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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1:30 作者: 許開禎

  1987年的李華凡還是一個浪子,說浪子是褒獎他了,浪子聽上去怎麼也有一層詩意,孫淑香上初中的時候,偷偷寫過一段時間的詩,還在筆記本上抄過普希金、抄過歌德。歌德那本《少年維特的煩惱》著實讓她煩惱過一陣子,好在寫詩的日子很快過去,叫詩歌的東西並沒在孫淑香心上留下太多印跡,只是偶爾苦悶或彷徨的時候,她會翻出海子啊、北島啊讀一讀,孫淑香那個時候最愛讀的是一個叫舒婷的女詩人,她寫的那首《致橡樹》孫淑香能倒背如流,大姚最喜歡聽她背這首詩,還不止一次嚷著要讓孫淑香帶她去見這個叫舒婷的女人。孫淑香說我哪認識啊,她在天上,我不過臭水溝里一隻癩蛤蟆。大姚驚訝地說,那女人死了啊。孫淑香呸了一聲,罵大姚,你嘴巴能不能幹淨些啊,幹嗎要咒我的神?你的神?大姚眼裡畫出兩個大大的問號,驚訝半天,吃不准地問,你的神不是李家老兩口兒嗎,怎麼又換成了詩人?孫淑香本來還燃著火光的臉一下暗淡,心裡也苦苦地泛上一層東西。呸呸,她連呸兩聲大姚,然後低垂著頭很憂傷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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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孫淑香最怕人們跟她提起李承恩和薛愛珍,那是她的痛,也是她心裡最最深的兩眼泉。可惜這兩眼泉因為他們的兒子李華凡,快要變成兩潭死水了,哪天乾涸了也說不定。孫淑香只要一面對兩位老人,心就忍不住往一起揪,往爛里揪。

  昨晚李華凡回了家。在1987年的那段日子裡,孫淑香是很少見到自己丈夫李華凡的。李華凡之前有份不錯的工作,在白水這座縣城,能吃上皇糧向來是一件體面而又光彩的事。李華凡雖然只念了高中,文化比孫淑香高不到哪裡,但因為李承恩是白水的高級知識分子,是白水縣誌辦主任,白水的歷史還有白水歷朝歷代出過的名人以及發生過的大事,都在李承恩腦子裡,白水人管他叫活字典。加上薛愛珍是老師,大家都說薛愛珍課教得好,對學生猶如子女,因此他們在縣裡很受尊重。李承恩和薛愛珍找縣裡領導,求他們為兒子安排一份工作,縣裡領導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於是李華凡高中畢業不到一年,就到縣博物館當了一名文物管理員。文物管理員,多有文化的一件事啊,吃的又是皇糧,風吹不到雨打不濕,多少人眼熱得要死。可偏偏李華凡不這麼認為。李華凡在縣博物館上了幾年班,天天嚷著枯燥,沒意思,說整天守著一大堆文物就跟殯儀館的人守著死人沒啥兩樣,他還說了一句很有文化的話,我天天聞著僵死的味道,感受不到一點兒生命的氣息。這話把李承恩氣壞了,質問他什麼叫僵死,什麼又叫生命的氣息?李華凡頭一仰說,僵死就是你們把我打進了地獄,生命的氣息就是我要為自己的快樂奮鬥。

  那個時候離1987年還遠,孫淑香還沒有嫁給李華凡,不過這一切已經在預謀。而那個時候的鐵木冬已經有了老婆,是一個叫珠珠的女人。

  1987年快要到來時,李華凡為自己幹了一件自稱是很漂亮的事,他通過不遺餘力的爭取,終於跟文化館一名四十多歲的老乾事對調了工作,那名老乾事從骨子裡喜愛文物,特想到博物館去,李華凡投其所好,又利用父母的影響力,成功將自己掉包,來到他嚮往已久的文化館。李華凡到文化館,並不是想從事文化工作,對「文化」兩個字他壓根沒興趣。他早就看中一件事:放錄像。

  1987年的中國街頭,有兩樣東西非常風靡。一是撞球,你到哪一座城市,幾乎都能看到那種用綠色金絲絨做台面的球桌,男孩女孩們圍在一起,拿長長的竿子往桌洞裡打球。這種興起在英國的室內遊戲突然布滿了中國的大街小巷,成了當時最最時髦的運動之一。還有就是錄像。1987年你如果走在中國的街頭,尤其到了文化廣場或是文化宮、鐵路宮一帶,噼噼啪啪哼哼哈哈的聲音會立刻把你的耳膜穿破。那個時候陳真、霍元甲、李連杰是少年、青年們心中久迷不衰的英雄。

  李華凡來文化館最初的動機不是為了文化,是為錢。儘管文化館那家錄像廳是打著活躍群眾文化生活創辦的,但播放的錄像一點跟群眾文化沒關。李華凡沒費多少力,就把錄像廳的承包權拿到了手。因為在大多數人眼裡,放錄像這種事畢竟不怎麼體面,不能跟坐在辦公室寫詩做畫相比,很多人都認為他不是正經人幹的差事,恰好李華凡不屬於正經人,他是浪子。浪子放錄像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文化館的領導就說,還是讓他專業對口吧,館裡多少搞點創收,這種人,還有什麼辦法呢。聽聽,館裡剛把他調進去,就用這種口氣了,可見這些年,他給白水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放錄像就可以徹夜不歸,這是多麼充足的理由啊。事實上就算不放錄像,李華凡也沒拿這個家當家。孫淑香嫁給李華凡也有好些個年頭了,大約二十歲吧,她穿嫁衣的時候。那個冬天的陽光很美,白水的天好像從沒那麼藍過,沒那麼透明過,藍藍的天空下,她穿著紅嫁衣,在大姚的引領下,一步步朝婚車走去,然後,就把自己徹底交給了李華凡,弄得大姚好傷心,忍不住一次次啜泣,說我怎麼這麼傻呢,把這麼好一個玉人兒,硬要交到一無賴手上。

  那個時候人們就知道李華凡屬於無賴了。只是孫淑香不覺得,李承恩兩口子也不覺得,他們還認為這是天作之合呢,不住地跟前來賀喜的人說,看看,多麼般配啊,老天不薄我李家,給李家送來一天仙般的媳婦兒。

  現在天仙已不在,出現在李承恩夫婦面前的,是一朵凋謝枯萎的花,有時那凋零樣心酸得讓李承恩妻子薛愛珍偷偷抹眼淚,實在過意不去,她會在某個夜晚偷偷摸上孫淑香的床,一遍遍撫摸著孫淑香越來越乾燥的臉,撫摸著她的鼻子,還有嘴,發出一些異樣的甚至絕命的嘆息。香啊,媽對不住你,媽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就是把……這個時候孫淑香會慌張得一把捂住薛愛珍的嘴,媽,不要,媽啊,不許您這麼說。在孫淑香一聲接一聲的媽里,當過中學優秀教師的薛愛珍會淚流滿面,哽咽得不成樣子。

  李華凡回家是來拿錢。從20世紀某一天起,孫淑香就成了丈夫李華凡的錢袋子,李華凡只要一缺錢,就會想起這個家,就會跑家裡拿錢。李華凡總是缺錢,他在博物館乾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叫呂痞的男人。呂痞是個對文物著迷的傢伙,他這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當一個文物販子,將那些值錢的文物販來販去,販到馬來西亞,販到泰國,賣給一些喜歡文物的人手裡,大把大把的鈔票就會水一樣流進呂痞手裡。為了實現這一夢想,呂痞通過喝酒的方式認識了李華凡,並迅速稱兄道弟,跟李華凡好得就像同一個爹媽生的。為了迷住李華凡的心,呂痞封李華凡為自己組織的老二,是的,20世紀80年代,在白水這樣的縣級小城,往往會有很多組織,呂痞就是一個叫白刀會的組織的老大。

  李華凡認識呂痞後,人生志向一夜間發生變化,以前他還比較安於現狀,認為有一份固定工作,不用風裡來雨里去,還有一個嬌美可人的妻子,又有一對兒子,這樣的日子過起來也挺滋潤。呂痞罵他俗氣,罵他胸無大志。怎麼能停留在初級階段呢,你看看現在,呂痞喝完酒後開導李華凡。你看看現在,一場鋪天蓋地的掙錢運動將像狂潮一樣席捲全中國。等著吧,呂痞很驕傲也很前衛地說,用不了幾天,萬元戶將成為窮光蛋,十萬、百萬不再是夢。見李華凡不信,呂痞像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脯,又猛擊李華凡一掌,我說二弟啊,大哥的話沒錯,你這腦袋瓜要開竅,要掙錢知道不,有錢將會擁有一切,什麼愛情,什麼理想,什麼人生,將來都會用錢打造。我呂痞這輩子的夢想,要成為千萬富翁,千萬知道不,你想想啊,千萬票子堆你面前,那會是什麼感覺?

  李華凡就會閉上眼睛去想,千萬啊,那個時候的李華凡真是想像不出,一個人擁有一千萬是個什麼概念。但他卻忍不住蠢蠢欲動,跟著呂痞做發財夢了。

  他把自己所有積蓄還有孫淑香的工資全拿出來,跟呂痞去倒文物,結果第一次就失手,一下賠進三萬,還欠了呂痞兩萬多。李華凡嚇得臉色都沒了,合起來五萬多啊,對他簡直是天文數字,呂痞卻一點不在乎。放心哥們兒,天下哪有隻賺不賠的,知道發財的規律嗎,那就是先賠,等你賠得傾家蕩產時,滾滾財源也就來了。說完,扔給李華凡幾張大票,拿去花吧,無所謂的,咱兄弟之間,認情,不認錢。李華凡還真以為兄弟之間不認錢,可是他錯了,又跟呂痞合著倒了幾次文物後,呂痞發話了,哥們兒,我說你能不能來點真的啊,知道我為什麼要封你當老二,不就看你在博物館嗎?你守著那麼大一座金礦,卻讓我們兄弟盡搗騰些水貨,多不划算啊,要是你敢把裡面東西拿出來,哥們兒一定大發,所有的欠債一筆勾銷,明白不?

  李華凡嚇得面色全無,弄半天呂痞原來是為這個!他慌神了,生怕呂痞會逼他去做,這也是他為什麼要想盡一切辦法離開博物館的原因之一。可是晚了,有些路你只要踩進去一步,一輩子就不能逃開。李華凡雖然沒表示反對,但是一個更大的陰謀卻在籌劃中。就在某一天,李華凡被組織里的人叫去,大家玩一種撲克遊戲,說好了不賭錢的,可是收場時,李華凡卻被告知欠了一萬二千塊的賭債,對方把話說得明白,做生意欠下的錢可以不還,但賭債必須要還。各行有各行的規矩,白刀會由呂痞罩著,但罩著賭博場的卻另有其人。一番恐嚇下,李華凡平生做出第一個冒險決定,利用跟博物館的人熟這一方便,他還是順手牽羊,將一件白水出土的明代陶罐偷了出來,親手交給呂痞。呂痞替他還了賭債,說行啊老二,終於開竅了,往後膽子再大點兒,這種泥罐值不了幾個錢,我給你一單子,上面都是讓哥們睡不著覺的東西。

  那單子李華凡藏在辦公室柜子深處,每每想到單子上列的文物,他就心驚肉跳,為了麻醉自己,李華凡越來越迷戀賭博。那個時候麻將熱正席捲全國,李華凡除了放錄像,就把時間全熬在麻將桌上。

  李華凡又輸了錢,五千,贏家還等在麻將桌上,他來家裡就是跟妻子拿錢。

  「錢呢?」他問孫淑香。

  孫淑香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丈夫,這個叫李華凡的男人常常讓她陷入夢境,他到底是不是自己丈夫啊,或者,他到底是人還是鬼?

  「沒錢。」她痛痛快快說。

  「錢呢?」李華凡又問一句。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想拿你就拿去。」孫淑香說著,就去廚房,兩個孩子肚子餓了,嚷著要吃飯。

  「媽的!」李華凡突然一伸手,撕住孫淑香頭髮。很有把握地說:「以為說命老子就不敢要了,信不信,老子一刀下去結果了你?」

  孫淑香臉色變化著,她信,原來她是不信的,現在她信。她咬住嘴唇,任由李華凡扯著自己頭髮而不作聲。作聲沒用的,剛開始時她喊、她叫,甚至向兩位老人求救,以為這樣會讓他良心發現,停止手上動作,可是她錯了,他在她的叫聲里反而會變得越發興奮,越發目空一切。

  「錢呢?」撕扯著她頭髮的李華凡又叫一聲,眼裡露出凶光。

  「沒錢,半年沒發工資,哪來錢?」孫淑香回答得很鎮靜,頭髮的劇痛並沒讓她說出男人喜歡聽的話,那樣結局會更糟。

  「那你還在那破廠里混什麼,出去掙啊!」李華凡一把推開孫淑香,他懶得在她身上費力氣,他撲向放錢的地方,開始尋找。家裡沒幾樣家具,值點錢的都被他賣了,就算不賣,也會有債主主動上門來替他抬走。一張桌子,還有打架時讓菸灰缸砸破的桌頭櫃,平常放錢的地方就這麼一兩處,很快,李華凡絕望了,居然連一毛錢都沒搜到。

  他惡狠狠瞪住孫淑香,罵:「你去死吧,一分錢都掙不到,還有臉活在這個世上。」

  這個時候,躲在另一間屋子裡的孩子出來了。孫淑香跟李華凡生有兩個孩子,雙胞胎,大的叫大鵬,小的叫小鵬。雖是雙胞胎,性格卻完全不一樣。大鵬結實,還隱隱帶點剽悍,性格也開朗,一看就是男孩。小鵬卻靦腆,白白淨淨的皮膚里,藏著一雙水汪汪的黑眼睛,怎麼看怎麼像女孩兒。孫淑香曾經還跟大姚說,老天本來是想送我一對龍鳳的,可惜生時我心裡念叨了一下,把小鵬念叨成男孩了,可惜死,要是不那麼念叨多好啊,一龍一鳳,開心死。

  她說話總愛帶個死。

  「李華凡,不許打我媽!」先出來的是大鵬,一看他母親頭髮亂了,馬上就明白怎麼回事。八歲的大鵬一點不畏懼惡煞一般的李華凡,理直氣壯說。

  「滾開,小心老子連你一塊揍。」李華凡惡狠狠臭了句大鵬,眼睛四處搜索,好像這屋子裡到處藏著錢。

  緊跟著探出來的是小鵬的頭,小鵬已經比大鵬矮下半個頭了,膽子就更小,怯怯地探出半個頭,剛看了一眼,就被他爸的目光嚇得縮了回去。很快,小鵬鑽進了床底。

  這是孩子用來自救的辦法。一開始打架時,孫淑香護著孩子,寧可自己多挨幾下,也不讓兩個孩子被拳頭或者飛起的硬物殃及,但是她護不到的,打架這事,不打則已,一打全家遭殃,兩個孩子常常也是遍體鱗傷。大鵬還好點,挨了打頂多哭幾聲,小鵬就糟了,一旦受到驚嚇,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通體高燒。後來兩個孩子就想出一個辦法,一看見李華凡打母親,馬上就往桌子或柜子里鑽,鑽進去就看不到也殃及不到了。但是現在柜子被抬走,那張桌子下又不能鑽人,只好往床下鑽。小鵬還利用玩耍的機會,在床下弄了一個窩,能把小身子嚴嚴實實裹在一紙箱裡。

  那個小窩讓孫淑香崩潰。

  李華凡這天沒要到錢,大約是惦著錄像廳的事,也沒多鬧,氣呼呼走掉了。

  孫淑香撲進臥室,一把拉出小鵬,又摟過大鵬,眼淚就像傾盆大雨,再也控制不住。這時門外響來鐵木冬的聲音:「在嗎?快出來拿東西。」

  鐵木冬、小寡婦,還有孫淑香1987年的鐵木冬是一個離了婚的男人。鐵木冬有過妻子,他妻子叫珠珠,是他寡婦娘一眼相中的。本來寡婦娘看中的是孫淑香,寡婦娘說她喜歡香兒喜歡得要死了,只要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全是她未來媳婦兒俊俏的模樣。「瞧瞧那身段,一看就是小蠻腰兒,將來要是扭起來,可風騷了。」寡婦娘沖跟自己個頭差不多的兒子說。見兒子兩眼白瓷瓷的,沒一點那種光,又道:「兒子,你這樣子可不行,香兒漂亮是漂亮,可那丫頭性子野,長大說不定會跟你娘一樣,風騷得讓你管不住。我的兒子啊,男人光有力氣是不夠的,拴住女人心靠得不是力氣,是什麼你懂嗎?」鐵木冬搖頭,十幾歲的鐵木冬根本搞不懂這些。寡婦娘又教導他:「兒子你聽好了,男人要有兩樣寶,這兩樣寶要是用好了,再野的女人也會服服帖帖跟你過一輩子。」

  「啥寶?」鐵木冬老實巴交問。一看他的眼神,寡婦娘就失望了,嘆息道:「算了兒子,你跟你爹一樣,也是個只開卯不開竅的傢伙,香兒這女人你要不住的,遲早要給你戴綠帽子。」

  「啥叫綠帽子?」鐵木冬又傻呵呵地問。寡婦娘生氣得不行,都多大人了,居然這也不懂,遂拍他一巴掌,非常氣憤地道:「問你爹去!」

  那個時候鐵木冬的爹已死,不是被綠帽子壓死的,是捍衛集體財產時被壞人拿刀捅死的。寡婦娘為此很傷心,認定自家男人是個不開竅的老傻蛋,典型的二百五。哪有不管女人孩子只顧著集體財產的。媽的,一輩子老實,害得老娘年紀輕輕就守寡,戴綠帽子也是沒辦法的事。寡婦娘原想教給兒子的兩件法寶一是別犯傻,二還是別犯傻。男人要用心去愛女人,尤其自家床上的女人,那是要用全部的心去愛、去疼的,絕不可為了別的東西丟下自家女人,那樣女人會傷心致死的。可一看兒子這孬樣,就知道說啥也是閒的。跟他爹一個樣,也是個有福不知咋享的傻蛋,大傻蛋,二百六。鐵木冬,當初就不該叫這名!

  鐵木冬最終沒能娶到孫淑香並不是寡婦娘變了主意,關鍵是孫淑香八歲那年她家出了事。

  那事出得莫名其妙,但又讓人傷心欲絕,就連被孫淑香仇恨著的小寡婦,那年也結結實實落了一場淚。

  那年月白水城是沒有暖氣的,冬天取暖靠的是火爐子。火爐子燒的不是煤球也不是蜂窩煤,這些都是後來的事。那年月白水人買了煤,是要自己抹成煤塊的,冬天白水人燒自己抹的煤塊。

  那年月白水城沒有樓房,住的是清一色平房,冬瓜巷是出了名的爛巷子,比青水巷這樣的官巷子要差出許多。青水巷住的全是像李承恩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或者是白水城裡的大幹部,像小寡婦還有孫淑香她爹她娘這樣的人家,就得擠在破破爛爛的冬瓜巷。

  當然,孫淑香的娘比小寡婦有文化,人家是老師,跟李華凡的母親一樣在學校教書,可她爹太差,老早就被打成右派,去甘肅一個叫酒泉的地方改造了幾年,快三十歲時回來,被政府安排在一家紙箱廠,專門為紙箱廠畫圖案,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專業搞包裝設計。攤上這樣一個右派老子,孫淑香家的日子當然不會好過,雖然她娘是老師,但老師跟老師差別很大,她娘就比李華凡的母親低好幾等,日子也難出許多。好在兩位女老師關係不錯,據說孫淑香的娘很有才,詩文懂得尤為多,講起課來引經據典,旁徵博引,而且聲情並茂,十分吸引人。薛愛珍正是沖這些,才跟孫淑香的娘拉近關係的,兩個女人好得不是一般,除了男人不能分享,怕是其他的都捨得。

  問題就出在煤塊上,孫淑香家出事之前,冬瓜巷已經出過幾起類似的事故,不過沒死人,但也足以讓人害怕。那個冬天格外冷,雪一場接著一場,把整個白水城都凍僵了,冬瓜巷更是讓雪掩埋了起來。不只有雪,還有刺骨的寒風,廣播裡說,白水城遭遇了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那些破舊低矮的房屋根本抵擋不住寒流,許多人家的屋牆上已經掛起了冰凌子。這麼說吧,那個冬天冬瓜巷的男人女人們是不敢在被窩裡行好事的,再親熱的夫妻也怕,就連小寡婦這樣耐不住寂寞的女人,那年冬天也表現得格外老實。「不敢喲,被窩風會凍死人的,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吧。」小寡婦在床上發出這樣的嘆,說這話的時候她嬌嫩的身子是瑟瑟抖著的,就像收縮的皮筋。唯一抵擋寒流的方式就是拼命給爐子裡添煤塊,孫淑香的娘怕把寶貝女兒孫淑香凍著,半夜都要起來往爐子裡添煤塊。可那晚就添出了事,一家人讓煤煙燻倒了。

  巷子裡的人都說孫淑香命大,那麼一屋子的煤氣,把她爹她娘都熏死了,她居然沒死,只是頭栽地昏過去了。也有人說是她娘救了她,她娘掙扎著把她推到了床下,她家屋子是土地,不像李華凡家的地鋪了青磚,她家鋪不起,地便很原始地裸露著,地上是結了冰的,這樣孫淑香一頭栽地,嘴巴和鼻孔就對在了冰上,是冰救了她。第二天中午人們砸開門進去時,她爹她娘的臉都黑青了,中了煤毒的樣子十分害怕。人們驚訝地發現她還有氣,就有人天呀一聲,抱起她往巷子裡跑。恰逢這天中午薛愛珍老師到冬瓜巷找孫淑香的娘,上午她沒去學校,耽擱了學生一節課,薛愛珍是跑來問情況的。薛愛珍一看見被人抱著的孫淑香,心裡就生出一股不妙,一問,果然是出事了。薛愛珍顧不上悲痛,接過孫淑香就往醫院跑。

  孫淑香得救了,醫生說要是再晚半個小時,她會隨了她爹娘去,救不下的。

  八歲對孫淑香是個劫,大劫,浩劫。八歲那年的孫淑香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家,毫無爭議地成了孤兒。

  圍繞著孫淑香的撫養,那年冬瓜巷和青水巷展開過一場鬥爭。冬瓜巷的人們起先是不肯撫養孤兒孫淑香的,這怪不得他們,那年月多一張吃飯的嘴就多了一份危險,還多了一份艱辛,沒人願意平白無故背上這麼一份累。倒是小寡婦有這個心,一再說,多可憐的人兒啊,這么小就沒了爹娘,往後可咋個活啊。邊哭邊偷看眾人的臉,見眾人對她發出的悲慟很木然,也沒有人接著她的話往下說,到底這個孤兒該咋辦。小寡婦就大了膽,當著一巷子人的面說,我豁出去了,有我吃的就有香兒吃的,有我穿的就有香兒穿的,你們不養,我養!說著快快抱起孫淑香,想走。這時響起一個聲音,這聲音慢條斯理,這聲音又帶著那麼一股子威嚴。

  「慢!」

  說話的是冬瓜巷很有權威的一位老者,他問小寡婦:「你有資格養嗎?」

  小寡婦結了舌,這話有點欺負她。其他不說話的人一聽老者發了話,紛紛道:「是啊,你有啥資格養?」也有人偷偷呸了一聲,悄聲道:「什麼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讓你養,將來不定又給養出一小娼婦來。」

  七嘴八舌中,老者又開了口:「我看還是送孤兒院吧,讓國家養。」

  「對,讓國家養。」眾人異口同聲,小寡婦的那點兒心計一下讓整條巷子看穿,沒得逞。

  八歲那年的變故改變了孫淑香的一切,也讓鐵木冬徹底失去了娶孫淑香為妻的機會。但這場變故卻在鐵木冬心裡種下一粒種子,當時並不知道是愛,那年畢竟他才十三嘛。後來他娶了妻,生了子,這粒種子卻一個勁兒發芽,怎麼也抑制不住,等鐵木冬意識到那就是愛時,一切已經晚矣。孫淑香成了別人的妻子。

  1987年的那個下午,孫淑香正在屋子裡抱著大鵬小鵬落淚,鐵木冬來了,他亮堂的嗓子一響,大鵬率先嗖地飛了出去。

  「鐵叔叔來啦,鐵叔叔,我想你啦。」

  「是大鵬啊,鐵叔也好想你。」鐵木冬一把抱起大鵬,在他臉上狠親了一口,悄聲問:「媽媽呢?」

  「她被那個男人欺負了,正在哭呢。」大鵬說。

  「他是你爸爸,大鵬怎麼說話呢。」

  「呸,我才不叫他爸爸,鐵叔叔,你說要帶我去坐過山車,啥時去啊,鐵叔叔說話不算話。」

  「算話算話,等你媽休息了,一塊去好不?」

  「大鵬。」門口響來一聲,孫淑香出來了,拿眼瞪著兒子,大鵬從鐵木冬懷裡跳出來,跑向巷子。

  「鐵叔叔有車了,鐵叔叔不再騎自行車了,鐵叔叔,這車我認得,叫江鈴是不是啊。」大鵬已經跳到了車上,他的聲音很興奮,小傢伙打小就對四個輪子的東西感興趣,還說長大要當飛行員,嗖一下就上天了,誰也找不到。

  「真是你買的?」孫淑香一雙淚眼撲閃著,她被兒子的激動感染,臉上浮出一絲喜悅。

  鐵木冬老老實實點了下頭,道:「本來想買輛便宜點的,經不住他們的勸說,我就狠了心,五十鈴。」

  孫淑香盯著嶄新的白色五十鈴望了好長一會兒,抑制不住地說:「鐵木冬你真行啊,像個男人,說話算數。」

  鐵木冬得到了表彰,顯得跟孩子一樣興奮,跑回車前,拿出一大堆東西,有大米,麵粉,一袋子蔬菜,還有半片豬肉。大鵬驚了眼,跑過來要幫忙,孫淑香說話了:「怎麼,真發大財了,拿我們一家當救濟對象?」

  「淑香你怎麼說話呢,今天不是買了車嘛,怎麼也得慶祝一下不是。」

  「慶祝也不能跑我家啊,鐵木冬,你這樣做我不高興,知道不?」

  鐵木冬臉上的笑容褪盡,傻站在那裡,不知是該把東西放回車裡還是?正猶豫著,孫淑香又笑了。

  「進來吧,鐵大個子。」孫淑香屁股一扭進了屋,鐵木冬跟大鵬相視一笑,臉上旋即又樂出花兒來。大鵬高叫一聲:「鐵叔叔,我媽終於歡迎你了。」

  孫淑香一直拒絕著鐵木冬,這些年來,鐵木冬對她的關心不止這些,只要她家有困難,鐵木冬準會第一個知道,第一個把關懷送過來。但孫淑香不能要,更不能接受。不是說她對鐵木冬還懷著仇恨,事實上從八歲開始,孫淑香就不再恨任何人了,更不會去恨鐵木冬。八歲以後的孫淑香生活中少了一個「恨」字,多了一份感恩,那是生活教會她的。孫淑香當年並沒進孤兒院,儘管一個冬瓜巷的人都希望她進孤兒院,以防落入不良女人小寡婦手中,但她還是沒進孤兒院。女教師薛愛珍聞知消息後,冒著大雪來到冬瓜巷,將冬瓜巷那些無情少義的人們訓斥了一頓,然後抱起孫淑香說:「跟媽媽走,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媽媽,你就是我寶貝女兒。」冬瓜巷的人望著這位體面活得蠻有尊嚴的女教師,心裡全湧上一股暖意。他們承認自己自私,但他們也承認女教師薛愛珍過得比他們好,至少人家住在青水巷啊,那可是名副其實的富人區、貴人區。冬瓜巷的人們都知道薛愛珍跟死去的淑香媽媽的關係,所以薛愛珍抱走八歲的小淑香,誰也沒往壞處想,都認為是好事,人家行大善呢。獨獨小寡婦,站在雪中望著薛愛珍的背影,說了句讓冬瓜巷的人心寒至極的話。

  「陰謀,這才是陰謀,等著吧,遲早有一天,香兒會讓她家兒子毀掉!」

  小寡婦這句話不幸成為讖語,也最終因為這個事實要了她的命,氣得她吐血而死。

  一個讓別人當親生女兒養大的女子,心裡真是沒有仇恨的,包括對丈夫李華凡,孫淑香也恨不起來。她的內心裡堆滿了債,她要用自己的努力去還債。

  孫淑香拒絕鐵木冬,其實是怕再背負上別的債,她背負的已經夠多,這輩子怕都還不清,鐵木冬這樣,等於是把她往絕處逼。可這天孫淑香迎接了鐵木冬,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迎接他,但她不說,說不出口,家裡真是一點吃的都沒了,兩個孩子正在長身體,她不能跑到兩位老人面前訴苦,更不能再讓他們接濟,她的日子她得想辦法過。

  鐵木冬如坐針氈地坐在了孫淑香家的凳子上,大鵬跑過來,嚷著要跟他玩開火車,孫淑香罵了一句大鵬,大鵬不高興地走開了,其實家裡哪有什麼火車,別人家小孩子有的玩具,她家一樣也沒有。大鵬是想讓鐵木冬當火車。小鵬仍然蜷縮在屋裡,這個可憐的孩子,見到陌生人就怕,嚇得話都不敢說。

  鐵木冬瞅著四壁空空的家,心裡泛起一陣陣難過,不過臉上仍然強擠出笑。孫淑香給鐵木冬倒了一杯水,鐵木冬捧著杯子,不喝,眼睛傻傻地擱在孫淑香臉上,後來又挪到她身上,再後來,那目光就變得迷迷濛蒙,茫茫蒼蒼。孫淑香瞥見了,嚇了一大跳,爾後,孫淑香就被一種久遠而又古老的東西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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