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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40 作者: 許開禎

  後山中醫劉松柏選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到了菜子溝百年老院的朱門前。

  抬眼望去,午後的下河院一片寧靜。菜子打碾完後,百里長溝進入一年裡最為消閒的時刻,榨油是巴佬們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卻要在濃郁的油香里閉上門,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覺。天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他們要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射下來,將偌大的院子包圍在一片祥和中,中醫劉松柏站了一會兒,抬腿邁進了朱門裡。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悉,仿佛一個久長的夢,讓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記憶瞬間跳到眼前,又讓他覺得那都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在感嘆光陰如梭的同時,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閒過。他在極短的時間裡將前院、後院、耳房、偏房一一掃了一遍,然後凝住南牆根的那棵老榆樹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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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榆樹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樹幹已經枯死,乾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幾隻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著,往外滲出黑醬般的樹油。只有樹梢那幾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還綠著的葉子,才告訴人們這棵老樹還活著。

  物是人非,很多複雜的感情讓這位曾經下河院的座上客著實悲傷了一會兒,直到他想起如今這院裡還有一個人是他女兒時,他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定下來。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旋即嗓子裡就發出吃驚的叫聲:「是大舅哥,不,是親家老爺呀。」奶媽仁順嫂一時弄不清該稱他什麼,站在離他丈幾處搓著手,眼裡卻是跳出又落下的驚詫。

  奶媽仁順嫂的通報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莊地。東家莊地這天偏巧沒睡午覺,所以他頭句話便是:「我說咋睡不著哩,原是要來貴客呀。」說著話便把親家公讓進上房,丫頭蔥兒快快上了茶,跑西廂房報信兒去了。

  坐定,兩個人互相張望了會兒。中醫劉松柏眼裡,菜子溝大財主莊地老了,老得都讓他記不起十年前什麼樣兒了,只是他的眼還亮堂著,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東家莊地卻感嘆曾經的大舅哥現在的親家公還是那麼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歲月未曾經歷過一般。兩個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會兒,東家莊地就讓奶媽去張羅晚飯,還特意交代讓後院的屠夫挑只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時候,西廂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燈芯得知爹來了下河院,心就像長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進爹的懷裡。從丫頭蔥兒報完信兒到現在,她已跑到長廊上張望了四次。目光翹盼著,渴望爹的身影出現。直到吃了晚飯,還聽不到公公喚,便想今夜無望了。思念伴著濃濃的傷情,在屋裡蔓延。

  這段日子,燈芯在給公公和命旺縫冬天的棉襖、棉褲。這些活往年都是奶媽仁順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縫。娘家的時候,她便練就了一手好針線活。燈芯也想給爹縫件棉褲。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乾淨放太陽下一曬,羊毛便像雲層般蒸騰起來,絲絲綿綿的,看上去很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褲,再也不怕冬天出門看病腿冷了。

  燈芯還想給爹做雙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燈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媽說下河院從不用破布。燈芯說好布粘鞋底真是可惜,奶媽說上好的布放在那裡不用豈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燈芯長這麼大,還從沒見過那麼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見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東西多得只愁你用不完。想到這兒,燈芯就覺爹的話對了,指給她的是條金路。

  後山地少,多的人家一入冬就沒了面吃,漫長的冬季只能靠洋芋跟山果打發,要不就是討飯。爹看了病卻不見得能要到銀兩,有時連藥也得白搭上。但病又不能不看,鄉里鄉親的,不能眼睜睜望著人死。燈芯的記憶里,爹更像是做善人。有那般好的手藝卻掙不到養家的銀兩,她長這麼大,很少吃過下河院這樣的一頓飯。

  命旺的病在這個季節里一天天好轉起來,讓燈芯漸漸看到希望。爹的藥吃下去,命旺那兒有了明顯變化。起先還天天流,後來少了。硬還是硬,但東西不出了。照這樣下去,說不定趕過年就能好,那麼……

  想到這兒,燈芯的臉忽地紅了,心也跟著飄蕩起來,胸口禁不住陣陣發熱,像有隻貓在抓撓,忍不住就想掀開被子看看命旺那物。說來也怪,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覺得那物是稀罕的,珍貴的,是她想見想要的,也是讓她發羞發臊的。平日不,平日只覺得它是命旺身上一個部件,跟手跟腳沒啥兩樣,只是這部件生了病,需要她精心醫治。就跟手指頭爛了要洗傷口,要上藥,腳脖子扭了要搓酒,要扭捏一樣,並不會生出啥想法。

  現在不同,現在她是用女兒家的心思去想它,那東西就活了,就有了靈性,一下神秘了。她顫顫地伸出手,忍不住就給握住了。心頓時跳得跟兔子一樣,那熱燙的硬物令她全身激盪,身子一下酥麻了。血液如潮水般從腳底奔涌,很快席捲了整個身子。但也只是在瞬間,爹的話在耳邊響起來,就像一道巨大的銅閘,咔嚓一聲,滾滾浪潮便被它閘死了。燈芯無力地鬆開手,腦子裡像退了潮般空蕩,身子也軟癱成一片。

  二十二歲的燈芯對男女之事並不陌生,生在中醫世家的她打小就跟著爹給人瞧病,雖說沒學下醫術,卻也經見了不少。尤其爹的祖傳秘方就是不孕不育,有時也給管家六根這樣只結瓜不生豆的人開一個偏方兒,吃了還真管用。燈芯便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過早地介入到男女之事中。可正是這樣,關於那事兒的啟蒙就比別的女兒家要早。但直到今天,還不能跟男人真正有上一次,就讓她越發痛苦不已。

  燈芯摸索著下了炕,想去長廊里再站會兒,奶媽仁順嫂卻進來了,手裡端著香噴噴的油餅。進屋便說:「我給親家爺炸的,你快趁熱吃幾塊。」燈芯說:「你端回去吧,我沒心思吃。」奶媽說:「看看你,不就遲說會兒話麼,犯得著急成這樣?」

  小鬼的事讓燈芯輕易就饒了過去,明明知道那個被針扎得千瘡百孔的小鬼就是她自己,燈芯還是裝了傻。一則,來自後山中醫世家的少奶奶燈芯自小從不信這,也就沒真往心裡去,只是覺得奶媽仁順嫂到現在還這樣做,未免也太不把她當回事。正是因了這想法,少奶奶燈芯才想饒過她。得饒人處且饒人,雖說到現在還不知曉奶媽仁順嫂為啥也要這樣恨她,但心裡,卻認定了這恨跟下河院有關。二則,她來下河院,是有遠大抱負的,決不能因了一個奶媽,壞了她的計劃,那樣不值。況且這計劃一旦真要落實起來,還得處處用她這個人,燈芯的心思是,能攏她一天算一天,就算攏不住,也不能把她推到管家六根那邊去。總之,燈芯是饒過她了,她什麼也沒說,當著奶媽仁順嫂的面,將那布做的小鬼丟到了爐火里,不是想讓我死麼,我就自己燒給你看。

  奶媽仁順嫂大約沒想到會這麼輕鬆地躲過一劫,所以這些日子,她的腿格外勤快,臉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堆得厚。看著她顛著一雙小腳整天跑來跑去,燈芯也為她難過。這也是個苦命人啊——

  奶媽仁順嫂哄孩子似的哄她一會兒,說:「你就心放寬了,趕明兒我跟東家說,讓親家爺到西廂房跟你說一天的話兒。」

  「真的?」燈芯一下捉住奶媽手,雙眼在油燈下發出一股奇亮。

  「真的,敢騙你不成?」奶媽仁順嫂說得很認真。

  下河院的規矩是娘家來了人一律到上房說話,且要在東家莊地的眼皮子下。任何說私房話兒或背著東家說話的行為都是遭禁止的。燈芯相信奶媽會幫她破這個例,心裡一陣高興,就拿起油餅吃起來。奶媽在邊上問:「香不?」燈芯說:「真香。」奶媽說:「我特意卷了茴香跟芝麻。」

  這時候炕上的命旺醒了,眼睛明閃閃的,望著燈芯吃。奶媽拿了一塊走過去,遞他手裡。奶媽仁順嫂正要解衣,就見命旺自個兒抱了油餅餵嘴裡,大口吞吃起來,當下驚得傻在了炕下,解衣的手僵了好一會兒,直等命旺全吃了下去,才轉身驚叫:「他會吃了,少東家自個兒會吃了……」

  燈芯轉了身,見奶媽的懷好好的,一粒扣兒還都沒解開,命旺手裡的餅卻真是不見了,便更驚地叫道:「他真是自個兒吃了?」

  這真是個大喜事。燈芯親自望著他又吃了一塊,才確信男人不吮奶也能吃了。當下喜得不知說啥,奶媽顫著嗓子說:「準是親家爺帶來了喜,把少東家給沖好了。」

  奶媽仁順嫂說完就跑上房報喜去了。燈芯望住命旺,目光複雜成一片。莫非真是爹帶來了喜?要不怎麼晚飯都吮了奶的,這陣兒咋就不用了?

  次日剛吃過早飯,就聽長廊里響起丫頭蔥兒的聲音,緊跟著便聽到爹的腳步聲。燈芯跑出去,看到蔥兒引了爹正朝西廂房走來。

  進了屋,父女倆相互張望半天,燈芯的淚嘩就下來了。爹沖她和善地笑笑,說:「看你,都多大人了,還管不住眼淚。」燈芯也笑了,說:「人家想你嘛。」

  父女倆在裡屋坐下,丫頭蔥兒知趣地退了出去。簡單寒暄幾句,話題落到命旺上。爹問了情況,就出來給命旺號脈。

  後山中醫劉松柏這是第一次給自己的外甥現在又是女婿的命旺號脈,他包給女兒燈芯的那些藥其實是靠經驗和猜測開出的方子,憑的就是人們對下河院少東家病情的描述。現在他的手握在了命旺的脈搏上,頓時神色凝重,一臉肅然。燈芯望他的目光也緊張起來,連呼吸都屏住了。

  中醫劉松柏用了足足一袋煙的工夫,才鬆開自己的手,這時他的額上已有細碎的汗滲出來。他又掀開被子,從頭到腳仔細看了一遍。回到裡屋,劉松柏好久都不開口,屋子裡的氣氛因了他那張臉愈發沉悶,空氣壓得燈芯抬不起頭來。很久,他開口說話了。

  「脈絡紊亂,氣血甚虛,不是一般的病症呀。」他長長地嘆口氣,目光一下子陰鬱了。

  女兒燈芯的心隨之提緊,不敢輕易問出什麼。

  中醫劉松柏沉思良久,又說:「氣血兩虛,腎精過虧,按說不是他這年紀得的呀。」

  「你是說……沒治了?」女兒燈芯怯怯地問。

  「也不。」中醫劉松柏忽然揚起臉,「百病總有一醫,只是他這病症實在是怪,我一時還拿不定主意。你也知道,中醫之理,重在對症下藥,百病總有起因,因便是關鍵。就他這病,因怕不在一處,或者在病外,我也困惑得很。」

  「難道真是潑鬼纏了身?」燈芯又問。

  「這也難說。你知道中醫並不完全排斥此說,有時氣脈兩旺,但人就是胡言亂語,天地博大得很,有些事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燈芯忽然驚駭至極,爹的困惑讓她墜進深谷,表情接近僵死。

  後來她忍不住又把昨夜的事說了一遍:「爹說得這麼可怕,為啥他又能自己吃?」

  「這便是反常。人在久病中總有一些反常,切不可拿它當好症狀對待。你要記住,久病之人不在於一時表現,得一步步調理,所謂日月之病還得拿日月來醫,犯不得急。和血養精,腎才能積聚元氣,元氣足而病自除。他這病,沒個三年五載的,怕是見不得轉機。」

  「爹真的能醫好他?」

  「這便是爹來的目的,雖說爹沒百分的把握,但也不至於讓他等死。只是……」

  「只是什麼?」

  「苦了你哇,爹的話你一定要記牢,切不可讓他沾你身子。你得忍。」

  一個「忍」字,引出了女兒燈芯一串子酸淚。不過她還是挺起了身子,說:「我忍。」

  爹又說:「你先把藥停了,等我回去想好方子,再給你把藥帶來。其間有啥反常,你要想法兒告知爹。」

  燈芯點頭。兩人又說了會兒話,爹忽然轉過話題,問:「管家六根呢,咋沒見他走動?」

  燈芯便把管家六根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爹默思片刻,說:「你也不能心急,他樹大根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扳倒的,定要從長計議。」燈芯說:「我明白。」爹進一步交代:「千萬不可打草驚蛇,蛇不死反咬一口,會要你命,他是個狠毒的人哪……」

  中午時分,中醫劉松柏跟親家公告辭。女兒燈芯沒去送他,爹說免得她路上哭哭啼啼,惹人笑話。其實燈芯知道,爹是不想讓公公有啥猜疑。爹說,只有他放心了,爹才能常來看你。

  一個「看」字,又讓燈芯怔想了半天。

  中醫劉松柏走後一個時辰,東家莊地悄無聲息地進了西廂房。兒媳燈芯坐裡屋縫著棉襖,莊地擺擺手,示意不必理他。他是來看兒子命旺的,打昨夜聽了奶媽報的喜,他就一直盼著看這一眼了。站在炕前,東家莊地的眼立刻迷濛成一片,兒子的睡相接近貪婪,夢裡也沒忘吧唧嘴唇。望著這不是睡著就是傻著的臉,東家莊地的心再次悲哀起來。

  昨夜裡他跟親家閒聊至半夜,其間劉松柏也曾拐彎抺角提起過中醫,不是他自己,是他結識的涼州城名醫吳老中醫。有一瞬莊地的心撲閃著動了,甚至都要點頭了,可二房水上漂慘死的臉相又躍然眼前,他果決地搖了頭。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死的事實粉碎了他對中醫的全部信任,到現在都沒法兒恢復。可眼前的兒子瞬乎間又讓他動了這個念頭,不是說已經好轉了嗎?這段日子可沒請過道士跟和尚呀,難道那個一直藏在他心底的潑鬼壓根兒就不存在?一系列的念頭讓他陷入了片刻的混沌,有什麼辦法能讓兒子真正好起來呢?難道真的要照後山半仙的話等著沖三次不成?

  後來他把目光移到裡屋兒媳的身上,瀉滿陽光的屋子裡兒媳幹活的表情近乎專注,一點也沒讓他打擾。豐潤的臉上染著太陽的色澤,屋子裡的薰草香濃濃地包裹著她,讓人覺得她的生命是那麼的可愛,一點也不比兒子輕賤到哪裡。東家莊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松枝,兒媳眼裡有松枝一樣的水狀的東西,她要是哼曲兒說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風花香。這一刻他眼裡禁不住多了東西,那是近似於憐愛的父親般的關懷和溫暖。對於兒媳燈芯,他忽然就心軟了,濕了。

  事實上自從兒媳拿著算盤在各場上奔走時,這東西就開始有了。他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證實了他對兒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鬥法哩。兒媳的這個舉動儘管幼稚得接近於魯莽,但還是給了他某種希望。有時心裡不免要替兒媳隱隱擔憂,難道她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什麼,難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兒媳畢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騎到自個兒頭上還怕她不成?這麼想著他把目光又轉到兒子身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託於他了。

  東家莊地最後果決地搖了搖頭,在下河院所有人當中,他是最不願想管家六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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