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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1:33 作者: 許開禎

  孫淑香 孫淑香鐵木冬再次提出讓孫淑香去他的野果食品廠。

  他說:「淑香你別再犯傻了,那廠子救不活的,你看看除了你們幾個,哪還有人抱指望啊,不瞞你說,就連你們廠長、副廠長,都在想別的辦法了。」

  這話孫淑香知道,廠子早就露出敗相,甭說是她,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它的末日了。孫淑香所以不離開,是她沒地方可去。她十七歲進街道廠,就學下一門功夫,開車床。離開車床,她就成了廢人一個。不像車間裡那些姐妹,人家心眼兒活,手又靈巧,這個不懂懂那個,總有一門吃飯養家的技藝。她呢,都成一台生鏽的車床了。每每想起這個,孫淑香就黯然,但又不能落淚。打小她就給自己定下一規矩,不能為生活落淚,淚只流給最親最親的人。比如大鵬和小鵬,比如死去的爹娘,比如以前叫爸媽現在還叫爸媽但已是公婆的李承恩薛愛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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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獨不能為自己流!

  「別固執了淑香,你看看現在這形勢,有本事的一個個都跳出來自己干,誰還稀罕公家那破廠,要工資沒工資,要前途沒前途,你還是趁早做決定吧,過了這村兒可沒這店。再說現在政策這麼好,換以前你想單幹還不許呢,上頭三番五次作動員,鼓勵全民辦廠全民創業,這就是機會啊。」鐵木冬又說。

  「我不是你,我有啥本事。」孫淑香聽上去是慪氣,實則說的是大實話。鐵木冬垂下頭,想了半天道:「人都是逼的,這是我的經驗,想當年我要不是逼到絕路上,也不敢邁出這一步。」

  這話孫淑香信。當年的鐵木冬真是讓生活逼到了絕路上,孫淑香還暗暗替他揪過心呢,沒承想他還真拼殺了出來。孫淑香知道鐵木冬辦的那個野果食品廠,眼下重點做水果罐頭,還有罐裝飲料。廠子比她們的機修廠還要大,原來是二輕系統辦的,倒閉了,鐵木冬把它承包過來,從銀行貸了不少款,改造了設備,又從南方學來技術,很快廠子就投產了,眼下產品還供不應求呢。孫淑香嘴上雖然一直拒絕鐵木冬,但內心裡卻是想去,好想。這些天,孫淑香在廠里待的時間少了許多,那個破廠真是越來越沒希望了,就在昨天孫淑香還聽說,街道要把廠子賣掉,賣給一個溫州人,那溫州人前些年在白水街頭幫人釘鞋,孫淑香幾雙鞋子還是他修的呢,一個修鞋的居然能買得了廠子,這事對孫淑香觸動很大。

  廠里沒活,車床空轉一會兒,就轉得人心裡發毛,浪費電的勇氣也沒了,大姚也不知去了哪兒,該死的大姚,到底玩啥神秘嘛。車間裡幾個姐妹不是抱著機子打盹兒,就是圍一起罵婆婆、罵自家男人,再有就是說誰誰又單幹了,在哪裡開了家小廠,還有誰誰買了車,在跑運輸。孫淑香聽著煩,耳朵里整天灌進的就是創業辦廠,這個大辦那個大辦,難道這個時代真的要變?悶車間裡更煩,莫非真要跟車間一起悶死不成?想著想著,腳步黯然地離開廠子,穿過曲曲彎彎的青水巷,往外走。大街上行人攘攘,白水街頭就是人多,但這些人分明都有方向,腳步匆忙卻不零亂,邁得結實有力,哪像她,浮萍一樣,東搖搖西晃晃,往前走無力,往後走又怕。孫淑香走著走著,撲通一聲就給蹲地上了,她往哪兒走啊,走來走去又有什麼用!

  這一天她的腳步再次來到前江路,那是她上中學的地方,前江路中學如今還耀眼地聳立在前江路中央,那也是她兩個母親曾經教書的地方,可惜她的中學念得一團糟,高中入學考試差了二十多分,活生生把一生停留在了前江路。沒辦法喲,念初中那幾年,只要一邁進前江路,腦子裡就飛出她的娘,坐在課堂上,看哪個老師都像她死去的娘。她的另一個娘薛愛珍反覆勸她,讓她不要亂想,集中精力把書念好。這管什麼用喲,薛愛珍不說這些還好,一說,她就被八歲前的往事淹沒了,心裡再也裝不進別的東西,全是淚。

  前江路中學右邊,寺巷子過去一點,就是鐵木冬的野果食品廠。孫淑香其實是奔著野果食品廠來的,之前她就來過,還不止一次,只是從未讓鐵木冬知道過。來了就躲在電線桿背後,目光痴痴的,盯住廠子望。她對廠子裡的啥都好奇,進進出出的人,拉滿紙箱的車,還有高低不平錯落有致的廠房,以及廠區里熱火朝天的景象……孫淑香的眼睛慢慢變熱、變濕,內心感慨萬千,這真的是鐵木冬的廠子嗎,這真的是八歲前那個很討厭很討厭的男人的廠子嗎?她有點恍惚,有點不敢相信,很多事很多情一齊湧上心頭,涌得她心裡發熱,涌得她心裡發擠,涌得她想對著廠大門喊幾句什麼。

  可是很快,她的心就暗淡了,似乎突然間,她就想到另一個問題,鐵木冬真的會收留下她?

  這是孫淑香的軟肋,想問題總愛想到「收留」這個詞。一想到這詞,她的心立馬就暗黑一片,再也喘不過氣。

  她感覺自己要死了,被某樣東西壓死。可她不想死,也不能死。她得為大鵬小鵬活著,得為李家一對老人活著。一想這對老人,孫淑香的淚就不自禁地下來了。

  流吧,她說。反正不是流給自己的,是流給另一對父母的,她又說。

  儘管孫淑香十萬個不願意,可機修廠還是很快關門了。鐵木冬說得一點沒錯,之前廠長、副廠長早已找好出路,他們一個辦起了新廠,叫紅星機修廠,一起到鄉下跟人合夥辦鄉鎮企業去了。縣裡的廣播還把他們說成是能人,說成是創業典型。孫淑香她們還在車間裡,來了一大幫人,說這廠子打今天起就換招牌了,讓她們趕快離開。

  孫淑香們結結巴巴,想爭論又不敢,想賴著不走又沒那份勇氣,再說人家明確告知,廠子要轉產,以後不用車床,要專門生產電子玩具。

  電子玩具是個啥,孫淑香們不知道,孫淑香們只知道,打今天起,這廠子不再屬於她們,她們被掃地出門了。

  被趕回家的第一天,李華凡來了。李華凡打扮一新,連頭髮都新理了,看上去人模人樣。進門就囂張地坐在凳子上,問孫淑香,大鵬跟小鵬呢?孫淑香說在爺爺奶奶那邊呢,孩子要上學,我顧不上。

  「那你能顧上什麼?」李華凡問。

  孫淑香沒回答,這個問題她實在回答不了。她陌生地看著李華凡,見他容光煥發的樣子,心想定是賭博贏了錢,或者就是錄像廳生意火爆。聽大姚說,李華凡那個錄像廳生意真不錯,白天連放四場,晚上放通宵,一大幫孩子成了他的固定看客,其中就有跟大鵬小鵬一樣大的。大姚還偷偷告訴她,李華凡放那種片呢。哪種片?孫淑香不明白地問。大姚鬼鬼地一笑,回去問你家男人吧,就床上乾的那種片,還是外國的!

  大姚這話讓孫淑香遭雷擊般,兩條腿像木樁子般釘在了地上。

  孫淑香是很少過問自家男人在外面幹什麼的,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她都不問。不是她不想問,是李華凡不許。剛結婚那陣,孫淑香問寒噓暖,就像小棉襖一樣貼著自己丈夫,李華凡單位上發生一件小事兒,她也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真是百問不倦百聽不厭,很快,李華凡就變了,先是不耐煩作答,接著就罵她管得寬。等大鵬小鵬生下,起先他還知道抱一抱,哄一哄,幫一點小忙,後來就夜不歸宿,再後來,就跟叫呂痞的攪在了一起,不只是呂痞,還有跟呂痞一起廝混的女人。燙著發染著紅嘴唇穿戴摩登走在街上公然跟男人親嘴的那種女人,那可是一九八幾年的街頭啊,男女在街上拉拉手都會嚇得路人躲開。再後來,李華凡的生活就跟孫淑香無關了,他在外面做什麼,她都裝不知道。為這事薛愛珍曾經怪過她,說你的男人你要管啊,這麼放任下去,遲早要出事。孫淑香笑笑,溫暖地沖婆婆說,能出什麼事呢,他是你兒子,難道你還不放心他?這話不知是誇獎還是諷刺,反正薛愛珍聽了很臉紅,再也不說讓她管這種沒用的話了。是的,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薛愛珍太知道自己兒子是什麼東西了,他已搞大幾個女孩的肚子,每次打胎的錢都找她這個母親要!

  現在,李華凡人模人樣坐在那裡,家裡沒有沙發,讓賭場老闆抬走了,唯一的一張凳子,還缺了一條腿,拿磚支撐著,李華凡卻坐得很穩。他優雅地掏出一支煙,帶過濾嘴的,雲霧山。你還別說,李華凡如果人模人樣起來,倒也有幾分誘人,要不當初孫淑香也不會死心塌地嫁給他,這裡面不只是感恩,真還有愛的成分。

  「廠子關門了,你有什麼打算?」李華凡問。

  孫淑香驚訝地扭過頭,沒想李華凡還能問出這麼一句人話。

  「沒什麼打算。」她說,然後去廚房,不管李華凡在不在家吃飯,飯還是要做的,女人嘛,什麼時候也不能離開灶台,這也是婆婆薛愛珍教她的為人之道,而且公公李承恩也這麼說過。

  「你先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李華凡彈了下菸頭,嘴裡很時髦地吐出一連串煙圈,就在煙圈整齊地排成一長隊時,李華凡突然很流氓地吐出一口青煙,蛇一樣鑽入那些洞中。他自豪地笑笑,帶著勝利的味道。

  「聽見沒有,我讓你過來!」見孫淑香磨蹭,李華凡忽然就不耐煩。孫淑香只好乖乖出來,立他面前:「說吧,我聽著。」

  「我問你,是不是找好去的地方了?」

  孫淑香搖頭。

  「鐵大個子沒找你?不對吧,那咱家這些米啊油的,哪兒來的?」

  「他是來過,家裡沒錢買米,兩個孩子不能餓著。」孫淑香說。

  「你是說我沒本事養家?」

  「我沒那麼說,家裡早就沒米了,我們幾個月沒開工資,現在也不用盼了,廠子沒了。」孫淑香咬住嘴唇,一提廠子她的心就痛,痛得要爛,那是她的路,現在路斷了,她掉進沒有出口的坑裡,心不痛才怪,不過咬住嘴唇疼痛感就輕許多。

  「沒米就跟男人要,那要是沒我呢,是不是就要讓他睡?」李華凡很直接地就把過激話說了出來,其實關於孫淑香和鐵木冬的事,結婚前他就知道,是他小時候母親薛愛珍當笑話一樣講給他的,那時孫淑香是他妹妹,薛愛珍講這些的時候,臉上很是帶著自豪,意思是她戰勝了小寡婦,把冬瓜巷最漂亮的女兒奪了過來。現在想起這些,李華凡就不這麼認為了,他會把這些延伸開,延伸出一個荒誕而又對他極有利的故事來。

  「你說呢?」李華凡沒想到,孫淑香聽了他的話,並沒急著辯白,而是很冷靜地反問他一句。他一下沒詞了,如果孫淑香反駁或者發誓,他倒有辦法收拾她,孫淑香一冷靜,他卻少了對策。

  「哼,哼。」李華凡連著哼了幾聲,突然起身,一把抓過孫淑香,惡狠狠道:「說,跟姓鐵的上床沒?」

  孫淑香被他搞了突然襲擊,一時反應不過,等意識到胳膊被捏得生疼時,聲音低沉卻很有力地說了一句:「放開我!」

  「我要是不放呢?」李華凡陰笑著,嘴角露出好幾道猙獰。

  「放開我!」孫淑香又叫了一聲,這次她的眼裡有了火,開車床的手已經捏在一起。

  「好啊,臭婊子,我就知道你心懷鬼胎,想給我李華凡戴綠帽子,媽的,看老子怎麼收拾你!」李華凡說著,猛一下將孫淑香箍住。李華凡已經好久不碰孫淑香了,他們的夫妻生活似乎早就停止在某個日子。那是一個冬夜,孫淑香記得很清楚,那晚李華凡喝了酒,說一些尖酸刻薄的話。那個時候孫淑香心裡還裝著愛情,也想用愛情溫暖李華凡,就像李承恩夫婦用父愛母愛溫暖她一樣。她知道日子是相互溫暖著過的,再苦再難的日子,只要溫暖在,就不會死去。她伸出手,試著摸過去,想撫摸他的頭,還有他被酒精染醉了的臉,那張臉上有風霜,這是她能看得見的,當然也有失意,男人嘛,總有不順心的時候,那時她天真地抱著這種想法,以為自己的手撫過去,就能把一切撫平。可是她錯了,她的手剛剛觸摸到他,李華凡就暴怒了,像頭激怒的獅子,可是她沒有激怒他啊,她只是想用女人的柔貼煲平他心上的疙瘩,只是想用女人的善意還有暖暖的愛把他拉回來,讓他不要走得太遠、走得太偏。可是李華凡憤怒了,一把打開的手,第一次罵了她婊子。就在她巨大的震驚中,這頭獅子變成了惡狼,猛地撲向她,一把將她甩在床上,奮力解開她褲帶,在她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一根硬邦邦的東西就刀子一般插進了她……孫淑香覺得自己真是不如妓女,妓女是要收錢的,嫖客也不敢太造次。她呢,她只是一頭廉價的牲口!

  打那天起,「性愛」兩個字就成了恥辱,永遠像刀傷一樣留在孫淑香心上。李華凡偶爾也會拿她發泄,但她再也沒了感覺,既沒了興奮也沒了恥辱,她真把自己變成了一頭牲口。她的麻木激怒了李華凡,李華凡變本加厲折磨她、摧殘她,可她無動於衷,居然連哭也不發出。李華凡終於覺得在她身上撈不到任何好處,然後就將她棄之一邊,到別的女人身上發泄去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差不多兩年。

  沒想到,這一天李華凡突然又獸性大發,將她重重摔在了床上。李華凡陰笑著,發出毛骨悚然的聲音,一邊動手解她褲腰帶,一邊拼命吸他的菸捲。孫淑香這才明白,李華凡要在她身上「玩」火了。

  疼痛聲刺骨地傳來,伴隨著「哧、哧」皮膚發焦的聲音,一浪一浪地襲擊著孫淑香,孫淑香仍然沒有反抗,就那麼直挺挺地躺著,太像具殭屍,李華凡冒著火星的菸捲在她嫩白的肌體上燒出一個個皰,李華凡發出一大片野笑。

  孫淑香的體內流出一股血,殷紅的血,火一般在床上燃燒。孫淑香看到血火中倒下一個人,忽而是她娘,忽而又是她。後來她在血中看到大鵬和小鵬,兩個孩子合著倒下,才尖利地發出一聲喊。

  「不要——」

  李承恩悔得腸子都青了李華凡折騰完孫淑香,揚長而去,走時又翻了一遍孫淑香的包,確信孫淑香沒有錢後,將包扔在地上,不解氣地又狠踩幾腳,罵了句格外難聽的話,話里涉及孫淑香死去的娘。

  孫淑香還沒從床上掙紮起來,院門吱呀一聲,李承恩和薛愛珍帶著兩個孩子進來了。

  孫淑香一開始是住在公公婆婆那兒的,後來有了大鵬小鵬,家裡裝不下,更因了某一件事,她才把自己這個家搬了過來。對多占這麼一套房,李華凡心裡很樂活。賭債欠得很多的時候,李華凡提出一個建議,將冬瓜巷這院平房賣了,再搬到他爸媽家去,孫淑香說過一句話,把我賣了可以,賣我爸媽的遺產,休想!

  當時李華凡氣急敗壞說:「誰是你爸媽,孫淑香,別忘了誰養大的你,你以為嫁給我,就能把過去忘掉?哈哈,做夢去吧,你欠我李家的債,一輩子也還不清!」

  孫淑香就說,我用兩輩子還。

  不用問,李承恩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著讓強盜掠奪了一般的屋子、床,還有硬撐著從床上下來的孫淑香,李承恩眉頭深深一皺,用蒼老的聲音說:「那畜生來過了?」

  兩個孩子撲過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剛剛經歷了什麼,嚷著要吃炸薯條,炸薯條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食物。孫淑香忍著劇痛,攬過孩子,又強擠出笑,沖公公婆婆說:「爸,媽,坐。」

  薛愛珍眉頭緊鎖,從進入院子那一刻,她就嗅到什麼,這陣還用力嗅著鼻子。後來她把目光對住孫淑香的下體,怪怪地看了許久,終於嘆出一口悲涼的氣。「作孽啊。」她說。說完背過身,抹了把淚。

  薛愛珍曾經以為,這輩子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從冬瓜巷把八歲的小淑香搶了過來,她曾頗為自豪地說:「這是上帝賜給我的另一件傑作,我一定要把小淑香撫養成人,讓她成為跟她母親一樣優秀的教師。」她男人李承恩也曾激動地說:「是啊是啊,看著小淑香,我就覺得她比咱們親生的還親,這丫頭要是長大了,一準出息。」

  現在孫淑香長大了,眼角已有了皺紋,可是出息了嗎?

  李承恩問完那一句,不等孫淑香作答,默無聲息進了另一間屋子。其實進門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屋裡發生過什麼了。接下來他要發呆,發呆是這些年李承恩常做的一件事。他在發呆里咀嚼一些東西,有歲月,有風霜,有愛,有恨憾,當然也有一種叫做懺悔的苦汁。

  把孫淑香嫁給兒子李華凡,李承恩最初是提過反對意見的。當初妻子提出這個建議,他驚訝了一聲,怎麼可以呢,怎麼能這樣呢,他們是兄妹啊。薛愛珍笑笑,露出一臉的小聰明。薛愛珍這女人,別的方面都可以,獨獨愛耍小聰明這點,讓李承恩受不了。李承恩曾語重心長告誡過妻子,人要有大智慧,不能老是陶醉在自以為是的小聰明里,那樣會毀掉你的一生。薛愛珍撲哧一笑,完全不當回事似的說,我又不是哲人,我就一普通人,能耍點小聰明已經很知足了。李承恩長嘆一聲,知道是說服不了妻子的。不過在李華凡跟孫淑香這件事上,他還是堅決主張自己的觀點。他跟妻子說,不行,這絕不允許,我李家不能做這種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缺德事,那樣是會遭人恥笑的。薛愛珍據理反駁,說怎麼乘人之危了,又怎麼落井下石了,我這是親上加親,親如一家人。

  本來就是一家人嘛,難道你一直拿香兒當外人?李承恩搞不懂妻子,很多時候他是搞不懂薛愛珍的,但他裝懂,他用裝懂的方式尊重著妻子。薛愛珍抿嘴一笑,拋給李承恩一意義不明的眼神,然後就神神秘秘實施她的計劃去了。事過半年,等再次跟李承恩說時,李華凡跟孫淑香已領了結婚證。

  那個時候的李承恩已經感覺出兒子有點兒不大對勁,但到底哪兒不對勁兒,一下兩下還說不準。李承恩跟兒子交流不多,兒子從小到大,都是跟他媽親,李承恩把全部精力都用到地方志上去了,兒子的成長似乎跟他無關,薛愛珍把一切都操勞到了。直到有一天,李承恩才發現兒子跟那個叫呂痞的攪在一起,而且,而且他還發現,兒子不但賭博,還暗中搗鼓文物。

  賭博能輸掉一生,搗鼓文物可是犯罪,會毀掉一生。無論哪一種李承恩都不能接受。他覺得他的兒子應該很有文化,像個體面人一樣活在白水城。但兒子現在離體面越來越遠,李承恩怕了,一輩子跟學問打交道的他是無力應對這些事的,情急中,他就催促薛愛珍,快把婚事辦了,快辦啊。李承恩以為,只要給兒子娶了妻子,兒子的心思就會回到這個家,回到正路上。當年他想棄筆從戎不也是讓父親拿薛愛珍把他的心愣給拴住了嗎?驚慌不定的他想如法炮製,同時暗暗祈禱,孫淑香能拯救得了他兒子!

  哪知結果會是這樣,兒子沒能從深淵中拯救出來,反把一個好好的女兒也給拉進了深淵。李承恩悔啊,要不是當年他抱投機心理,指不定……李承恩不能饒恕的是,當年他所以有那樣的想法,說穿了還是心中只有兒子,而少了孫淑香這女兒。

  沒把孫淑香當自家女兒看的,不是妻子薛愛珍,恰恰是他!

  李承恩悔得腸子都要青了,現在他最愛說的話就是,人是要遭報應的,誰的心裡藏了鬼,鬼就會跳出來折騰誰!

  這天走時,李承恩偷偷往大鵬作業本里放了五百塊錢,他只能放這麼多了,這些年他和薛愛珍的工資都在替兒子李華凡還賭債,李華凡在博物館借了不少公款,都賭了,現在這筆債轉嫁到他們老兩口兒身上,怕是他們還到老還不見得能還清。李承恩不敢把錢直接交孫淑香手裡,孫淑香不會要的,一次也沒要過。這是一個堅強得讓人流淚的孩子啊,將所有的苦難都挑在一個人肩上,愣是不讓他們分擔。

  大姚來了。很長日子沒見到大姚,原來大姚是去了大北口。1987年的大北口,已經很成規模很有點兒王者味道了,雖然不能算是全國最大的批發市場,但在孫淑香所在的省份,甚至包括周邊幾個省,已經是最大的了。況且隨著大辦第三產業,大辦鄉鎮企業,大力發展個體經濟、民營經濟等口號的提出,大北口的熱火勁一天賽過一天,真可謂如火如荼,發展勢頭極為兇猛。

  大姚一進門就說:「累死我啦,快給我拿飲料。」說完一屁股把累得散架的身子甩到孫淑香床上。等半天沒見動靜,大姚忽然想起這不是自己家,這是孫淑香家,她罵了句髒話,起身拿起一隻大碗,往水龍頭上一接,咣咣噹噹就把一大碗自來水灌了下去。

  孫淑香像根木頭,傻呆呆坐在門檻上,大姚不用看,也知道她臉上寫的全是「愁」字。

  「那畜生呢,又欺負你啦?」大姚問。

  孫淑香沒吭聲。這些天她天天出去,想討一份工作,她去了不少廠子,人家不是嫌她啥都不會就是她嫌人家給的工資太低,總之是對不上號。昨天倒是有家小廠給的工資高,也不嫌她只是一開車床的,老闆還熱情地留她吃飯。孫淑香沖老闆說了聲謝,還非常真誠地沖人家露齒笑了笑,正欲轉身離開,一隻大手就摸到了她肩上,隨後一個被煙燻得已經變味的聲音響在了她耳邊:「你要是天天能住廠里,我給你工資翻倍兒。」緊跟著,那雙粗黑的大手就野蠻地抓到了她胸上。

  昨天孫淑香差點兒廢掉那土鱉子老闆,媽的,想吃我孫淑香豆腐,你丫養的還嫩了點兒。罵這話時,孫淑香腦子裡猛然又冒出鐵大個子的身影。該死的鐵木冬,大木瓜,大冬瓜,大傻瓜,這輩子我是不會到你廠里去的!罵過之後,孫淑香就茫然得沒一點方向了。她原以為世界上的廠子都像機修廠一樣,原來不。機修廠雖然小雖然不好可它近,離家近,照顧兒子容易,上下班也不用費太大事。孫淑香輕易不把兩兒子交給公公婆婆,她要自己帶,她要讓大鵬小鵬永遠不離開娘,除非萬不得已的時候,那也頂多幾個小時或半天,很快,她就會催著他們把兒子送回來,好像在爺爺奶奶那兒多待一會兒,兩個兒子就會變壞。她心裡真沒這個想法,但她心裡有另一個想法。她老是怕分開一會兒就見不到她的兩個兒子,大鵬小鵬剛上學那陣,她會冷不丁從車間裡衝出去,瘋了一樣跑進學校,直到看見兩個兒子乖乖坐在教室,臉上才會綻出放心的笑。

  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這些村辦廠、個體廠,沒一家在城中心,全都離白水城遠遠的,最近的一家中午也回不了家,有些甚至就到了鄉村。這是斷斷不能的,孫淑香絕對不會去鄉村上班,那樣她的兩個兒子咋辦,中午誰給做飯,下午放學誰又會在家裡等他們,要是被同學欺負了咋辦,萬一再有啥事呢?不能的,斷斷不能。哪怕不上班,也不能拋下我的大鵬小鵬!孫淑香很堅定,過去她沒拋下過兩個兒子,現在更不能,將來更不可能!

  可是不去上班拿什麼養活兩個兒子?

  她急得想哭,但她知道不能哭,眼淚這東西其實是個賤貨,一次讓它衝破了,以後就會沒完沒了。孫淑香必須得咬住牙。

  「你咋不問這些天我去了哪兒?」大姚站著無聊,孫淑香老是對她不冷不熱,弄得她極不舒服。

  「問你哪,聽見沒有!」

  孫淑香仍就痴呆呆地坐木檻上,似乎大姚的到來跟她沒一點兒關係。

  「媽的,小騷貨,一定是被男人偷了心。」大姚心裡罵了一聲,走過來,一把提起孫淑香。「聾了還是啞了,我進來你看不到嗎?」大姚聲音很大,怒味兒已經飄到了巷子裡。

  孫淑香一把推開大姚,換了個位置又坐下。她在考慮,如果實在找不到去處,是不是該跟公公婆婆說,讓他們不要懷疑鐵大個子,更不要懷疑她,不要恨她,她得去掙錢呀,不掙錢她的一對兒子會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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