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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36
作者: 許開禎
連日裡,管家六根無精打采,老婆柳條兒病倒了,躺炕上不起,屋裡亂得一團糟。
不值錢的爛貨,不下蛋的雞!管家六根心裡氣得鍋滾,還是得去找李三慢。不找,四個丫頭片子爹啊媽啊,餓得呱喊。最叫他煩的就是四丫頭招弟,自打生下來,就沒安分過,高燒才退,又拉起了肚子,拉得鼻青臉黃,剩了個氣絲絲。叫她死,又偏不咽那口氣,硬是跟你較勁兒。管家六根恨不得半夜抱出去扔了,也省心兒點。
中醫李三慢一臉壞笑地說:「不是不管她麼,咋又來了?」
「放你媽的賊屁,不管,我是那號人嗎?」
中醫李三慢也不管六根是哪號人,給銀子就看,不給銀子,門都沒有。他對管家六根可是夠意思的。這溝里,他李三慢把誰往眼睛裡看,把誰的事往心上放?他才不是那號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有那閒工夫,還不如……唯管家六根,他看得重,看得起。
平日裡見了,點頭哈腰不說,隔空兒,還要弄點尿水子,跟他坐一起喝上兩口,趁著酒勁,兩個人也閒談些下河院的事。閒談中李三慢發現,六根這龜孫子,心重,比他還重,不只重,還多幾個彎彎。就是跟他李三慢,也繞過來繞過去,不肯說實話。
日你丫頭的,李三慢不滿了,我拿你當自家兄弟,跟你掏心窩子,你倒好,拿我當傻子哄,當愣頭兒青耍。這以後,李三慢對六根,慢了,疏了。要是換以前,甭說六根拿藥渣來問他,就是稍稍給他個暗示,他也能把奶媽仁順嫂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他。可現在,不一樣,還想日哄我,門都沒。還拿盒洋火,日,老子沒見過個洋火,沒見過雙襪子?你個斷後鬼家的,小看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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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慢心裡恨著,臉上並不顯出來,見六根慢騰騰地掏出銅錢,才說:「你先回去,夜黑了我來。這陣兒,還等個人哩。」
李三慢這是在擺口,不趁著這機會擺個口,他斷後鬼家的就不知道他李三慢是誰!
一直拖到夜黑很久,李三慢才快一腳慢三腳到了六根泥巴院裡。六根早就等得不耐煩,後晌他只顧著看管四個丫頭,飯都沒顧上吃哩。見李三慢慢悠悠晃進來,不高興地怨道:「說好了夜黑,你看你,磨到了啥時候?」
李三慢邊往炕上坐口裡邊說:「誰家沒個忙閒,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就這,我還是擱下一藥鋪的人抽空來的。」
六根心裡恨了一聲,一藥鋪的人,怕是一藥鋪的鬼吧,哪天老子看不慣眼,一把火把你個雞巴藥鋪燒了,看你顯擺。
李三慢剛坐下去,「媽呀」一聲叫喊著又彈起來。原來他坐到了屎上,四丫頭招弟拉下的,一攤。一股子臭味立刻騰起,熏得人直想吐。再一看這屋,哪兒還像個屋,簡直就是個豬窩。炕上橫里斜里,東一片子西一片子,儘是些屎套子。爛被窩的毛蛋蛋往外滾,大約是六根找不到東西擦屎,把被窩撕開了。
地下,水缸翻著,水浸了一地,兩隻藍花碗碎著,定是幾個丫頭片子打仗打的。一看這景致,中醫李三慢心裡就笑了,都說六根是溝里的人梢子,瞅瞅,過的這日子,豬狗都不如,還管家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驢球面兒光,心裡生爛瘡。威風是硬撐出來的,爛才是他真實的日子。
號了脈,開了藥方,李三慢說:「這病不輕哩,怕是一服兩服的好不了,這陣兒子,你怕是得耐上性子,給她多熬煎幾服。再者,手不能再欠,有些事兒打是打不來的,莫不如……」
六根騰地紅了臉:「放啥屁哩,放響點兒。」
「算了,跟你這號人說也沒用,等柳條兒好過來,我跟她說。」
六根自然清楚,李三慢是哄著讓他吃藥哩,學草繩男人,四處找藥吃,說這黃水能吃下兒子。呸,他才不信哩。母雞不下蛋,公雞踩死也是閒的。
這夜,六根破例有了耐心,蹲灶火邊給柳條兒熬起藥來,六根也是見不得中藥的,那苦味兒一漫出來,心裡就發嘔得想吐。但他忍。眼下這光景,他得儘快抽出身子,到下河院去。
該收的菜子都收了,自個兒是吃了虧,但虧不能白吃,得變著法兒補回來。這麼想著,他竟耐著性子,給柳條兒一勺一勺地餵起藥來。
這景致,直把柳條兒傻得一肚子難腸話說不出來。
幾番忙碌後,油坊的事終於忙出個眉目。這天六根騎著青騾子剛到油坊,就看見馬巴佬正帶著小巴佬們做最後的準備。六根跳下騾子問:「日子看好了沒?」馬巴佬說:「看好了,明兒個太陽影冒。」六根又問:「表紙和香呢?」馬巴佬說:「都備齊了,就等你一句話。」六根抬頭望望天,天很藍,沒有一絲雲,看來明天確是個好日子,就說:「那你今天把啥都備好了,明兒個開榨。」
次日,天色微明,一匹棗紅走馬馱著下河院東家莊地走出朱漆大門,紅絨的馬鞍異常耀眼,黃銅做的鐙子在拉著薄霧的晨光里發出鋥亮鋥亮的光。騎著高頭大馬的東家莊地更是威風耀人。一騎上這匹走馬,東家莊地就換了個人似的精神,他目光炯炯,黑色禮帽讓他的頭顱顯得高高昂起,青色長袍下的身子像是鼓盪著壯年男兒的激情。他雙腳踏鐙,策馬前行。身後跟著管家六根,管家六根的青騾子跟棗紅走馬一比,立時就矮了幾分。再看那人,就越發覺得不像他自個兒了。他畏縮著,甚至抖動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裡更是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他們趕在日出前到達油坊,馬巴佬早已恭候在門口,馬剛停穩,他便急急走過去支好身子,雙手抱住鐙子,讓東家莊地踩著他的身子落地。
院裡,一應家什早已準備停當,大小巴佬加上新來的學徒全都恭身站在香案兩旁,那景兒,就像是迎接什麼重大的典禮。
溝里,早有看熱鬧的人不畏秋寒,裹著棉衣甩開腿往油坊奔,一年一次的開榨香會,是溝里人難得一見的大場面,怕是昨兒個晚上,就心急得沒睡著。
東方泛出一片紅光時,東家莊地莊嚴地跪下。五張神桌一併齊兒擺開,上面供滿了供品,財神爺露著慈善的笑臉,笑看著這個世界。東家莊地手掬檀香,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弓身上香,嘴裡念念有詞:「祈求財神爺保佑下河院香飄四季,財源滾滾——」
莊地上完香,倒退三步,跪在財神前,便有人牽來三隻大羯羊,管家六根高聲唱道:「財神爺在上,下河院油坊今日開榨,東家供奉羯羊三隻,祈求財神爺徹展大領,保佑東家油如海水,富貴長流。」小巴佬們忙忙抬過水桶,將冰冷刺骨的河水澆在羯羊背上。眾人的目光嘩地聚過來,齊齊盯著羊望,就見中間的羯羊搖頭甩耳,想掙開的樣子。管家六根急道:「搖頭不算,徹展大領。」眾巴佬便也齊聲高呼:「徹展大領——」三隻羊搖了陣頭,便瞪了眼望眾人,眼裡,似驚,似慌,陌生生的駭人。小巴佬忙忙又舀了水,分開羊背上的毛,往脊樑杆子倒。東家莊地匍匐在地,心裡祈求快領快領,眾巴佬更是雙手合十,嘴裡默念著:「快領快領,徹展大領。」果然,三隻羯羊齊齊地甩起了背,管家六根高聲呼道:「大領了,大領了。」東家莊地這才直起腰,接過表紙,點燃了。
油坊頂上,馬巴佬扯開嗓子,沖遠處的青山高喊:「油坊開榨了,油坊開榨了——」
外面的炮仗噼噼啪啪響起來。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水閘一開,一股清澈的河水沿木槽飛瀉而下,巨大的木齒輪在水花噴濺中咯咯地轉起來,帶動油坊的碾子。霎時,一股撲鼻的油香從石碾中飛起,香了溝谷,香了四野。
一年一度的榨油開始了。
過了一個時辰,溫暖的陽光下,下河院趕來的屠夫提著明晃晃的刀,捅進了羯羊脖子。三隻羊頭裹著紅紙獻到了財神爺前,羊心、羊肝、羊鞭一一裝好,那是東家莊地的下酒菜。三隻肥碩的羯羊很快被剁成拳頭大的塊,煮進鍋里。中午,巴佬們又能美美吃一頓了。
管家六根打這一天起,就要離開下河院,住進油坊,直到一年的菜子榨完為止。
也就在這個早上,東家莊地跟管家六根離去不久,少奶奶燈芯差丫頭蔥兒將奶媽仁順嫂喚到了西廂里。奶媽仁順嫂昨黑里沒睡,天黑下去不久,她從自個兒屋裡偷偷摸摸端了中藥出來,拐過巷子時突然就碰見了中醫李三慢。李三慢躲在暗處,就等著奶媽仁順嫂出現。奶媽仁順嫂嚇得差點掉了懷裡的藥缸子,嘴上卻道:「死人家的,黑燈瞎火,裝啥鬼哩?」李三慢不說話,一把拽了仁順嫂,往藥鋪去。仁順嫂急著要送藥,想打他手裡掙出來,李三慢陰狠狠道:「聽話就跟我走,不聽,少怪我多嘴!」
到了藥鋪,李三慢先是不說話,盯住仁順嫂的懷裡,望得奶媽仁順嫂直哆嗦,幾次險些丟開手。李三慢望足了,望過癮了,猛地撲將過來,一把從她懷裡奪過藥缸子,手就往仁順嫂奶子上去,驚得仁順嫂死死捂住奶子:「死人家的,要做甚哩,放開,我要喊哩。」
「喊?」李三慢突地丟開手,「你喊,大聲喊,沖全溝人喊,就說我李三慢要奸你哩,要扒你褲子哩。」
仁順嫂突然就沒了聲,眼裡,是屈,是辱,是不得已的怕。半晌,吐出一句話:「你想咋?」
「咋?明知故問哩,就你那個奶蛋子,興他吃不興我吃?」李三慢說著又要動手動腳。仁順嫂忽然說:「你也不怕你死去的哥拿眼瞪著哩?」
「哼,他瞪,我還沒跟他算帳哩,他欠我五服中藥錢,還有兩個嘴巴,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他還!」李三慢嘴上說著,手卻老實了許多。
仁順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親哥,只不過,李三慢生下來後抱給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兒子,這關係,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對仁順嫂的垂涎,卻一日也沒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這個你咋給忘了?」一提舊事,仁順嫂的恨就出來了,膽子也正了。
「沒心跟你說!」李三慢岔開話,雙手捧著藥缸子聞了聞,轉身問,「這是第幾服?」
「少問。」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幫他?」
「這事跟你沒關係,你最好開你的藥鋪,少操爛心。」
「有關!」李三慢一把扯住仁順嫂,「聽著,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還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兩條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說去。」仁順嫂說著,就要搶過藥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兒,又交代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藥缸子,兩個人爭搶間,藥缸子打翻了,黃澄澄的藥汁灑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臉都白了:「這可咋是好,咋是好?」藥是少奶奶燈芯一服一服給的,她看得比自個兒的命還貴重,沒承想,竟讓這挨千刀的給灑了。
「不急,我給你備著呢。」說著,李三慢奸笑著從屋裡端出一碗藥,輕輕倒進了缸里。
「你——「奶媽仁順嫂驚得豎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這是為你好,還真以為她拿你當自己人?傻子,遲早要給她害死。她是毒蠍子,趁早認清楚。」
仁順嫂不語了,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又何嘗不知,只是……
「你只管端過去,這藥,色味我調得一模一樣,就算她有十雙眼睛十張嘴,也休想識出來。」
「你……」奶媽仁順嫂頓感事兒不那麼簡單,大瞪著雙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問,只管按我說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制了主動,一點兒不在乎仁順嫂的詫異。
「我……我不!」
「那好,我後天就請陰陽,給你男人遷墳,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墳裡頭到底有啥見不得人的事。還有,三房松枝的事,也該讓東家和他媳婦知道了……」
奶媽仁順嫂早已沒了人樣,她的腿軟下去,軟下去,軟得沒一絲兒氣力了……
奶媽仁順嫂昨夜裡端給命旺喝的,就是溝里中醫李三慢的藥。
「問你話哩,聽見沒有?」少奶奶燈芯一連問了幾遍,不見奶媽仁順嫂有何反應,忽然就聲高了。
「你說甚?」奶媽仁順嫂忽地抬起頭,戰戰兢兢地盯住少奶奶燈芯。
「這是甚,說啊!」
少奶奶燈芯手裡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還扎著針。
奶媽仁順嫂「撲通」就給栽了下去,還以為少奶奶燈芯對昨夜喝的藥有察覺了,沒想,沒想她竟翻騰出這個!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還拿面做過。奶媽仁順嫂腦子裡,嘩地就閃過新人進門的那個四更。
她也是聽溝里神婆說過的,若要恨一個人,若要讓這個人死,最好的法兒就是拿布或面做個小鬼,做時心裡念著這個人,念著對她的恨,念著對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這個人的魂,你拿針扎,她就得疼,你拿火燒,她就得爛,你拿菜刀剁了她的頭,她就活不過三天。娶親頭一天,她懷著對下河院一肚子的恨,罵了半宿,做了半宿,終於做成了小鬼,還在小鬼肚裡裝了三隻螞蟻、兩條臭蟲。按神婆教的法,她點了三張表紙,沖南方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把祈願托給了天,托給了地。新人下轎進門時,她快快從懷裡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里,她想燒死她,讓肚子裡臭蟲螞蟻吃掉她。總之,想讓她死。
沒想,這都過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話還不靈驗,她非但沒死,活得還一天比一天帶勁,一天比一天有樣兒。她不安了,怕了,這才又做了個布的,天天拿針扎,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頭!
沒想,這麼隱秘的東西,竟讓她翻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