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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3:33 作者: 許開禎

  管家六根死里逃命,竟躲過了一劫。不過,事後他也著實迷惑,下河院咋就沒追哩?按說,東家莊地要追,他是逃不過去的,就算他命大,逃出了下河院,還能逃出這條溝?

  管家六根揣著忐忑不安的心,坐立不安地熬過了三天,下河院一派平靜,一點兒異樣也沒有。怪,怪死了。興許他們炕上弄得太緊,沒聽見?管家六根禁不住抱了僥倖。三天後他裝模作樣進了上房,想探點兒動靜。東家莊地正在抽水煙,投入得很,邊上侍候的,竟成了奶媽仁順嫂。

  管家六根啥也沒說,嚇得退了出來。

  不要臉,真不要臉,竟然,竟然明擺起來!管家六根一邊恨,一邊往外走,抬頭一望就看見了丫頭蔥兒。

  「你過來!」管家六根喝了一聲。

  丫頭蔥兒怯怯地看住他,目光里儘是怕。

  「我問你,東家,東家這兩天說啥了沒?」

  丫頭蔥兒躲過臉,直搖頭。

  「你聾了還是啞了,問你話哩。」

  

  丫頭蔥兒還是搖頭。這個十來歲的孩子,打一進門,就怕上了管家六根,只要逢著他,免不了腿抖。

  「蔥兒!」西廂那邊突然響過來一聲,管家六根一看,少奶奶燈芯就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一襲布衫,臉色陰得怕人。

  管家六根放過蔥兒,揣著一肚子心事走了出來。

  是個陷阱,一定是個陷阱!站在村巷裡,管家六根一次次冒出這個可怕的念頭。甭看他們啥也不說,心裡,還不知咋個算計呢,說不定……不行,不能這麼幹等,我得干點兒什麼,得搶在老東西下手之前,干點什麼,可干點什麼呢?他們連被窩裡的事都不在乎,不抓把柄還好,一抓,還把他們抓到了明處,你瞧剛才那個親熱,那個近,還真當成四房了。這麼想著,管家六根看見了中醫李三慢。

  中藥!

  管家六根想到中藥的同時,腦子裡嘩地跳出二房水上漂,跳出當初那慘烈的一幕。我不信整不過你條老狗!

  「李三慢!」他放上嗓子就喊了一聲。

  院裡,奶媽仁順嫂已侍候東家莊地抽完了煙。這是一個奇怪的早晨,就連奶媽仁順嫂也覺東家莊地有點兒瘋了,有點兒不管不顧了。早晨她剛下炕,頭還沒梳哩,丫頭蔥兒就跑來喊:「東家爺爺叫哩。」

  「大清早的,又出了啥子事?」奶媽仁順嫂邊嘀咕,邊洗臉梳頭,草草打扮一番來到上房,東家莊地正襟危坐等在了那兒。奶媽仁順嫂不安地把目光投過去,東家莊地看上去一臉坦然,一點不像有事的樣子。

  「傻愣著做甚,侍候我抽菸。」東家莊地並不看奶媽仁順嫂,聲音卻是不容抗拒。奶媽仁順嫂餵他抽菸時,心裡就咕嚕咕嚕地轉。

  奶媽仁順嫂真是嚇死了。那夜,她被少奶奶燈芯打窄廊里撈進耳房,一開始還嘴硬,死活不承認去了東家那裡。反正她也是豁出去了,你又沒捉到炕上,拿啥硬按給我?再說了,這事也不是沒提過,少奶奶燈芯頭一次跟她談話,就明著暗著把醜事兒提到了桌上,只當讓她再羞辱一次。逼急了她還有另一招,豁出命把那些不該說的全說出去,說到全溝人面前,說到溝外南北二山去。看你公公媳婦能咋?再是東家,再是少奶奶,那些喪盡天良的事,你能遮擋過去?

  沒想,少奶奶燈芯軟軟一句,就把她瓦解了。

  「你也甭怕,反正這院裡,不乾淨的也不只你一個。再說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苦,只有女人曉得。我不是三更半夜跑來踩你腳後跟的,我是怕這事傳得太開,你家二拐子往後難活人哩……」

  「再說了……」少奶奶燈芯頓了頓,抽了下鼻子,她像是因剛才的話難受了,嗓子裡有股子嗚咽。

  「你甭再說了!」奶媽仁順嫂突地打斷燈芯,猛就給她跪下了,「我不好,我賤,我……」

  「起來,沒人叫你跪。」少奶奶燈芯伸出手,攙扶她起來,借著油燈,目光停在她臉上。那是一道柔中帶火的目光,是能看破一切又能滅掉一切的目光。奶媽仁順嫂扭開頭,不敢跟那目光對視。耳朵里就聽燈芯說:「往後,去時留個心,這院裡,好人沒幾個,蛇哩蠍哩倒不少,你不活人二拐子還活人哩……」

  一席話說得奶媽仁順嫂不得不對少奶奶燈芯感激涕零了,少奶奶燈芯再說啥,她就只有應聲的份兒。

  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是懂了,可東家莊地呢,他為啥這般沉得住氣?還要這麼早地拉她來,演戲給人看?

  中藥的事是在五天後敗露的。

  都怪奶媽仁順嫂,五天裡她心神不定,做事丟東忘西,不是揉面時碰翻碗,就是做飯時多放了一遍鹽,甚至手忙腳亂中把東家莊地的鞋也給穿鴛鴦過,惹得莊地直衝她翻眼睛。這天她剛慌慌張張從自家泥巴院子奔到下河院西廂,管家六根的腳步就到了。

  在她家熬藥就是那夜定的計。少奶奶燈芯知道再在下河院這麼藏掖下去,橫豎要撞在管家六根手裡,索性將藥給了奶媽仁順嫂,讓她偷偷在自家熬煎好,懷裡揣個缸子捂過來,再餵給命旺喝。沒想,做得這麼妙細,還是讓管家六根聞到了。

  其實,管家六根是在頭天夜黑拿到藥渣的。對少奶奶燈芯和奶媽仁順嫂的那點兒計謀,他一下就給猜到了。於是,他天天夜黑在仁順嫂家的牆旮旯里等,果然,仁順嫂熬煎好藥,先是將藥罐子拿出來,快快地倒掉藥渣,拿土埋起來,才忙著去給西廂送藥。

  管家六根挖出藥渣,很快出現在中醫李三慢的藥鋪里,他把手裡的藥渣一放,說:「你給看看。」李三慢慢悠悠的眼神飄蕩了很久,才落到藥渣上,半日,他才擠出一個字:「中。」

  管家六根掏出一盒洋火,問:「看出什麼了?」

  李三慢默了好久,不說。管家六根又掏出一雙洋襪子,遞到李三慢眼前。李三慢還是不說,但眼神,卻從藥渣挪到了管家六根臉上。那眼神忽悠忽悠的,賊一般盪悠。

  不說就是說了。管家六根出了門,心想仁順嫂到底是怕了,變著法兒給他漏信兒。不怕才怪哩,我要是稍稍跟二拐子那麼一提,他爹咋死的,你老母豬抹脖子都來不及,還有那麼大的心勁往老不中用的懷裡鑽?二天夜剛黑,他鬼鬼祟祟在仁順嫂家的巷道里轉悠片刻,確信聞到了藥香,才來到下河院,徑直進了上房,東家莊地正在算帳,丫頭蔥兒不知去了哪兒,屋子裡有點兒靜。

  管家六根在路上就把話想好了,他知道中藥是東家莊地心頭一塊大痛,死痛,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鬆開的結。自打二房水上漂讓一服中藥藥得七竅流血一命歸西後,這中藥,就成了下河院最大、最狠的毒。東家莊地只要一聽「中藥」兩個字,怕是心肝都要爛,這中藥的好處,他是萬萬不敢再信了。對兒子命旺,東家莊地寧可讓喝半仙燒的紙灰水,也絕不敢提這中藥!

  果然,話沒說一半,東家莊地氣得扔了算盤:「這還了得,敢在我眼裡下蛆,走!」

  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半路里碰上丫頭蔥兒,她懷裡抱只貓,正用心地玩。莊地一把打了貓說:「帶路。」等他們站到西廂房門口時,少奶奶燈芯才從炕上跳下來,揉著困極了的睡眼,弓腰問聲好。

  一股子草薰香飄出,裊裊飛到空中,也飛進東家莊地和管家六根的鼻孔。這是一種奇特的草香,好像和著野百合的味兒,還有淡淡的松枝氣。東家莊地吸一口,脹滿死煙的胸腔登時清爽了,明淨了。他尋著目光,朝西廂房四下瞅瞅,香味是從牆角的香爐里飄出的,若明若暗的香火一旺兒一旺兒,像眨著眼睛。西廂房裹在芬芳馥郁的香氣里,怎麼也嗅不到管家六根說的苦藥味。屋裡更是不見奶媽仁順嫂的影兒。

  東家莊地立在門口,一時也恍惚了,目光懵然,有一瞬竟覺心旌搖曳,後來發現竟盯著兒媳解了一半的衣扣,心跳了幾跳,忽然就想起自個兒跟奶媽仁順嫂的那個夜晚,想起那一聲騰,目光撲了幾撲,卻又忽然地滅了。轉身的一瞬,像是極不甘心地說了句:「把門關好,這院裡,有賊!」

  這話讓少奶奶燈芯跟管家六根同時震了一下心。

  一回到上房,東家莊地對管家六根便大發雷霆:「成什麼體統,捕風捉影,這是下河院,往後,沒影兒的事你少操心!」

  一場精心算計過的陰謀就這樣被瓦解,管家六根簡直氣青了腸子。咋個可能呢?咋個可能麼!他往東家莊地的上房去時,明明看見奶媽仁順嫂急慌慌地往西廂去,雙手還捂著懷,咋就眨眼的工夫,能把一切遮掩好哩?

  管家六根認定是奶媽仁順嫂在裡面搗鬼,從東家莊地那兒出來,想也沒想,氣耿耿就往耳房去。奶媽仁順嫂果然在耳房裡,赤白著臉,坐炕沿上喘氣兒。

  「你——」管家六根手指頭險些指到奶媽仁順嫂眼睛裡,嘴裡,竟呀呀著罵不出半個字。

  「咋了?」奶媽仁順嫂迎住他的怒,一仰脖子問。

  「咋了,花椒吃著嘴麻了,大豆吃著牙疼了,你幹的事,你自個兒曉得。」

  奶媽仁順嫂也不嘴軟,忽地起身說:「就是,自個兒曉得,偷哩,摸哩,撞鬼哩,半夜裡打梯子上往死里摔哩。」

  「你——」

  「我咋我,走的夜路多,撞的鬼多,乾的缺德事多,報的應多,怕是生下娃娃都不長屁眼兒哩。」

  「屠夫家的,不是你了!」管家六根本是跑來撒野的,沒想,這陣兒倒成了受氣的筒子。他跳著腳,險些就要把那事兒說出來。

  「說呀,嘴實了,還是讓啥虧心事給堵了?我是不怕了,不顧了,不就一條命麼,橫豎捨出去就是。你可得想好,怕是到那時候,還沒個人給你頂瓦盆哩。」

  這話,哪是平日裡那個仁順嫂罵的,這話,卻又盡挑毒的狠的往管家六根心上撒鹽。果然,管家六根招架不住了,只要一提兒子,一提瓦盆,氣立刻比誰都短了。他逃開耳房,衝出下河院,往自家跑,還沒進門,砸向柳條兒的拳頭就已握得咔咔響了。

  仁順嫂倒是讓他罵醒了,話里明白無誤告訴她,少奶奶那兒沒出事,懸著的心這才緩緩放下。不過,一場罵,也讓她虛脫了般,再也沒氣力撐住自己了。半晌,她腦子裡跳出一團謎,少奶奶燈芯咋就知道六根踩腳後跟的事呢?

  東家莊地還怔在上房裡,管家六根是讓他罵走了,西廂也沒看見讓他擔心的東西。不過,他這心還是靜不下來。其實他明白,那藥味兒就在西廂里,只是藏了掩了,要不,點那麼濃的香爐做甚?瞎子也能看清個道道。他所以不點破,一是不能給管家六根挑事的機會,他太能挑事了,這院裡哪檔子事不是由他挑起?東家莊地對此簡直恨之入骨,比恨那股藥味兒還要烈,還要不可饒恕。但是,對這個六根,東家莊地只能忍著,咬著牙忍,狠上心忍,他現在只有一個心思,等兒子命旺好起來,等兒子命旺長大。

  另一個理由,怕也是讓東家莊地更加為難的理由,就是兒子命旺。這些日子,他幾乎天天往西廂去,天天要巴望上兒子一眼。甭管是黑的白的,兒子命旺的氣色卻是真的。他也禁不住犯疑惑,難道後山老舅真有這般神奇功夫?

  丫頭蔥兒抱著她的貓走進來,東家莊地說:「爺爺有話問你哩。」丫頭蔥兒伸直耳朵,聽明白是問她西廂房到底有沒藥味兒,丫頭蔥兒憨直地說:「沒,倒是前些日子在奶媽身上聞見過,她病了,溝里中醫李三慢開的藥方子。」

  「哦。」東家莊地輕哦一聲,越發不解了。這麼說,自個兒也聞錯了?仁順嫂不舒服的事他倒是聽過,下人和長工在自家吃中藥他管不著,不礙他的事。可,那個香爐,還有命旺……

  東家莊地沉吟半晌,跟丫頭蔥兒交代:「往後,去西廂房甭只顧了玩,多留點神,看見什麼跟我說。」丫頭蔥兒認真地點點頭,說記住了。

  當夜,丫頭蔥兒便溜進西廂房,一五一十把干爺的話說了。少奶奶燈芯撫著她的頭髮說:「丫頭真乖,這事兒千萬甭對奶媽說。」丫頭蔥兒俏皮地眨眨眼,說:「管家在盯奶媽梢哩,他一定看見奶媽跟干爺睡覺了。」少奶奶燈芯登時青了臉:「閉嘴,這話往後不許亂說。」

  丫頭蔥兒嚇得伸了下舌頭,怯憷憷地回了自個兒睡的耳房。

  少奶奶燈芯是用一件帶著鴛鴦圖案的肚兜暖住丫頭蔥兒的。打第一眼望見,她便喜歡這丫頭了。這是個水靈靈的女孩兒,濃眉下眨著大眼,水汪汪的很招人疼愛。更是她女兒家的靈性,簡直讓少奶奶燈芯有點兒捨不得。不論說話還是做事,蔥兒總能想到你心裡頭。少奶奶燈芯本想跟公公要了放自個兒身邊,想想又改了主意,莫不如……

  那件粉紅肚兜是她的愛物,原本是涼州城李太太送的。中醫爹醫好了她的病,除過銀子,外加了這肚兜。燈芯在娘家一直捨不得穿,心想有一天嫁人了,穿給他看。沒料在閨中待成了老姑娘,再穿,有點兒小,心裡也彆扭。不過在西廂房夜深人靜的時候,也偷偷穿了對著鏡子看。銅鏡里那個粉紅身子的女人,便讓她禁不住黯然神傷,有時還會流出幾滴清淚。

  那日丫頭蔥兒來耍,少奶奶燈芯忽然心血來潮,非要她穿了給自己看。丫頭蔥兒羞答答脫了衣裳,在燈下穿了,立時,少奶奶燈芯眼裡放了異光。好看,真是好看,這肚兜兒仿佛專為她定做的,小巧玲瓏的身子因了肚兜兒的襯托,忽然間放大了,像個大人了。更是那一張水嘟嘟的臉兒,一下活泛得鮮亮生動。丫頭蔥兒也讓自個兒嚇了一跳,隨後眼裡就是掩不住的喜悅,扭著身子左看右看,直把自個兒看呆了。

  「你要喜歡就送你穿。」少奶奶燈芯在燈光下說。丫頭蔥兒一臉驚訝:「真的?」

  「真的。」燈芯忍不住伸手牽了蔥兒,將她攬進懷裡:「不過你要常穿了給我看。」丫頭蔥兒仰起幸福的臉,這一刻她便打定主意要聽少奶奶話。

  幸虧丫頭蔥兒跑來報了信,才沒讓管家六根的陰謀得逞。好險啊,只差半步。不過,少奶奶燈芯心裡卻多了層憂慮,跟管家六根的鬥爭這才算個開始,往後,還不知他要出多少壞主意損主意。

  夜濃濃地黑下來,少奶奶燈芯的心裡,是跟墨夜一般的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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