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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43 作者: 許開禎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場鋪天蓋地的雪在夜間落下來,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過來,世界凝固成一片。溝里的白跟後山不同,後山長滿了松,雪落下後立刻讓高大的鬆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點一滴的,連不成片的,倒像是松掛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裡淒涼得很。溝里的白竟是茫茫無顧的,山不見了,溝不見了,河不見了,世界連成一片,皚皚白雪蓋住了一切,天地頓然純淨一氣,找不見一絲兒瑕疵。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過氣的白。

  燈芯穿了棉襖,戴了棉手套,拿把掃帚,混在掃雪的人當中。二尺厚的白雪帶給下河院一片忙亂,雪是要掃的,房上的掃地下,地上的掃堆拉出去。東家莊地是不容許院裡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來壯美,掃起來卻相當費勁,不多時,燈芯就累得喘不過氣。停下掃把,忽然就覺得好日子不是蹲著過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氣。

  雪一落,溝里就要生火了。一時間,溝里人家吆了驢車,來下河院拉煤。

  在溝里,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沒一樣它不備著,沒一樣它不為溝里人操心著。

  煤是早備好的,南山的煤窯早早就把一溝過冬的煤送來了,不僅備好,還抹成了煤塊。溝里人只需按自家要的數拉了去燒,帳記著,等來年菜子收了一併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榨油,這道活計每年都由東家莊地親自做,還未落雪,他便將各家的帳簿訂好了。

  煤在後院裡碼放,後院還開了西門,平日鎖著,這些日子便由驢車進出。東家莊地一大早就站在後院裡,穿著燈芯新做的棉襖,戴一頂棉氈帽,統著手。他的樣子不像個東家,倒像是這院的大管家。從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現在,這些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東西絆倒腳也不知挪一下,煤塊上落滿了積雪,卻沒人去掃,只得親自拿了掃帚掃。

  燈芯吃完早飯也趕了過來,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幹活的衣裳。見公公正在掃雪,忙過去要了掃帚,邊掃邊跟公公說話。一進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隨和起來,有時還冷不丁冒出一兩句玩笑,反把燈芯弄得尷尬。燈芯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個古板的人,言語裡卻也能透出不少鮮活的樂趣。掃完雪,又擺順東西,拉煤的驢車便從西門進來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地緊湊,公公在一邊寫票,燈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燈芯便要幫著裝車,碼煤,樣子非常利落。溝里人的讚嘆便像雪融化後的水汽在後院蕩漾開來,聽到這些溢美之詞,東家莊地會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沖兒媳望上一眼,目光里溢出讚許和默認。如果不是中醫李三慢,這一天應該是個很好的日子。

  東家莊地跟中醫李三慢的吵架到了後晌,其實寫票的莊地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煤垛,他知道手腳不好的人會鑽燈芯空子。中醫李三慢偷煤的時候莊地並沒吭聲,畢竟李三慢是有點臉面的人,當眾辱他顯得自己小氣,可中醫李三慢的臭架子惹惱了他,他是見不得別人沖他端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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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醫李三慢傲慢地走過來說:「這冷的天你不歇著,不怕天爺衝撞了你呀?」莊地並沒說話,他在等李三慢說下句,果然李三慢跟著說道:「錢在世上,有人有掙的命卻沒花的命,有人有花的命卻沒掙的命,你就悠著點兒吧。」莊地抬起頭來,悠他一眼,不打算跟他吵。可這一悠讓他瞥見了東西,是李三慢手裡的洋火。那洋火一看便是下河院的,莊戶人家用不起。溝里的洋火都由下河院供,唯獨李三慢手裡拿的那種洋火不供,那是東家莊地自己用的,涼州城也很少見。

  只一眼莊地便明了,管家六根拿了他的洋火,還送了人。管家六根絕不是一個輕易送東西給別人的人,定是有什麼事兒求李三慢。莊地怔想半天,沒想到。就聽李三慢慢悠悠地說:「這院裡終日漫著股子藥味,好像我把藥鋪開過來了。」莊地知道這是李三慢在報復他,李三慢是第一個上門提親的人,想把自個兒的丫頭嫁進來,這話分明又是在咒他,他忍不住了,起身衝下人說:「把驢車吆過去,煤卸下。」

  一聽這話李三慢慌了,這是下河院的規矩,卸下便是全罰了。李三慢先是死活不承認偷了煤,還說:「世人有偷煤的麼,有麼,你不怕倒霉我還怕倒霉呢。」東家莊地也不跟他強辯,只說:「卸下來數,要是我冤枉你,這一院的煤,你全拉走,白送!「李三慢知道抵賴不過去,口氣軟下來說:「多裝的給你,掏錢的憑啥也要給你?」莊地冷冷道:「你要我把驢子也拴下嗎?」就有下人走去解驢套。李三慢這才徹底服了軟,畢竟驢子跟煤比起來,還是重要得多。

  夜飯後天幕及時掩住了大地,麻黑的夜空下燈芯揣著心思去見公公,白日裡的事讓她背著包袱,都是自個兒不上心,才讓小人得了手。東家莊地的屋裡亮著燈,油燈的顏色跟主人的臉色一樣昏黃而又捉摸不定。待媳婦連責帶怪地把自個兒貶一頓,東家莊地才明白似的掩去臉上的愁色,強笑著說:「他要是真偷,你盯了又頂啥用?」

  斜倚在門框裡的燈芯一時辯不過,公公避開她而談及別人,分明是用一種穿透黑夜的光兒給她混沌的心打開世理之路。她在公公的話里上下遊走了幾個來回,最後才從油燈掩著的那雙眼裡看到了答案。她釋然一笑,緊繃著的心瞬間輕鬆下來。公公接著說:「按說偷啥也不偷煤,他是故意跟我找碴兒哩。下河院不吃他的藥,他發不了財,有氣。」公公自然沒提提親的話,媳婦白日裡一連串的舉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他像是在麥田裡意外撿到西瓜般的振奮。

  待媳婦轉身離去,他振奮的心立刻回到現實中。白日裡懲罰李三慢的快意早已散在了後院裡,此刻卻是另一番愁緒。連李三慢這樣的人都敢跳出來撒野,這下河院的前程真就暗淡到人盡可辱了?

  沒等煤拉完,下河院的活又來了。冬日成圈的羊和牛全從山上趕了來,餵草就是件大事。院裡的下人本來就少,偏讓東家莊地又打發了兩個,人手一下吃緊。

  想想下人,東家莊地忍著的火復又躥到頭上。下河院的下人,在老管家和福手上,真是沒得說,懂規懂矩不說,幹活那個勁,恨不得把自個兒的力氣全淌到院裡。一到六根手上,這下人,一天天沒了樣。就說趕走的這兩個,一個夜裡到廚房偷肉,說是偷肉,卻抱住奶媽不放。看見奶媽身上的血口子,東家莊地就覺得臉皮讓餵肥的狼抓了,那口子到了心上,爛的就不只一個洞。氣歸氣,家醜又不能揚到溝里去,咽了氣打發了事。另一個,躺在暖烘烘的草垛上睡覺。本該熱火的草院子讓莊地聞到了冷清,進去就看見這頭懶豬。想想收留他時也這樣睡在南山坡的暖陽里,一股子失望便從腳底升起。這頭懶豬還爭辯說是鍘草的黃五病了,動不成,但草院裡那麼多的活,獨獨他就看不見,遂給了一把麻錢打發走人。

  下河院不讓溝里人進院幫活的規矩,在這個冬天裡讓東家莊地把自個兒變成了驢子,剛從磨道里下來就得到碾道里。鍘草的黃五確實病了,一時半會兒又找不到別的人,鍘草不同別的,不是誰都能操住鍘刀,稍不留神一鍘刀下去,餵草的人雙手就沒了。沒辦法,只有他親自來。燈芯看見公公脫了棉襖,滿頭大汗鍘草的樣子像是跟誰賭氣。公公的作為在這個冬天以不可想像的速度豐富著她的思維,讓她頓悟要撐起下河院絕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遂默默拿了杈,往草棚里杈草。

  夜黑更有夜黑的事兒。

  下河院管家有管家的帳,東家有東家的帳。大到牛羊布匹,小到針頭線腦,凡是溝里人用了的,東家莊地都要記到帳上。這絕非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憑的不只是耐心,還有對整條溝每一戶人家的把握。越是小帳,你越要跟人家交代清,免得人家說你偌大個下河院,竟打三分兩分的主意。溝里確有那麼一些小人,眼睛專盯著這三分兩分的事。鬧不好,下河院幾輩子的聲名就要壞到這三分兩分上。因此莊地做起來,就格外地用心。

  這天他推說眼睛疼,差人喚了燈芯記帳,自個兒卻抱了煙壺端坐。油燈勾出兩個人的輪廓,算盤聲和著水煙壺的咕嘟聲一直響到深夜。中間奶媽怕一盞燈不夠用,又添了盞,沒等奶媽出門莊地撲地就吹滅了。

  奶媽心裡嘀咕,不就一盞燈嘛。燈芯卻硬是留心到了這個細節。

  忙至後半夜,兒媳燈芯回屋後,東家莊地忙不迭地從椅上奔過來,翻開帳本,仔細地查看起來。一張枯臉因激動瞬間溢出難見的喜悅,慢慢便興奮得不能自已。帳記得工整,一筆筆的,清晰而一目了然,特別是他有意弄錯的幾筆,竟也給不露痕跡地改了過來。

  東家莊地震在了那兒。

  搖擺的燈光下,一臉愕然的東家莊地手抱煙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離下河院五里遠處,油坊卻是另一番景致。

  自開榨後,下河院的油坊終日徹響著碾子的隆隆聲,白雪覆蓋的溝谷上空,一股子清冽冽的油香日夜飄蕩。

  新蓋的廊房裡,管家六根過著神仙般的日子。這廊房是春後蓋的,也就是娶燈芯前不久,四大間,卻花了足足有六間的銀兩。當時,東家莊地忙著應對四處上門提親的人,油坊的事一應兒交他手上。管家六根那陣兒鬧得慌,心堵,不只是東家莊地要娶兒媳婦,是他跟油坊馬巴佬的關係出了點兒岔子。

  這岔子出得也怪,開春某一天,馬巴佬忽然跟他提起了前年一檔子事,油的事。馬巴佬的意思很明顯,那十幾桶油不清楚,主要是下路不清楚,油賣了錢呢?狗日的馬巴佬,他倒記得清楚,前年的事,他竟還記著。六根當時說:「過去得久了,我也給忘了,還提這些陳穀子爛芝麻做甚?」馬巴佬說:「不對,管家這話不對,啥叫個陳穀子爛芝麻,事兒就是事兒,擱多久也是個事兒,該說清還得說清。」

  這事能說清,說清我這管家還有啥當頭?六根心裡氣惱著,嘴上仍舊支支吾吾,沒想馬巴佬重騰騰丟過來一句:「要是說不清,我找東家說去!」

  挨天刀的馬巴佬,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這麼要挾他!六根壓住火,息事寧人地說:「算了,馬巴佬,不就幾桶油嘛,你要是缺油吃,今年給你補上,瞅瞅今年這菜子,滿地綠的,怕是到時你一家大小天天喝都來不及呢。」

  「球!」馬巴佬恨恨吐了個髒字,「管家你哄誰哩,我是三歲大的小孩兒,我是吃屎長大的?管家你聽著,我馬巴佬也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你要是想揉,儘管揉,可我把醜話說前頭,哪天我要是活得不爽心了,也是能張開口咬幾下人的!」

  一句話說得,六根怕了。跟馬巴佬的關係就像是一對犁地的犏牛,得合著勁兒往犁溝里走。一頭耍了性子,另一頭的苦就到了。打心裡,他是怵馬巴佬的,也不敢真惹翻他。他馬上賠著笑臉道:「好,好,好,啥話也甭講了,這不要蓋廊房嗎,補給你,前缺了後補,你跳個啥蹦子嗎?」

  就這麼說,六根一手指揮著在油坊蓋了四大間,一手卻悄悄差人,在馬巴佬的老家,也像模像樣蓋了兩間,這事才算平下。但他跟馬巴佬的關係,卻再也無法回到原先那個親密上。

  躺在駝毛褥子上,管家六根大覺睡完睡小覺,整日裡顯得無所事事。油坊那點事就算他完全不上心,馬巴佬也不敢胡日鬼,這點他還是有把握的。其實他躺在炕上,聽碾子和油榨一響,一天能出多少油多少渣便了如指掌,馬巴佬又怎敢蒙他。

  他的心思,在另一樁事上。

  侍候他的正是今年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這是一個讓人咋看咋順眼的人,年紀輕輕,人卻活泛得不是個一般。活泛是指他那雙眼睛,嘰里咕嚕的,一看就個精明鬼,端茶、倒水、洗腳、捶背沒一樣不給你做到點子上。這娃長得白淨,人又愛乾淨,有這樣一個人侍候著,管家六根應該說很滿足,可是偏巧心裡就鑽了鬼。六根的經驗總是提醒他,看上去越順眼的人,越得多留個心眼兒,這號人啥都不顯在臉上,往往到時候給你個摸不著。況且,他對這娃還不十分地知底細。六根向來對不知底細的人不掏半片心,尤其這種來路不明的人。

  管家六根一直在琢磨七驢兒,他想趕在出油前把這個娃徹底掌握清楚。可這事看來有些難,這個自稱是馬巴佬遠方親戚的外溝人從他進入油坊的那天起,就自告奮勇要來侍候他。六根一開始還開心,後來又想,這機靈鬼家的莫不是存了啥意圖?身為下河院大管家的六根這些年無意間養下個毛病,看啥人都覺是抱了意圖,越是想跟他近的人這意圖就越重,越讓他猜疑。

  可接連試探了幾次,七驢兒就是不露一點兒蛛絲馬跡,他混沌未開的樣子反倒讓六根心病越發重。他在夜裡不止一次問過馬巴佬:「真是你遠方親戚?」馬巴佬搓著尖下巴上那撮髒鬍子說:「哪兒敢騙你,是我舅家的表孫,喊我姑爹哩。」馬巴佬的話管家六根一向只信三分,另七分他寧可當成狗屁。真是他表侄倒也罷了,若不是,這麼大的事交給七驢兒真是讓他麥芒尖上跳繩哩。

  管家六根擔憂的是往外送油的事。油坊一出油,他和馬巴佬那份就要趕著送到溝外去,送到溝外才能變成銀子。往年這事兒不勞他費心,馬巴佬輕車熟路,出不了錯。可今年讓他煩。送油的小孫巴佬去年最後一趟死了,騾子驚了連車帶人滾到石崖下。油坊其他的巴佬又都不能用,唯有七驢兒是個新手,可他就是放不下心。

  油燈剝兒剝兒響,火盆里的炭映得兩張臉紫里透紅。馬巴佬顯然對管家六根的猜疑心存不滿,但又不敢露在臉上。讓七驢兒送是他的主意,不僅要送,他還想讓七驢兒把油房外面的事接手起來,當然,這只能是下一步。這小子活泛得很,張嘴就知你肚裡的話。馬巴佬太需要這樣一個機靈鬼來跟管家六根打交道了,這幾年他幫著管家六根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心,卻又得了幾個銀子?一想牙縫裡就扎針,脊背里就走涼氣。

  「就他一個嘴黃兒未乾的外溝人,敢壞你的事?」兩間房蓋在院裡後,馬巴佬的話又回到原來的水平上,每一句都含著對管家六根的尊重。管家六根說:「諒他也不敢!」

  一連觀察了好些個日子,也拐彎抹角試探了許多,管家六根的心漸漸平落下來,他確信是自個兒多疑了,放著這麼好的娃,硬是給胡猜疑哩。有時候疑心太重也不是個好事,六根把自個兒埋汰了一通。加上送油的事迫在眉睫,一刻也不容耽擱,管家六根思來想去,最終將信任交付在七驢兒這娃身上。

  次日天麻亮,十五歲的外溝人七驢兒套好了騾車,車上載著滿沉沉兩大桶清油,上路了。

  望著漸漸消失在山壑里的七驢兒,管家六根心裡湧出一股對下河院女人燈芯報復的快樂。細細一算,這個女人讓他今年少收了五石菜子。羊毛出在羊身上,管家六根不會讓她少撥拉掉一個子兒。一進油坊,他便讓馬巴佬將油榨的碾子調細,出的油自然會多,至於油香不香、味兒足不足不是他眼下考慮的事,再在油渣上動些腦子,損失一分不少就給補了回來。

  安頓完這一切,管家六根心裡美滋滋的。有時候,管家六根也認為給下河院當管家是件很美妙的事,美的不是自個兒到底撈多少好處,關鍵是從誰手裡撈,撈了還讓他說不出來,這才更有意思。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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