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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9:20:38 作者: 許開禎

  有勝要出門搞副業了。

  不是背煤,是去新疆販菜!這消息是劉雪玲的媽說的,據說她是聽有勝的嫂子秀兒說的。三蘭子不信,跑去問秀兒。在村里,她最能合得來的就數秀兒了。這真是緣分,好像上天安排好了要她跟秀兒做妯娌。沒想秀兒卻說,這是真的。三蘭子急了。有勝去新疆販菜她不急,她急的是這麼大的事有勝居然不跟她言傳!秀兒笑著勸她,他就是跑到天盡頭,遲早也是你的人,看把你急的,要不我當嫂嫂的先給你們圓個房。三蘭子搗了秀兒一捶,更急地問,他人呢?死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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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一大早跟麻杆兒走的,說是去麻杆兒家。麻杆兒?三蘭子的眼一下瞪圓了。他咋還跟這號人來往!

  麻杆兒她認得,那還是跟有勝訂婚前。有勝家欠了她爹八千塊錢,是給有勝爹看病借的。有勝爹讓煤窯給砸了,在醫院裡一躺就是一年多,借了一屁股兩肋巴的債,人還是沒治好,癱了。現在就躺在有勝家的破炕上。有勝家還不上錢,找人給她爹說情。沒想找的就是這麻杆兒。

  麻杆兒好像叫麻東山,長得就跟拉長了的猴子一樣。起先三蘭子還以為他是販猴子的,一聽是跑來說情的,當下就把麻杆兒頂回去了。不過麻杆兒這貨人長得歪歪斜斜的,腦子裡倒還有幾個正主意。說來說去,竟把話說成讓有勝上門當女婿,一輩子伺候她爹,權當還債。這主意損是損,可損到了正點子上,三蘭子第一個站出來擁護。兩家拉鋸一樣,拉來拉去,最後總算把孫根喜鋸死了,把三蘭子和有勝拉到了一起。三蘭子本來對麻杆有點兒好感,他跟有勝是同學,比有勝高兩級,就有這麼好的說功,看來他不簡單。沒想有一次麻杆兒放了一個驢屁,把三蘭子對他的好感一下給驢掉了。麻杆兒說,三蘭子你放心,你只當讓有勝當個墊背的,往後,你想要的我給你。這話是在背人處說的,三蘭子瞅瞅四下無人,就說,麻東山,你過來,我有件東西給你。麻杆兒沒想三蘭子這麼快就同意了,當下樂得臉成了猴屁股。他迅速靠近三蘭子,還做了個電視裡擁抱的動作,三蘭子笑吟吟的,展開平胸迎接了他。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麻杆兒就蹲地下起不來了,三蘭子也真叫毒,她腿一抬,膝蓋狠勁一頂,麻杆就雙手捂住要命處,爹娘老子地叫起來。

  有勝這大頭,居然還當麻杆兒是朋友,三蘭子急得尿都出來了。不行,我得找他去。秀兒一把拽住她,說,麻杆兒家在哪兒,我都不知道,你上哪兒去找?三蘭子一屁股癱在地上,拉不起來了。

  火還是劉雪玲的媽桂蘭嬸燒起來的。天還沒亮透,桂蘭嬸就扯上嗓子在村巷裡大呼小叫起來。桂蘭嬸是罵街的好手,她拖著長長的哭腔,左一聲天呀我不活了,右一聲地呀,羞死他家先人了。那聲音比村里死了人報喪的還悅耳。一聽桂蘭嬸呼天搶地,馮五爺就知出了啥事。他踹了炕上的老伴一腳,說,快拿衣裳,上有勝家去。

  等馮五爺趕到有勝家,桂蘭嬸已將尿盆子扣在了有勝家的鍋頭上。有勝爹癱著起不了床,有勝媽老眼昏花,還沒翻起身就讓桂蘭嬸嚇倒在炕上。屋裡屋外只有秀兒,她哪是桂蘭嬸的對手,眼巴巴望著桂蘭嬸掀開鍋蓋,將一盆子黃澄澄的尿潑進鍋里,竟然連攔擋的動作都做不出。幸虧馮五爺及時趕到,要不,桂蘭嬸就跳到鍋頭上,扒下褲子拉屎了。馮五爺說,劉大家的,你先慢著,有啥話跟我馮五講,不要欺負有根家的。有根是秀兒的男人,有勝的哥哥,一年四季在窯上,很少回來。

  桂蘭嬸終於等到了觀眾,她擰了把鼻涕,往衣服上一抹,調整了下嗓子的音調,沖馮五爺哭喊,我不活了,我今兒個就死在你們馮家,天呀,讓我咋個活呀。

  馮五爺很鎮靜。他站在書房門前,用眼睛的餘光掃著桂蘭嬸,臉上的表情平靜得駭人。桂蘭嬸鬧了半天,見馮五爺並不響應她,就一頭撞向秀兒,秀兒本能地一躲,就聽桂蘭嬸的頭很響地撞在有勝家的牆上。

  桂蘭嬸昏厥了。秀兒抖抖地想扶她,馮五爺說,娃你別動,讓我來。說著便敏捷地走過去,很老練地雙腿一叉,叉在了桂蘭嬸的身上。

  人是昏了,這牆硬得像馮五爺。桂蘭嬸的嘴裡就有白沫吐出來,咕嘟咕嘟的,像牛反芻倒沫時吐出的沫子。馮五爺亮了亮嗓子,沖空空的門巷喊,你們也別盡看熱鬧了,救人要緊,誰家的娃娃早上沒尿尿,叫一個來。秀兒惶惶地望了望門巷,又惶惶地望了望馮五爺,納悶地不敢亂吱聲。馮五爺說,算了,來不及了,再遲要出人命哩。婆姨們背過身子去,我老漢來。說著,就解開褲帶,真的掏出傢伙,還沒等桂蘭嬸躲,「哧——」一聲,一泡熱騰騰的尿飛瀉而下,不偏不倚,直直射向桂蘭嬸嘴裡。桂蘭嬸再想躲,遲了。她哇地一聲,倒蹶尻子趴在地上吐起來。

  行了,秀兒給你爹做飯去,這兒我擋著。秀兒正羞臊地不知臉往哪處擱,再咋說,馮五爺也是她的叔伯公公哩,當面亮出那傢伙,以後還怎麼叫公公?聽馮五爺叫她走,腳下哧溜一聲,不見了。

  桂蘭嬸吐夠了,才知吃了老賊的啞巴虧,趁馮五爺不注意,一頭撞了過來。

  馮五爺正往裡放傢伙哩,得意中難免失算,一個趔趄倒下去,險些把腰折斷。桂蘭嬸正要跳上去,騎在五爺身上亂撕亂抓一通。桂蘭嬸以前就這麼撕過德慶,讓德慶一個月都出不了門。不料脖子讓人一提,朝後摔出去老遠。再哭喊就顯得毫無意義了,桂蘭嬸和馮五爺幾乎同時看見了三蘭子,他們驚得不敢相信。

  三蘭子,你聽著,你男人拐走了我家三女,我跟你沒完。桂蘭嬸再野,村里她還是有怕的。馮五爺一聽母老虎聲音怯了,腰立刻不疼了,當下翻站起來,說,三蘭子,這是我馮家的事,你一個姑娘家,去幫秀兒做飯。

  三蘭子指住桂蘭嬸的鼻子,罵,有勝要真跟你家丫頭睡了,我饒不了她。

  桂蘭嬸咧了咧嘴,見三蘭子的眼睛要吃人,心裡一骨碌,翻起來溜了。

  三蘭子盯住五爺,盯了好半天,眼裡的淚水噴涌而出,她一字一頓地說,五爺,你評評理。

  馮五爺一把抓住三蘭子,說,娃,進屋說,進屋說,家醜不可外揚呀。

  只要是丑,想遮都遮不住。這不,才半天工夫,整個村子就傳遍了。

  有勝拐了劉家的三女子劉雪玲,跑了!

  這事要是孫根喜乾的,人們還能理解,可拐人的是有勝,人們驚了。有勝是誰啊?他是念過大書的,是販子的女婿!咋就也幹這號事哩?

  僅僅一天工夫,該來的就都來了。先是有根。他在近處背煤,聞見聲就趕來了。他多急呀,連臉都沒顧上洗,那模樣,一路上不知嚇死了多少人,就跟陰間裡跑出了個鬼,除過牙白唇紅,你根本看不出他是個人,倒像截燒焦了的木頭。

  有根一進屋,咕咚一聲蹲下了,雙手抱住頭,沒話。秀兒望了他一眼,五爺甚至根本就沒望。五爺太熟悉有根了,打小到大,五爺就沒見過哪次他不抱頭,大事小事,好像一遇事最危險的就是他那顆頭,必須得抱住。沒話更是自然,他的嘴是拿針線縫了的,想聽他個主意,就得拿指頭去摳。秀兒能從雞屁股摳出蛋,卻無法從男人嘴裡摳出半個字。為此,秀兒吵過,罵過,也嚇唬著離過,頂個屁用。男人不說話,女人急上牆也是閒的,幸虧有五爺,拿這家當自家一樣頂著,房才沒塌,地才沒裂。

  得拿杖啊,娃們。五爺悶騰騰說,這回禍闖大了,怕是我也頂擋不過去。

  五爺卷了個旱菸捲兒,冒開了。五爺極少冒煙,秀兒心裡嗵一聲,她想禍一定是很大了。

  扒房子裝糧食都不怕,我愁的是你爹呀。五爺吐了煙,又重重地吐出個「娃們」。

  氣氛一下凝重了,有根的頭眼看著就要他給抱掉了。

  隨後來的是販子。

  販子進了屋,也是沒話。一根接一根抽菸,煙是上檔次的煙,吐出的煙味更嗆人。販子先是躺在炕上抽,牛香香掃了又掃的炕還是爬滿了螞蟻,比虱子還厲害,他躺不住,坐,尻子底下又長了毛,偎過來偎過去,炕都偎了幾遍了,還是坐不住。牛香香像是換了條狗腿,不停地走來走去,把廚房的暖瓶提到書房裡,又把書房的杯子拿到廚房裡,手裡不停地忙著,忙到夜黑,還是連口水都沒給男人倒上。

  牛香香惶惶得要死了,她受不住,心一橫,先說,這口氣我咽不下,咽下就沒臉了,他爹,你說個話……夾×。販子扔了煙屁股,又挪一下,罵,斗大的麥子得從麥眼裡下,咽不下就勢大了?他空洞地瞅了一眼婆姨,像吐痰一樣吐了個字:咽。

  不咽!

  牛香香脖子梗著,像家裡那隻老母雞,做出一副跟公雞決鬥的架勢。

  你個驢日,懂個球!販子又點了一支,口氣不像是罵,像是給草驢賞了個兒馬,還笑著摸了一下驢臉蛋。

  牛香香沒在意。在意了又能咋?她只管眼下的事,說,我家蘭子咋了?是沒人樣兒,還是不會過日子?他馮家娃子算個啥,也敢辱人!

  你說算啥?販子瞪著牛眼,顯然他很不高興。

  他個王八,也不撒泡尿照照。牛香香一下就得意了。

  放你媽的賊屁!販子惡狠狠道。蠢,蠢驢!他恨死這個婆娘了,石灰腦子。他都沒信心再跟她說了。他在對婆娘的極度失望中,又一次為自個兒在外頭的作為找到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頓覺自己在她面前越發理直氣壯了。他像是對別人的女人說一樣,很磁性地說,馮有勝是個人精!

  這話一出,牛香香立刻傻了。就那麼個窩囊廢,還讓男人說成個人精,她剛想嘲笑,見男人惡毒地瞪著她,頭一縮,不敢了。

  販子說,我問你,這麼大的事,你們聽到風聲沒?

  牛香香脖子一紮,咋沒聽到,三天前蘭子就聽見了。

  聽見啥了?

  說馮家娃子要上新疆,賣菜。

  聽誰說的?

  這還用問,當然是秀兒了。

  販子悶了聲,抽,狠勁地抽。末了,一吐煙圈,沉沉道,高啊,他連秀兒也瞞了……三蘭子進來了。沒有人注意,她今天在哪裡。販子望了一眼女兒,覺得她臉上扣了個鍋,他把話咽下去了。

  三蘭子蹲下了,三蘭子很少蹲,平常出事她都是跳著、凶著,她一蹲,說明這事連她也給難住了。

  屋子裡靜得要死人。驢日的空氣,壓在心上這個重法。

  販子怕倒是不怕,愁也不愁,不過他還是有想法。他的想法是,馮有勝是個人精,這娃狠著哩,賊著哩。別看這想法簡單,其實它不簡單,尤其對販子,這想法簡直重要得很。

  販子在腦子裡反覆琢磨著馮有勝,就像他在牲口堆里意外地發現了一匹不被眾人看好的牲口,遲早有一天,這牲口會身價倍漲。販子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的眼光總會有獨到之處,這在多年的販子生涯中被反覆印證。別看販牲口是個簡單活,可是你去試試,不把你賠死才怪。販子在貌似簡單的活中迅速地豐富著他的智慧,他認為他的智慧已相當多了。錢多了累,智慧多了更累。累啥?沒對手。活人要是沒個把對手,真叫沒味。就像一個經驗老道的獵手總也找不到獵物一樣,沒勁。販子只好用女人來彌補、來緩衝。可女人這玩意兒,真他媽賤!販子愛嫖女人,這誰都知道,可沒人知道他的苦,他嫖不到好女人呀……販子瞪了一眼婆娘。蠢,都蠢。販子渴望思想,渴望智慧,他太需要跟人較量了。老跟牲口在一起,他的思想都成牲口的思想了。有時候,他用販一匹牲口賺的錢,就能順順噹噹睡三個女人,三個還全是城裡的。媽的,你說這世道,你說這女人。

  販子胡亂想著,最後他只有興奮了。他想到了有勝,那個拐了劉家三女亂跑的有勝!

  他是我販子的女婿。他得意地一笑,沖鍋臉女兒問,蘭子,爹問你,還想不想要這個男人?

  三蘭子狠狠地道,要。

  那就好。販子道。他點了煙,抽,又掐滅,說,好。

  三蘭子覺得一點都不好。不是有勝不好,是劉三女那騷貨,再有就是麻杆兒。三蘭子問過秀兒,是在跟五爺哭過之後。她反反覆覆問一句話,是誰出的主意?秀兒張口結舌,秀兒不是不想說,秀兒實在是不知道。秀兒一向對有勝不錯,比對有根要好,這點三蘭子也清楚,不過三蘭子對秀兒很放心。秀兒說不出,就急,就哭。三蘭子說你哭個啥,跑的是我男人,你不哭,我也不哭,找!秀兒抹乾淚,說,找得到嗎?見三蘭子不說話,又說,找著又有啥用,抱了娃娃來,你能咋?還不得認。

  他敢!三蘭子騰地立起來,一腳把一隻公雞踢上了天。

  找!三蘭子腦子裡只有這個字。掘地三尺,她也要把有勝找回來,不,還有那騷貨,還有麻杆兒。找回來就由不得他們了。

  牛香香望望這兒,望望那兒,見他們臉上都怪怪的,她越發蒙了,干坐著頂屁用,她倒是巴望著大鬧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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