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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5:22 作者: 許開禎

  細想起來,南北二院的事端,還是跟二拐子惹出的這場禍有關。

  這一茬外鄉人是餓死了,但跟著,又一茬外鄉人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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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茬人是從廟上涌下來的。

  而且多一半不是涼州人,是南北二山或後山一帶的。

  起先,這茬人也想過要跟溝里人爭舍飯,可無奈,跟溝里總有這樣或那樣的牽扯。況且,他們所以到廟上,心裡還是有佛的,爭或搶的事,做不出。惠雲師太更是費盡了心血幫他們度災荒。

  大災初始,下河院對廟裡的供給還是有的,東家莊地特意交代過,再省也不能省廟裡那一口,草繩男人隔三岔五的,馱了糧食和菜蔬去。惠雲師太更是將天災看得清楚,知道靠下河院的供給是度不過這大饑荒的,她帶著眾信徒,腳步跋涉在山裡,為災荒做準備。

  果然,災荒的形勢一年比一年嚴峻,廟裡的情況也一年比一年惡。慢慢地,下河院力不能濟了,要救眾生只能靠廟裡。惠雲師太為了不再給院裡添負擔,拖著年邁體弱的身體,穿山越溝,四處化緣。先後去過海藏寺、青雲寺、白塔寺,甚至最遠到了青海塔爾寺。所幸天下佛教為眾生,大災面前,佛教眾弟子表現出超強的耐力和寬泛的仁慈之心,常有氂牛深夜裡馱著吃食抄南山近路趕來,天堂廟裡的眾信徒這才沒餓死。

  但,景兒一天不如一天,惠雲師太老得不能走動了,妙雲法師又要照管廟裡的事。再說,沿途布滿了饑民,運送糧食更是難上加難。

  同樣深重的災難籠罩在廟裡。

  大仁大慈的菩薩,也漸漸無力了。

  眾信徒的心情浮躁起來。

  這一天,猛就聽說下河院指揮著溝里人,將外鄉人活活打死了。跑去一看,天呀,白生生的人骨,死了幾天還怒睜著不肯閉上的眼睛。那慘狀,真是比爹死娘嫁人還令人難受。眾信徒的心翻過了,怒了。就有人喊了一聲:「找東家算帳去!」

  於是,兩百多人齊刷刷衝下河院撲來,還未到門前,就有下人奔進去,衝上房喊:「不好了呀,廟裡的人來了,黑壓壓的,嚇死人啊。」

  東家莊地正在教訓仁順嫂,罵她養子不教,讓二拐子做下這等喪天良的事。少奶奶燈芯也在外面罵,狗改不了吃屎,遲早有一天,他會碰死在女人上。話音剛落,就看見門口一雙雙的怒眼。少奶奶燈芯眼一黑,知道犯下眾怒了。

  要說,眾信徒是不敢砸開南北二院的,也沒那個道理。大災三年,東家莊地像一條忠實而又警覺的狗,目光和鼻子始終盯著南北二院,縱使那麼多的外鄉人湧來,這南北二院,也平平安安,一根草都沒讓動過。偏是這一天,就有人把心思動在了南北二院上。

  眾信徒一開始是衝著二拐子來的,聞訊趕來阻擋的溝里人一看信徒們怒不可遏,像是要替天討回公道,就把二拐子供了出去。信徒們也算講道理,既然事端由二拐子引起,就應該讓他站出來說話。這當兒,奶媽仁順嫂「撲通」一聲就給東家莊地跪下了:「使不得呀,東家,我的爺,要讓把他支在前頭,這命,一準兒就給收不回來了……」

  奶媽仁順嫂真是急了,見東家莊地不言聲,哭著喊著,爬到了少奶奶燈芯跟前:「少奶奶,你行行好吧,救他一命吧,你是個大善人,你出去說句話,求他們放過我家拐子吧。」

  那一刻,少奶奶燈芯心裡突然翻起一股浪。想想這些年二拐子在她身上犯下的孽,想想這些年坐立不安侵擾著自個兒的那個噩夢,想想不識好歹的女人芨芨,差點兒就一橫心,把人交出去。偏是,挺關鍵的時候,腦子裡突地就冒出那個墨黑的夜,坐花轎進下河院的那個夜。少奶奶燈芯恓惶了,猶豫了很久,俯下身,扶起奶媽仁順嫂,吐出一句話:「我真想讓他死啊——」

  眾信徒一聽少奶奶燈芯不交出二拐子,還說錯都在她一個人身上,要打要罰她任,一下,難住了。他們縱使有天大的氣,也絕不敢沖少奶奶燈芯撒。這溝里要是沒有她,喲嘿嘿,想不成。

  就在信徒們嚷嚷著要罷手的當兒,就有一個聲音喊出來,越過信徒們的頭顱,掉進了院裡。

  「南北二院還有糧食啊,滿滿的,下河院壞了良心,糧食捂壞也不讓人吃。」

  喊出這句的是中醫李三慢。

  奶媽仁順嫂驚了幾驚,隔過人牆就喊:「天打五雷轟的,下河院救條狗都比你強。」

  但,奶媽仁順嫂說什麼也晚了,不管用了。這年頭,一聽「糧食」兩個字,螞蟻都能跳起來,蒼蠅的眼睛都能睜得比人圓,甭說這些活生生的人了。立時,下河院的門沸騰了,炸了,一股子洪水衝進來,不容任何力量阻擋,就嘩地沖南北二院捲去。奶媽仁順嫂再要往中醫李三慢那邊撲時,身子就被牢牢踩在了眾人腳下。

  東家莊地「天呀」一聲,往外撲,一個跟斗絆倒在門檻上。少奶奶燈芯撲過去,抱住公公,就見公公眼仁子翻白,嘴努著,卻說不出話。

  少東家命旺不知啥時打西廂一顛一顛地走出來,看景兒似的,第一個跑到南院,指著院門笑。

  「糧食,糧食。」他喊。

  他後面跟著同樣看景兒的是莊地的孫子馬駒。

  此時正是正午,後院的婦女們正在做舍飯,舍飯清蕩蕩的光映在日頭下,鍋底里映出鬼影兒似的一張張人臉。草繩男人正好不在,他跟木手子幾個去了後山,說是再從中醫劉松柏和半仙劉瞎子那兒想想辦法。

  南院的紫紅色門咣的一聲,被撞開了。

  誰也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包括少東家命旺在內的所有人,一刻間,全都嚇在了門外。

  真是嚇人啊!

  就見讓陽光罩住的南院裡,霧騰騰的,似乎漫著一股水汽,彌著一層青煙,不,是雲,紫雲。紫雲誰見過啊,那是祥雲,有時,又是駭人的陰魂。總之,溝里人是沒見過的,只在半仙嘴裡聽過,說這紫雲會變,會因地氣、脈氣,還有人氣變。變來變去,它不是仙氣就是鬼氣,人是萬萬沾不得的。一沾,准死。

  「天呀!」就聽誰個先喊了一聲,立時,南院門前亂作一團,少東家命旺和兒子馬駒差點兒讓逃命的腳步踩死,若不是草繩和三杏兒拼了命地撲到跟前護,沒準兒,這一天的下河院,就要連著發幾場喪。

  慢,就在人們拔腿跑時,那籠罩在南北二院的紫雲嘩地沒了,真沒了。散得極快,也極乾淨,等少奶奶燈芯聞聲趕來時,院裡,白光光一片,除了院正中那口鼎還在冒著呼呼的青煙,院裡四處,寂靜得能讓人背過氣去。

  一股殺氣騰地升起來,令人頭皮發麻。

  下河院關了兩輩子的南北二院,就這樣被人蠻橫地撞開了,隨著那一聲響,這南北二院的秘密,便徹底暴露在了天日下。

  少奶奶燈芯硬著性子,在南院門口立了片刻,又折身到北院,北院的景致跟南院相差無幾,院裡除了森森寒光,望不見別的。

  那些帶頭撞門的人,早已嚇得四肢發軟,有一個竟神模鬼樣的在院裡跳起大神來,口中還念念有詞,仿佛真在片刻間成了神,跑不多遠的眾信徒全都停下,因為他們聽見了少奶奶燈芯的話。

  「誰個敢跑,這院裡的冤魂,專追那些跑的!」

  難道,院裡真的有冤魂?

  一個念頭嗖地跳到少奶奶燈芯腦子裡,莫不如……

  要說,少奶奶燈芯對南北二院也是存了不少疑惑的,自打嫁到院裡,她還一次也沒進過這兩座小院子,每次跟公公提起,總要挨上公公一聲罵:「你提這做甚,那不是你一個女人家提的!」

  少奶奶燈芯決計要徹底解開南北二院的謎,也是這個正午突然做出的決定。俗話說人多勢眾,怕是鬼神都要怕三分。再者,越賤的人命越硬,這院,怕是真得讓他們去給沖一衝。這麼想著,主意有了,索性就讓他們去南北二院鬧騰,看他能鬧騰出個什麼?

  但真把話說出來,卻沒一個人敢進,全都縮著脖子,站後院裡發怔。仿佛,一踏入這南北二院,命就真沒了。

  少奶奶燈芯尋思了一會兒,突然跟管舍飯的草繩說:「今兒個你們把鍋抬到南院,就在南院放。」

  這一天,就在草繩幾個狠著心將舍飯端進南北二院時,南山廟裡突然傳來悲痛的消息,惠雲師太圓寂了。

  惠雲師太坐化升天的那一瞬,正是眾信徒撞開南院院門的時辰。那一聲響,算是讓她徹底解脫了。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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