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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1:28
作者: 許開禎
有勝收監的那天,火車站出了一件事。
一個鄉下人被人用亂棍打死,扔在了貨場裡。打他的據說是個女人,有人又說不是,是那些來城裡掙錢的民工。
死的人叫麻杆兒,他的真名叫麻東山。
雪玲好久才聽到這個消息,她是從一個作家口裡聽到的,作家給一家小報寫新聞,但他說他不是記者,是作家。
雪玲是在床上聽作家說的,床很髒,污污點點的,雪玲懶得洗。
作家說完就提上褲子走了,雪玲攆出去,一把拽住作家,說你先別走!
作家說,我還要跑新聞呀,剛剛收到的消息,一家桑拿房讓警察端了,裡面有不少鄉下來的少女。
雪玲說,我對這個沒興趣,你少給了我十塊錢。
作家驚愕地瞪大眼睛,不是說好三十嗎?
雪玲冷冷地一笑,說,不,再加十塊,是麻杆兒的紙錢。
秀兒收到一個包裹,拆開一看,竟是有勝的衣服。
他走時穿什麼,秀兒就收到什麼,一件不少,一件不多。
多的,只是一個存摺。
秀兒看到一連串的數字,當下就驚嚇得昏了過去。
而此時,三蘭子正在怯怯地敲一扇門,開門的是一位很年輕、很白淨的男人,一看就像大學生。他問,你找誰?
三蘭子說,我找有勝,馮有勝,馮總。
男人眉頭一凝,說,我們公司沒這人。
三蘭子說,不對呀,他是你們的老總。
男人說,以前吧,現在公司更名了,總經理是我。
這時候,就有一個聲音響過來,女人的聲音,懶懶的、軟軟的。
誰呀?不會是鄉下來的吧?
雙巷之爭鐵木冬或是大姚那天孫淑香正空開著車床發呆,大姚扯著嗓門兒走過來喊:「淑香,外面有人找,是個大老爺們!」孫淑香抬頭瞅了眼大姚,大姚將「大老爺們」幾個字咬得又狠又准,隱隱還帶股醋意。孫淑香的心無端跳了幾下,大姚呵呵笑著,往車間深處去了。大姚最近很忙,老是在車間裡走來走去,也不知想走出個啥。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屠夫似的身架扭起來像一根粗壯的麻花,又像一隻雪地上行走的企鵝。孫淑香盯了一會兒,也沒從大姚身上盯出什麼秘密,但她感覺大姚最近真是有秘密。她關掉車床,抖抖身上的塵埃,邁著碎步兒往車間外走去。
那個時候的紅光機修廠已接近癱瘓,工人們想來就來,不想來假也不請,隨便在大北口批點什麼,拿去各街各巷賣,如果順手的話,一天賺足一個月的工資也不是神話。就算賠了,工人們也覺得快活,至少比悶在這半死不活的破廠里強。媽的,都半年不開工資,還要我們累死累活在車間裡瞎折騰什麼。孫淑香跟大姚算是少數幾個堅守者,還按部就班任勞任怨掙扎在這小小的街道辦廠子裡。
那天陽光明媚,這座叫白水的城市大多的時候都陽光明媚,能看到藍天也能看到白雲,瓦藍瓦藍的天空點綴上幾朵棉花般的白雲時,孫淑香心裡就會暖得生疼,她會利用一切機會,逃開嘈雜的車間,逃開鬧哄哄的城市,偷偷跑到城外青石河那裡,站在那座叫斷橋的小橋上,或者把自己藏在小橋邊那片密密的林子裡,痴痴地望上一會兒天空。她不知道自己望啥,別人也不知道,大姚曾罵她是發情了,春動了,想偷腥或者是想被偷了。孫淑香笑笑,並不生氣,也不跟大姚爭辯。她只知道那樣的望能讓她煩亂如草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就像一個溺水者踏實地沉到水底,心不再疙里疙瘩地難受。真的,每當心裡被一些事一些情攪得烏煙瘴氣無法平靜時,孫淑香就想跑到郊外,跑到青石河上,有時她會惡狠狠地哭上一場,直覺得把眼淚流幹了,把憋屈和疼痛排泄淨了,然後一甩頭,沖明媚的陽光還有瓦藍的天空惡惡地笑上一聲,然後告訴自己,滾他娘的,該怎麼活我就怎麼活,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外面站著的男人是鐵木冬。其實往外走時,孫淑香就想到找她的會是鐵木冬。在這個叫白水的小城裡,孫淑香並不認識太多人,就算認識也是閒的,有哪個男人會穿過曲曲彎彎腸子一般又臭又髒的青水巷,在這樣明媚得令人心醉的陽光下站在破敗不堪腐朽欲爛的小廠房前等她呢?等著去吧,除非下輩子。
可孫淑香並不大喜歡這個叫鐵木冬的男人。所以她出來後,並沒像鐵木冬嚮往的那樣,飛他一個媚眼,或者沖他盈盈地笑笑,然後啟開櫻桃小口,喊他一聲鐵大哥。她木呆呆的,就跟開了多年的那台舊車床一樣,嗵一聲就立在了他面前,臉上也是生鏽的表情。
鐵木冬憨實地笑了笑,孫淑香已不止一次這樣「嗵」他面前了。他沒說話,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伸手在衣服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包煙來。孫淑香斜眼一瞧,他還是抽一塊錢一包的「大青河」,頭一扭,望住了遠處的雲水庵。
雲水庵蒼蒼茫茫,上面總是浮著一層紫氣,那是五棵千年古樹生成的,它是這個城市最能捉住孫淑香目光的地方,當然,除過藍天之外。
鐵木冬沒敢點菸,只把掏出的煙拿在手裡,僵硬了一會兒,臉上硬是撕開一道笑。
「淑香,幹嗎還要熬在這裡啊,沒前途的。」他說。
「有前途沒前途不用你管!」孫淑香並沒扭過頭,目光依舊盯著遠處的雲水庵,話卻是沖鐵木冬說的。
「前天你們車間副主任帶著兩個徒弟去找我了,說是想跟我干,還有原來跟你一個小組的小蘭花。」鐵木冬結結巴巴,想通過一種別的方式把自己想表達的意思表達出去。可是沒用,孫淑香甚至還沒聽完,就臭梗梗道:「那你收下他們啊,幹嗎還跑來煩我?」
鐵木冬呵呵一笑,多的時候,鐵木冬挨了孫淑香的戧,都會這麼發出笑聲,聽不出他是無奈還是毫不在意。
「是啊,我要是能收下他們,還跑來找你做什麼。」笑完,鐵木冬又把孫淑香打斷的話接上了,他的一隻手拿著煙,另一隻手毫無方向地亂摸著自己的頭,兩隻腳彆扭地糾纏一起,忽而左腳騷擾一下右腳,忽而又拿右腳欺負一下左腳。
「你有羊癲瘋啊,站也站不穩。」鐵木冬這站姿曾被大姚她們無數次嘲笑過,孫淑香儘管不喜歡他,但還是希望他能站得穩一些,站得挺拔一些,免得回車間後再讓大姚她們嘲笑。
鐵木冬果然就站直了,他一站直,看上去還真挺拔。其實鐵木冬長得也算帥,一米八的大個,就算大姚站她面前,也得矮下半個頭。他的身體很結實,磁磁墩墩的,渾身都充滿著勁。至今孫淑香腦子裡還殘存著鐵木冬小時的樣子,好像他小時總缺衣服穿,大冬天都光著膀子。那個叫冬瓜巷的巷子裡,跟孫淑香差不多年紀的小崽子們都挨過鐵木冬的揍。因為整個巷子裡就鐵木冬的娘是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小時的冬瓜巷總飄蕩著他寡婦娘的一些閒些碎語,小孩子嘴不牢靠,冷不丁就會把自家大人床頭飯桌上說的事說到鐵木冬耳朵里,包括家裡女人們撕抓男人臉時說的一些過頭話,什麼是不是瞅上騷寡婦了啊,什麼你這隻貪嘴的貓,也不怕腥死,或者就赤祼祼地罵一聲自家男人,然後輕蔑地道,小心他家野種啊,遲早有一天小野種會把你淹死在他家水缸里等。孩子們的本意是想嘲笑這個高高大大眼裡總藏著仇和恨的傢伙,沒想會換來比嘲笑更可怕的一頓揍。當然,冬瓜巷那些小屁孩子挨揍,不光是為了這些閒話,多的時候也是因為孫淑香。只要誰個敢對孫淑香多看一眼,或者伸出欺負的手,那揍便是鐵定了的,就算趴在自家床下,或者虛張聲勢地跟在大人後頭,鐵木冬照樣會把你揪出來,很結實地揍腫你半張臉,然後質問還敢不敢再碰他的女人?
孫淑香八歲之前是鐵木冬的女人,這是由大她五歲的鐵木冬一個人決定了的。那個長得嬌滴滴一碰就會出水的小寡婦也這樣認為,只要在巷子裡碰見孫淑香,就會兩眼放光,老母雞一樣伸出兩隻胳膊,嘴裡同時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哎呦我的媳婦兒,娘疼死你了,快到娘的懷裡來。」大約是他娘名聲太臭,才記事的孫淑香就知道討厭這個女人,進而討厭她家霸道無比的兒子。她會呸上一口,將一些接近唾沫的東西啐到寡婦臉上,在寡婦無比的失望里,邁開兩條小腿兒往自家跑去,邊跑邊用稚嫩的聲音喊:「娘,狐狸精又要欺負我。」
狐狸精是孫淑香母親跟小寡婦罵仗時孫淑香聽到的,母親的話總是真理,因此,小寡婦跟她家野種就成了八歲之前孫淑香最恨的人。
「淑香,到底去不去嘛,給我句話啊?」鐵木冬終於還是把煙點著了,煙霧繚繞中他像是有些煩躁地問。
「我說大木瓜,你是不是做夢啊,整天纏著我家寶貝做什麼?」孫淑香還在怔想,這些天她腦子裡總是以前的事,包括八歲以前的很多記憶,也不時地跳出來折磨她,弄得她常常神經恍惚。她還沒來得及作答,大姚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帶著嘲諷的語氣挖苦鐵木冬。
鐵木冬一見大姚,立刻將煙掐滅,臉上也閃出一些慌張,這個個頭跟他差不到哪裡的壯女人,總給他一些不好的感覺。他急著想把孫淑香從廠裡帶走,不能不說有這方面的擔心。不過他不敢明著把理由說出來,那會惹惱孫淑香的,他給孫淑香的理由是,這廠子馬上要倒閉了,過不了三五月,就會關門大吉。到那時再想出路,怕就為時已晚。而他的野果食品廠剛剛起步,生意註定會興旺。「看看吧淑香,這是啥年月,大集體不吃香了,國營都要完蛋,將來占領天下的會是我們這些人。」這話他說得相當豪邁,卻惹來孫淑香嘔吐似的一陣狂笑。「野果食品廠,你咋那麼喜歡這個『野』字啊。」一句話把他傷的,感覺心上讓人釘了一顆釘子,幸虧說這話的是孫淑香,要是大姚這幫臭娘們說了,指不定他的鐵拳會把她們的嘴揍腫。
「出納、會計任你挑,要是嫌待在廠里悶,好辦,跟我一塊跑銷售,我馬上有車了,到時你來開。」他激動不已地又說,好像那顆釘子扎在心上一點不疼。
「你是不是發燒啊,你抬頭看看天,到底是不是藍的?」孫淑香這次沒笑,而是一本正經問了句。鐵木冬就老實巴交地抬起頭,他發現這天的天的確很藍,藍得透明,藍得心醉,藍得讓人想飛。
等從藍天中醒過神,孫淑香已經沒了影,身邊立著惡煞般的壯女人大姚。
「怎麼,是不是少了娘們你不能活,那好,我給你介紹幾個。」大姚說著就要招呼車間姐妹,鐵木冬嚇得落荒而逃,他已經讓大姚還有那幫膽子奇大的車間女人們扒了不止一次褲子。他怕這些跟車床還有焊機打了十幾年交道的女人。
1987 錄像廳還有李華凡1987年的秋天,鐵木冬三十五歲,孫淑香三十歲。跟他們小時一起在冬瓜巷度過的那段日子,已經很有些距離了。
那年白水發生了不少事,有的很新鮮,有的很能讓人掉眼淚。先是一批企業紛紛關門,實在維持不下去了,街道沒辦法,鎮上也沒辦法,就連白水縣政府,也放出話來,要優勝劣汰,要讓一批活不下去的企業死掉。天啊,要讓死掉,這話多可怕。企業里可全是大家的飯碗啊,讓企業死掉不就是讓大家沒了飯碗?對頭,上頭已經發下話來,要砸掉鐵飯碗,要讓大家有危機。孫淑香壓根想不通,好好地活著幹嗎要讓大家有危機。別人有沒有危機她不清楚,反正她家的危機是顯顯的了,如果廠子再不開工資,她和她家兩個寶寶就會餓肚子。而另一個情景是,白水突然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廠子,有私人辦的,也有從鄉下趕來的農民辦的。農民進城辦廠,還都是些大廠,至少比孫淑香他們的機修廠大,這讓人不可思議。後來孫淑香才知道,這些廠子叫鄉鎮企業,也有部分叫第三產業,縣裡或省里正在大力扶持。當時冒出一個說法,鼓勵能人辦廠,後來又說要發展能人經濟。孫淑香不是能人,她只是一個踏踏實實幹活拿工資養家的女人,她感覺時代要拋下她了,坐在車床前,孫淑香無比地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