟少奶奶告狀,少奶奶燈芯止住她說:「誰摔的碗誰給我撿起來。」芨芨立著個身子,雙手叉腰,兇巴巴瞪住少奶奶燈芯。下河院住的這段日子她受夠了眼前女人的歧視,已經掌握婆婆跟東家醜事的她更覺有理由給下河院一點顏色瞧瞧,逼急了她把醜事端到溝里去。遂跳起來說:「偏就不撿,有本事你把我們一家都攆走呀。」
這話分明帶了某種味兒,少奶奶燈芯再是明白不過,這女人不單心胸狹窄,更有股居心叵測的歹毒。白吃白喝不幹活倒也罷了,趁她坐月子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著風騷屁股在命旺眼前騷來騷去,軟嗲嗲的聲音貓叫春般早已讓院裡上下噁心透頂,今兒個若要不把她調教下來,下河院就沒了規矩。
「去呀,喚二拐子跟仁順嫂過來。」少奶奶燈芯不慍不躁地跟鳳香說。很快,新管家二拐子和奶媽仁順嫂站在了廚房裡,兩個人一看又是芨芨惹事,羞臊得抬不起頭來。
「今兒個當你們面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下河院還沒落到讓下人騎脖子裡拉屎的份兒,這碗飯要不趴地上舔乾淨,你們誰也甭離開廚房。」說完立到門口,背對著屋裡的人,強抑著一腔怒火不讓噴出來。
屋裡響起二拐子暴怒的聲音。女人芨芨先是犟著還嘴,挨了兩巴掌後歇斯底里叫起來:「好啊,既然你們六親不認,甭怪我抖出屎來臭人,下河院什麼地兒,老的霸著老的,小的霸著小的,合起來欺負我是不?我叫你們屎盆子扣翻天臭上八輩子。」
奶媽仁順嫂臉赤一道白一道羞臊得沒處放。二拐子除了拳腳沒一點辦法,只能由女人長長短短把知道的不知道的全倒了出來。這些話,都是三年裡她從中醫李三慢和日竿子嘴裡聽到的。少奶奶燈芯掉轉身子,目光在芨芨臉上上上下下掃了幾掃,冷冷地問:「野完了沒?」女人芨芨看到少奶奶燈芯比狼還藍的目光,忽然打了個哆嗦。
「我今天幫你把家醜都揚出來,下河院是不乾淨,不乾淨的地兒還多著哩,就你婆婆那點事,我都不新鮮你還新鮮,虧你還花了那麼多心思打聽。」少奶奶燈芯頓了下,再次盯住芨芨,「你想聽麼,耳朵給我。」說著湊過身子,臉貼住芨芨臉,「還想知道甚,我都告訴你。」
芨芨讓少奶奶燈芯怪怪的聲音嚇得不知所措,神態怪異的少奶奶燈芯噴出來的鼻息更令她抖顫,正要扭開身子,少奶奶燈芯猛地伸手扭住她耳朵,手指上尖利的銅指甲錐子般刺進芨芨耳墜,疼痛立時讓芨芨豬一般尖叫。
「給我跪下舔!」
芨芨還想反抗,狠毒的指甲卻讓她像狗一樣乖乖跪下,舔起了地上的飯。
二拐子瞅了一眼,脊背立刻如刺扎般疼痛難忍。
如果到此也就罷了,二拐子不會為受辱的女人鳴半點冤,她是咎由自取,活該。少奶奶燈芯卻是氣瘋了,氣炸了,再也容不得女人芨芨在她眼裡出現。芨芨舔完飯,剛爬起身子,還沒把復仇的目光抬起來,就聽少奶奶燈芯說:「來人,給我把那對臊尿泡毀了!」
早已等在外面的草繩男人跟木手子拿根繩子,三下兩下就將芨芨捆了,抬出去丟到她霸下的北廂堂屋裡。鳳香撕開芨芨衣裳,一對白晃晃的奶子彈跳出來,誰能想得到,正是這對不要臉的奶子,在燈芯坐月子裡意外地鑽進命旺的嘴裡,成了命旺天天夜裡念叨的寶貝。
北廂房一片劇烈的抖顫中,女人芨芨堅挺雪白的奶子成了一片血污,再也發不出誘惑男人的光芒了。
整個過程中,二拐子一言不發,緊咬住嘴唇,像是把什麼往下咽。少奶奶燈芯真是恨死他了,要是他多少張口求點情,哪怕稍稍給她個台階也就罷了,他陰住臉較勁的凶姿勢只能讓少奶奶燈芯越狠地使勁。
看你硬還是我硬!她在心裡說。
夜裡,二拐子出其不意地摸進西廂房,一下子抱住了燈芯。這是他當上管家後第一次向燈芯發起進攻。他也是氣瘋了,氣炸了,再想不出別的法兒。燈芯讓他的舉動驚愣了,一時忘了還擊,任他的嘴在臉上亂親亂咬,二拐子伸手掀開衣襟的一瞬,愣著的燈芯才醒過神,一把打開手說:「你吃了豹子膽了。」二拐子說:「你打壞芨芨,我就得睡你。」
燈芯咬牙說:「你不怕我喚人廢了你。」
二拐子徒然地笑笑:「怕我就不來了,我熬了三年,熬夠了,不想熬了。」
燈芯跳下炕,亮出明晃晃的剪子。二拐子只一下就奪了過來,擰住女人胳膊:「我再跟你說一遍,你不要太欺人,兔子急了還咬人,我二拐子的耐心是有限的。」說完一把搡倒燈芯,轉身出去了。
燈芯僵在屋裡,眼裡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