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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1:57
作者: 許開禎
關於馮有志進村的消息,是德勝爺跟望秀說的。
是在夜裡,德勝爺吃過飯,身不由己地就到瞭望秀家,望秀正在煎藥,德勝爺使個眼色,望秀就把玉兒打發到別人家去玩了。
德勝爺說,他要來了。望秀勾著頭,不吱聲。德勝爺點上煙,咂,咂了沒幾口不咂了。說,你咋不問問他?
望秀抬起頭,說,他來他的,關我啥事。德勝爺磕磕煙鍋,娃,你就真不想他?
屋子裡一下靜了,靜得能聽見人的心跳,風從遠處刮過來,颳得人心急。望秀抬了下眼睛,復又垂下,默了半晌,說,三叔,你就不要問了,好嗎?
不問,不問了。德勝爺艱難地站起身,想走,又忍不住進了裡間,大志躺在炕上,眼睛緊閉著,跟死了沒啥兩樣。德勝爺在炕頭坐了片刻,突然說,娃,日子不是這麼過的呀,你還這麼年輕,好日子還在後頭呀……說完,跌跌撞撞走了。
望秀立在門口,呆呆地望著德勝爺,望著望著,眼淚不由得就滲了出來。
德勝爺開始發急,他整日不停地在村子裡急晃晃地走,像有鬼在後頭催著,走過來走過去,卻不知道明確的方向,他覺得必須找個人說說,可這麼大的村子,又有誰知道他的心事呢。德勝爺長嘆一口氣,就看見兒子馮小志正從村巷裡走來,他一定是去找哪個相好了,這個畜生,不爭氣的東西,德勝爺罵了幾句,忽覺罵不如不罵,還是跟他說幾句吧。他喚,你過來。
馮小志看見德勝爺,本想躲開,一聽德勝爺喚他,不敢躲了,他問,你喚我?
德勝爺覺得必須把兒子跟望秀的事兒搞清楚,他讓馮小志蹲下,聲音威嚴地問,到底有沒有。
馮小志撓撓頭,說,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沒有就是沒有,你硬給我栽贓呀。
德勝爺還是不信,他一向對自己的這個兒子持懷疑態度,覺得他的話就跟狗屁一樣,是不值得信賴的。他狠狠地摜了下煙鍋,說,我給你把話說明白,你要是敢打望秀的主意,老子把你攆出馮家窪,你信不信?
信,我信,你啥事做不出來呀。兒子馮小志虔誠地說。
去你媽的,你狗嘴裡啥時能吐出個象牙來。德勝爺又罵。馮小志對他的父親是沒有辦法的,除過挨罵挨打,剩下的辦法就是跑了。聽德勝爺讓他滾,他像遇到大赦似的哧溜一聲,溜了。
回來!德勝爺大喝一聲。馮小志又乖乖地退了回來。德勝爺沉思良久,才跟兒子說,你有志哥要來了。
我知道。兒子馮小志極其敷衍地說,他回來收糧。
你知道個屁!德勝爺簡直恨死這個驢日了,他怎麼就不開竅呢?他本來有很多話要說的,讓兒子一氣,他都絕望得不想說了。他說,你滾吧,滾得遠遠的,你給老子記住,從今兒個起,你給老子離望秀遠些,她就是顆鮮桃,也挨不上你驢日吃!滾……村文書馮小志一個蹦子跳出老遠,他才不學德勝爺哩,神經兮兮的,不就一個望秀嗎,遠就遠些,你當我沒女人呀。馮小志樂呵呵地走著,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個他的女人,他一激動,就鑽人家屋裡去了。
德勝爺孤獨地坐在太陽下,雙眉冷凝,很深刻地思考著一個問題。
德勝爺孤獨的時候,干話台子正熱鬧著哩。
干話台子還有個好處,就是可以吹牛,吹多大的牛都不犯法,關鍵你得吹出水平,吹出水平人們才服你,亂吹是不行的,那要挨人罵。馮小志吹牛就不行,老挨罵,比如他吹他一晚上能幹四次,乾的老婆馬菊花直告饒。邊上就有人罵,你那麼能幹,馬菊花咋還×里空空的?禿子就吹得好,禿子過去打過一隻狼,這事兒馮家窪的人都知道,但每次禿子說出來,味道都不一樣,一次他說,那狼撲過來,他沖狼嘴連扔了兩石頭,哥哥,那石頭才叫扔得准里,狼撲過來時,他都聽見狼肚子裡石頭響的聲音。
人們就信,覺得禿子扔得真准。
不過吹牛一般都是男人們的事,男人一少,吹牛就沒味了。女人們是不吹牛的,女人們說正事,比如如何生兒子,男人從左面上去,生的就是兒子,從右面上去,生的準是丫頭。小媳婦們便記住了,回去就讓男人從左上,可馮家窪照樣生丫頭,有人甚至一連幾胎家生,生得都不敢讓自個兒男人上了。
收糧現在是最大的正事,所以女人們都說收糧。
不過這事兒也真難,大家其實也沒個統一的說法,尤其都是些女人們,遇上這號子事,除過胡攪蠻纏,是講不出個啥道道的,嚷過來嚷過去,還是望秀說的那些。大家就都想望秀,說望秀咋還不來哩,三嫂子說,你們是敲鑼的不知打鼓的,望秀能來嗎?人們這才想望秀還有個大志,不像她們,碗一推,屁股一甩就能出了門。有人就說,我要是望秀,一把老鼠藥下去,了結球掉算了,還盼個啥?
三嫂子說,你當藥是好下的呀,你給你男人下下看。那人說我男人又沒癱,憑什麼給我男人下。三嫂子說,你男人沒癱?你男人沒癱你咋老往禿子跟前跑。禿子便是村主任,他在村里也有幾個相好,跟三嫂子鬥嘴的就是他的一個老相好。聽三嫂子揭短,那人不敢接話了,不敢接不是她怕三嫂子,是她的姑娘麥子也在。三嫂子卻不管這些,繼續說,哪天你也把麥子她爹收拾了,索性讓麥子叫禿子爹算了。麥子忽地伸直脖子,說,我是想叫哩,就怕你家毛毛不樂哩,毛毛見我搶她爹,還不把我也給收拾了。
三嫂子沒想麥子敢揭她的短,一下沒話了,眾人一片子笑,才算是把三嫂子給收拾了。
這時候人們便遠遠地望見瞭望秀,望秀挑著水桶,一步三晃地走著,三嫂子放開嗓子喚,望秀,你放下緩緩。望秀像是沒聽見,她勾著頭,從眾人眼裡過去了。三嫂子不明白地問,望秀這是咋了?
望秀一進屋,放下扁擔,一屁股坐門檻上,就又發起呆來。
現在我想說說大志,或者是說說大志跟望秀。這個問題我必須說,不說我的小說進行不下去。
大志娶望秀的時候,從部隊上復員已好幾年了。他前後說過幾門親,都沒成。沒成的原因很簡單,大志家窮。後來德勝爺說,我給你問問望秀吧,大志問,望秀是誰?德勝爺說,一個好姑娘。大志搖搖頭,說,算了吧,誰能看上我呀。大志說這話時很傷感,語氣就跟霜打了似的。德勝爺安慰道,年紀輕輕的,盡說些喪氣話,把頭抬高,胸挺直!我就不信你大志說不下女人?
大志抬了頭,挺了胸,可人還是一點兒都硬不起來。
德勝爺搖搖頭,嘆道,軟包,我馮家咋淨是些軟包。
奇怪的是,望秀見了大志一面,竟跟德勝爺說,行,讓他挑個日子吧。德勝爺一驚,詫詫地問,你不考慮考慮?
不了,他人好,我看得出。望秀說。
可他家窮呀。德勝爺忽然有些後悔,覺得做了件對不起望秀的事。
望秀笑笑,那笑有點兒淒涼,然後她長嘆一聲道:誰家不窮呀。
也是,也是。德勝爺木訥地點點著頭,聲音乾燥地說,不窮還能叫農民?娃,跟你說實話,大志家是窮,人心眼兒實呀!
望秀什麼也沒說,只是抿了嘴,一低頭,走了。
誰也沒想到,大志能娶上望秀,誰也想不到,望秀真就嫁給了大志。
只是後來,後來的某一天,德勝爺才知道了原委。德勝爺捶著自己的心窩,痛徹心肺地喊道,我的天爺呀……如果大志不癱,德勝爺或許還能輕鬆些,可大志偏偏癱了,這老天爺呀,總是拿好人欺負。
那是一個陰天,天好像很冷,還零零星地飄著些雪花。那樣的天氣,莊稼人是不出門的,不過,馬上到年關了,再怎麼也得給一家老小趕套新衣裳吧。
望秀坐在炕上。炕是熱炕,莊稼人就這點兒好處,能焐上熱炕。玉兒在邊上做作業,玉兒七歲了,上二年級。看著女兒做作業,望秀心也熱乎乎的。她總算把玉兒生了下來,總算拉到了七歲。
如果不是塌窯,那天應該是個很好的日子。那天是臘月初七,是望秀的生日,也正好是玉兒的生日,望秀都把雞挑好了,就等大志從窯上回來殺哩。所以院裡響起騰騰的腳步聲時,望秀的心一下熱到了嗓門兒上。她從熱熱的被窩裡一骨碌翻起,跳下炕就喊:是大志呀。
但是那天是個很糟的日子,正是那個日子,把望秀一下打進了地獄。
進來的是村文書馮小志,緊跟著又是德勝爺,一看見德勝爺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望秀的心就緊了。
快走,娃,快跟我上窯。德勝爺一把拉住望秀,就往外拽。
那年公公德慶讓馬摔死時,德勝爺也是這般撲進來,這般拽她。那年望秀沒暈,可到山上她就不省人事了。今年她當場就暈了,眼一黑,人一軟,她栽了過去。
她男人在窯上呀。
快拿尿來!德勝爺沖發愣的兒子吼。
村文書馮小志弄了半天,緊張得弄不下一珠兒尿,德勝爺急了,罵你個沒用的,干站著等死呀,把玉兒抱出去。
馮小志抱了玉兒,出門時差點兒絆倒。德勝爺顧不上了,邊吼把門關上,邊掏出傢伙。村文書馮小志讓院裡的冷風一吹,又讓屋裡「哧……」的撒尿聲一激,尿就出來了。
他的尿沒派上用場,是德勝爺的尿灌醒瞭望秀。
趕到窯上時,窯口已密密麻麻站滿了人。窯主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他像死驢臥在冰灘上,任憑人們咋急,就是不起來。
德勝爺撲進去,揪住他的耳朵吼,麻胖子,你要是不把大志弄出來,我活埋了你。
麻胖子睜了睜眼,又閉上了。已經弄出三個了,全是死人。再弄出來也是閒的,他的命是完了。
號啕聲響成一氣,整個後山像在發大喪。
德勝爺一看胖子指靠不上,親自指揮了。他沖亂糟糟的人群吼了一陣,人群多少有了些秩序。
望秀撲過來,瘋了般地往窯里撲。德勝爺沖兒子馮小志吼,你還嫌不亂呀,把她抱出去。
馮小志有些扭捏,當著眾人的面抱嫂子,他成個啥了。德勝爺氣不過,美美地賞給他一頓耳刮子,馮小志一扭脖子,抱就抱嘛,你打我做甚?
我日你媽媽!
德勝爺真是氣死了!不是馮小志跑得快些,他真想一腳踢死他。
可是閒的,折騰了半天,人們才發現是閒的。窯整個都塌了,裡面的出不來,外面的進不去,就那三個死人,還是從天窗里吊上來的。可現在天窗又塌了,救出了三個死的,又堵住兩個活的!
急啊!
這時候副鄉長馮有志來了,他帶來了鄉上的救護隊,他把全後山能調的人都調來了。
德勝爺抓住馮有志的手,娃啊,裡面有大志呀,大志,你知道嗎?你得救他呀。
副鄉長馮有志強忍住眼淚,說,叔,我救,我一定救。
救了整整一天一夜,堵住的十三個人都救了上來,只有三個還有氣,兩個是後來從天窗下去救人的,一個就是大志。
馮有志扔下死人,連夜將大志送進了醫院。
儘管誰都出了力,大志還是癱了,馮有志望著望秀,一句話也沒說,望秀咬了咬牙,把大志推進了屋。
德勝爺說,命,命啊!
馮有志背過身,狠勁地抹去眼裡的淚。
唯有村文書馮小志,邊搓手邊嘟囔,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救哩。
德勝爺狼一樣撲過來,踩住馮小志就是一陣毒打。他下的手太重了,兒媳婦馬菊花跟他鬧了整整半年,說他把嘴撕爛也就算了,連那兒也不放過,想讓人家絕後呀!
德勝爺余怒未消地說,我瞅見這雜種就來氣!
關於望秀和大志,我只能講這麼多。剩下的我想大家都清楚,清楚了再講就是多餘。
我還是講有志吧。
有志帶著工作組,住進了馮家窪。
有志想先跟村支書馮家駒聊聊,堂嬸站在門口,手叉著腰,見了有志,眉先笑了,說是有志呀,你看長得我都認不出了。有志笑笑,問了好,問家駒叔呢?堂嬸說有志你真是來收糧的呀?有志點點頭,說我也不想來,可沒辦法。三嬸斂了笑,一本正經說,他不在。馮有志顯得尷尬,他把手裡的禮品放堂嬸腳下,問家駒叔上哪兒去了?堂嬸臉一黑,惡惡地道了一句,死了。說完一扭身,進了屋,馮有志站在門口,無措極了。
一連幾家,都是這個情況,馮有志一下覺得問題嚴重了。他原想馮家窪人多少要給他一點面子的,現在看來是錯了。
第二天馮有志正在跟工作組商量怎麼打開局面,德勝爺來了。德勝爺本不想來,他是長輩,怎麼說也該馮有志先去看他,他都把想說的話準備好了。
可等了一天,馮有志還沒去看他,德勝爺就來氣了,沒大沒小,他在心裡嘟囔道。他沖村支書馮家駒說,有志去看你了嗎?
馮家駒笑笑,他連你都不看,還看我?
你少嚼舌頭!德勝爺罵,德勝爺是看不上馮家駒的,對這個堂弟,德勝爺甚至還有些仇恨,尤其對他跟兒媳婦暗中苟合的爛事,德勝爺更是氣得噴飯,覺得他丟盡了馮家祖宗的臉。但馮家駒不這麼認為,馮家駒認為是他搶了德勝爺的權,德勝爺才這麼恨他。所以馮家駒事事都請示德勝爺,他想把德勝爺請示煩。誰知德勝爺一點兒都不煩,事事都給馮家駒做主,反把馮家駒做習慣了,一次不做,他就沒了主意。
他就是跑來跟德勝爺討主意的。
這次德勝爺沒給他出主意,說支書你當哩,辦法就該你想,我又不是諸葛亮,哪有那麼多的主意。再說了,我要是死了,馮家窪的地球還不轉了?
馮家駒急了,說你就是諸葛亮,不,你比諸葛亮還諸葛亮。
球,德勝爺輕蔑地說,你想舔尻子呀,舔錯地方了,我這兩天生瘡,疼。
那我給你買藥去。馮家駒這麼說著,屁股一抬出了門。一走出院子,馮家駒就罵,老不死的,疼死你。
德勝爺狠狠道,你個驢日,想咒死我。
馮家駒沒想到德勝爺會跟出來,一下臊的,他扇了自個兒一嘴巴,說,我放屁,你別往心裡去。
德勝爺啐了一口,罵,跟你計較,哼,也不看看你的球樣。
馮家駒剛走,小志回來了。小志一進門,就跟德勝爺說了馮有志開會收糧的事。德勝爺說,你還來真的呀,他越想越不對頭,揣著一肚子氣就攆過來了。
有志,你出來!
馮有志一聽是德勝爺的聲音,忙忙地走出來,德勝爺站在院子裡,沖馮有志罵,你姓啥,你給我今天說清楚。馮有志忙賠了笑,拉德勝爺進屋坐,德勝爺一把打開他的手,說你少來這套,我還沒老糊塗。工作組的人聞聲趕出來,齊齊地勸德勝爺,德勝爺見人多,不吭聲了,他氣氣地扭轉身子,走了。
馮有志本來是想去看德勝爺的,只是他還沒想好,見了面怎麼說。現在看來,不能再等了。他提著兩瓶酒,兩塊茶,站在院裡咳了幾聲,然後進了屋。
德勝爺愣古古地坐在炕上,裝作沒看見。
叔,我來看您了。馮有志小心翼翼地說。
不稀罕,德勝爺頭也沒轉,磁登登地丟過來個棒槌。
叔,我給您買了酒,我們爺倆喝喝。
不敢。
叔,馮有志又喚了聲,開始起酒瓶。一股酒香溢出來,溢的滿屋子都是,德勝爺裝不住了,轉過臉說,你還有我這個叔呀?
看您說的,咋能沒哩,您看我提了啥酒,五糧液,一瓶一百多哩。
德勝爺使勁聞了一下,問,人送的?
哪啊,誰給我送,我這是專門孝敬您的。
拿過去!德勝爺突然說。他推開馮有志敬酒的手,很生氣地說,你錢多了脹的呀。
馮有志一時無語,他知道這兩瓶酒是太奢侈了,可他是真心想花這個錢吶。
喝吧,叔,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再說這也是我該給你花的。
放屁!德勝爺顯然不領馮有志的情。他罵道,你忘了你上不起學的事?有志呀,錢不是這麼胡亂糟踏的呀,你去看看望秀,她過的是啥日子呀。
叔,我懂。馮有志的眼裡滑過一層細碎的浪,他強裝歡笑地說,喝吧,叔,我也從沒喝過這麼貴的酒哩。
不喝。德勝爺說得很堅定,他把酒瓶蓋又擰好,說放過去吧,要喝,你到村口去打幾斤散酒來,我們好好喝一場。
馮有志不敢再堅持了,他到村口打了散酒,心事重重地往德勝爺家走,路過干話台子時,意外地碰到瞭望秀。望秀是去抓藥,她穿一件褐紅色的毛衣,身子很緊地裹在裡面,她的身子真好看,馮有志想。馮有志發現,望秀褲子上竟打著補丁,那個補丁很疼地鑽進他眼裡,他感到自己拎酒的手在顫抖。
望秀瞥了他一眼,一低頭過去了。馮有志很難受地立在原地,他想喊一聲望秀,可望秀的步子很快,那每一步都是踩在他心上的。他感到他的心被望秀踩得很疼,他都快要讓望秀踩到地獄裡了。
馮小志過來了,一過來就烏鴉般亂叫,大哥,我到處找你哩,你咋跑到干話台子來了。
馮有志覺得馮小志來的太不是時候,他破壞了自己的心境。他剛才的心境太適合自己的身份了。他氣沖沖地對馮小志說,你吃錯藥了呀,亂嚷個啥?
馮小志不明不白挨了頓搶白,氣得他沖地上啐了一口,說,好好,算我倒霉,我走,我走總行了吧。
馮小志本來是請馮有志喝酒的,村支書馮家駒打了酒,還讓人宰了雞,說是要招待工作組,沒想碰了釘子,一回去他就跟馮家駒嚷嚷,說不得了了,官當大了,連親兄弟也不認了。
這邊,馮有志跟德勝爺喝啞酒。喝到中間,德勝爺開了口,說吧,你打算咋辦?
馮有志呷了口酒,說,我來收糧,收馮家窪的糧。
不說這個,說你。德勝爺端著酒杯,卻不喝,目光像刀子,直直地逼著馮有志。
我沒說的,我只管收糧。馮有志有了酒意,其實他是不勝酒力的,跟德勝爺喝酒,他根本不是對手。
糧的事不說,說你。德勝爺顯得很固執,他的話一向不容置疑。
馮有志知道繞不過去,或者說他根本不想繞。他是想讓酒精把話從嘴裡逼出來,有些話在他肚子裡憋了十幾年,一直說不出口。今天他想說,想痛痛快快地說,他拎起酒瓶,猛地又灌下去一大口。
想醉是不是?想醉容易,容易得很。德勝爺幾乎是在嘲笑馮有志了。他把酒瓶遞給馮有志,說,你灌,灌死算了,免得酒醒了你再後悔。有志,娃,你想一輩子後悔呀。
這一聲娃,一下把馮有志的心理障礙全掃除了,他抱著酒瓶,哇的一聲就哭開了。
叔,我苦呀……德勝爺並沒想到,馮有志會跟他說那麼多,有些話馮有志不說,德勝爺是一輩子也不會懂的。
德勝爺心中,馮有志是個很幸福的孩子,儘管家窮,儘管爹媽死得早,馮有志還是很幸福。他念下了書呀。在農村,這是多麼的了不起,有志念了書,娶了城裡媳婦,他還能不知足?
現在德勝爺明白了,城裡媳婦不把男人當人。
她讓有志給她洗腳,哥哥,她讓有志洗腳,德勝爺灌了一口酒。
她不讓有志睡她,女人不讓自家的男人睡,天下有這個理嗎?不讓睡還娶你做什麼,這婆姨。
她不做飯,不刷鍋,不疊被窩,這要在馮家窪,能說得過去嗎?
她罵有志,真罵了,還敢打,是打呀,這狗娘養的!德勝爺一口灌了好多。
不說了,娃,不說了。德勝爺連連擺手,他已聽不下去了,再聽,他的心都爛了。有志正說到興頭上,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德勝爺猛地一摜酒瓶,你還說?你丟不丟人呀……有志怔怔地望著德勝爺,末了,一拍桌子,我後悔呀。
德勝爺說,後悔?你也知道後悔,娃,這都是你自找的呀。
有志很想說望秀,他的全部思想都已集中到望秀身上了。他覺得在這樣一種時候,能跟德勝爺說說望秀,他的心會好受許多。
不說,德勝爺卷著舌頭,惡惡地說。
說!有志梗著脖頸,眼睛睜得賊大。
你想說就說呀,她是你掏錢買的?還是你花錢雇的?啊,你個沒良心的,你還有臉呀。
有志勾下頭。有志早就想這樣勾下頭,仿佛一勾下,他肩上的負罪感就輕了。
把頭抬起來!德勝爺最見不得男人勾頭,抬頭婆娘低頭漢,是世上最沒出息的人,再加上婆娘當家驢犁地,這男人就完了。
你跟我說,德勝爺盯住馮有志,他像個機警的獵犬,時刻提防獵物跟他耍花招。你跟我說,要是望秀願意,你敢不敢娶她?
馮有志不吭聲了,他沒想到德勝爺會這麼問,這個問題太突然了,突然得不知如何作答。
你還裝,都啥時候了,還裝?德勝爺太不滿意馮有志的態度了,他認為馮有志極不老實。對這樣不老實的人,他還同情?
你走,走,我沒心跟你說。
這時候,村文書馮小志回來了,他本來是跟德勝爺告狀的,一見有酒喝,馮小志立馬高興得跟看見新媳婦一樣,就想撲上去。
走開,這兒沒你的份兒。德勝爺不屑的目光撒在馮小志臉上,把馮小志的希望給抹去了。馮小志饞饞地說,就喝兩口,人家鄉長哥來著哩嘛,讓我也沾點兒光。
想沾?等一會兒到茅坑裡沾去。德勝爺總是認為,像馮小志這樣的狗肉包子是上不了席面的,他要喝,也只能去跟馮家駒那樣的貨色喝。他又罵了句馮小志,因為話太髒,也太辱人,一下把馮小志給罵火了。
球,不喝就不喝,當我沒喝過酒呀。馮小志惡狠狠地離開,這兩個不給他面子的人,真是讓他恨死了。他在心底里,已把這筆帳記在了堂哥馮有志的身上。
一出了門,馮小志臉上就露出了狂熱的笑。他太聰明了,連德勝爺這樣精明的人都沒發現,他偷了一瓶五糧液呀,哈哈,老狐狸,你也有打盹兒的時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