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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1:36 作者: 許開禎

  大姚討了沒趣,想走,但又捨不得地把腳步收住,默站一會兒,來到孫淑香面前。

  「香,你聽我說,哥哥我在大北口整下了一鋪面,媽的,八十多平方米呢,大得跟車間一樣。咱撤到大北口去,憑啥別人能掙錢咱們不能?破機修廠,耽誤了爺們多少青春,現在不用耽誤了,咱自己干,像報紙上說的,創業!」

  跟孫淑香說話時,大姚從不稱自己是姐,稱哥,有時是哥哥,有時是哥們。總之,表現得很爺們、很男人,還帶著保護神的味兒。

  大姚說這種話一點兒不為怪,大姚生下來就像個男孩子,她爹她娘也是把她當男孩養的,直到她發育,直到第一次來例假,她娘才如夢方醒大叫一聲,然後倉倉皇皇拿出一些自己穿舊的衣裳裹在了大姚身上,也不管大姚習慣不習慣,總之他們是把大姚的性別顛倒了過來。大姚有過男人,一汽車司機,按大姚的說法,那傢伙很野,像頭豹子,大姚喜歡他。可是婚後很快發現,這種喜歡不是愛,更不是女人對男人的愛,大姚把自己搞錯了,她還沉浸在男性的幻想里,她對汽車司機是男人對男人的那種欣賞,暗暗還有一些崇拜在裡面。汽車司機也發現錯了,他只覺得大姚好玩,人高馬大說話從來不過腦子的大姚簡直就是一玩具,能跟他喝酒能跟他一塊罵髒話一塊追著別人打架。但是婚姻是另一種東西,這種東西里需要一些溫柔、需要一些細膩,更需要小鳥依人的那種溫存,大姚給不了他,大姚給他的永遠是俠客般的快意恩仇還有沒心沒肺的乾巴巴的日子,好像很缺少水分。於是不久,他身邊就有了一個小鳥依人的女人,體重還不到大姚一半,據說他摟在懷中很纏綿。汽車司機也不怕這事讓大姚知道,有次還公開摟在了大姚眼皮底下。大姚罵了句,沒理他。但是當汽車司機無所顧忌地將小鳥帶到大姚床上時,大姚就爆發了,她真的拿出一把刀,差點兒把男人閹了,要不是那小鳥兒跪下求她放過她,大姚那次可能就把自己弄進了監獄。

  大姚很快離了婚,離婚後的大姚眼裡再也沒了男人,按她的說法,男人是世上最髒、最垃圾的物種。

  大姚說出的大北口讓孫淑香心猛地一動,生活在白水的人沒一個不對大北口心動,大北口什麼地方,那就是深圳、就是香港、就是淘金者的天堂啊,那裡黃金燦燦,那裡四處是野心、四處也是機會!孫淑香腦子裡迅速轉了幾轉,突然又掃興地垂下頭。

  大北口離家差不多八十千米,簡直就在天涯海角嘛,就算那裡有座金山,也輪不到她孫淑香去搬啊。

  「香,你倒是說句話啊,我這可都是為了咱倆的未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嗎,拿那麼大鋪面得求多少人,那是大北口啊,不是冬瓜巷也不是青水巷,錢倒是不說了,反正將來還會從別人手裡掙回來,關係,香,你知道我動用了多少關係,我他媽連前夫現在老婆的表舅都動用了。」大姚激情飽滿,顯然她已經把大北口想成了她跟孫淑香創業的金沙灘。

  

  「我不去。」孫淑香終於說。

  「憑啥?」大姚吃了很大一驚。簡直就像盯外星人一樣盯住孫淑香:「你說你不去?你再說一遍,你沒病吧,那可是大北口,一年下來他媽就認不得人了,錢,錢你懂嗎?」

  「懂。」孫淑香又說。

  「我還以為你燒包呢,香,你聽我說,我們在那干三年,然後……」

  「不是我們,是你,大姚,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沒關係。」孫淑香起身,很認真地望住大姚。大姚伸手摸了一把她額頭,發現沒熱,又奇奇怪怪看她幾眼:「你中午吃啥了,沒吃錯藥吧?」

  「大姚我沒心思開玩笑,你走吧,去你的大北口。」

  「那你呢?」大姚不死心地盯住孫淑香,盯著盯著,忽然冷笑起來。「我懂了,你是為了那該死的鐵木冬!」大姚恨得牙齒咯咯響,一雙拳頭已握在了一起。

  孫淑香說:「跟他沒關係,我不會去他那裡,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總之不去大北口,我捨不得孩子。」

  大姚哄地笑了,孫淑香這話簡直太逗了,她豈能不笑,她笑得肚子都痛了,好不容易直起腰,抹掉眼角笑出的淚,說:「可愛死了,我說香你真是可愛死了,去大北口跟孩子有什麼關係?」

  「有關係,關係很大。」孫淑香越發認真。

  大姚還是沒懂孫淑香的話,兩人一起工作多年,孫淑香的心思大姚多半還是懂的,獨獨孩子這點上,她很難理解孫淑香,她覺得孫淑香有時候像一頭犟驢,很不開竅的那種。她再次笑了一聲,勸道:「把他們送到爺爺奶奶那邊去,放心,他們不會害掉你孩子,他們比你更疼。」

  「不!」孫淑香幾乎尖叫了一聲。她的表情嚇壞了大姚,大姚緊張地問:「為什麼不,你孩子又不是野種,怎麼說也是他家的種。」

  孫淑香忽然就嘆氣了:「大姚你不懂的,你真不懂。」說完這句,孫淑香丟下大姚,去院裡了。

  大姚的確不懂,大姚沒生過孩子,沒生過孩子的大姚根本體驗不到母親對孩子的那種揪心。大姚體驗到的是別的,比如錯生女兒身的苦惱,還比如……一場橫禍改變了許多孫淑香終於找到一份工作,1987年的工作遠不像現在這麼難找,只要肯吃苦,崗位還是很多的。孫淑香給一家紙箱廠當搬運工,那家紙箱廠是二輕系統的,其前身就是她父親曾經當過畫工的那家廠子。真是想不到,多少年後,孫淑香會來到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廠子。但她心裡沒一點兒感慨,真的沒,她按車間主任的吩咐,推上單車,從生產線上裝好成捆的紙箱,然後推進庫房。這活是苦力活,以前只有男工人干,那段時間這家廠子活多,加班加點,人手顯得吃緊,偏巧有個男工人又被鄉下一家廠子挖走了,孫淑香就被臨時抓來幹了這份苦差。可她一點兒不覺得苦,當時給她的工資是計件制,也就是拉得多掙得多,她幾乎不休息。連著幹了幾天,她手心裡起了皮,開了十幾年車床都沒起皮,拉了幾天單車竟然起了皮。

  有天她正拉著單車,吃力地往庫房去,車間到庫房有一段距離,單車又很不穩,她裝得多,隨時都有翻倒的可能。可能是太累,她居然沒把穩車把,單車搖晃幾下,真就給翻了,紙箱轟一聲全倒在了院子裡。恰巧讓巡視的廠長看見了,廠長走過來,問怎麼回事?孫淑香結結巴巴,回答不上來,紅著臉僵那兒,汗也不敢擦。

  廠長盯著她望了一會兒,回頭問跟在後面的車間主任:「她是新來的?」車間主任點頭。廠長剛要說啥,忽然又像發現啥似的瞪大了眼,過了一會兒廠長問:「你就叫孫淑香?」孫淑香點頭,廠長就說出了她父親的名,問她:「你真是她女兒?」孫淑香再次點頭。廠長唏噓幾聲,道:「快呀,孫師傅女兒都這麼大了,當年我記得,還是扎兩條小辮子的碎姑娘呢。」孫淑香這才抹了把汗,帶著拘謹地問廠長:「你認識我爸?」廠長怔怔想了一會兒,似是自言自語道:「孫師傅是好人啊,我聽我師傅說起過。」說完邁著傷感的步子走了。孫淑香在原地怔了一會兒,忽然記起紙箱。等她彎腰想抱紙箱時,才發現單車又裝好了,站在車前的是大個子鐵木冬。

  「你為什麼要這樣?」鐵木冬問。

  孫淑香不說話。這時他們已經站在了青石河邊,太陽即將落山,餘暉映著河面,斷橋在晚霞中顯出自己的美麗輪廓,它太像一個斷了臂的詩人,終生守著它的青石河。而它西邊密密的林子就像它豐滿的愛情,藏著神秘也藏著傳奇。這是孫淑香第一次愛上斷橋時就有的想法,那時她還讀詩,算個文學女青年。現在儘管讓歲月染了風霜,再也不詩啊夢啊了,可看見石橋,看見青石河,心裡還是會湧出很多東西。

  為了把她帶到青石河邊,鐵木冬打發自己的工人帶著大鵬小鵬去下館子。大鵬小鵬樂得屁顛屁顛的,才不在乎孫淑香拿惡惡的眼神瞪他們呢。兩個小傢伙就是跟鐵木冬親,這點就連爺爺奶奶也沒辦法。

  「說話呀,幹嗎不到我這邊來,非要去干苦力?」鐵木冬又問。

  紙箱廠那一幕把鐵木冬氣壞了,他居然一氣兒為孫淑香拉了十二趟,把車間裡下線的紙箱全拉進了庫房,拉得車間那些工人大眼瞪小眼。後來廠長打發勞資科科長給孫淑香送來一張表,說填了吧,填了把你手續轉過來,這樣你就成正式職工了。孫淑香驚訝中,鐵木冬一把搶過表格,憤憤道:「填個頭啊,正式職工有啥了不起,該掃地出門時還不照樣掃地出門!」勞資科科長滿臉不解地望住這個不明來歷的男人,望了一會兒有點兒心虛,悄無聲息離開了。孫淑香被鐵木冬硬拽著上了車,轟轟隆隆就給拉到了河邊。

  「說話呀,你幹嗎不說話!」鐵木冬等不到答覆,有點兒急。

  「說什麼,你讓我說什麼?」

  「為什麼要去紙箱廠,那裡有多好?」

  「沒多好!」

  「沒多好幹嗎還要去?」

  「我要掙錢,我要養活孩子!」

  「我這邊掙不到錢?你這是歪理,是故意躲著我!」

  「我……我就是躲著你,不躲著你咋辦,還想讓多年前的那一幕發生嗎?鐵木冬我告訴你,我孫淑香不是你的女人,我有男人,有家!」

  說完,孫淑香嗵嗵嗵走開了,鐵木冬怔了一會兒,突然撲上去,一把抓過孫淑香,就要往懷裡抱,邊用力邊說:「我知道你有男人,我知道你有家,但是我還是……」

  「放開我!」

  「不放!」

  「放開我!」

  「就不放!」說著一用力,完完全全就把孫淑香摟住了,嘴巴甚至湊過來,差點兒就把孫淑香給親著了。孫淑香身子一片顫,抖得好厲害,幾乎就要軟到他懷裡了,可孫淑香還是清醒了過來,一把推開鐵木冬,朝樹林那邊跑了。

  太陽這時候完全不見了,夜色已舒緩地鋪在了青石河上,大地一片朦朧。

  如果不是1987年初冬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孫淑香是不會去野果食品廠的,更不會撲在鐵木冬懷裡哭。冬天到來時,孫淑香的工作關係已轉到了紙箱廠,成紙箱廠正式職工了。那個年代「正式」兩個字還是很值錢的,除過一些能人有膽量的人,大多的人還是喜歡把自己安安全全交給一個單位。相比那些找不到正式廠子的人,孫淑香還算幸運,所以工作起來也更賣力,進廠不到一個月,就被廠長表揚了幾次,廠長還在全廠大會上講到了她父親,說她父親孫師傅是如何敬業、如何無私奉獻的一個人,是紙箱廠的元老,紙箱廠現在用的很多圖案,還是孫師傅當年留下的。這話又把孫淑香拉到了八歲以前,本來她腦子裡關於親生父親的印象已日漸模糊,這下好,一觸摸到紙箱,她就仿佛摸著了父親的手,工作累了的時候,她會靜靜地盯住紙箱上那些圖案,腦子裡火花一般閃出父親活著時做畫的情景。

  冬天不知不覺來了,孫淑香害怕冬天,因為冬天就要生爐子。儘管1987年的人們已經燒起了煤球還有蜂窩煤,孫淑香仍然覺得冬天就跟她的丈夫李華凡一樣,充滿暴力也充滿兇險,她怕。她老在幻想,要是有一天能住上樓房多好啊,就再也不用擔心煤氣中毒了。

  1987年的白水已經有了大片樓房,好多有錢的單位都在修建家屬樓。孫淑香知道這只是夢,紙箱廠能發出工資已經很不錯,哪還敢指望給你蓋樓。李華凡的文化館也是窮單位,辦公還在幾間破平房裡,就算有錢修樓,也不會分給李華凡的,這點自知之明孫淑香還是有。

  但是這次災難卻不是來自煤氣,而是……那天是周末,廠子接了一筆急活,冬天了,各種包裝物的需求突然多起來,紙箱廠就格外忙。廠子要求加班,孫淑香不能按時回家,中午就跟大鵬小鵬說讓他們放學後去爺爺奶奶家。叮囑完不放心,又騎自行車到公婆家,將加班的事說了,讓公公下午早點去學校接孩子。

  大約六點半鐘,廠里傳達室的老頭突然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說:「孫淑香,孫淑香是哪個,快出來,不好了,你家出大事了。」

  孫淑香剛剛放下碗,廠里食堂給大家提供加班餐,紅燒肉燉粉條外加米飯。工人們圍在一起熱火朝天地吃,邊吃邊說些葷話,工廠里女人們說起葷話來都一樣,一點兒不害臊的,能把剛進廠的小年輕說得跑掉。孫淑香聽見喊,放下碗急匆匆就走了過來。

  「你是孫淑香?」老頭盯住孫淑香,感覺這人他沒見過。孫淑香剛嗯了一聲,老頭就說:「你家出大事了,你那個小鵬讓摩托車撞了,快去醫院。」

  孫淑香天呀一聲,跌跌撞撞就往醫院跑。等奔到醫院,就看見公公婆婆焦急地圍在急救室門口。

  「香兒,對不住啊,是我的錯,香兒你罵我吧。」李承恩看見孫淑香,哭著嗓子就檢討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小鵬呢?」孫淑香眼淚早下來了,其實門房老頭說完,她的眼淚就下來了,這陣早成了淚人。

  「手術室,香兒,手術室。」李承恩結結巴巴,臉上無半點兒血色。

  孫淑香撲向手術室,很快被護士攔住,她再撲,婆婆一把拽住了她。「香兒你冷靜點,醫生正在搶救呢。」

  「我冷靜不了,我要我的孩子!」

  「香兒你別急,香兒你別急嘛,醫生……」李承恩一邊討好孫淑香一邊不住地捶胸頓足。

  據李承恩說,放學前他就站在校門口,可學校出來的孩子太多,他沒瞅到小鵬也沒瞅到大鵬,學生們都要走光了,還是沒見到兩個寶貝孫子。他有點兒急,就問後面的學生,見過他家大鵬小鵬沒?其中有個孩子說,他們去河邊了,青石河邊。

  大鵬、小鵬還有班上另外兩個同學這天果真去了青石河邊,其實他們常常溜到河邊,夏天摸魚冬天打鳥,兩個人都是彈弓高手。四個孩子玩到六點,估計該放學了,不敢再玩,結伴往回走。剛離開青石河,一輛摩托車飛奔過來,騎車的是個時髦青年,留一頭長髮,還燙了卷,穿著喇叭褲,吹著口哨。小鵬沖路那邊打了一彈弓,說是打著路邊鳥了,飛奔過去抓鳥,摩托車正好衝過來,時髦青年扭了幾下,沒避開,車速太快,一頭就撞向小鵬。幾個孩子驚呆了,眼睜睜看著小鵬像小鳥一樣飛出去,飛到路那邊水溝里。等醒過神撲向小鵬時,時髦青年已經翻起身,摩托嗖一聲,他逃了。

  小鵬要輸血,醫生說孩子失血過多,得馬上輸血,讓孫淑香去交錢。

  「愣著做什麼,快去交錢啊。」婆婆說。

  孫淑香愕了一下,飛快地朝收費室跑,到了收費室,才發現自己身上沒一分錢。公公李承恩也沒帶錢,婆婆身上更沒錢。孫淑香急著又往家裡跑,跑半路上才記起,家裡也沒錢,一周前李華凡來過,打了她一頓,把她在紙箱廠掙的工資奪走了。孫淑香癱在了路上,醫生把話說得明白,不交錢就輸不了血。等她重新回到醫院時,看見公公李承恩跟醫生吵,原來公公知道家裡沒錢,要讓醫生輸他的血,醫生化驗了說血型不合,公公不信,說自己的孫子怎麼會不合?吵來吵去,醫生煩了,說這樣鬧下去,會耽誤孩子的,馬上交錢,不然就讓他們轉院。李承恩一抹胳膊,說你抽吧,算我賣血總行吧,拿這錢給我孫子買血。醫生不耐煩地看了李承恩一眼,沖趕回來的孫淑香說:「你是孩子母親吧,快讓他們走開,耽誤了孩子誰也負不起責。」

  孫淑香可憐巴巴望住醫生,嘴唇抖著,卻說不出話。

  關鍵時刻鐵木冬趕來了,鐵木冬一聽到消息,就急奔醫院而來。他問孫淑香,小鵬到底怎麼了?孫淑香說不出話。鐵木冬又去問醫生,醫生抱怨道:「你們能不能先交錢,沒有錢我們怎麼輸血?」鐵木冬跑向收費室,利落地交了五千塊錢。可是很遺憾,過了半小時,醫生面色沮喪地說,血庫沒血,他們要從別處想辦法。這個時候小鵬已經很危險了,醫生臉上甚至有了放棄的意思。情急之下,鐵木冬伸出胳膊,醫生,抽我的吧,把我的血輸給小鵬。

  「你?」醫生懷疑地瞪住鐵木冬,感覺這人不像是孩子父親。

  「快抽,別磨蹭了,晚了孩子怕真會耽擱掉。」鐵木冬說。孫淑香也伸出胳膊,堅持讓醫生抽她的。

  意外的是,孫淑香的血不合適,鐵木冬的血卻非常合適。李承恩兩口子十分感激,看著醫生抽了那麼血,恨不得要給鐵木冬下跪。

  小鵬得救了。可是還沒出院,李承恩的臉就陰了。李承恩反覆想一個問題,他的血不能給孫子輸,鐵木冬的血怎麼就能給小鵬輸呢?是啊,鐵木冬的血怎麼會跟小鵬的血吻合呢?

  鐵木冬幾乎天天來醫院,而小鵬的父親李承恩的兒子李華凡卻找不見人。錄像廳關了好幾天了,文化館的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館長無不遺憾地沖前去找人的李承恩說,你這兒子,你這兒子啊。連續啊著,卻不往下說。李承恩從館長臉上看出許多擔憂,還有深深的失望,長嘆一聲道,我對不住你啊,真是對不住館長你啊。後來李承恩才聽說,李華凡跟著那個叫呂痞的人去了深圳,據說這次他們幹的是一筆大買賣。

  鐵木冬的熱情很快遭到李承恩兩口子的排斥,看著他對小鵬好,李承恩的眉頭就控制不住地要往一起皺,妻子薛愛珍也聰明地意識到了什麼,一開始她還強迫著不把懷疑和不滿流露出來,這天看到鐵木冬像丈夫一樣關心和體貼孫淑香,薛愛珍忽就忍不住了,臉一拉說:「淑香,放尊重點兒!」

  孫淑香被婆婆這句話戧住了,自己哪兒不尊重了?礙著鐵木冬面,孫淑香沒發作,只是略帶不滿地瞥了眼婆婆,然後扭過頭望住了窗外。窗外天灰濛濛的,一到冬天,白水的天就不好看了。後來鐵木冬走了,婆婆給她吊個臉,公公堅持了一會兒,終於啟開他那張莊嚴的嘴說:「淑香啊,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但又忍著沒說。」

  「爸你說吧,沒事的。」孫淑香見公公說得那麼艱難,就想替他減輕點兒負擔。

  「好,我說,你告訴這個姓鐵的,我們老李家不歡迎他。」

  「什麼?」孫淑香完全驚住了,到這時候她還沒意識到另一個災難已悄悄朝她襲來。

  李承恩還不甘心,又堅持說了一句:「你們過去有過什麼,我跟你媽不計較,往後,再不要有了!」

  「爸!」孫淑香震驚中喊了一句。

  「你喊什麼,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憑啥他要對我家小鵬好?我說淑香,你不要恩將仇報,難道你還想讓那年的事發生,我和你爸受不了!」薛愛珍在一旁幫腔道。

  「恩將仇報?」孫淑香已經把嘴唇咬爛了,只有咬住嘴唇,她才不會亂說話。

  那年發生過的一件事那件事的的確確發生過。

  孫淑香不想提,李承恩夫婦也不想提。對李承恩夫婦來說,那件事是恥辱,奇恥大辱。對孫淑香來說,那件事真是個意外。

  那時的鐵木冬已經離了婚,不算離婚,是他老婆珠珠嫌他窮,跟著一河南人跑了。其實珠珠跟那個河南人已經勾搭了好多年,明著是鐵木冬老婆,暗中卻老給河南人當被子、當褥子,讓人家隨心所欲地用。後來讓鐵木冬抓住,差點兒把她打死,珠珠一怒之下,就跟河南人跑了。

  那年鐵木冬的娘還活著,當年人見人愛、愛了就想徹夜地想的小寡婦天天空瞪著一雙眼,站在冬瓜巷裡,望住青水巷的方向。沒有人明白她在望啥,只有兒子鐵木冬知道。

  那年大鵬和小鵬還不滿兩歲,李華凡已經開始打孫淑香了。賭了錢打,不賭錢也打。外頭找了女人打,外頭找不到女人也要打。總之,打成了家常便飯。孫淑香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地方是好的了,可李華凡的拳頭還是不停下來。拳頭不夠用時,他還動用傢伙,火棍、爐蓋、酒瓶、手鉗子,操起什麼就用什麼打。

  那天李華凡喝了酒,是跟叫呂痞的一塊喝的,喝醉後呂痞嘲笑他,你算哪門子爺們啊,輸幾個錢就垂頭喪氣,讓你拿幾件寶貝出來,你他哥的比拿你老婆還捨不得。只要外人一提他老婆,李華凡打的癮就發作。回家後他喊了一聲孫淑香,孫淑香剛侍候兩個孩子睡下,正洗腳呢,沒理李華凡。李華凡一腳將洗腳盆踹翻,罵:「耳聾了啊,老子喊你聽不見?」

  孫淑香怕吵鬧聲讓公公婆婆聽見,起身把門掩了。那時他們還跟公婆住一起,打架聲常常會驚到公公婆婆,第二天薛愛珍就會數落她,香兒,你要知足啊,能嫁給我們小凡,是你前世修的,你可不能幹昧良心的事,人活著是要講良心的,想想我們拉扯你,多不容易。孫淑香只好咬住牙講良心,是的,她不能忘了她是誰拉扯大的,更不能忘了李家對她的恩,她要報恩。

  掩上門後,孫淑香就做好挨打的準備。她是不會反抗的,李華凡打再狠,她也不反抗,以前多少還掙扎,現在連掙扎都不會了,挨打對她來說,就跟吃飯睡覺一樣正常。

  李華凡最生氣的就是她這樣子,媽的老子打你你動一下啊,你他媽死挨著有屁意思。還是欠揍,李華凡認定孫淑香這樣子就是欠揍。賤貨,爛女人,看你動還是不動!

  噼里啪啦,一陣拳腳相加,李華凡打得氣喘吁吁,胳膊都痛得摔不動了,孫淑香居然還是不動,站在原地任他打。媽的,這賤貨是在找死啊。李華凡回首一看,就看到一樣東西。

  他家的塑料暖水瓶!

  李華凡陰險地一笑,身體興奮得不行了,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驅趕著他,讓他馬上做點什麼。孫淑香看到了他眼裡的凶光,有所恐懼地抖了一下,旋即就又坦然。她心裡響出一個聲音,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們一家就都平衡了。李華凡一把撕過孫淑香,把她從門邊撕扯到床上,三下五除二,就將孫淑香扒光了。他曾在很早的時候,就偷窺過這具身子,那個時候的他就想占有她,但心中又怕,畢竟是他妹妹啊,他媽要是知道,會打死他的。後來母親居然鼓勵他,一個大男人,想做什麼就做啊,別怕。那之後,這具身子就由著他擺布了。他記得第一次占有她時,他才十七歲。母親替他隱瞞著事實,孫淑香哭,母親就訓她,這有什麼啊,女人遲早都有這一回的,況且我家小凡一直拿你當親妹妹,你可不能亂說喲,亂說會毀了我李家名望的。

  他們李家有名望。

  現在,這具身子早已引不起他興趣,唯一的念頭就是想撕爛她。孫淑香像具木偶一樣躺在床上,李華凡稍稍猶豫一下,就堅定了,他走過去,狠狠地提起暖瓶,暖瓶每晚都會裝滿開水,這是孫淑香的生活習慣,因為早上她要給兩位老人還有兩個兒子做早飯。聽見提暖瓶的聲音,孫淑香本能往一起縮了縮,這個縮的動作刺激了李華凡,你也會怕啊,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媽的,老子燙死你!

  於是,那個夜晚,一壺滾燙的開水澆在了孫淑香身上,位於青水巷的李家,發出了撕心裂肺一聲叫,叫聲驚動了四鄰。

  叫聲過後,李華凡往床上一躺,扎紮實實睡著了。薛愛珍隔著門問了一句,做什麼呀,吵得還讓人睡不睡?然後披著衣服又回去了。

  孫淑香最終還是被送進了醫院,不送怕真出事,不過薛愛珍很聰明,沒跟醫生說是兒子燙的,她說是孫淑香不小心,打翻了暖水瓶。醫生什麼也沒說,望著渾身潰爛的燙傷,醫生已經說不出什麼了。他建議馬上住院,不然感染了會出人命。薛愛珍說,住什麼院啊,不就開水燙了嗎,開點藥回去抹,我家淑香挺堅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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