褲襠羊下 1
2024-10-04 19:19:42
作者: 許開禎
馬六斤讓他父親吊起來痛打的時候,我妹正在背唐詩。我妹端坐書桌前,七月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映紅她嬌嫩的臉。我妹背著背著,突然停下,支起耳朵細聽一會兒,問,誰在哭呀?這麼煩人。我父親直起身子,滅掉抽了一半的煙,背書要專心,一心不能二用你懂不懂?我妹忘記了父親正在盯著她,事實上那哭聲是很吸引她的,我妹很願意沉在其中。我父親起身,從藤椅上挪過來,撫住我妹的頭,玉兒你要好好讀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話我講多遍了,你要領會它的意思,懂嗎?「懂嗎」這個詞是父親的口頭禪,每說一事,他總是故作深沉這麼一問,神情頗有智者的味道。事實上父親一天學門沒進,斗大的字識不了幾個。在褲襠巷,父親以殺豬聞名,這個叫羊下的小城,只要你吃肉,就不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父親的手藝在娶母親那年已爐火燉青,還得過羊下城殺豬大賽冠軍,獎盃是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瓷缸。父親一直用它喝水,醬紅色的茯茶血一樣,看著父親一口一口乾掉它,我們冷不丁要想起母親。果然,母親待在她的房間,臉上充滿比血更濃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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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跟父親感情不好,這不奇怪,在我們褲襠巷,這是常事,褲襠巷的女人沒誰對男人忠誠。母親跟父親分開睡,生下我妹不久便這樣。但父親常常襲擊母親,令母親痛苦不迭。尤其夜半時分,喝了酒的父親一頭撞開門,撕開母親被子,硬把身體往進放。我抱著妹,我妹的哭聲又細又尖,完全把那屋的撕扯聲掩蓋了。不大工夫,父親垂頭喪氣走出來,將一張血臉給我看,還說,長大敢娶女人,宰了你!
那個遙遠的七月的下午,馬六斤把哭聲一次次傳進我家的玻璃窗子,長一聲短一聲,叫得相當有韻味。我妹的思緒完全亂了,再也安不下心,事實上背唐詩純粹是一件哄父親開心的事,我妹從骨子裡恨透了這些無聊的玩意兒,這話她不止一次跟我說。可我殺豬的父親一心想把他的一雙兒女培養成人上人,寧可不幹活,也要盯著我妹讀書。我父親已四十三了,他說他殺不了幾年豬,有生之年唯一的希望就是看著我們兄妹出息,千萬別學成馬六斤。馬六斤挨打對父親是件意義非常的快事,有什麼比鄰家的孩子墮落更令人振奮呢?況且他還是馬六斤。如果不是我妹分神,父親會躺在藤椅上很愜意地度過那個下午,他微閉著眼睛,臉上洋溢著一種只有我能讀懂的古怪的笑容。馬六斤每叫一聲,父親的耳朵就興奮地跳上一跳,身上的肌肉也跟著顫笑,簡直比看到巷子裡妖冶的劉寡婦還激動。不能不佩服馬六斤,在整個褲襠巷,唯有他能把挨揍時的情景如此誇張、如此形象地傳達給人們,相當一段時間,馬六斤的哭號是我們褲襠巷最令人振奮的聲音。
那天我在小三家。我跟小三戀愛了,小三媽媽也就是我未來可能的岳母要我給她家挖煤。七月是挖煤的好時節,我光著膀子,隆起的肌肉在胳膊上跳躍,七月的陽光恣意渲染著我油亮的肌膚,小三媽媽眼都直了。我的准岳母站屋檐下,一把扇子扇著桃紅的臉,目光是那種久違了的暖色。她熬了一大壺茯茶,邊上放個大瓷碗,隨時準備把那渾水灌進未來女婿的肚子。我只能裝作不累,惡毒的陽光曬得我滿身是汗,小三媽媽說,喝口水再干吧,瞧你汗淌的,跟洗澡一樣。我甜蜜地笑了笑,轉過身來,把一張結實有力富有動感的背掉給她。我相信小三媽媽就是那一天下定決心要把小三嫁給我的,她在後來調解我和小三的矛盾時,多次提到那個下午她看到的那張背。多麼有力呀,靠著它還能說不幸福?小三媽媽這樣表示對女兒的不滿。
小三是我們羊下城數得著的好姑娘,我主要指她的長相。那個年代,能長出小三這樣的臉蛋和身段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饑荒像我們的遠方親戚,隔一陣子就要親熱地來照看我們一次,弄得我們羊下城的人一聞見飯香就邁不動步子,若不是父親隔三差五弄來點兒豬下水,我哪有這樣結實的身子?小三媽媽手握這樣一位女兒,一開始心氣高得很,恨不得把女兒嫁給羊下城最高的長官,嫁來嫁去,小三還是沒能走出褲襠巷,反把肚子給弄大了。小三媽媽這才著了急,托人跟我父親說,你家虎子多精神呀,跟我家小三簡直是天生的一對兒。父親一開始並沒表態,他心裡老惦著小三讓人搞大肚子的事,這種事兒放在今天壓根就不是個事兒,但在那時候,卻大得不得了。想想看,全褲襠巷有幾個姑娘讓人家搞大了肚子,沒有。王裁縫的二女兒雖說跟賣老鼠藥的南方人跑了,但人家畢竟是跟一個男人奔日子去了,哪像小三,說是要嫁給羊下城某個主任,可那個主任到底是光臉還是麻臉,褲襠巷沒人見過。父親終於沒能抵擋住小三媽媽的死纏爛磨,小三打完胎不久,父親跟我說,擇個時間去趟小三家,她家電閘老跳,黑燈瞎火的,飯都吃不到嘴裡。父親的話顯然缺乏某種邏輯,後來我才明白,是小三媽媽的邏輯把父親給搞亂了,或者是小三媽媽頻頻出入我家讓父親產生某種錯覺,總之,父親算是默許了這門婚事。
那天小三很遲了才回來,聽見摩托車響,我知道又是孫胖子送她回來的,我故意裝不在乎,小三媽媽臉上掠過一道難堪,她正要給我遞燈管,她家的燈管又壞了,我得幫她們徹底弄好。小三媽媽很快調整好表情,沖門口的孫胖子說,進來喝茶呀。孫胖子看見了我,臉上的肌肉動了動,收起下了一半的腿,說忙啊,便一陣風消失了。小三媽媽沖我擠個眼神,見我猶豫,軟軟地推了我一把,將我推進小三屋裡,朝外鎖了門去做飯。
天很快黑了下來。
我妹後來說,我跟小三艱難地在房間戀愛時,馬六斤的哭聲又響了起來。真洪亮呀,我妹這樣形容,一團紅雲從窗外飛進來,落她額頭上,此時已是三天後的早晨,我妹剛用冷水清洗過的臉一刻間染滿太陽的金色,一縷劉海兒無聲地飄在她額前,使她具有了某種動人的色彩。哪是哭呀,簡直就是歌唱。我妹絲毫不介意我看她的目光,她太投入了,站在窗前的她幾乎是用誦詩的激情為我描繪著那晚的情景,馬六斤在我妹的描繪里栩栩如生,渾身染滿太陽的光澤。都怪我那時太過粗心,思維完全被小三搞顛倒了,混亂得無法騰出一點空間給我妹,以至於發生那件可怕的事後我才恍然大悟,一切原本有預兆的呀。
我們褲襠巷的人都知道,父親跟馬六斤的父親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很多年前的一個黃昏,褲襠巷發生過一場血案,屠夫老黑把他風流成性的老婆白牡丹跟姦夫馬大帥堵在了床上。姦情是發生在下午的,漂亮妖冶的白牡丹中了屠夫的計,輕信了他晚上喝酒不回家的謊言,一激動就把相好的馬大帥喚到了床上。那可是光天白日呀,這種事兒要擱在晚上興許褲襠巷的人還能寬恕,可大白天你讓人家怎麼裝不在乎。所以屠夫提著屠刀將赤條條的馬大帥追得滿巷子跑時,褲襠巷的人都來了,他們不是跑來看熱鬧的,他們來講理。他們勸屠夫消消氣,先給馬大帥條褲子穿上,再怎麼說也是一個羊下城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況且人家馬大帥還是領導,管著全城殺豬的事,不能赤條條讓人宰了。父親哪能聽進這個,他早被姦夫淫婦氣昏了,他提著刀,氣勢洶洶穿梭在巷子裡,誰的話也聽不進,非要親手割下馬大帥襠里的玩意兒才肯罷休。這時候母親出來了,她粉面桃花,穿著水紅色緞襖,烏黑的頭髮高高綰在頭頂,目光里竟空無一人,褲襠巷讓她一眼就望沒了。我忘了告訴你,母親是我們羊下城大戶人家的女兒,之所以下嫁到褲襠巷,完全是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對此母親後來有過交代,這輩子最不甘心的,就是讓一個屠夫奪了她的初紅,比挨刀還難受啊,想把一輩子的人生都吐出來。
母親那天一點不見羞恥,她出來的樣子仿佛羊下城尊貴的女皇,臉上的巴掌印早被薄薄的一層粉底遮掩了,她沖圍觀的人群望了望,眼神從容極了。她的眼神嚇退了不少正在嘰嘰喳喳搬弄是非的女人,裡面就有小三媽媽和還沒守寡的劉寡婦。她們伸了伸舌頭,把說了一半的話咽下去,沖我母親暖暖地笑笑,說,牡丹呀,天馬上黑了,我們該回去了。母親把定在屠夫臉上的目光收回來,用極平靜的口氣說,沒讓你們走呀,這麼好的熱鬧不看,怕是以後沒機會了。那時我正窩在巷子的一角,陪著小心擦小三的眼淚,馬六斤看見我和小三指著他父親襠里的玩意兒說笑,走過來褪下褲子,沖小三的花衣裳就是一泡尿。誰都知道小三的花衣裳是她剛走的表舅買的,值錢著哩,就說馬六斤真不應該,你爹露著還不夠,還要你也露。馬六斤不管這些,尿完後他揚長而去,丟下哇哇大哭的小三讓我哄。大約是我太看重這個機會了,居然沒聽見母親說什麼,這事讓我後悔一生,要是那天我聽到了,興許能從母親話里捕捉到點什麼,也不至於我們很快變成沒娘的孩子。
還是說那天的事吧,其實那天最終也沒什麼事,父親當然不能把馬大帥真閹了,他的所為在今天看來完全是一種作秀,父親得給褲襠巷證明點什麼,好在給了馬大帥些顏色,平日威風十足的馬大帥那天確也丟足了人,除了他醜陋的身體暴足光外,腿上還讓父親砍了一刀,正好挨近丑物的那兒。屠刀下去的一瞬,我聽見褲襠巷發出一片震天動地的喊叫。
父親跟馬大帥算是結下了仇。父親倒還好說,畢竟他在褲襠巷那麼多人面前露了把臉,把仇家給砍了,馬大帥卻是很久咽不下這口氣。那天我高貴的母親在褲襠巷人驚訝的眼神里挽著馬大帥的胳膊走出褲襠巷時,這仇就結定了。他後來帶信說,雞巴個褲襠巷,這輩子他真想把全巷的女人給做了。
父親在勝利的喜悅中陶醉了很多個日子,突然有一天,父親發現母親白牡丹真的不會回來了,這才著了急。他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畫給我們一張草圖,說是母親現在的居所,她在這個漂亮的小院裡天天跟姦夫馬大帥過著淫糜無恥的生活。父親交給我們一項光榮而神聖的任務,讓淫婦回家,否則他的屠刀隨時都會砍向她高貴美麗的頭顱。我和妹妹接受了任務,打算結束我們家的不光彩生活,誰知剛出褲襠巷就碰上了馬六斤。
馬六斤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身子橫實,尤其那對拳頭,已很有力了,聽說羊下城不少比他年長的男生已經嘗到了厲害,他打算把戰果擴大下去,目標是打遍全城。我忙陪著笑臉說,六斤哥,今天打誰呀?馬六斤愣了愣,大約沒想到我會叫他哥,不過他的目光很快集中到了我妹身上。我妹嬌小可愛,繼承了白牡丹很多優點,尤其一張小嘴,真是疼煞人。過來!馬六斤喚。我怯怯地抖著身子,腳步僵著。馬六斤又喚,過來!我想完了,拳頭是免不掉了。就在我考慮馬六斤會不會把我揍個半死時,我妹不見了,她嬌小的身子似乎在我面前一閃,然後就不見了,不見的還有馬六斤,等我醒過神,才知道馬六斤把我妹帶走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那次馬六斤帶我妹去做了什麼,我妹回來後完好如初,看不出挨打的樣子,只是頭髮變了個型,較以前更好看了,有點嫵媚,臉上還薄薄塗了一層粉,小巧圓潤的嘴唇多了層紅色,看上去更接近母親。我和父親輪流審她,她就是不說,小嘴一鼓一鼓,很不情願。我們都覺得事情嚴重,畢竟帶出去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星期。而回來後我妹明顯成熟了許多,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提前成熟,問題是很嚴重的,我和父親都意識到這點,但嘴上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沖妹妹發威。我妹不吃這套,她很厭煩地沖我瞪了一眼,然後一扭屁股走了。
我發現妹妹的屁股有形狀了,跟我母親白牡丹的屁股有同樣的風騷。
我妹後來跟我說,馬六斤親了她。