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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2:00 作者: 許開禎

  收交公糧的事一下成了馮家窪的熱門話題。

  副鄉長馮有志先後組織召開了兩次村民大會。一次是在德勝爺家的院子裡,一次是在干話台上。德勝爺家開的時候,馮有志特意讓糧管所的老李買了一臉盆瓜子,放開讓大家嗑。太陽不冷不熱地照著,照得人很舒服,大約從沒這麼暢快的嗑過瓜子,人們臉上的表情很溫暖,不像副鄉長馮有志想的那麼敵對。在一片雜亂無章的咯嘣聲中,馮有志開始講話。他講得很語重心長,先從國際形勢講到國內形勢,又從國內形勢講到省上、縣上,最後才把落腳點放到鄉上。他說,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收糧,收糧的首要任務是給大家講政策,政策講透了,大家心上的疙瘩也就解開了。疙瘩一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

  馮有志講話的時候,院子裡很安靜,除過嗑瓜子的聲音,再聽不到別的聲音。安靜的原因不是馮有志話講得好,而是馮有志這個角色好。院裡開會的多半是婦女,婦女們是很想看看馮有志的。尤其那些小媳婦,她們是沒見過馮有志的,她們只聽說馮家窪出了個讀書人,還當了副鄉長,但她們沒見過馮有志,現在見了,就想好好望一望。

  這一望,就把她們的心給望複雜了。院裡坐的,有些是馮有志的嬸娘,有些是平輩,嫂子或者弟媳婦,也有幾個該叫馮有志叔伯公公的。當然也有外姓人,比如村文書馮小志的兩個相好,她們望馮有志的目光就很特別,邊望還邊拿馮有志跟馮小志比,但她們絕不拿馮有志跟自家男人比,她們心裡這時是沒有自家男人的。男人早讓馮小志擠出去了,她們的任務是想讓馮有志再把馮小志擠掉。擠掉就好了,她們想。

  女人若要望男人,是能把男人望穿的。這麼多的目光湊過去,馮有志不可能感覺不到,他先是覺臉上熱乎乎的,後來覺額上火辣辣的,再後來頭上就冒了汗,他不停地掏出紙巾擦汗,這個動作很優美,它以一種絕妙的方式悄悄藏進了女人們的心底。

  到了干話台子上開會,就開出亂子了。

  這天書記馬堂來了,馬堂要是不來,會也開不到干話台子上。德勝爺家的院子那麼大,裝多少人裝不下。馬堂一來,德勝爺就在院裡撒滿了牛糞。他說太陽這麼好,不曬糞可惜了。馬堂說,那就到干話台子上開吧。

  人來的倒還齊全,不大工夫就把台子坐滿了。可坐跟坐不一樣,在德勝爺家裡,是按輩分坐的,誰坐前面,誰坐後面,那是有規矩的,多少年了,一次都沒亂過。到了干話台子,就由不得誰了。想坐哪兒就坐哪兒,想跟誰坐就跟誰坐。你是沒法管的,管了也不頂用,因為誰也沒拿它當開會,只當閒諞冒聊,坐哪兒還不都一球樣。

  會是村支書馮家駒主持的。馮家駒這人,最大的特點是不會主持。你聽他怎麼說,哎,說話小點兒聲,說那麼大做啥?得讓馬書記說。三秀,你的懷能不能繫上,就你的娃娃吃奶?還有十一家的,把你家的狗趕出去,啥樣子嗎?收糧哩,知道嗎?你們一個個長著耳朵出氣,不好好聽,到時候挖開你家的糧你就心疼了。三嫂子,你有完沒完,就你夾不住,想說了請上屋裡說去,茶泡上,肉炒上,說去。二叔家的,你說哩還是我說哩……馮家駒主持了半個時辰,會場還是靜不下來。書記馬堂臉上有了怒,但他忍著。見馮家駒實在收拾不住,馬堂望了德勝爺一眼。德勝爺穩穩地坐著,根本不尿馬堂。書記馬堂沒意思,把目光挪向馮有志,馮有志清清嗓子,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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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先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接著說,在座的不是我的嬸嬸,就是我的嫂嫂,還有些小輩,我是不認得的。但我們都是喝馮家窪泉水的,我想你們該給我個臉,支持我把工作做好。

  馮有志是站著的,站著的馮有志在大夥眼裡很真實。人們突然發現,今天的馮有志很精神,很像個幹部。臉颳了,衣服換了,還打了領帶。人們不相信,這麼精神的人會是馮家窪的水喝大的,便齊齊地抬了眼望。

  中間只有一個不望的,是望秀。德勝爺幾次把目光掠過去,見望秀一次比一次頭垂得低。

  書記馬堂很不高興,也很想發作。堂堂一個副鄉長,跟村民這樣講話,還有點兒威信嗎?鄉政府的臉往哪兒擱?馬堂這樣想的時候,會場卻安靜下來了。馮有志說,下面,請馬書記給大家講話。

  馬堂沒站,他只是習慣性地咳了兩聲,張開他大炮似的嗓子,講,你們馮家窪真不要臉,在全鄉十四個村中,就屬你們馮家窪糟糕,糧不交,連會也不好好開。

  會場有了些微的騷動,德勝爺掃了一眼,人們復又安靜。馬堂接著講,交糧是天經地義的,你們種國家的土地,不給國家交糧,想耍死狗呀!我給你們說,今年說啥也耍不過去。不但今年的要交,往年的拖欠也要一併補上。不補,哼,不補我就撤你們馮有志的職!

  馬堂突然講了句極不符合常規也極沒道理的話,講完後連自己都愣住了。

  馮有志臉唰地一紅,頭勾下了。人群中突地站起一個女人來,沖馬堂吼,你敢!格老子的,由著你嘴裡胡亂哩。這是有志的一個本家嬸子,有志上大學時,她把自個兒的吃藥錢都給了有志。

  嬸子一嚷,會場就收拾不住了,婦女們七嘴八舌地圍攻書記馬堂。

  你是說話哩還是放屁哩,我們交不交糧,關有志啥事?

  你把話說清楚,你嚇唬誰哩!

  我們欠誰的了,欠你的了?你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懷裡還要摟個燙髮的,錢從哪兒來?就不交,不交!看你能把老娘吃上。

  對,不交,你當你書記就牛逼了,呸!

  書記馬堂很是後悔,當了一輩子領導,怎麼講出這麼沒水平的話哩。他很想解釋,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說自己也很器重有志哩。可誰給他機會?他把目光再次望向德勝爺,德勝爺倒是一臉平靜,並無怪罪馬堂的意思,馬堂多多少少鬆了口氣。

  等吵得差不多了,德勝爺才咳了一聲,他看看馬堂,又看看眾人,站起來說,夾住,都給我夾住。

  就這麼一句,會場便平靜了。德勝爺望住馬堂,說,講吧,你再講。馬堂哽了哽,硬著頭皮又講了幾句,不講了。

  接下來是討論。討論是最壞的主意,也不知哪個缺德鬼,發明了這麼個詞,專折騰開會的人。你聽聽,一討論把會討論成個啥了。這個說,你們瞅瞅有志像誰?那個說,像他爹呀。這個說,不對,像德勝爺。那個忙捂了這個的嘴,小心聽著,你不想活了呀。這邊又問,你家男人多時沒來了,那邊說,兩個月了,錢也不來,人也不來。這邊說,才兩個月呀,我們的都三個月了。那邊一把摸住這邊的私處,你想了吧,哈哈,場子裡爆出一片子笑。

  副鄉長馮有志始終紅著臉,他沒想到會能開成這樣,進村好幾天了,工作一點兒進展都沒,村民們壓根不把收糧當回事,或者說根本不把鄉上當回事。下一步他該咋辦哩?

  這時候,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到瞭望秀身上,他驚愕地發現,望秀也是望他的。

  這一幕,正好撞在德勝爺眼裡。德勝爺的心在瞬間變得複雜,很複雜,他沒心思開這個破會了,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夜裡,德勝爺到瞭望秀家。望秀剛吃了飯,正在刷鍋,玉兒一看著爺爺,就撲了過來。德勝爺抱起玉兒,在她小臉蛋上美美嘬了一口。玉兒扎得哇哇叫,說爺爺壞。德勝爺放下玉兒,到裡屋看大志。

  大志死人般躺在炕上,聽見響動,努力著睜了睜眼睛。他是認得德勝爺的,他的表情似乎是想跟德勝爺說件事兒。

  可大志說不出來。

  德勝爺靜靜地坐在炕邊,握著大志的手。大志的手有些冰涼,德勝爺的心也有些冰涼。

  得想個法子。德勝爺想。

  不能老這麼下去。德勝爺又想。

  反正是廢了,廢了還不如……德勝爺不敢想了。

  望秀進來了,望秀嚇了德勝爺一跳,德勝爺立馬把想法收回去。

  望秀要給德勝爺熬茶,德勝爺不讓,說茶喝多了睡不著,睡不著啊!德勝爺嘆了一聲。

  望秀蹲在門檻上,蹲著蹲著,眼裡的淚就下來了。

  不哭,娃,不能哭哇。德勝爺哽著嗓子,潮潮地勸道。

  昨兒夜他好像腿上有些知覺了,今早醒來,又成了老樣子。望秀說。

  你再別盼了。娃,別盼了,再盼也是閒的。德勝爺說。

  他能說句話也行呀。望秀說。

  得死心。這都幾年了,你還不死心?我的心是死了,死了呀。德勝爺長嘆一聲。見玉兒睡了覺,他才說,我是來跟你說有志。望秀抬了抬眼,她的眼很空茫,像是被一片烏雲遮著,她捋了下頭髮,一抿嘴,擠出兩個字來,不聽。

  得聽。德勝爺緊跟道。誰不做錯事?你不?我不?有志是錯過,他也有他的難處呀。

  現在說這話,還頂啥用?望秀想給大志翻身,德勝爺不讓。他讓望秀坐下,聽他把話說完。

  這天夜裡,馮有志也敲瞭望秀的門。是在德勝爺走後,望秀隔門問是誰,馮有志怯怯地說,是我。門裡邊一下靜了,馮有志心裡七上八下地亂跳,見望秀不說話,他又說,望秀你把門打開,讓我進去。望秀隔牆撂出一句話,天太晚了,你回去吧。說完就腳步匆匆地進了屋。馮有志蹲在門外,任夜風從他身上掠來掠去。後來村子裡響起狗吠,緊跟著有腳步聲朝這邊響過來,馮有志極其傷感地挪動腳步,他說不出他心裡是啥滋味。

  第二天天剛麻黑,馮有志又到瞭望秀家,門沒上,馮有志大著膽子推門進去了。望秀見是他,臉一驚,但沒說話,馮有志找個凳子坐下,一時也不知該說啥。玉兒跑出來,問你是誰,你到我家做什麼?馮有志伸出胳膊,想抱玉兒,望秀喝了聲,做作業去。玉兒陌生地瞪住馮有志,瞪了半天,一吐舌頭,鑽自個兒屋裡了。

  她幾歲了?馮有志抬起目光,怯怯地擱望秀臉上。望秀沒理他,她給大志洗衣裳,大志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衣裳天天得洗。

  他……好些了嗎?馮有志又問。望秀頭勾得很低,手拼命搓著衣裳,害怕一停下手就不聽使喚了。馮有志不敢再問了,他的目光開始打探這個家,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呀,還是那兩間破土房,還是那幾床破被子,屋裡點著煤油燈,連電也照不起。馮有志看了片刻,心就翻過了,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呀。

  你……罵我吧,要是不解恨,打我也行,是我對不住你呀。沒等望秀說什麼,馮有志眼裡的淚先下來了,他雙手抱住頭,嗚嗚咽咽哭開了,這些年來,他多麼想找個機會在她面前哭一場,現在看見她,他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水了。

  哭夠了沒,哭夠了你走。望秀抬起頭,馮有志發現,她眼裡是冰一樣的冷寒。

  不,望秀,我要哭,是我害了你,你就讓我把心裡的淚哭出來吧。

  我擔不起,你還是走吧,我這個窮家,哪是你大鄉長來的地兒。望秀說完,就去給馮有志開院門,馮有志不好再坐下去了,他抹了把淚,鬱郁地走了出來。

  望秀一屁股蹲地上,她拼命地抑制住心痛,不讓淚水奔出來。他終於來了,他終於又站到自己面前了。他這是為什麼呀!

  玉兒從裡屋走出來,問,媽媽,那人是誰呀,他為什麼要哭?望秀一把摟過玉兒,她不知道該怎麼跟玉兒講,她在心裡一千次一萬次地說,他是你親爹呀!

  山村的夜晚,寧謐而沉靜,仿佛飽經風霜的老人,默默咀嚼著回憶。風是涼的,此時已是深秋季節,勞累了一年的大地這陣兒發出了均勻的鼾息。

  馮有志默默地立在風中,往事像風一樣席捲著他。很久以前的那個馮有志仿佛在一瞬間復活了,還有望秀,還有他們相愛的那段時光,那是多麼刻骨銘心的日子呀。

  一連幾天,工作都沒有進展。副鄉長馮有志一家一戶做工作,很有耐心地給他們講政策,他都有些苦口婆心了。副鄉長馮有志很快發現,他的努力是徒勞的。

  村人們對他很是熱情,比對馬堂還熱情。他們總是很客氣地跟他說這說那,問他很多城裡的事。比如你們城裡的暖氣是咋回事?也要用煤燒嗎。比如你們城裡也結紮嗎?是不是也開著車到處抓。副鄉長馮有志極有耐心地一一作答。他的耐心很快博得一村人的好感,人們都誇他,說有志沒變,還像咱們馮家窪的人。

  有些問題馮有志不好回答,比如有個堂嫂問你們城裡是不是也天一黑就睡覺?馮有志剛答完,堂嫂進一步問,也是天天夜裡做那事?馮有志咳嗽一聲,堂嫂當他沒聽見,又問,你們還在沙發上做,有這事嗎?有個弟媳婦問得更直接,是城裡女人好還是鄉下女人好?馮有志不吭聲,弟媳婦膽子更大了,收糧你得先下種呀,你把種子下了,明年我給你交。

  這時候馮有志就有些臉紅,心怦怦直跳。鄉下的燈光都很暗,夜又那麼的靜,神神秘秘中馮有志就覺心旌在搖曳。

  可一談到正事,人們的臉就變了。他們說有志,你可不要學馬堂,一來就知道收糧,我們沒時間跟你說這個,家裡的活一大把哩。他們還說,你是我馮家窪的人,胳膊肘子往裡拐,我們可沒拿你當外人,你吃也行,喝也行,就是再想做個啥,也行。

  馮有志這才發現,馮家窪不是他小時那個馮家窪了,一股濃濃的陌生感襲來,壓得他睡不著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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